------------ 重生悔悟:恶女弥补兄长过错 疼。 像是骨血被寸寸碾碎,又用烧红的针尖密密缝起。陆明舒残存的意识,就在这无边酷烈的痛楚里挣扎沉浮。 可再疼,也比不过最后那一眼。 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她透过残破的马车窗,看到了城南乱葬岗上,那棵孤零零的歪脖子老槐树。树根处,一个半旧不新的粗麻口袋被随意丢弃,一根枯瘦、遍布伤痕、沾满泥土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袋口外面。 手臂内侧,靠近腕骨的地方,有一道寸许长的旧疤,是幼时替她摘树上风筝时,被断枝划的。 陆明舒记得,当时自己吓哭了,那人笨拙地把她抱起来,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擦她的眼泪,声音硬邦邦却放得极轻:“明舒不哭,哥哥不疼。” 不疼…… 骗人。那么长的口子,怎么会不疼。 就像现在,她的心口,也像被人生生剜开一个大洞,呼啸着刮过北境的寒风,冻得灵魂都在打颤。 那是……陆沉舟。 是她从小讨厌、害怕、恨不得摆脱的,所谓的兄长。 是那个被她怨恨了十几年,被她偷换了军报、亲手推进绝境的……陆沉舟。 原来,当年那场让他“战死沙场”、尸骨无存的败仗,根本不是意外。是她,为了能和心上人赵衡顺利私奔,在赵衡的甜言蜜语和看似周全的计划蛊惑下,偷换了真正的求援急报,塞进了一封伪造的、命他按兵不动的密令。 她偷走了他的生机,换来赵衡一句轻飘飘的“障碍已除”。 私奔成功了吗?成功了。可逃离陆家的牢笼,跳进的却是真正的地狱。赵衡拿捏着她的“把柄”,厌弃她“恶毒”,将她弃如敝履,转瞬便纳了新人,将她贬妻为妾,肆意折辱。 直到叛军攻破京城,赵衡为求活命,将她捆了献给叛军首领。马车颠簸着驶向乱葬岗,她才知道,当年那封被她偷换的急报,延误了足足三日。北境援军赶到时,陆沉舟和他麾下三千亲卫,早已力战而竭,被敌军铁蹄踏成了肉泥。 连一具完整的尸骸,都寻不回。 那乱葬岗上麻袋里草草一裹的,不知是他身上哪一块骨,哪一片血肉。 她甚至,没资格碰一碰。 意识彻底湮灭前,只有蚀骨的悔,和灭顶的恨,将她吞噬殆尽。 …… “姑娘?姑娘醒醒!再不起,天都要黑了!赵公子那边还等着您回话呢!” 聒噪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自以为是的兴奋。 陆明舒猛地睁开眼。 入目是烟霞色的鲛绡帐顶,挂着精致的鎏金熏球,正袅袅吐出甜腻的百合香。身下是柔软光滑的锦缎,屋里陈设富贵精巧,无一不熟悉。 这是她在镇北侯府,她住了十五年的闺房。 “姑娘可算醒了!”凑到眼前的是丫鬟翠珠,一张圆脸上满是急切,“东西都给您备好了,就在枕匣夹层里。今夜子时,西角门老槐树下,赵公子说一切都打点妥当了,万无一失!” 陆明舒浑身一僵,血液似乎在瞬间冻住,又在下一刻疯狂奔涌冲上头顶,激得她耳中一片尖锐的轰鸣。 今夜子时……西角门老槐树…… 是了。 她想起来了。 这是景和十七年,三月廿七。 是她和赵衡约定好,私奔的前一夜! 那封要命的、伪造的密令,此刻就在她的枕匣夹层里。而真正的、来自北境烽火台的六百里加急求援军报,此刻,应该已经送到了陆沉舟的外书房! 陆沉舟…… 这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尖,激得她差点弹坐起来。 不,不行! 她回来了!她竟然真的回到了这一天!回到了一切悲剧尚未开始,还有机会挽回的这一天! 狂喜尚未漫开,一阵尖锐的、仿佛要将她颅骨凿穿的剧痛毫无征兆地袭来! 【滋——检测到强烈悔恨能量……灵魂波动匹配……系统绑定中……】 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机械音,直接在她脑海深处响起。 【‘悔悟新生’系统启动。宿主:陆明舒。】 【终极任务:弥补对主要悔过对象‘陆沉舟’造成的伤害,扭转其必死结局。】 【任务失败惩罚:宿主灵魂湮灭。】 【警告:检测到悔过对象‘陆沉舟’生命能量持续异常流失,当前世界线修正力反噬加剧。宿主剩余生存时间:30天。倒计时开始。】 【29天23小时59分58秒……57秒……】 眼前陡然浮现出一串刺目的、猩红色的数字,冰冷地跳动着,每减少一秒,都像在她紧绷的神经上重重敲击一锤。 三十天?她只有三十天?! 陆明舒的脸色“唰”地惨白如纸,比身上素白的寝衣还要白上三分。 “姑娘?您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可是哪里不舒服?”翠珠见她神色骇人,伸手想碰她的额头。 “滚开!” 陆明舒猛地挥开她的手,力气大得惊人。翠珠踉跄着后退两步,撞在床柱上,惊愕地瞪大眼睛,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位向来性子娇怯的侯府小姐。 陆明舒看也没看她,赤着脚跳下床,冰冷的地板刺激得脚心一缩,却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她扑到梳妆台前,颤抖着手打开那个紫檀木枕匣,手指摸索到侧面一处隐蔽的凹槽,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夹层弹开。 里面躺着一封火漆封缄的信。封皮上空无一字。 就是它。 前世,就是这封轻飘飘的信,被她亲手,换走了陆沉舟的生机。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张,却像是被毒蛇噬咬,痛得她猛地缩回手,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要呕吐出来。 “姑娘!您拿这个做什么?赵公子说了,这东西至关重要,子时之前千万不能……”翠珠缓过神,又凑上来,语气带着不赞同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陆明舒霍然转身,一双总是氤氲着水雾、显得怯懦的眼睛,此刻漆黑幽深,翻涌着翠珠看不懂的、近乎狰狞的情绪。 “我说,滚出去。”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嘶哑,却冷得像淬了冰的刀子。 翠珠浑身一颤,对上那双眼睛,竟真生出了几分惧意,嗫嚅着不敢再说,低头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下陆明舒粗重的喘息声,和脑海里那催命符一样不断减少的猩红数字。 【29天23小时47分12秒……】 时间!她没有时间了! 必须立刻去外书房!必须阻止陆沉舟看到那封假信!必须……必须把真的军报,换回来! 不,不行。 陆沉舟是什么人?是年纪轻轻便以铁血手腕执掌北境兵权,让敌人闻风丧胆的镇北侯。是心思深沉缜密、洞察秋毫,连当今圣上都忌惮三分的权臣。 他的外书房,是这侯府守卫最森严之处,堪比皇宫大内。别说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女子,就是顶尖的飞贼,也未必能悄无声息地潜入,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换走一封至关重要的军报。 一旦被发现……她会死。陆沉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泄露军机、危害北境的人,哪怕是她这个名义上的妹妹。 巨大的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比前世被捆上送往乱葬岗的马车时,更甚。 浑身都在抖,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 不能去……去了就是送死…… 可是不去…… 脑海里闪过乱葬岗老槐树下那只枯瘦的手,闪过北境寒风中三千铁甲尽成枯骨的幻象,闪过那不断跳动的、猩红的“30天”。 去了,可能会死。 不去,陆沉舟一定会死。而她,三十天后,灵魂湮灭。 横竖……都是死。 陆明舒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破碎,带着无边的绝望和一丝豁出去的疯狂。 她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是陆沉舟用他的尸骨无存,替她换来的片刻喘息。 如果一定要死…… 她死死攥住那封假密令,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痛让她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狠绝。 那就死得有点价值吧。 至少,死前,要让他知道真相。知道是谁在害他。知道……她这个妹妹,到底蠢到了何种地步,坏到了何种境地! 陆明舒不再犹豫。她甚至没有换下寝衣,赤着脚,像个游魂一样,摇摇晃晃地走向房门。拉开门的瞬间,夜风灌进来,吹得她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 守在外面的翠珠见她这副模样出来,吓了一跳:“姑娘,您……” “让开。”陆明舒看也不看她,径直往外走。 “姑娘,您不能出去!这、这不合规矩!侯爷吩咐过,入夜后您不能乱走……”翠珠想拦。 陆明舒猛地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廊下灯笼的光晕染在她苍白的脸上,眼底却黑沉沉的,映不出丝毫光亮。 “规矩?”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弧度,“告诉陆沉舟,我在他的外书房,等他。” 说完,她再不理会吓得呆住的翠珠,转身,朝着记忆中那个她从未主动踏足、甚至避之唯恐不及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夜已深,侯府内宅甬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廊下的石灯笼幽幽地亮着。赤足踩在冰凉的石板上,每一步都钻心地冷,却也让她的头脑愈发清醒,清醒地感受着那份即将奔赴刑场的决绝。 越靠近前院,守卫越森严。明处有持枪按刀的亲兵肃立,暗处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 当她衣衫不整、披头散发、赤着双足出现在通往外书房的月亮门时,守门的两个亲兵明显一愣,随即“唰”地一声,长枪交错,拦住了去路。 “小姐止步!侯爷书房重地,无令不得擅入!”声音冷硬,没有丝毫通融。 陆明舒停下脚步。夜风吹起她散乱的长发,露出那张毫无血色却异常平静的脸。 “我要见陆沉舟。”她说,声音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微微发颤,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现在。立刻。” 亲兵眉头紧皱,显然觉得这位素来存在感稀薄的小姐今夜十分反常,也更添警惕:“小姐,侯爷正在处理紧急军务,不见任何人。请您回去。” 紧急军务…… 是那封求援军报到了吗? 陆明舒的心猛地一沉,那猩红的倒计时在眼前疯狂闪烁,几乎要灼伤她的视网膜。 不能再等了! 她忽然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蛮力,猛地往前一冲! “小姐!” 亲兵没料到她敢硬闯,下意识收枪怕伤到她,竟真被她从枪杆下钻了过去!两人大惊,正要上前阻拦擒拿,陆明舒已经踉跄着扑到了书房那扇紧闭的、沉重的黑漆木门前。 “陆沉舟!”她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出了这个名字,不再是平日那怯懦的“兄长”,而是直呼其名。 手掌拍打在厚重的木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 “让我进去!我有要紧事!关乎北境!关乎你的生死!”她语无伦次,只知道必须立刻见到他。 门内,一片死寂。 门外的亲兵已经赶到,一左一右抓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小姐,得罪了!”他们要将她拖走。 “放开我!陆沉舟!你出来!你出来啊!”陆明舒拼命挣扎,赤足蹬在地面上,很快磨破了皮,留下淡淡的血痕。长发散乱,寝衣也在拉扯中更加凌乱,她整个人狼狈得像疯了一样。 就在她几乎要被拖离门廊的瞬间—— “吱呀”一声。 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从里面被拉开了。 一股清冽的、混合着淡淡墨香与冷松气息的空气涌了出来。 一道挺拔如孤松寒铁的身影,立在门内的阴影里。书房内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昏暗,勾勒出他利落的下颌线条和略显紧绷的薄唇。他穿着玄色常服,肩背挺直,周身散发着一种久居上位、生杀予夺的凛冽气场。 正是陆沉舟。 他的目光,落在被亲兵制住、狼狈不堪的陆明舒身上。那目光极深,极沉,像不见底的寒潭,看不清丝毫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 “何事喧哗。”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质感,压得人喘不过气。 抓着她胳膊的亲兵立刻松了手,躬身退到一旁,大气不敢出。 陆明舒没了钳制,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勉强用手撑住了冰凉的门框,才稳住身形。 她抬起头,对上了陆沉舟的眼睛。 前世今生,她似乎从未如此近、如此认真地看过这双眼睛。此刻离得近了,才发现他的眼睫很长,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更衬得眸光深晦难测。 “我……”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干涩得厉害,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所有的勇气,在真正面对这个男人的瞬间,似乎都在瓦解。 脑海里,那猩红的倒计时还在跳动,乱葬岗的幻影与北境的烽烟交错闪现。 她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破釜沉舟的决绝。 颤抖着,她从凌乱的衣襟内(方才挣扎时,她悄悄将信塞了进去),掏出了那封被她攥得汗湿、几乎要捏碎的信。 染着她掌心被掐出的、淡淡血痕的信。 她高高举起,递向他。手臂因为恐惧和用力而剧烈颤抖,信纸在她指尖哗啦作响,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哥哥……”她唤出了这个久违的、带着颤音的称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抠出来,浸满了血和泪,“杀了我吧。” 她仰着脸,惨白的小脸上泪痕交错,混合着不知哪里蹭上的灰尘,狼狈到了极点,也脆弱到了极点。唯有那双眼睛,黑得惊人,亮得骇人,死死锁着陆沉舟,里面翻涌着无尽的悔恨、绝望,和一种近乎献祭般的疯狂。 “这封信……是假的。北境告急,烽火台六百里加急求援的军报……被我……被我换了。”她语速极快,颠三倒四,却拼命想要说清楚,“有人……赵衡……他让我换的……他要害你……哥哥……我对不起你……我该死……” 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陆沉舟的表情,只能感觉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似乎凝滞了一瞬,随即变得更加幽深,更加冰冷,如同实质的冰棱,刺得她裸露在外的皮肤生疼。 她举着信,像是举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杀了我吧……求求你……杀了我……” 她重复着,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嘶哑,最后只剩下气音,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陆沉舟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他名义上的妹妹,这个他几乎看着长大、却始终隔着重重心防、甚至对他充满畏惧和抵触的少女。 看着她从未有过的狼狈,听着她语无伦次的“坦白”,看着她递过来的、那封据说能要他命的“假信”。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廊下的灯笼静静燃烧,火光在夜风中明明灭灭,映照着两人僵持的身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整个寒冬。 陆沉舟终于动了。 他抬起手,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伸向那封几乎要戳到他胸前的信。 指尖触碰到了微潮的纸张,也触碰到了她冰凉颤抖的手指。 陆明舒像是被毒蛇咬到,猛地一缩手。 信,落入了陆沉舟的掌心。 他拈着那封信,目光垂下,落在火漆印上——那是一个粗糙的、模仿军报格式却漏洞百出的封缄。 然后,在陆明舒惊恐、绝望、茫然交织的目光中,他拿着信,转身,走向书房内那盏唯一的灯烛。 他背对着她,身影被灯光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 陆明舒的心跳几乎停止,屏住呼吸,等待着最终的判决。 是雷霆震怒?是立刻将她下狱?还是……直接让人拖出去? 她看到陆沉舟抬起手,将那封染血的、她交出的“罪证”,轻轻凑近了跳动的烛焰。 火舌倏地舔舐上来,贪婪地吞噬着纸张。 橘红色的火光,映亮了他半边侧脸,线条冷硬如刀削,没有丝毫表情。 信纸迅速蜷曲、焦黑、化为灰烬,细小的灰烬飘落,落在书案上,也落在他玄色的衣袖上。 他做完这一切,才缓缓转过身。 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仿佛有极其复杂的情绪翻涌了一瞬,又归于死寂的深潭。 他看着她,看着那个还僵立在门口、脸上泪痕未干、满眼不敢置信的少女。 然后,他开口,声音平稳无波,甚至比方才更低沉了几分,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进了陆明舒的耳中,也砸进了她死寂一片的心湖—— “明舒。” 他唤她的名字,不带任何情绪,却让她浑身一颤。 “你永远是我的妹妹。” “回去休息吧。”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回书案后,重新拿起了方才放下的笔,仿佛刚才那焚信的一幕,那惊心动魄的“坦白”,从未发生过。 陆明舒呆呆地站在原地,赤足踩在冰冷的地上,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他……他说什么? 他烧了信?他说……她永远是他的妹妹? 不追究?不杀她?甚至……连一句斥责都没有? 为什么? 巨大的茫然和一种更深的、让她浑身发冷的恐惧攥住了她。这不对……这完全不对!陆沉舟不该是这样的反应!他应该暴怒,应该将她彻底厌弃,甚至应该立刻掐死她这个祸害! 可他…… 【警告:悔过对象‘陆沉舟’生命能量流失速度加快!当前剩余生存时间:29天22小时31分07秒!】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骤然在脑海炸响,那猩红的数字疯狂跳动,比之前更快! 陆明舒猛地回神,巨大的惊恐瞬间淹没了那片刻的茫然。 不对!不是不追究!是更糟了! 陆沉舟他……他根本不信她!或者说,他信了,但他有别的打算?他生命能量在加速流失!危险并没有解除!甚至可能因为她这莽撞的“坦白”,而变得更加急迫! “哥哥……”她下意识又喊了一声,声音干涩破碎。 书案后的男人没有抬头,只是笔下微顿,淡淡道:“出去。” 两个字,不容置疑。 门口的两个亲兵立刻上前,这次动作放轻了许多,却依旧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小姐,请。” 陆明舒被半扶半请地“送”出了月亮门。 直到走回内宅幽暗的甬道上,夜风一吹,她才猛地打了个寒颤,从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惊醒过来。 掌心被自己掐破的地方传来刺痛,脚底磨破的地方也火辣辣地疼。 脑海里,那刺目的倒计时依旧在一秒一秒,无情地减少。 【29天22小时28分19秒……】 陆沉舟烧了那封假信。 可他,没有拿回真正的求援军报。 北境的危机,依然存在。他的死局,并未解开。 而她,只有不到三十天的时间。 陆明舒慢慢抱紧了自己冰冷颤抖的双臂,在无人看见的黑暗里,一点点咬紧了牙关,直到口腔里弥漫开淡淡的铁锈味。 不能……不能再等了。 陆沉舟不信她,或者说,他不打算按她预想的方式处理。 那她就……换一种方式。 无论如何,绝不能再让前世的结局重演!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混合着甲胄摩擦的冰冷声响,从前院的方向传来,迅速朝着侯府大门外而去,杀气腾腾,打破了夜的沉寂。 陆明舒愕然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是……陆沉舟麾下亲卫铁骑出动的声音! 这个时辰,如此大的动静…… 一个让她心惊肉跳的念头,骤然划过脑海。 她猛地转身,不顾脚底的疼痛,跌跌撞撞地朝着离前院最近的一处小楼跑去。 刚勉强爬上二楼回廊,扶着冰凉的栏杆喘息着望向侯府大门方向,就看到沉沉夜色下,火光倏然大亮! 数十骑黑甲骑士,如同暗夜中涌出的幽灵,沉默而迅疾地冲出了镇北侯府的大门,马蹄声如闷雷滚过寂静的长街,朝着城东某个方向,飞驰而去。 那个方向是…… 陆明舒的瞳孔骤然缩紧。 是赵衡的住处! 陆沉舟他……他竟然在今夜,就直接对赵衡动手了?! 为什么?因为她刚才的“坦白”?可那封假信不是烧了吗?他凭什么…… 不。 陆明舒忽然想起,陆沉舟是什么人。他行事,何须向旁人解释?又何须确凿的证据? 只要他怀疑,只要他认定赵衡对她有蛊惑、对北境有威胁,那就够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怎样杀伐决断、心思难测的男人。 也终于明白,那句“你永远是我的妹妹”,背后可能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原谅。 那或许……是一种更深的、她无法理解的掌控,或者……审判。 夜风呼啸,吹得她单薄的寝衣紧贴在身上,冷得刺骨。 她望着铁骑消失的方向,又回头,望向陆沉舟书房那一片沉凝的黑暗。 脑海里,血红的倒计时,依旧在无声流逝。 【29天22小时15分44秒……】 这一世的路,似乎从她推开那扇书房门起,就走上了一条比前世更加诡谲莫测、危机四伏的歧途。 而她,已无路可退。 ------------ 血色抉择 镇北侯府的铁骑,如同暗夜中倾巢而出的狼群,沉默,迅疾,带着冰冷的杀意,撕破了京城上元节后残余的、虚假的祥和。 陆明舒趴在冰冷的小楼栏杆上,指尖死死抠进木质纹路里,几乎要嵌进去。夜风卷着远方隐约传来的、被距离模糊了的喧嚣——或许是呼喝,或许是惊叫,或许是刀锋破开骨肉的闷响——钻进她的耳朵,让她浑身抑制不住地颤抖。 赵衡…… 那个前世哄骗她、利用她、最终将她弃如敝履的男人。 那个今生,或许即将因她一句“坦白”,而被陆沉舟的铁蹄碾碎的男人。 她该觉得痛快吗?那蚀骨的恨意,在胸腔里翻腾,几乎要喷薄而出。 可脑海里,那不断跳动、猩红刺目的倒计时,却像一盆冰水,浇熄了任何一丝可能升起的快意。 【29天21小时58分33秒……】 【警告:检测到关键剧情人物‘赵衡’命运线剧烈波动,可能引发未知连锁反应,加剧世界线修正力反噬。请宿主谨慎对待!】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连锁反应?修正力反噬? 陆明舒的心猛地一沉。难道陆沉舟提前对赵衡动手,反而会加速他自己的死亡?是因为打草惊蛇,惊动了赵衡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她不知道。这该死的系统,除了发布任务和死亡倒计时,什么有用的信息都不给! 就在这时,另一个更加冰冷、甚至带着一丝机械恶意的提示音响起: 【触发强制支线任务:黎明前的抉择。】 【任务内容:在天亮之前,确保关键人物‘赵衡之母,赵王氏’存活,并将其带至安全地点。(注:赵王氏为揭穿部分世界真相的重要线索人物,其死亡将导致关键信息永久缺失,极大增加主线任务失败概率。)】 【任务奖励:解锁部分‘悔恨值’兑换功能。】 【任务失败惩罚:强制扣除宿主剩余生存时间10天,并随机剥夺一项感官能力(视觉/听觉/触觉)。】 陆明舒眼前一黑,几乎晕厥过去。 赵王氏?那个前世对她从未有过好脸色,动辄冷嘲热讽,甚至在赵衡贬她为妾后落井下石、纵容下人欺辱她的老虔婆? 救她?还要确保她存活,带到安全地点? 开什么玩笑! 那不断减少的生存时间,已经像悬在头顶的铡刀。再扣十天?还要剥夺感官?这和直接判她死刑有什么区别! 恨意与求生欲在胸腔里疯狂撕扯。救仇人?她做不到!可不救……她可能连弥补陆沉舟的机会都没有,就会彻底消失! 【强制任务已接受。倒计时:03:59:58……】 鲜红的任务倒计时,与那猩红的生存倒计时并列浮现,像两条毒蛇,缠绕上她的脖颈,缓缓收紧。 “啊——!”陆明舒发出一声压抑的、濒临崩溃的短促低吟,额头重重抵在冰凉的栏杆上,浑身抖得如同筛糠。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逼她!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个呼吸,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她猛地抬起头。 脸上泪痕已干,只留下紧绷的苍白和眼底孤注一掷的猩红。 不能死。至少,不能现在死。在弥补陆沉舟之前,在改变那该死的结局之前,她必须活下去! 哪怕……要去救那个她恨之入骨的老虔婆! 陆明舒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迅速分析着现状:铁骑刚出动,赵府此刻想必已是一片混乱、杀戮之地。陆沉舟的目标是赵衡及其核心势力,赵王氏一个深宅老妇,未必在首要清除名单上,但也绝对危险。 她必须立刻赶过去,在乱局中,找到那个老虔婆,把她弄出来! 可她怎么去?怎么进赵府?怎么在陆沉舟亲卫的眼皮底下救人? 赤足踩在冰冷地面传来的刺痛,提醒着她此刻的狼狈与无力。她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被变相软禁在侯府内宅的“妹妹”。 目光扫过幽暗的庭院,落在不远处一丛在夜风中摇曳的竹子上,又掠过自己身上单薄脏污的寝衣。 一个疯狂而冒险的念头,逐渐成型。 …… 半炷香后。 一道纤细瘦小的黑影,悄无声息地翻过了镇北侯府内宅一段相对低矮的围墙。 陆明舒身上套着一件不知从哪个粗使婆子晾晒处顺来的、灰扑扑的粗布外衫,过于宽大,她用撕下的寝衣布条草草扎紧。长发胡乱绾起,用一根削尖的竹筷固定,脸上抹着蹭来的黑灰。赤足已经套上了一双不合脚的、硬邦邦的旧布鞋,每走一步都硌得生疼。 她像一只受惊的狸猫,贴着墙根的阴影,在京城错综复杂的小巷中快速穿行。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一般,几乎要撞碎肋骨。每一点风吹草动,都让她惊出一身冷汗。 前世被囚禁、被折辱的岁月,磨去了她作为侯府小姐的娇气,却意外地让她对京城的暗巷陋街有了一种近乎本能的熟悉。那是赵衡为了“安全”和“折辱”,时常命人驱赶她穿行的地方。 此刻,这份屈辱换来的“熟悉”,成了她唯一的依仗。 越靠近城东赵府所在的区域,空气中的肃杀之气越浓。原本应该寂静的街巷,隐隐传来远处沉闷的声响,偶尔有受惊的犬吠,又迅速被掐灭。巡夜的兵丁明显增多,火把的光芒晃动,呵斥声不时响起。 陆明舒将自己蜷缩在一处废弃门廊的凹槽里,屏住呼吸,看着一队盔甲鲜明的兵丁快步跑过。那不是京兆尹的巡防营,而是……五城兵马司的人?陆沉舟竟然调动了京中的兵马?还是说,这本身就是一场更高层默许的清洗? 她不敢细想,趁着间隙,如同滑溜的泥鳅,钻进了另一条更狭窄、更污秽的小巷。腐烂的菜叶和污水的气味冲入鼻腔,她死死捂住嘴,压下呕吐的欲望。 终于,赵府那不算巍峨但还算气派的门墙,出现在巷口斜对面。 火光冲天。 原本紧闭的朱漆大门已然洞开,门扇歪斜,上面溅射着深色的、可疑的污渍。门内传来兵刃交击的锐响、短促的惨叫、器物碎裂的轰鸣,以及粗野的呵斥和翻箱倒柜的声音。 黑甲骑兵沉默地驻守在府外各处要道,火把的光映在他们冰冷的铁面具和染血的刀锋上,宛如地狱来的勾魂使者。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灰尘和恐慌的气息。 陆明舒缩在巷口的阴影里,脸色惨白如纸。眼前的景象,比她想象中更残酷,更直接。陆沉舟的手段,果然一如既往的狠绝,不留余地。 赵王氏……会在哪里?内宅?佛堂?还是早已成了刀下亡魂? 【强制任务倒计时:02:14:22……】 时间不多了!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再去看那血腥的正门,转而沿着赵府外围的高墙,向更僻静的后巷摸去。她记得,赵府西北角有一处堆放杂物的偏院,墙外是条死胡同,少有人迹,墙根下因为年久失修,有个不大的狗洞,曾被赵衡那个顽劣的庶弟用来偷溜出去玩耍,后来虽被堵上,但…… 就是那里! 死胡同里堆满了垃圾,臭气熏天。陆明舒顾不得许多,扑到记忆中的位置,借着远处火把投来的微弱光亮,用手拼命扒开潮湿腐烂的杂物和浮土。 指尖很快磨破,渗出血丝,混合着污泥,钻心地疼。但她不敢停,一下,又一下。 终于,几块松动的砖头露了出来!堵得并不严实! 她心头狂跳,用尽力气,将那些砖头一块块抠出、挪开。一个勉强能容她这种瘦小体型钻过的洞口,显露出来。 洞的那一头,是赵府偏院堆放破旧家具和枯草的角落,寂静无声,与前院的杀伐仿佛两个世界。 陆明舒没有立刻钻进去。她趴在洞口,侧耳倾听。除了前院隐约的嘈杂,这里只有风声,和自己如雷的心跳。 她咬咬牙,将身上过于宽大的粗布外衫又紧了紧,低下头,匍匐着,一点点向那个散发着霉味和尘土的洞口钻去。 粗糙的砖石刮蹭着肩膀和后背,碎土簌簌落下,迷了眼睛。她紧闭着嘴,屏住呼吸,不顾一切地向前挪动。 就在大半个身子已经钻过洞口,准备发力完全进入院中时—— “嗖!” 一道极其轻微的破空声,几乎是贴着地皮响起! 陆明舒浑身的寒毛瞬间炸起!前世在叛军营地苟延残喘时锻炼出的、对危险近乎本能的直觉,让她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将头向下一埋! “笃!” 一声闷响。 一枚乌沉沉的、没有尾羽的三棱短箭,深深钉入了她脸侧不到一寸的砖墙缝隙里!箭尖没入墙体,箭杆兀自嗡嗡颤动! 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有埋伏!陆沉舟的人,竟然连这种偏僻角落都安排了警戒! 她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停滞了。耳朵竭力捕捉着周围的任何一丝动静。 没有脚步声,没有第二支箭。 但她能感觉到,一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子,从某个隐蔽的角落,锁定了她露在墙外的半截身子和钻了一半的脑袋。 完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就在这时,前院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更加剧烈的喧哗,似乎发生了什么变故,隐约听见有人高喊:“东厢有密道!”“追!” 锁定她的那道冰冷目光,似乎微微波动了一下,注意力被前院的动静短暂吸引。 就是现在!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陆明舒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手脚并用,猛地向前一窜! “哗啦——” 她整个人狼狈不堪地滚进了赵府偏院的枯草堆里,带起一阵尘土。顾不上摔得生疼的胳膊和膝盖,她立刻蜷缩起身子,紧紧贴着墙角一堆废弃的破屏风后面,将自己尽可能隐藏起来,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屏息凝神,等待着可能到来的追捕或致命的箭矢。 然而,几个呼吸过去,外面依旧只有风声和前院的嘈杂。那道冰冷的注视感,似乎消失了。 是守卫被前院的变故引开了?还是……对方认为她这种钻狗洞的“宵小”,不值得立刻处理? 陆明舒不敢确定,但她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也必须立刻行动。 她悄悄探出一点头,观察这个偏院。借着前院冲天的火光和稀疏的星月微光,能看到院子里堆满了破旧家具和杂物,通往内宅的小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晃动的人影和奔跑的脚步声。 赵王氏最可能在哪里?佛堂是她常去的地方,在后宅最深处,相对僻静。但兵乱一起,她也可能躲在自己院子,或者……试图从后门或类似密道的地方逃走? 陆明舒想起前世隐约听赵衡提过,赵府似乎有一条废弃的、通往隔壁一条僻静小巷的排水暗道,入口就在后花园假山附近。赵王氏那种惜命又精明的人,会不会知道那里? 她必须赌一把。 扯了扯头上快要散开的发髻,抹去脸上混着冷汗的黑灰,陆明舒像一抹真正的幽灵,贴着墙根和阴影,朝着记忆中的后花园方向摸去。 一路上,她看到了更多战乱留下的痕迹:被打翻的灯台,碎裂的花瓶,溅在廊柱和地面上的血迹,偶尔还有一两名蜷缩在角落、生死不知的仆役。黑甲士兵的身影在内宅各处闪现,搜查,驱赶,偶尔有短促的抵抗和更短促的终结。 她躲藏,等待,再移动。将前世在那地狱般囚牢里学会的、如何降低存在感、如何利用视野死角的技巧,发挥到了极致。好几次,几乎与搜查的士兵擦肩而过,都能闻到他们身上浓重的血与铁锈的味道。 终于,她绕到了后花园。 昔日还算精巧的园子,此刻一片狼藉。花草被践踏,石灯倾倒,池水泛着浑浊的泡沫。假山群黑黢黢地矗立在园子一角。 陆明舒伏在一丛被踩倒的芍药后面,死死盯着假山。果然,在那座最大的假山底部,隐约有个人影在晃动,似乎在费力搬动什么。 是赵王氏!她身边还有一个穿着仆妇衣裳、但动作颇为矫健的婆子,正警惕地四下张望。 她们想从密道逃走! 陆明舒心脏一紧。必须拦住她们!一旦让赵王氏钻进密道,再想找到她就难了! 可怎么拦?直接冲出去?那两个婆子,尤其是那个眼神锐利的仆妇,看着就不简单,自己这副样子,恐怕还没靠近就会被制住或惊动附近的士兵。 就在她心急如焚时,异变陡生! 假山另一侧的阴影里,突然无声无息地转出两名黑甲士兵!他们似乎早就埋伏在那里,如猎豹般扑出,直取赵王氏和那仆妇! “老夫人快走!”那仆妇厉喝一声,竟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手腕一抖,剑光如练,悍然迎向两名士兵!剑法刁钻狠辣,全然不像普通仆妇! 两名黑甲士兵显然也吃了一惊,但反应极快,立刻挥刀格挡,叮当之声骤响,战作一团。那仆妇竟以一敌二,暂时不落下风,死死挡住了通往假山密道入口的路。 赵王氏吓得尖叫一声,踉跄后退,脚下一绊,摔倒在地,手里的一个小包袱也滚落出去,露出里面黄白之物和几件首饰。 机会! 陆明舒再顾不上其他,从藏身处猛地蹿出,不是冲向打斗现场,而是扑向那个摔倒在地、离密道入口还有几步远的赵王氏! “什么人?!”缠斗中的仆妇余光瞥见,惊怒交加,剑势不由一乱。一名黑甲士兵抓住破绽,刀光闪过,那仆妇惨叫一声,肩头中刀,软剑脱手。 陆明舒已经扑到赵王氏身边,在她再次尖叫之前,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勒住她肥胖的脖颈,将她拼命往远离密道入口、靠近一处太湖石背阴的角落里拖! “唔!唔唔!”赵王氏惊恐万状,拼命挣扎,指甲在陆明舒手臂上抓出深深的血痕。这老虔婆力气竟不小! “不想死就别动!”陆明舒压低声音,在她耳边嘶吼,声音因为紧张和用力而扭曲,“外面全是兵!密道走不了了!想活命就听我的!” 或许是“兵”字刺激了赵王氏,或许是她认出了陆明舒脸上虽然污秽但依稀可辨的轮廓,挣扎的力道陡然一松。 陆明舒趁机将她拖到太湖石后,两人紧紧挤在狭窄的缝隙里。她能感觉到赵王氏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也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熟悉的、令她作呕的檀香混合着衰老体味的气息。 外面,仆妇的惨叫声戛然而止,重物倒地的声音传来。接着是士兵沉闷的脚步声和简短的对话。 “还有一个?” “跑了?搜!” 脚步声开始向四周扩散。 陆明舒屏住呼吸,捂住赵王氏嘴巴的手不敢有丝毫松懈,勒着她脖子的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痉挛。她能听到自己如擂鼓的心跳,也能听到赵王氏粗重惊恐的喘息。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士兵的搜查声忽远忽近。 赵王氏似乎终于缓过一点神,浑浊的眼睛在黑暗里死死瞪着近在咫尺的陆明舒,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怨毒,以及一丝绝境中的惊疑。 陆明舒迎着她的目光,眼底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绝和警告。 【强制任务倒计时:00:47:15……】 时间快到了!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脚步声似乎暂时远去了。 陆明舒松开一点捂着赵王氏嘴巴的手,用气音飞快说道:“想活命,就跟我走。别出声,别乱动。”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声音淬着冰,“赵衡已经完了。你想给他陪葬,就尽管闹。” 赵王氏身体剧烈一颤,眼中的怨毒被巨大的恐惧取代。她死死咬住嘴唇,点了点头,浑浊的泪从眼角滑落。 陆明舒不再犹豫,松开她,警惕地探头看了看外面。火光和人声主要集中在假山和仆妇尸体那边,花园其他角落暂时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她拉起瘫软的赵王氏,半拖半架,借着太湖石、树木和倒塌花架的掩护,朝着来时相反的、更靠近赵府侧后门的方向挪去。那里似乎有一排废弃的下人房,或许有暂时藏身之处。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赵王氏年老体胖,又受了惊吓,几乎走不动路,全靠陆明舒咬牙死撑。手臂和脚底早已疼得麻木,汗水混着血水,浸透了粗布衣衫。 就在她们快要接近那排低矮破旧的房屋时,侧后门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密集的脚步声! “侯爷有令,仔细搜查每一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陆沉舟亲卫的声音!他们搜过来了! 陆明舒脸色剧变,环顾四周,除了那排破屋,几乎无处可藏!而破屋门窗洞开,里面一览无余,根本不是藏身之地! 绝望再次攫住了她。 难道要功亏一篑? 她的目光猛地定格在破屋旁,一个半埋在地里、盖着破木板的……泔水桶上?旁边还有几个倾倒的、散发着恶臭的粪桶。 赵王氏也看到了,脸上露出极致的惊恐和抗拒。 陆明舒却眼神一狠。 没有选择了! 她一把扯过赵王氏,不顾对方微弱的挣扎和几乎要呕吐的表情,用尽最后的力气,掀开泔水桶上那块满是污渍的破木板—— “进去!” “不——!”赵王氏发出短促的哀鸣。 “想死就别进!”陆明舒的声音低哑如恶鬼。 或许是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赵王氏闭上眼,带着满脸的绝望和耻辱,被陆明舒连推带塞,弄进了那个恶臭扑鼻、黏腻滑溜的泔水桶里。陆明舒自己也紧跟着挤了进去,反手将破木板拉上,只留下一条极细的缝隙透气。 恶臭瞬间包围了她们。腐烂的食物残渣、馊水、油腻的污垢……各种难以形容的气味直冲脑门。黏腻冰冷的液体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赵王氏在身旁抑制不住地干呕,又被陆明舒死死捂住嘴。 脚步声近了。 火把的光芒透过木板的缝隙,在桶内投下晃动的光影。 “这边查过了吗?” “还没有。这破屋子……” “进去看看!” 士兵的脚步声在破屋里响起,翻动杂物的声音传来。 陆明舒紧紧抱着瑟瑟发抖、不断干呕的赵王氏,两人蜷缩在恶臭的桶底,连心跳都竭力压抑。 “外面这些桶?” “都是些腌臜物,谁会藏这里?” “掀开看看,侯爷吩咐了,一处不漏。” 陆明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脚步声来到了桶边。一只戴着铁护手的手,抓住了她们头顶的木板边缘。 就在木板即将被掀开的刹那—— “头儿!东边发现痕迹!可能是赵衡!” 外面一声呼喊传来。 抓住木板的手顿住了。 “走!”脚步声迅速远去,朝着东边奔去。 桶内,死里逃生的两人,依旧僵着,不敢有丝毫动弹,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喘息,和赵王氏无法控制的、细微的啜泣。 直到外面的脚步声和人声彻底远去,只剩下远处依旧隐约的喧嚣。 陆明舒才缓缓地,一点点松开几乎要痉挛的手。 她推开一条缝隙,污浊恶臭的空气涌入,却让她感到一丝活着的真实。 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 【强制支线任务:黎明前的抉择,完成。】 【任务奖励:‘悔恨值’兑换功能部分解锁。当前悔恨值:17(来自对陆沉舟的悔恨)。可兑换项目:基础情报(消耗5点)、体能暂时小幅提升(消耗10点)、伤势快速止血(消耗15点)……】 【生存时间倒计时:29天15小时03分44秒。】 冰冷的提示音在脑海响起。 陆明舒瘫在冰冷的、污秽的桶底,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她看着旁边同样狼狈不堪、眼神空洞绝望的赵王氏,又看了看自己布满血痕和污垢的手。 活下来了。 以这样一种屈辱、肮脏、不堪的方式。 但终究,活下来了。 并且,抓住了这老虔婆,这所谓的“线索”。 她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丝更加冷硬的决绝。 路还长。 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 暗室问供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混合着泔水桶里积年的腐臭,几乎要将人溺毙。 陆明舒靠在冰冷黏腻的桶壁上,肺叶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遍布全身的伤口和擦伤。旁边,赵王氏早已没了声响,只有身体间歇性的抽搐,显示她还活着,意识却可能已在极度的恐惧和羞辱中崩散。 外面彻底安静下来。镇北侯府的铁骑似乎完成了主要目标的清剿,正在有序撤出,只留下少数人手扫尾。火光渐次远去,只余下灰烬和血腥味,沉淀在拂晓前潮湿冰冷的空气里。 【生存时间倒计时:29天14小时47分19秒……】 猩红的数字在眼前无声跳动,比这污秽的环境更让陆明舒感到窒息。她勉强动了动僵硬的手指,点开脑海中那个新解锁的、泛着冰冷幽蓝光泽的界面。 【悔恨值:17(来源:对陆沉舟的悔恨)】 【可兑换:基础情报(5点),体能暂时小幅提升(10点),伤势快速止血(15点)……】 17点。少得可怜。这是她用命换来的,用前世今生的痛苦碾磨出来的。用一点,就少一点。 视线落在“伤势快速止血”上。手臂、脚底、后背,无数细小的伤口还在渗着血,混合着污物,疼痛绵绵不绝。但她咬了咬牙,将目光移开。 不能浪费在这里。这点悔恨值,必须用在更关键的地方。 她选择了【基础情报(5点)】。 【兑换成功。情报生成中……】 【赵王氏所知关键信息碎片:1.赵衡与北境某部族走私往来,涉及铁器、盐、情报,牟取暴利,并借此暗中培植势力。2.赵衡书房暗格内,藏有与朝中某位“大人物”的部分密信抄本及账册,为保命或要挟之用。3.赵衡曾言,若能取得“镇北侯书房那件东西”,则大事可成,富贵永享。4.赵王氏本人并不知晓“那件东西”具体为何,但曾偷听到赵衡与心腹提及,似乎与“北境舆图”及“先帝密诏”有关。】 冰冷的文字信息流入脑海,陆明舒的心脏骤然缩紧! 走私、密信、账册……这些在前世,她毫不知情,或者被赵衡刻意隐瞒。 而最后那条……“镇北侯书房那件东西”? 陆沉舟书房里,藏着足以让赵衡“大事可成”的东西?舆图?密诏? 难道……这才是赵衡真正觊觎的,才是他千方百计、甚至不惜蛊惑她去偷换军报、害死陆沉舟的深层目的?而所谓的私奔,所谓的障碍,或许都只是顺带的、迷惑她的幌子? 那陆沉舟知道吗?他昨夜烧掉假信,却按兵不动于真正的北境危机,反而雷霆手段清洗赵府……是为了敲山震虎,还是为了抢夺先机,夺取或保护“那件东西”? 寒意,比这黎明前的风更刺骨,顺着脊椎攀爬而上。 她所知道的“真相”,恐怕只是冰山一角。水下的黑暗与漩涡,远比她想象的更凶险。 【剩余悔恨值:12点。】 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离开这个随时可能被再次搜查的鬼地方,找个相对安全的地点,撬开赵王氏的嘴,问出更多! 她强忍着恶心和眩晕,用尽力气,顶开了头顶的破木板。 微弱的晨光,混合着未散尽的硝烟味透了进来。外面空无一人,只有满目狼藉。 陆明舒先爬了出来,冰冷的空气让她打了个哆嗦,身上黏腻的污物更觉刺骨。她回身,抓住赵王氏的胳膊,用力将她往外拖。 赵王氏像一摊烂泥,双目空洞,脸上糊满污物和泪痕,嘴里无意识地发出嗬嗬的气音。昂贵的绸缎衣裳浸透了泔水,紧紧裹在肥胖的身体上,显得无比狼狈可笑。 陆明舒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冰冷的、物尽其用的冷静。她架起赵王氏,辨明方向——不是回镇北侯府,那无疑是自投罗网。而是朝着与侯府相反、更加鱼龙混杂的城西方向。 她记得,城西靠近码头的一片棚户区深处,有一处她前世被赵衡厌弃后,曾被迫短暂藏身过的废弃土地庙。那里肮脏、混乱,但也因此,是阳光照不到的缝隙,是暂时隐匿行踪的绝佳之处。 路程不短。拖着几乎失去行动能力的赵王氏,穿越半个刚刚经历兵祸、气氛仍旧紧张诡异的京城,无疑是疯狂的行为。但陆明舒没有选择。她将那12点悔恨值中,又咬牙划出10点,兑换了【体能暂时小幅提升】。 一股微弱却切实的热流涌向四肢百骸,暂时驱散了部分寒冷和疲惫,让她勉强支撑。 她专挑最僻静、最肮脏的小巷穿行,像两只真正的阴沟老鼠,避开任何可能的目光。沿途,她看到了更多昨夜动荡的痕迹:被撞翻的货摊,紧闭的门户后警惕的眼睛,以及偶尔匆匆跑过的、面带惶惑的平民。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增加了巡逻,盘查着可疑人等。 有一次,她们几乎与一队巡逻兵迎面撞上。陆明舒拉着赵王氏迅速缩进一个堆满烂菜叶和破筐的角落,用捡来的破草席盖住头脸,屏住呼吸。士兵的脚步声近在咫尺,交谈声清晰可闻。 “……真狠啊,赵家这回算是彻底完了。” “谁说不是,满门抄斩都不为过,听说那位小侯爷亲自坐镇,一个都没跑掉。” “诶,不是说赵衡那老娘没找到吗?” “一个老虔婆,能跑哪儿去?说不定早就吓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找不着尸体罢了。上头也没说非得找到……” 脚步声渐远。 陆明舒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看了一眼身旁依旧眼神涣散的赵王氏。看来陆沉舟并未大张旗鼓地搜捕赵王氏,是觉得她无足轻重,还是……另有打算? 不敢久留,她们继续艰难前行。 当日头完全升起,市井的喧嚣逐渐压过昨夜的死寂时,陆明舒终于拖着赵王氏,来到了城西那片熟悉的、散发着鱼腥、汗臭和贫穷气息的棚户区。七拐八绕,躲开几个好奇或警惕的打量目光,她们钻进了一条满是污水沟的窄巷深处。 那座废弃的土地庙,比记忆中更加破败。庙门只剩半扇,歪斜地挂着,里面蛛网密布,神像早就残缺不全,落满厚厚的灰尘。但角落堆着的干草,和几块还算完整的石板,显示这里偶尔还有流浪汉或乞儿栖身。 陆明舒将赵王氏扔在干草堆上,自己也脱力地跌坐在地,剧烈地喘息。身上的污物已经半干,结成硬块,摩擦着皮肤,又痒又痛。喉咙干得冒烟,胃里空空如也,泛起阵阵酸水。 她歇了片刻,勉强爬起来,走到庙外一处地势略高的地方,警惕地观察四周。确认暂时安全后,又折返回来,从怀里摸出昨晚顺手从赵府偏院摸来的、一小块还算干净的湿布,又找到角落里一个不知谁留下的、破了口子的粗陶碗,在庙后一个几乎干涸的积水洼里,勉强刮出一点浑浊的泥水。 她先自己喝了一小口,润了润如同火烧的喉咙,然后将剩下的水淋在湿布上,走回赵王氏身边。 赵王氏依旧瘫着,眼神呆滞地望着漏光的破庙顶。 陆明舒没有废话,用湿布粗暴地擦拭着赵王氏脸上的污物。冰冷的触感和力道,终于让赵王氏的眼珠动了动,迟缓地转向她。 四目相对。 赵王氏浑浊的眼底,先是茫然,随即逐渐聚焦,认出了眼前这个同样狼狈不堪、却眼神冷厉如刀的少女。 怨毒、恐惧、羞耻、绝望……复杂的情绪在她脸上交织,最后化为一种歇斯底里的虚张声势:“你……你这小贱人!丧门星!是你!是你害了我衡儿!害了我赵家满门!”她挣扎着想要坐起,却因为脱力而失败,只能嘶声咒骂,“陆明舒!你不得好死!你们陆家都不得好死!镇北侯……陆沉舟那个杀千刀的刽子手!他不得好死!” 陆明舒任由她骂,只是冷冷地看着,直到她骂得声嘶力竭,只剩下嗬嗬的喘息。 “骂完了?”陆明舒的声音干涩嘶哑,却异常平静,“赵衡勾结外敌,走私谋逆,死有余辜。赵家满门,是你们自己选的绝路。” “你胡说!”赵王氏尖声反驳,色厉内荏,“我衡儿是冤枉的!是你们陆家!是陆沉舟陷害!” “冤枉?”陆明舒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有温度的笑,“书房暗格里的密信抄本和账册,也是冤枉?与北境兀良哈部的铁器盐巴交易,也是冤枉?还是说,你们想从镇北侯书房偷走的‘那件东西’,也是冤枉?” 赵王氏的咒骂戛然而止。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血色尽褪,连嘴唇都哆嗦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陆明舒:“你……你怎么知道……”她猛地意识到失言,立刻闭嘴,眼神惊疑不定地闪烁着。 果然。系统情报没错。 陆明舒心中一定,俯下身,逼近赵王氏,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我怎么知道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我知道赵衡都干了什么,也知道你们赵家背后站着谁,更知道……你们想从陆沉舟那里得到什么。” 她顿了顿,看着赵王氏眼中越来越盛的恐惧,缓缓道:“你现在有两个选择。第一,我把你交给陆沉舟。你觉得,以他的手段,会让你死得痛快,还是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赵衡可能已经招了,或者死了,而你,是现在唯一活着的、知道不少内情的赵家人。” 赵王氏浑身剧颤,牙齿磕碰得咯咯作响。 “第二,”陆明舒的声音更冷,“把你知道的,关于‘那件东西’,关于赵衡背后的靠山,所有的一切,原原本本告诉我。或许……我还能给你一条活路。找个地方,隐姓埋名,苟延残喘。” 活路? 赵王氏死灰般的眼睛里,骤然迸发出一丝微弱的光亮,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怀疑覆盖:“你……你凭什么?你不过是陆家一个不受宠的养女!陆沉舟会听你的?你自身都难保!” “我自身难保,但至少现在,你的命,捏在我手里。”陆明舒毫不回避她的质疑,眼神锐利如刀,“至于陆沉舟……我不需要他听我的。我只需要知道真相。知道你们到底在谋划什么,想偷什么。知道这些,我才能判断,怎么才能……让自己活下去。”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带着一种同病相怜般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真诚。 赵王氏死死盯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但陆明舒的脸上只有疲惫、污秽,和一种近乎空洞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那无法掩饰的、对“活下去”的执念。 这种执念,赵王氏太熟悉了。她自己此刻,就正被这种执念疯狂啃噬。 沉默,在破庙里蔓延。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声,和风吹过破门窗的呜咽。 良久,赵王氏眼中的挣扎逐渐被一种破罐破摔的疯狂取代。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声音嘶哑难听:“好……好!告诉你!我都告诉你!反正……反正赵家也完了!衡儿……我的衡儿恐怕也……我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 从赵衡如何搭上那位“大人物”的线,到如何利用北境边贸的漏洞走私牟利,培植死士;从如何觊觎陆沉舟手中可能掌握的、关乎北境边防乃至皇位更迭秘密的“东西”,到如何制定计划,包括利用陆明舒这个“蠢货”作为内应和棋子…… 她的叙述颠三倒四,充满了个人的怨毒和主观臆测,但结合系统提供的情报碎片,陆明舒逐渐拼凑出一个更加清晰、也更加骇人的轮廓。 那位“大人物”,赵王氏始终不敢直言其名,只用“那位爷”、“宫里有人”代指,但种种迹象表明,其权柄极重,甚至能影响部分朝政和军务。 而“那件东西”,据赵衡某次酒醉后吐露,似乎并非单一物件,可能包含一份极其详尽的、标注了北境各处要塞、密道、兵力部署乃至矿藏水脉的绝密舆图,以及……一道先帝留下的、关乎皇位传承或某种重大秘辛的密诏或信物。谁得到它,谁就可能掌握北境的命脉,甚至拥有影响朝堂的巨大筹码。 赵衡背后的“大人物”想要它,陆沉舟显然也在守护它。而赵衡,则想利用它作为晋身之阶,或者要挟双方的保命符。 至于陆明舒……从头到尾,都只是这个巨大阴谋中,一颗无足轻重、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用来试探陆沉舟,用来制造混乱,用来……在必要时背黑锅。 “……他常说,你蠢,好拿捏,又对陆沉舟心怀怨恨,是最好用的刀。”赵王氏说到最后,语气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看着陆明舒越来越苍白的脸,“没想到,你这把刀,最后倒是反手捅穿了自己家……” 陆明舒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脏污的脸上投下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旧伤迸裂,鲜血混着污垢渗出,她却感觉不到疼。 原来如此。 前世今生,她都是一个笑话。一个自以为挣脱牢笼,实则跳进更大陷阱的笑话。 恨吗?当然恨。恨赵衡,恨眼前这个老虔婆,恨那幕后黑手,也恨……前世那个愚蠢透顶的自己。 但此刻,滔天的恨意,都被一种更紧迫的寒意压过。 如果赵王氏所言不虚,那么陆沉舟此刻的处境,比她想象的更危险。他守护的东西,是足以让无数人疯狂的诱惑。昨夜清洗赵府,或许只是敲掉了伸得最近的一只爪子,却可能惊醒了更多隐藏在暗处的毒蛇。 而她,这个知晓部分内情、又曾是被利用的棋子,在各方眼中,又是什么? 一枚还有用的棋子?一个需要灭口的知情人?还是……别的什么? 【生存时间倒计时:29天08小时12分05秒……】 时间,依然在无情流逝。 “该说的……我都说了……”赵王氏喘着粗气,眼神带着一丝疯狂的期盼,“你答应我的……活路……” 陆明舒抬起眼,看着她,眼底一片冰封的湖面,无波无澜。 “我会给你活路。”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破庙门口,望着外面逐渐热闹起来的肮脏街巷,“但不是在这里。” 她需要把赵王氏暂时安置在一个更稳妥的地方。土地庙并非久留之地,随时可能被流浪汉或乞儿发现,也可能被有心人顺藤摸瓜。 但哪里才安全?她自身难保,无钱无势,京城虽大,却似乎没有她们的容身之处。 就在她蹙眉思索时,庙外狭窄的巷口,突然传来一阵不同于寻常棚户区居民的、整齐而轻微的脚步声! 陆明舒浑身汗毛倒竖,几乎是本能地,一把将干草堆扯过来,更多地将赵王氏盖住,自己则闪身躲到半扇破门板后的阴影里,屏住呼吸,手摸向了腰间——那里,别着从赵府那死去仆妇身边捡到的、那把沾血的匕首。 脚步声在庙门外停住。 一个低沉恭敬、却又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声音,透过破败的门板传了进来: “小姐,侯爷有令,请您回府。” ------------ 侯府囚笼 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破庙腐朽的木料和清晨浑浊的空气,直直钉入陆明舒的耳膜。 “侯爷有令,请您回府。” 不是搜寻的士兵,不是赵衡的残党,是陆沉舟的人。他竟然这么快就找到了这里? 陆明舒的心脏在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以一种要撞碎胸腔的力道疯狂擂动起来。她躲在门板后的阴影里,指尖紧紧扣着那把冰冷黏腻的匕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冷汗,再次浸透了她本就污秽不堪的衣衫。 他们怎么找到的?是昨晚在赵府外放箭的守卫认出了她?还是这棚户区里,早就布满了侯府的眼线? 她缓缓、极其缓慢地侧过头,透过门板的缝隙向外窥视。 巷口站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穿着暗青色劲装、身形精悍的中年男子,面庞普通,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此刻正微微垂首,姿态恭敬,目光却精准地落在她藏身的破庙方向,仿佛能穿透门板。 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装束的年轻护卫,身形挺拔,气息沉凝,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看似随意,实则封锁了所有可能逃窜的路线。 不是铁甲亲卫,而是……陆沉舟麾下,专司情报与暗卫的“青隼”。 陆明舒的心沉了下去。若是铁骑,或许还能仗着对底层街巷的熟悉,再搏一线渺茫的生机。但被“青隼”盯上,在这京城之中,几乎等同于插翅难飞。 干草堆下的赵王氏似乎也听到了动静,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恐惧的呜咽。 门外的中年男子——陆明舒认得他,是陆沉舟身边颇为得用的暗卫头领之一,姓莫,都唤他莫七。莫七的耳朵似乎动了动,目光若有实质地扫过干草堆,又回到门板方向。 “小姐,”莫七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侯爷在等您。府中已备好热水和伤药,您的婢女翠珠,也在等您回去。” 翠珠? 陆明舒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波动。是在提醒她,她身边的人,都在掌控之中? 逃不掉了。 这个认知,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以她现在的状态,带着一个半死不活的赵王氏,面对三个精锐的“青隼”,反抗只是徒劳,甚至会立刻招致更严厉的、她无法承受的后果。 陆沉舟……他到底想做什么?昨夜焚信,今晨寻人,姿态做得如此“周全”,仿佛真的只是一个兄长在寻找任性出走的妹妹。 可那平静表象下的深渊,昨夜铁骑踏破赵府的狠绝,还有那不断加速减少的生命倒计时,无不昭示着截然不同的真相。 【生存时间倒计时:29天07小时58分11秒……】 时间在流逝,而她的“任务”,毫无进展。 陆明舒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破庙霉味、自身污秽与血腥的气息涌入肺腑,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她缓缓松开了紧握匕首的手,将匕首重新藏回腰间。然后,她用还算干净的袖口内衬,用力擦了擦脸,试图抹去一些过于显眼的污迹,尽管这徒劳无功。 她站直身体,推开了那半扇摇摇欲坠的破门。 吱呀—— 刺耳的声响中,晨光毫无遮挡地落在她身上,照出她满身的狼狈。污秽板结的粗布衣衫,散乱沾满草屑和污物的头发,苍白无血色的脸颊上混合着黑灰、血痕和疲惫,只有那双眼睛,黑沉沉的,迎着莫七审视的目光,竭力维持着一丝平静。 莫七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什么,似是讶异于她的镇定,又似是别的。他躬身,姿态无可挑剔:“小姐,请。” 他身后的两名护卫上前一步,目光扫过庙内,在干草堆上略微停顿。 “她,”陆明舒开口,声音嘶哑干涩,指了指草堆下的赵王氏,“带上。” 莫七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侯爷只命属下接小姐回府。” “那就告诉她,”陆明舒打断他,语气平直,却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执拗,“想从我这里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想知道赵衡背后还有什么,就带上她。否则,”她抬起眼,直视莫七,“你们可以带一具尸体回去,向你们侯爷复命。”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莫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两秒,似乎在判断她话中的决绝程度。最终,他微微颔首:“既如此,便依小姐。”他侧头示意,一名护卫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将干草扒开,露出下面抖如筛糠、满面惊恐的赵王氏。护卫皱了皱眉,显然嫌弃其满身污秽,但还是像拎一件货物般,将她提了起来。 赵王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随即死死捂住嘴,浑浊的眼睛恐惧地看向陆明舒,又迅速垂下。 没有马车,没有软轿。陆明舒和像破布袋一样被提着的赵王氏,就这样跟在莫七身后,穿行在逐渐苏醒的、肮脏喧闹的棚户区街巷中。两名护卫一前一后,看似护卫,实为押送。 沿途的百姓纷纷投来惊异、好奇、畏惧的目光,但触及莫七等人冰冷的气息和腰间佩刀,又都迅速低下头,噤若寒蝉。偶尔有巡逻的兵丁经过,见到莫七出示的一块乌沉令牌,也都立刻肃然让路。 陆明舒赤足穿着不合脚的硬布鞋,每一步都踩在粗粝的地面上,磨破的脚底传来尖锐的疼痛,但她只是面无表情地走着,仿佛那疼痛不属于自己。她在心中飞速盘算。 陆沉舟没有立刻杀她,甚至派人来“接”她回去,还默许她带上赵王氏,这意味着什么? 示好?不,陆沉舟从不做无谓的示好。 试探?极有可能。他想知道她昨夜“坦白”的动机,想知道她为何冒险救赵王氏,想知道她到底了解多少,又是什么立场。 掌控。将一切不稳定因素,重新纳入掌控之中。 而她,必须利用这一点,争取时间,争取机会,从他那里,获取关于北境军情、关于那“东西”、关于他生命危机的真实信息! 镇北侯府那巍峨而冷肃的黑漆大门,再次出现在眼前。与昨夜杀机密布不同,此刻府门洞开,仆役往来似乎恢复了秩序,但空气中依旧残留着一丝未散的肃杀之气,门楣上悬挂的“镇北侯府”匾额,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穿过熟悉的门廊、庭院,路过之处,所有仆役下人皆垂首肃立,不敢多看被“请”回来的大小姐一眼,更不敢多看那个被护卫提着的、散发着恶臭的赵王氏。 陆明舒直接被带到了她所居住的“舒云轩”。 院门处,翠珠正一脸惶急地张望,见到陆明舒这般模样回来,先是吓了一大跳,随即眼圈一红,就要扑上来:“姑娘!您可回来了!您这是……” “备热水,干净的衣裳。”陆明舒打断她,声音疲惫却不容置疑,“还有,找个空置的厢房,把她……”她指了指被扔在院中地上的赵王氏,“关进去,弄干净,看着,别让她死了,也别让她跑了。” 翠珠愣住,看看陆明舒,又看看地上那摊污秽,显然有些不知所措。 莫七在一旁淡淡道:“按小姐吩咐做。”他留下了一名护卫守在院门外,自己则对陆明舒道:“侯爷在书房,小姐洗漱更衣后,请即刻过去。”说完,微一躬身,带着另一名护卫和提溜着赵王氏的那名护卫离开了舒云轩,那名护卫将赵王氏像丢垃圾一样丢给了一个粗使婆子。 翠珠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指挥着小丫鬟们忙碌起来。热水很快抬进净房,干净的衣物也备好了。陆明舒把自己整个浸入热气蒸腾的水中,污垢和血痂在温水中化开,露出下面一道道青紫的瘀伤和翻卷的皮肉,触目惊心。 她没有在意,只是用力搓洗着,仿佛要将这一夜的污秽、恐惧和无力感都洗刷干净。脑海中,不断回放着赵王氏的供述,回放着陆沉舟焚信时平静的侧脸,回想着那猩红刺目的倒计时。 洗净,换上干净的素白中衣和浅碧色裙衫,长发绞得半干,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起。镜中的少女脸色依旧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青影,但那双眼睛,在洗去污垢后,显得格外幽深漆黑,里面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与决绝。 她没有时间休息,没有时间处理伤口。在翠珠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她起身,走向院门。 守在院外的护卫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跟上,引着她前往陆沉舟的外书房。 依旧是昨夜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只是此刻天光已亮,门前廊下肃立着更多的亲卫,气氛比昨夜更加凝肃。 护卫在门前停步,躬身:“小姐,侯爷在里面等您。” 陆明舒站在门前,停顿了足足三息,才抬手,轻轻推开了那扇门。 书房内的光线比昨夜明亮许多,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入,照亮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陆沉舟没有坐在书案后,而是负手立在窗前,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庭院中一株叶片开始泛黄的老银杏。 他依旧穿着玄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阳光勾勒出他肩背利落的线条,却莫名透着一股沉郁的孤峭。 听到开门声,他并未回头。 陆明舒走进去,身后的门被护卫轻轻合上。书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有空气中弥漫的、熟悉的冷松墨香,以及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她的目光飞快扫过书案。上面整齐干净,昨夜焚烧信纸的灰烬早已不见踪影。但书案一角,放着一个紫檀木托盘,托盘上盖着一块素白绸布,绸布下隐约透出某种物件的轮廓,边缘似乎……染着暗红色。 陆沉舟缓缓转过身。 晨光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深刻的五官。他的脸色似乎比昨夜更苍白了一些,眼下也有淡淡的阴影,但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平静无波,落在陆明舒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的锐利。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目光从她洗净却难掩憔悴的脸,落到她换过却依旧遮掩不住单薄的身形,最后,停留在她交握在身前、指节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白的手上。 无形的压力,如同潮水般弥漫开来,比昨夜更甚。陆沉舟不说话时,那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极致的压迫。 陆明舒垂下眼睫,避开了他过于直接的注视,深吸一口气,屈膝,行礼,声音低而清晰:“兄长。” 这一声“兄长”,比昨夜在混乱绝望中喊出的“哥哥”,少了依赖和崩溃,多了几分刻意维持的疏离和恭敬。 陆沉舟依旧没有回应她的称呼。他走到书案后,坐下,目光扫过那个盖着白绸的托盘,复又抬起,看向她。 “赵衡死了。”他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陆明舒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虽然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心脏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没出声,只是头垂得更低了些。 “赵府一百三十七口,负隅顽抗者,当场格杀。其余人等,已押入诏狱。”陆沉舟继续道,每一个字都冰冷如铁,“京城与赵衡有牵连的大小官员、商贾十七人,昨夜同步收网,家产抄没,入狱待审。” 陆明舒的指尖掐进了掌心。如此雷霆万钧,如此斩草除根……这不仅仅是清洗,更是一场震慑。陆沉舟在向所有暗中觊觎的眼睛,展示他的力量和决心。 “你,”陆沉舟的目光落在她低垂的发顶,“昨夜去了哪里?见了谁?做了什么?” 终于,问到了她身上。 陆明舒缓缓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她知道,此刻任何谎言都毫无意义,只会引来更深的猜忌和更坏的后果。 “昨夜离开书房后,我去了赵府。”她声音平稳,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道出,“我想确认赵衡是否真的……心怀不轨,也想……找机会弥补我的过错。” “弥补?”陆沉舟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微扬,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如何弥补?钻狗洞,藏身污秽,劫走赵王氏?” 他果然知道!甚至可能,从她钻出狗洞那一刻,一切就在他眼皮底下! 陆明舒的后背瞬间渗出冷汗,但她强迫自己镇定:“是。赵王氏知道一些内情,关于赵衡背后的指使者,关于……他们想从兄长这里得到的东西。我认为,留着她,或许有用。” “你认为?”陆沉舟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书案上,十指交叉,那是一个极具掌控感的姿势,“陆明舒,谁给你的资格‘认为’?谁允许你擅自行动,卷入这等凶险之事?”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冷意,却让书房内的温度骤降。 “我……”陆明舒喉咙发紧,“我只是……不想再错下去。不想……再被人利用,伤害……家人。”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 陆沉舟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陆明舒几乎要支撑不住,几乎要在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里溃败。 “赵王氏说了什么?”他忽然问,跳过了对她擅自行动的追责。 陆明舒心中一凛,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她不能全盘托出,尤其不能直接提及“那件东西”和“先帝密诏”,那太过敏感,也太过骇人,更可能暴露她信息来源的异常(系统)。但也不能什么都不说,必须提供足够分量的信息,证明赵王氏的价值,也证明自己的“有用”。 她斟酌着词语,将赵王氏供述中关于赵衡走私、勾结北境部族、暗中培植势力、以及与朝中某位“大人物”往来的部分,选择性地说出,并强调了账册与密信抄本可能藏于赵衡书房暗格。关于“那件东西”,她只含糊地提及,赵王氏似乎偷听到赵衡想从侯府获取某件重要物事,但具体不详,可能关乎北境边防。 她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陆沉舟的反应。 他听得极其认真,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眸,越发幽暗,仿佛有冰冷的漩涡在其中缓缓旋转。当听到“朝中大人物”时,他交叉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听到“北境边防重要物事”时,他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锐芒。 “……赵王氏所知有限,且言语多有混乱,但大致如此。”陆明舒说完,垂下眼,“我已将她带回,关在舒云轩厢房,兄长可随时讯问。” 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鸟雀的啁啾,更衬得室内气氛凝滞。 陆沉舟没有立刻对赵王氏的供述做出评价,也没有提讯问之事。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个盖着白绸的托盘上。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捏住白绸一角,缓缓掀开。 托盘上,赫然是一枚染血的、雕刻着狰狞狼头的青铜令牌,令牌边缘崩缺了一角,沾满黑红的血污。令牌旁边,还有几片碎裂的、似乎是什么金属器物的残片,同样浸透着暗沉的颜色。 陆沉舟拿起那枚狼头令牌,指尖抚过上面深刻的纹路和干涸的血迹。 “认得吗?”他问,声音低沉。 陆明舒看着那令牌,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缓缓摇头。 “北境,兀良哈部,王庭近卫狼骑的调兵符。”陆沉舟的声音平铺直叙,却带着一种铁血般的冰冷,“昨夜,赵衡试图从密道出城,在城外三十里处的鹰嘴涧,与接应他的兀良哈狼骑汇合。这令牌,是从狼骑百夫长尸体上找到的。这些碎片,”他指了指那些金属残片,“是随行狼骑携带的、特制的破甲箭镞,专为对付重甲。” 他抬起眼,看向陆明舒,目光如冰似刃:“若非截获及时,赵衡此刻,已带着我北境的部分布防虚实,或许还有别的‘礼物’,安然坐在兀良哈部的王帐之中了。” 陆明舒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私通外敌!走私或许是为了利,但引狼骑入关接应,这已形同叛国!赵衡……他竟然疯狂至此?!那前世……陆沉舟的“战死”,真的只是因为她偷换军报延误战机吗?还是说,这其中,早有兀良哈部与赵衡乃至其背后势力的里应外合?! 巨大的后怕和更深的寒意席卷了她。她前世,究竟无知无觉地,参与了一个怎样可怕的阴谋! “现在,你明白了吗?”陆沉舟将令牌轻轻放回托盘,发出“咔”的一声轻响,“你所谓的‘弥补’,你带回的赵王氏,在这件事里,无足轻重。”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却像最锋利的刀,剐着陆明舒的心。 “我能处理的,自会处理。你不能碰的,永远别碰。”陆沉舟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他低头,看着她苍白颤抖的脸,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如同烙印: “从今日起,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踏出舒云轩半步。” “赵王氏,我会让人带走。你,不需要再见她。” “昨夜之事,到此为止。记住你的身份,也记住,”他微微停顿,眸光深邃如夜,“你永远是我的妹妹。” 又是这句话。 可此刻听来,却比任何严厉的斥责和惩罚,更让她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和……禁锢。 这不是保护,这是画地为牢。是将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一切可能探知真相的途径,彻底斩断。是将她重新塞回那个精致而冰冷的侯府牢笼,做一个“安分”的、无知的、任由摆布的“妹妹”。 那她的任务怎么办?陆沉舟的生命倒计时怎么办?北境真正的危机怎么办? 陆明舒猛地抬头,想要说什么,却撞进陆沉舟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面的冰冷和不容置疑,将她所有未出口的话都冻结在舌尖。 “回去。”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回窗边,只留给她一个冷硬的背影。 陆明舒站在原地,浑身冰冷。她知道,此刻再多说一个字,都是徒劳,甚至可能引来更糟糕的结果。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再次屈膝行礼,声音干涩:“是,兄长。” 然后,她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那扇沉重的房门。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又仿佛踩在刀尖上。 当她拉开门,刺目的阳光涌进来时,她听到身后,陆沉舟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是对着空气自语,又似乎是说给她听: “安分待在院子里。外面,很不太平。” 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书房内的一切。 陆明舒站在廊下,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守在门外的护卫沉默地对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她抬起眼,望向舒云轩的方向,那里此刻,恐怕已多了不少“看守”。 而她的脑海里,那猩红的倒计时,依旧在不疾不徐地跳动着,如同跗骨之蛆,嘲笑着她所有的挣扎和努力。 【生存时间倒计时:29天05小时41分09秒……】 囚笼已落。 而她,必须在这囚笼之中,找到破局之法。 ------------ 暗夜窥秘 舒云轩的院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一道无形的闸门落下,隔绝了内外。 陆明舒站在洒满秋日阳光的庭院中,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院墙似乎比记忆中更高了些,墙角那株老桂树投下的阴影也更浓重,将整个院落笼罩在一片看似安宁、实则令人窒息的沉寂里。 两个陌生的、面孔严肃的婆子,一左一右守在正屋门廊下,垂手肃立,目光低垂,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监视意味。院门外,隐约可见持枪亲卫挺立的身影,沉默得像另一堵墙。 翠珠从屋里小跑出来,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忧色,压低声音:“姑娘,您可算回来了……侯爷他……没为难您吧?那两个婆子,是莫头领刚带过来的,说是……说是伺候您,不让任何人打扰您休养。”她的话语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掩不住的惶恐。 “伺候?”陆明舒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没有温度的笑。是看守,是软禁。 她没有理会那两个婆子,径直走进屋里。屋内陈设如旧,熏炉里燃着她素日喜欢的淡淡果香,一切都显得井井有条,仿佛昨夜的血污、混乱、出逃,都只是一场荒诞的噩梦。只有她自己知道,那黏腻的污秽感、刺鼻的血腥气、还有掌心被掐破的刺痛,仍旧顽固地附着在感官深处,提醒着她现实有多么残酷。 【生存时间倒计时:29天05小时12分44秒……】 猩红的数字悬在意识深处,冰冷地跳动着。时间的流逝,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具象,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她的神经。 陆沉舟将她圈禁于此,隔绝了外界,也掐断了她获取信息、寻找破局之机的所有可能途径。赵王氏被带走了,那个可能藏着关键证据的书房暗格,那枚染血的狼头令牌背后的兀良哈部,北境真正的军情……所有线索,都断在了这堵高墙之外。 她像一个被蒙住眼睛、捆住手脚的囚徒,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决定生死的沙漏,一点点漏空。 不,不能坐以待毙。 陆明舒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丝缝隙。院中两个婆子的身影映入眼帘,她们站得笔直,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院落的每一个角落,连一只飞鸟掠过都逃不过她们的视线。院门外,亲卫的甲胄在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硬闯,绝无可能。陆沉舟的“青隼”和亲卫,不是赵府那些乌合之众。 那……内应?翠珠?不,这丫头虽然忠心,但胆子小,经不住事,更不可能违逆陆沉舟。而且,经历了昨夜,陆沉舟必然对舒云轩内外进行了清洗和加强控制,翠珠是否还能完全信任,也未可知。 传递消息?向谁传递?她在这京城,除了这个恨不得将她锁死的“兄长”,再无任何可依仗之人。前世那些所谓的闺中密友,在赵家败落、她沦为妾室后,早已形同陌路,甚至落井下石者亦有之。 似乎,真的陷入绝境了。 陆明舒关上窗,坐回榻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越是绝境,越不能慌。陆沉舟囚禁她,是为了控制,是为了“保护”,也是因为他认定,她所知有限,掀不起风浪,只需圈养起来,便能避免她再“犯错”或“涉险”。 但这何尝不是一种信息不对等?他认定她无知,认定她只能被动接受安排。那么,她或许可以利用这种“无知”,寻找他防备中的缝隙。 她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她接触到外界信息,或者至少,能让她更深入了解陆沉舟真实处境的机会。 时间在焦虑和沉默中缓慢流逝。午后,有丫鬟送来清淡的膳食和一碗黑乎乎的汤药,说是侯爷吩咐,给小姐压惊安神。陆明舒没有抗拒,安静地吃完,喝下那碗味道苦涩的药汁。药里似乎加了安神的成分,饮下不久,困意便阵阵袭来。 她没有抵抗这股睡意,和衣躺下。身体确实到了极限,她需要休息,哪怕只是短暂的,为了积蓄力量。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光怪陆离的梦境交织。一会儿是乱葬岗那只枯瘦的手,一会儿是赵王氏怨毒的眼睛,一会儿是陆沉舟焚信时平静的侧脸,最后定格在那枚染血的狼头令牌上,兀良哈部狰狞的狼嚎似乎就在耳边…… 她猛地惊醒,胸口剧烈起伏,额上沁出冷汗。 屋内光线昏暗,已是傍晚。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秋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敲打着屋檐和窗棂,带来一股潮湿的寒意。 翠珠不在屋内,想是被那两个婆子拦在了外间。屋里静得可怕,只有雨声和她自己尚未平复的心跳。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规律的“笃……笃……笃……”声,穿透雨幕,隐约传来。 声音很轻,间隔固定,像是某种硬物敲击在木头上,又像是……手指叩击桌面的声音?方向,似乎来自舒云轩之外,更靠近侯府中心区域。 陆明舒心中一动,凝神细听。那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沉闷的、压抑的节奏,并不响亮,但在这样寂静的雨夜,却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不寻常。 是谁?在这样的时候,叩击什么? 她悄无声息地起身,再次走到窗边,将耳朵贴近窗缝。雨声掩盖了许多细微声响,但那“笃笃”声却顽强地穿透雨幕,一下,又一下,仿佛敲在人的心尖上。 她辨明了方向。不是前院书房,也不是内宅其他院落,而是……祠堂? 镇北侯府的祠堂,位于府邸中轴线偏东的位置,平日由专人看守打扫,除非年节祭祀或家族重大事件,寻常不许人靠近,极为肃穆僻静。 这样的雨夜,谁会在祠堂?还发出这样有规律的叩击声? 一个念头倏地闪过脑海——陆沉舟! 他会在祠堂吗?在祭祀?还是……在做什么?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草般疯长。陆明舒的心脏又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祠堂……那里供奉着陆家历代先祖的牌位,也藏着这个家族最核心的一些秘密。陆沉舟会在那里做什么?是否与他生命能量的异常流失有关?是否与北境的危机有关? 强烈的冲动驱使着她,想要去看一看,去听一听。 可她现在被禁足在舒云轩,如何出去? 目光落在屋内的陈设上,又投向窗外的雨夜。雨势不小,天色已经黑透,院中灯笼的光在雨幕中晕染开一团团模糊的黄晕,视线受阻。那两个婆子依旧守在廊下,但这样的天气,她们的警惕性或许会有所松懈? 一个大胆的计划,迅速在脑海中成形。 她轻轻走到梳妆台前,打开妆匣,取出一盒颜色最深的胭脂,又找出一小块石墨和一把小剪子。她对着模糊的铜镜,用胭脂混合着石墨,在脸上快速涂抹,加深阴影,掩盖原本的轮廓和肤色。然后,她将身上浅碧色的外衫脱下,反穿过来——里面是颜色更暗沉的青灰色。头发彻底打散,用一根没有任何装饰的深色布条紧紧束在脑后。 做完这些,她看起来已与平日那个苍白娇弱的侯府小姐有了七八分不同,更像一个不起眼的、做粗活的低等丫鬟。 她吹熄了屋内所有的灯烛,只留下床边一盏光线最微弱的小灯。然后,她走到房间最里侧,靠近后墙的衣柜旁。那里有一扇很小的、用来透气的高窗,常年关闭,外面是舒云轩后院一处堆放杂物的狭窄通道,平日极少有人经过。 她踩着一个绣墩,小心翼翼地拨开高窗的插销。窗户年久有些滞涩,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雨声的掩盖下并不明显。冰冷的雨丝立刻飘了进来。 她深吸一口气,攀住窗框,费力地钻了出去。狭窄的通道里堆满了破旧的花盆、残破的家具,地面湿滑泥泞。她落脚极轻,像一只真正的猫,避开杂物,贴着墙根,快速穿过通道。 通道尽头是一堵矮墙,墙那边是侯府花园的一角,树木繁茂,假山嶙峋,是内宅中相对僻静的地方。平日里,这里或许有婆子巡视,但这样的雨夜…… 陆明舒攀上矮墙,湿滑的墙面让她差点失手。她咬牙稳住,翻了过去,落在松软湿滑的泥地上,溅起一片泥水。她顾不上狼狈,立刻闪身躲到一丛茂密的芭蕉叶下,警惕地观察四周。 雨幕遮蔽了视线,花园里一片昏暗,只有远处廊下零星几点灯笼的光,在雨中晕成迷蒙的光团。没有看到巡视的人影,只有哗哗的雨声充斥耳膜。 她辨明方向,祠堂在花园的东北角。她压低身子,利用树木、假山和花架的阴影,在雨中穿行。雨水很快打湿了她的衣衫和头发,冰冷地贴在身上,但内心的紧张和那股探寻真相的冲动,让她忽略了寒冷。 越靠近祠堂,那“笃笃”声似乎越清晰了些,但依旧沉闷,节奏未变。 祠堂是一座独立的、庄严肃穆的建筑,黑瓦白墙,在雨夜中如同一只沉默的巨兽蹲伏着。正门紧闭,廊下挂着两盏白色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投下晃动的、惨白的光晕。门外,竟然无人值守? 这不寻常。 陆明舒心中疑窦更甚。她不敢走正门,绕到祠堂侧面。侧面有一扇小窗,窗纸破损了一角。她屏住呼吸,将眼睛贴近那个破洞。 祠堂内光线昏暗,只有神龛前燃着两排长明灯,幽幽地照亮着层层叠叠的漆黑牌位,显得阴森而空旷。供桌前的蒲团上,跪着一个挺拔的身影。 果然是陆沉舟。 他依旧穿着玄色常服,背对着窗户的方向,跪得笔直,如同雕塑。那规律的“笃笃”声,正是从他那里传来——他的右手垂在身侧,食指的指节,一下,又一下,叩击着身旁坚硬冰冷的地砖。 那动作机械而压抑,带着一种陆明舒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焦灼?抑或是……痛楚? 他在做什么?忏悔?祈祷?还是…… 她的目光移向供桌。桌上除了香炉烛台,还放着几样东西。最显眼的,是一个紫檀木长盒,盒盖打开着,里面似乎铺着锦缎,但看不清具体何物。长盒旁边,散落着几封拆开的信件,还有……那枚染血的狼头令牌! 陆沉舟竟然将这些东西带到了祠堂? 忽然,陆沉舟叩击地砖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缓缓抬起左手,捂住了嘴,肩膀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沉闷的咳嗽。 尽管他捂住了嘴,但陆明舒还是看到,一丝暗红色的痕迹,从他指缝间渗了出来! 血?! 陆沉舟他……受伤了?还是病了? 陆明舒的心猛地揪紧。那加速的生命能量流失……是因为这个? 陆沉舟似乎并不在意,他放下手,用袖口随意擦了擦嘴角,目光重新投向供桌上的长盒。他伸出手,从长盒中取出了一件东西。 借着长明灯昏暗的光,陆明舒勉强看清,那似乎是一卷陈旧的、边缘有些破损的羊皮纸,被小心地展开一部分。羊皮纸上绘着复杂的线条和标记,还有密密麻麻的批注小字。 舆图!难道是……赵王氏口中提及的,那份可能关乎北境命脉的绝密舆图? 陆沉舟的手指轻轻抚过羊皮纸上的某处,动作竟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眷恋?或是沉重?他的侧脸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也格外疲惫。 他看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将羊皮卷重新卷好,放回长盒。然后,他的目光落在那几封信件和狼头令牌上,眼神骤然变得冰冷锐利,带着肃杀的寒意。 他拿起其中一封信,凑近烛火。跳跃的火苗映亮了他苍白的脸和眼底的寒意。他似乎做出了某个决定,将信纸一角点燃。火焰迅速吞噬了纸张,化作灰烬飘落。 他烧掉的是什么?赵衡与“大人物”的密信?还是别的? 接着,他做出了一个让陆明舒意想不到的动作。他拿起那枚染血的狼头令牌,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似乎是瓷质的物件。他双手用力—— “咔嚓!” 一声轻微的脆响,在空旷的祠堂里异常清晰。 他将那枚坚硬的狼头令牌,和那个瓷质物件,生生掰断了!碎片落在地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在销毁证据?为什么?狼头令牌是兀良哈部参与的铁证,为何要毁掉?那个瓷质物件又是什么? 陆沉舟蹲下身,将较大的碎片捡起,放回托盘,用那块素白绸布重新盖好。然后,他仔细地将地上那些细小的、不起眼的碎片,一点点捡拾起来,拢在掌心。 他站起身,走到祠堂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似乎是用来倾倒香灰的陶瓮旁,将掌心的碎片,全部丢了进去。然后,他拿起香炉旁的火钳,拨了拨瓮里的香灰,将那些碎片彻底掩埋。 做完这一切,他走回供桌前,静静站立了片刻。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沉重。 终于,他转身,朝着祠堂门口走去。 陆明舒连忙缩回头,屏住呼吸,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将自己完全融入阴影和雨幕中。 祠堂门被拉开,陆沉舟走了出来。他没有打伞,径直走入雨中。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但他仿佛毫无所觉,脚步沉稳,却比平日似乎慢了一些,背影在雨夜中显得模糊而料峭。 他没有回前院书房的方向,而是朝着内宅深处,他平日起居的“听松院”走去。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雨幕深处,陆明舒才敢缓缓吐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双腿一软,几乎瘫坐在地。冰冷的雨水让她浑身发抖,但更让她发抖的,是刚才看到的一切。 陆沉舟咯血。他秘密查看疑似绝密舆图。他焚烧信件。他亲手毁掉了关键的狼头令牌证物,并掩埋了碎片。 他在隐瞒什么?在保护什么?他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那不断加速的生命倒计时,是否与此直接相关? 无数的疑问在她脑海中翻腾,却没有一个答案。 她必须知道更多!那些被掩埋的碎片,或许就是线索! 等待了片刻,确认四周再无动静,陆明舒从藏身处钻出,如同鬼魅般溜到祠堂侧面的小窗下。她试着推了推那扇小窗,竟然没有从里面闩死!想来是陆沉舟刚才离开时,并未在意这扇破损的侧窗。 她费力地推开一条缝隙,钻了进去。 祠堂内还残留着淡淡的烟火气和一丝极淡的、未曾散尽的血腥味。长明灯幽幽地燃烧着,映照着无数牌位,肃穆得令人心悸。 她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角落那个陶瓮。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顾不上对祖先不敬的惶恐,用颤抖的手拿起旁边的火钳,小心翼翼地拨开表层的香灰。 很快,几块冰冷的碎片显露出来。除了青铜令牌的碎块,果然还有几片白底青花的细瓷片,看质地和花纹,像是……官窑出的上等瓷?而且,似乎原本是个小瓶或者小盒? 她仔细拨弄着,忽然,指尖触碰到一块较大的瓷片内壁,感觉有些异样。她将碎片凑到长明灯下,仔细看去。 昏暗的光线下,她看到瓷片内壁上,似乎用极细的笔触,写着几个小字,字迹被火烧过有些模糊,又被香灰污染,但依稀可辨: “…火雷…三九…鹰…” 火雷?是指火炮、火药?三九?是日期?代指?鹰……是指鹰嘴涧?还是别的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是某种暗号?还是记录? 她又翻看了一下其他碎片,再没有发现文字。将这几块可能带有信息的碎片小心地用手帕包好,藏在贴身的暗袋里。然后,她快速将香灰恢复原状,清理掉自己来过的痕迹。 不敢久留,她迅速从侧窗翻出,按原路返回。 雨势未减,回去的路比来时更加艰难湿滑。等她终于狼狈不堪地翻回舒云轩后院那条狭窄通道,再从高窗爬回自己房间时,几乎已经力竭。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着,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打颤,但掌心紧紧攥着那块包着碎片的手帕,心头却燃起了一簇微弱的火苗。 她窥见了一丝隐秘。尽管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她不再是完全被动。 换下湿透的衣衫,用干布胡乱擦干头发和身体,她将那几块碎片再次取出,在灯下仔细端详。除了那三个词,再无其他线索。 火雷……三九……鹰…… 这一定与陆沉舟正在处理的事情有关,或许,就与北境的危机,与他生命的倒计时直接相关! 她必须弄明白这三个词的含义! 可她现在被囚禁在此,如何探查? 目光,再次落向窗外漆黑的雨夜,落向那两个如同门神般守在外面的婆子。 或许……未必需要她自己出去。 一个更加冒险,却也可能是唯一机会的计划,在她心中渐渐清晰。 她需要一个人,一个能自由出入侯府,又可能对某些信息有所了解,且……或许能被某种方式“打动”或“利用”的人。 翠珠不行。那两个婆子更不行。 还有谁? 陆明舒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张张面孔。最后,定格在一个有些模糊、却并非毫无印象的身影上——莫七。 陆沉舟身边的暗卫头领之一,今日来接她回府的人。他显然深得陆沉舟信任,能接触不少核心事务。而且,他今日的态度……虽然恭敬,却并非全然的冰冷,甚至最后默许她带回了赵王氏。 他对陆沉舟,似乎并不仅仅是下属对主上的忠诚,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态度。或许,是因为莫七,也曾是陆家旧部子弟?她隐约有点印象。 更重要的是,莫七有家室,就住在侯府后街的仆役院落。他的妻子,似乎身体不太好…… 一个大胆的念头,逐渐成形。 但这需要机会,需要筹码,也需要……极其小心的试探。 她将碎片重新藏好,躺回床上,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眼神在黑暗中明灭不定。 【生存时间倒计时:29天01小时08分33秒……】 一夜无眠。 第二天,雨停了,天色依旧阴沉。 陆明舒如同往常一样起身,用膳,喝药,甚至主动要求翠珠找了本闲书来看,表现得异常“安分”。那两个婆子的监视,依旧寸步不离。 午后,她以“屋内憋闷,想看看院子里桂花”为由,走到廊下。两个婆子立刻跟上,一左一右,隔着几步距离。 她站在那株老桂树下,仰头看着已经开始凋零的细碎黄花,忽然,毫无预兆地,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抬手扶住了额头。 “姑娘!”翠珠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搀扶。 两个婆子也警惕地上前一步。 “没……没事,”陆明舒虚弱地摆摆手,声音有些发颤,“只是忽然有些头晕,许是昨日……受了凉,又没歇好。”她说着,身体又晃了一下,几乎要软倒。 “快扶姑娘进去歇着!”一个婆子开口道,语气虽硬,却也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侯爷只是让她们看着小姐,若小姐真在她们眼皮底下出了什么事,她们也担待不起。 陆明舒被翠珠和另一个婆子搀扶着回到屋里,躺下。她闭着眼,眉头紧蹙,呼吸略显急促,看起来确实很不舒服。 “去……去请个大夫来吧。”她有气无力地对翠珠说。 翠珠连忙点头,看向那两个婆子。 其中一个婆子迟疑了一下,低声道:“小姐稍等,奴婢去请示莫头领。”说罢,快步出去了。 陆明舒心中微动。果然,她们直接请示的是莫七,而非内宅管事。这说明,舒云轩的看守,直接由莫七负责。 过了一会儿,那婆子回来,身后跟着一个拎着药箱、面相陌生的中年大夫,并非侯府常用的那位。 “小姐,莫头领请了大夫来。”婆子禀报道。 大夫上前诊脉,问了陆明舒几句。陆明舒只说自己头晕乏力,心悸气短,夜间惊梦。大夫诊了脉,又看了看她的脸色(依旧苍白憔悴),便道是惊惧过度,心脉受损,又染了风寒,需静养服药,开了个安神补气的方子。 婆子拿了方子,又出去了,想必是交给莫七安排抓药。 陆明舒喝了翠珠端来的热水,依旧闭目躺着,心中却在默默计算。 傍晚时分,药煎好了送来。陆明舒喝下后,似乎安稳了一些。她让翠珠去歇着,只留一个婆子在门外守着。 夜深人静。 陆明舒悄然起身,走到窗边。今晚守夜的,是白天去请示莫七的那个婆子,姓王。王婆子坐在门外的小杌子上,似乎有些困倦,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陆明舒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香囊。这是她白天借口要安神,问翠珠要了些晒干的桂花和薰衣草,自己悄悄缝制的。但里面,还掺了一点点她从安神药包里,偷偷刮下来的、剂量极微的药材粉末,有轻微的助眠宁神效果,不伤人,但足以让本就困倦的人,睡得更沉些。 她将香囊从窗缝轻轻丢出去,落在廊下靠近王婆子的地方。淡淡的、混合的花草药香,在夜风中缓缓散开。 过了约莫一刻钟,王婆子的鼾声隐约响起。 陆明舒换上一身深色衣衫,再次故技重施,从后墙高窗溜了出去。 这一次,她的目标不是祠堂,而是侯府后街,仆役聚居的院落。 她对那里的布局并不十分熟悉,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和大致的方向摸索。避开巡夜的家丁,她如同暗夜里的影子,在复杂的巷道中穿行。 终于,她找到了记忆中莫七家所在的那个小院。院子不大,黑漆木门紧闭,里面没有灯火,静悄悄的。 她不敢敲门,绕到侧面矮墙处,正犹豫着如何引起里面人的注意,忽然,院门“吱呀”一声,轻轻开了一条缝。 一个穿着朴素棉裙、身形瘦弱、面色有些苍白的妇人,提着一个木桶,似乎是要出来倒水。她看到墙根下黑影一闪,吓了一跳,低呼一声:“谁?” 陆明舒知道机会稍纵即逝,她立刻从阴影中走出,在妇人再次惊叫之前,压低声音快速道:“莫夫人,是我,陆明舒。别声张,我有要紧事,关乎莫七和……侯爷。” 莫夫人手中的木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瞪大了眼睛,借着微弱的星光,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衣衫单薄、面容憔悴却眼神迫人的少女。她认得这张脸,镇北侯府那位存在感稀薄的小姐。 “小、小姐?您怎么……”莫夫人惊慌地看了看四周。 “进去说。”陆明舒语气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恳切。 莫夫人显然乱了方寸,但听到“关乎莫七和侯爷”,又见陆明舒孤身一人,神色异常,犹豫了一下,还是侧身让她进了院子,迅速关上门。 小小的院落收拾得干净整洁,正屋亮着灯。莫夫人将陆明舒让进屋内,自己紧张地搓着手:“小姐,您……您这是……” “莫夫人,”陆明舒没有拐弯抹角,直视着对方,“我长话短说。侯爷如今身陷险境,性命攸关。莫七效忠侯爷,想必也不愿看到侯爷出事。” 莫夫人脸色更白:“侯爷他……小姐何出此言?” “我自有我的消息来源。”陆明舒道,“但我现在被困在舒云轩,无法行动,也无法将我知道的警告传递给该知道的人。我需要莫七帮我做一件事,或者,至少帮我传递一个消息。” “这……这怎么可能?”莫夫人连连摇头,“外子他只是个护卫,如何能……” “他不是普通护卫。”陆明舒打断她,语气放软了些,带着一丝同病相怜的意味,“莫夫人,我知道你身子不好,需要好药调养。侯府虽不缺药材,但有些珍贵的,未必能及时用到。若此事能成,我可保证,日后你的药石之需,绝不会短缺。”这是利诱,也是实情,她记得前世隐约听说莫七妻子是病逝的。 莫夫人果然动容,嘴唇翕动。 “而且,此事若成,或许能救侯爷,也是救了莫七的前程,甚至……性命。”陆明舒加重了最后两个字,“侯爷若倒,树倒猢狲散,莫七身为心腹,能有好下场吗?” 这句话,彻底击中了莫夫人的软肋。她眼中闪过剧烈的挣扎和恐惧。 陆明舒趁热打铁,从怀中取出那块包着碎片的手帕,小心地打开,露出那片写着字的瓷片:“我不需要莫七做任何危险或违背侯爷命令的事。我只想请他,帮我暗中查一查这三个词——‘火雷’、‘三九’、‘鹰’,可能意味着什么。或许与北境军务有关,或许与侯爷近日处理的急务有关。他只需将他所知的、不涉机密的相关信息,设法告知我即可。作为交换……” 她顿了顿,从腕上褪下一只质地极佳、水头莹润的翡翠镯子,这是她生母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价值不菲。“这个,请莫夫人收下,或换钱抓药,或留作应急。” 莫夫人看着那镯子,又看看瓷片上的字,再看看陆明舒那双深不见底、却又透着孤注一掷的眼睛,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指节发白。 屋内,只有油灯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莫夫人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猛地伸手,接过了那个手帕包和镯子,迅速塞进怀里,低声道:“我……我只能试试。外子的脾气……我也说不准。而且,小姐如何保证……” “我无法保证什么。”陆明舒坦然道,“但这是目前,我能想到的,或许对侯爷,对大家都好的一条路。莫夫人,时间紧迫,请务必尽快。”她看了一眼窗外深沉的夜色,“我不能久留。” 莫夫人点点头,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坚定了些:“我……我知道了。小姐快回吧,小心些。” 陆明舒不再多言,对她微微颔首,转身,悄无声息地拉开房门,再次融入外面的黑暗之中。 回到舒云轩,王婆子还在沉睡。她翻窗进屋,换下衣衫,躺回床上,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狂跳。 这是一步险棋。将碎片信息和自己的意图透露给莫七的妻子,无异于将自己置于更危险的境地。莫七若忠于陆沉舟,很可能会立刻上报。那她的下场…… 但若不冒险,她只能困死在这囚笼里,眼睁睁看着倒计时归零,看着陆沉舟走向未知的绝境。 她在赌。赌莫七对陆沉舟的忠诚里,是否也有一丝对其处境的担忧;赌莫七妻子对丈夫安危的关切,是否能压倒对规矩的恐惧;赌自己那番半真半假、危言耸听的话,和那只镯子,能起到作用。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 【生存时间倒计时:28天22小时15分07秒……】 赌注已下,只能等待命运揭晓。 而陆明舒不知道的是,几乎就在她离开莫家小院的同时,另一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蝙蝠,从侯府更高的屋脊上悄然掠过,将方才小院内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黑影在檐角停留片刻,无声无息地,朝着听松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 夜鸦低语 回到舒云轩的床榻上,冰冷的被褥包裹着同样冰冷的身体。陆明舒睁着眼,望着帐顶模糊的阴影,耳边是自己尚未平复的心跳,以及窗外呼啸而过的、更猛烈的夜风。 赌注已下,棋局却不再由她掌控。莫七会如何反应?是忠于职守即刻上报,将那瓷片和她的“妄为”呈于陆沉舟案前?还是会被妻子的恳求和她那番危言耸听的说辞所动,真的去探查那三个词的含义? 每一种可能,都通往未知的、可能更险恶的境地。 【生存时间倒计时:28天21小时47分33秒……】 数字冰冷地闪烁,提醒着她时间的无情。她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试图平复纷乱的心绪,积蓄力量。无论莫七带来的是利刃还是转机,她都必须保持清醒,准备好应对。 这一夜,注定难眠。直到天光微熹,窗外传来早起仆役洒扫的细微声响,她才在极度的疲惫中,陷入一种半昏半醒的浅眠。 “姑娘,姑娘?该起身了。” 翠珠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将她唤醒。陆明舒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翠珠担忧的脸,以及她身后,那两个依旧如同门神般、面无表情的婆子。 一夜过去,似乎风平浪静。没有突然闯入的“青隼”,没有陆沉舟的传唤,舒云轩依旧笼罩在那种令人窒息的“安宁”之中。 陆明舒起身,梳洗,用过早膳,又喝下那碗味道不变的安神汤药。她表现得比昨日更加“安分”,甚至主动问翠珠要了些绣线,坐在窗下,对着绷子,一针一线地绣起那永远也绣不完的并蒂莲。 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苍白的手指和细密的针脚间跳跃。两个婆子一左一右守在门内,目光如同附骨之疽,时刻不离。 时间在沉默的穿针引线中缓慢爬行。每一刻,都像是在油锅中煎熬。陆明舒的耳朵却竖得笔直,捕捉着院外任何一丝不同寻常的动静。 午时刚过,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停住。然后是一个低沉的、属于年轻男子的声音,似乎在和守门的亲卫低声交谈。 是莫七手下的护卫?还是莫七本人? 陆明舒捏着绣花针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针尖险些刺破指腹。她强自镇定,继续绣着那毫无生气的花瓣。 门外的交谈声很快结束。片刻后,王婆子从外面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她走到陆明舒面前,将食盒放在桌上,动作比平日似乎僵硬了一分,声音也有些发干:“小姐,这是小厨房刚做的燕窝羹,侯爷吩咐,给小姐补补身子。” 陆明舒抬起眼,看向王婆子。王婆子垂着眼,避开了她的目光,只将食盒盖子打开。里面果然是一盅热气腾腾、晶莹剔透的燕窝羹,旁边还配着一小碟精致的桂花糖蒸栗粉糕。 然而,陆明舒的目光,却落在食盒底层,一个极其不起眼的角落——那里,似乎有一点与食盒内衬颜色略有不同的、灰褐色的污迹,形状不规则,像是……不小心蹭上的泥灰? 王婆子将燕窝羹和点心取出,摆好,然后拿着空食盒,躬身退了出去,整个过程没有再看陆明舒一眼。 陆明舒的心跳,却在这一刻漏跳了一拍。 她拿起银匙,慢慢搅动着温热的燕窝羹,似乎毫无食欲。过了片刻,她放下银匙,对翠珠道:“没什么胃口,先放着吧。我想歇一会儿。” 翠珠应了一声,将东西暂时收到一旁的小几上。 陆明舒起身,走到内室床边,和衣躺下,背对着外面。翠珠替她放下半边帐子,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守在外间。 确认无人注意,陆明舒迅速从床上坐起,轻轻掀开枕褥。在床板与褥子之间的缝隙里,她摸索着——那里是她昨夜回来后,悄悄藏起从祠堂带回的、包着碎片的手帕的地方。 手帕还在。她打开一角,目光立刻凝固了。 手帕里,除了她原有的那几块碎片,多了一小片东西——一片边缘毛糙、显然是匆忙撕下的、约莫两指宽的浅黄色粗纸。纸上,用炭笔写着几行极小、极潦草的字,笔迹仓促,力透纸背,仿佛书写者正承受着极大的压力或惊惧: 「火雷:指北境戍堡‘烽火台’与‘雷霆崖’之间新设之秘密火药试验场,代号‘火雷营’,绝密。」 「三九:非日期。指‘丙九’,乃火雷营外围第三道、第九号警戒哨卡之代号,亦为一条鲜为人知之山间密径入口标识。」 「鹰:多重指向。一,鹰嘴涧,乃赵衡与兀良哈部接应预定地点。二,侯爷麾下精锐斥候小队代号‘夜鹰’。三,……(此处字迹被用力涂抹,几乎无法辨认,仅能勉强看出一个扭曲的‘宫’字轮廓)」 「查哨卡‘丙九’三日前记录异常,有未明人员出入痕迹。夜鹰小队……失去联系已五日。侯爷昨日密令,抽调‘青隼’三组,急赴北境。京中恐有变,慎!」 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那个“慎”字,笔画拖得极长,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警告意味。 陆明舒捏着这片薄薄的纸,指尖冰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四肢百骸都在瞬间冻僵! 火雷营!绝密试验场!警戒哨卡异常!夜鹰小队失联!青隼急赴北境!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狠狠敲击在她的心脏上! 这绝不仅仅是走私或普通边境摩擦!赵衡勾结兀良哈部,目标竟是北境新设的绝密火药试验场?他们如何得知“火雷营”的存在?那异常出入的“未明人员”是谁?夜鹰小队失联,是遭遇不测,还是……叛变?“青隼”紧急北上,意味着陆沉舟判断北境局势已到了何等危急的地步?! 还有那个被涂抹的、关于“鹰”的第三条指向……那个模糊的“宫”字……是指皇宫?宫廷?还是某个代号为“宫”的人或势力?! 莫七……他竟然真的查了!不仅查了,还给出了如此详尽、如此骇人的信息!这远远超出了她“不涉机密”的请求范围!他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是因为她的话触动了他?是因为他也察觉到了陆沉舟处境的极度危险?还是……这信息本身,就是某种试探或警告? 那张粗纸上的字迹,与其说是情报,不如说是一封浸透了焦虑和恐惧的密报!莫七在害怕什么?他在提醒她“京中恐有变”,难道危机不仅在北境,更已蔓延至京城? 陆明舒猛地将纸片紧紧攥在手心,纸张粗糙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她的大脑在疯狂运转,试图将所有的碎片拼凑起来。 赵衡背后的“大人物”……兀良哈部……火雷营……失联的夜鹰……紧急北上的青隼……陆沉舟咯血和加速的生命流失……被销毁的狼头令牌和瓷瓶碎片…… 这一切,似乎都指向一个巨大的、针对北境边防、甚至可能是针对陆沉舟本人的阴谋!这个阴谋不仅涉及外敌,更可能有着来自内部的、极高层的黑手! 而陆沉舟,显然已经察觉,甚至可能已身处漩涡中心。他焚烧信件,销毁关键证物,派亲信北上,将自己……将她囚禁起来,是否都是为了应对这场风暴?他的咯血,是旧伤复发,还是……中毒?抑或是心力交瘁、忧愤交加所致? 那她的生存倒计时,是否就与这场风暴的爆发直接相关?如果陆沉舟在这场阴谋中落败身亡,她的任务失败,是否就意味着…… 不,不能这样下去! 被动等待,只有死路一条!她必须做点什么!可她现在被困在这里,能做什么? 莫七的信息是一个突破口,但也可能是一个陷阱。她无法判断莫七的真实意图。直接去找陆沉舟摊牌?且不说她能否见到他,就算见到,她该如何解释信息来源?莫七给的信息如此敏感,一旦暴露,莫七必死无疑,她也绝无活路。 可若什么都不做……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掌心,那被涂抹的“宫”字,像一只阴冷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她。 “宫”…… 一个几乎被她遗忘的、极其久远的记忆碎片,忽然毫无征兆地从脑海深处翻涌上来。 那是很多年前,她还是个懵懂孩童时,有一次无意中闯入陆沉舟的书房(那时的看管远不如现在森严),他曾短暂离开。她好奇地东张西望,看到书案镇纸下,压着一幅未完成的画。画上似乎是一个宫装女子的背影,笔触极为细腻,却只有寥寥几笔,未曾画完,旁边用小楷题了一句诗,墨迹已旧: 「重帘未卷影沉沉……」 她当时不认得几个字,只觉得那画和字,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寂和悲伤。后来陆沉舟回来,见到她在案前,脸色骤然变得极其可怕,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他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出现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他厉声呵斥她出去,并将那幅画迅速收起,从此她再未见过。 那时的恐惧让她将此事深埋心底,几乎遗忘。此刻,那个“宫”字,却像一把钥匙,骤然打开了这段尘封的记忆。 宫装女子……陆沉舟异常的反应……那画,那诗……难道,与宫廷有关?与某个宫中的女子有关? 这个念头让她心惊肉跳。陆沉舟与宫中……会有什么牵扯?是他年少时的情愫?还是……别的更复杂的关联?这与他如今的处境,与北境的危机,又有什么关系? 线索纷乱如麻,千头万绪,却找不到清晰的主线。她就像被困在蛛网中心的飞虫,越是挣扎,缠得越紧。 就在这时,外间忽然传来翠珠带着惊诧的低声问候:“侯爷?” 陆明舒悚然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中的纸片连同原来的瓷片碎片,一把塞进枕下,迅速拉好被褥,躺平,闭上眼睛,调整呼吸,做出一副刚刚醒转的慵懒模样。 脚步声响起,沉稳,缓慢,一步步踏入内室。 即使闭着眼,陆明舒也能感觉到那道熟悉的、极具压迫感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她的心跳如擂鼓,手心瞬间沁出冷汗,只能竭力控制着呼吸的频率和睫毛的颤动。 陆沉舟没有立刻说话。 他站在床边,沉默地看着她。空气中弥漫着他身上特有的、清冽的冷松气息,以及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药味? 过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陆明舒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听说你昨日头晕不适,可好些了?” 陆明舒缓缓睁开眼,装作刚刚醒来的迷茫,撑着身子坐起,垂着眼帘,低声道:“劳兄长挂心,用了药,歇了一晚,好多了。”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虚弱和恭敬。 陆沉舟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她苍白的面色和低垂的眼睫中,分辨出什么。然后,他的视线掠过她的肩膀,落在她身后微微凌乱的枕褥上。 陆明舒的心猛地一提。 但他很快移开了目光,淡淡道:“既如此,便好好养着。缺什么,让下面人去办。”他的语气,与昨日在书房下禁足令时,并无二致,依旧是那种不容置疑的掌控。 “是。”陆明舒应道。 陆沉舟没有再说关于病情、关于赵家、关于北境的任何话。他仿佛真的只是来例行探望一下生病的妹妹。他转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庭院里在秋风中萧瑟的草木。 “秋深了,”他忽然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缥缈,“记得多添件衣裳。” 陆明舒怔了一下,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样近乎家常关怀的话,从陆沉舟口中说出,显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 她抬起头,看向他的背影。晨光勾勒出他挺直的脊背和略显单薄的肩线,玄色的衣料似乎也未能完全掩藏那份不经意流露出的、深沉的疲惫。 “兄长……”她下意识地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陆沉舟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我走了,你歇着吧。” 他迈步向外走去,步伐依旧沉稳,却在走到门边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似乎侧耳倾听了一下什么,又似乎只是错觉。 然后,他消失在门外。 陆明舒僵坐在床上,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远去,才缓缓松开了紧握被褥的手,掌心里已是一片湿冷。 他刚才……到底是什么意思?真的只是来看看?还是……某种更隐晦的警告或审视? 她快速掀开枕头,确认那片纸和碎片都还在。莫七传递信息的方式如此隐秘,陆沉舟应该并未察觉……吧? 然而,一种更深的、源于直觉的不安,开始在她心底蔓延。陆沉舟刚才那个停顿……他听到了什么?还是感知到了什么? 她重新躺下,睁着眼,望着帐顶。莫七的信息像一团烈火,在她胸腔里燃烧,带来灼痛,也带来一丝微弱的光亮。但陆沉舟刚才那看似平淡的来访,却像一盆冰水,浇熄了那点光亮,只剩下更刺骨的寒冷和迷雾。 时间,在焦灼的猜疑和等待中,又过去了两日。 这两日,舒云轩依旧如同一潭死水。陆明舒按时用膳服药,偶尔在廊下站一站,大部分时间待在屋里,或看书,或刺绣,沉默得近乎透明。两个婆子看守得更加严密,连翠珠出入的次数和时间,似乎都被严格控制了。 院外,关于赵家谋逆大案的风声,隐约透过高墙传来一些。赵府被抄,赵衡“畏罪自尽”于狱中,赵家男丁尽数流放,女眷没入官婢,与赵家有牵连的官员商贾亦纷纷落马,京城官场风声鹤唳。而北境似乎并无特别的消息传来,至少,没有传到她这被隔绝的深闺之中。 陆沉舟再未踏足舒云轩。但陆明舒知道,这座囚笼的枷锁,从未有丝毫松动。 【生存时间倒计时:28天09小时14分22秒……】 数字在无情地减少。陆明舒内心的焦灼几乎达到了顶点。莫七的信息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除了最初那一圈涟漪,再无声息。北境到底怎么样了?陆沉舟的身体到底如何?“宫”字背后到底藏着什么?她到底该如何利用这些信息,去改变那该死的结局? 第三日黄昏,残阳如血,将舒云轩的窗纸染成一片凄艳的红。 陆明舒正心不在焉地拨弄着琴弦,弹着不成调的零星音符。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低低的、压抑的争执声。 “……夫人,您不能进去,侯爷有令……” “让开!我见自家侄女,说几句话便走,难道这侯府,连这点人情都不讲了?” 是一个女子急切而恼怒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年纪,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势。 陆明舒拨弦的手指一顿。这个声音……有些耳熟。 守门的亲卫似乎有些为难,争执声持续了片刻。最终,院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酱紫色缠枝纹褙子、头上簪着赤金点翠如意簪的妇人,带着一个丫鬟,略显强硬地挤了进来。两个守门的婆子立刻上前阻拦。 “二夫人,”王婆子硬着头皮道,“侯爷吩咐,小姐需要静养,不宜见客。” “客?”那妇人——正是镇北侯府二房的主母,陆沉舟的婶母,陆二夫人陈氏——柳眉倒竖,声音拔高了几分,“我是她嫡亲的婶娘!算哪门子的客?怎么,如今这侯府,是连亲戚骨肉都要防贼一样防着了?我不过听说明舒丫头前几日受了惊吓,身子不适,过来瞧瞧,送些安神的补品,这也不行?” 她说着,身后的丫鬟已经将一个小巧的锦盒递上。 陈氏在府中虽不如陆沉舟一言九鼎,但毕竟是长辈,掌管部分内宅事务,积威犹在。两个婆子面面相觑,一时不敢过于强硬。 陆明舒已放下琴,走到门边。她看着院中那位妆容精致、却难掩眉宇间一丝焦虑和算计的婶娘,心中飞快盘算。 陆二夫人陈氏,与她这位“侄女”的关系向来疏淡,甚至因着一些陈年旧事和利益纠葛,颇有些嫌隙。她此刻突然“好心”前来探病,绝不仅仅是为了送补品。 “二婶娘。”陆明舒在门口站定,微微福身,声音平淡无波,“劳您挂念,我并无大碍。” 陈氏见她出来,眼睛一亮,立刻换上一副慈和关切的面容,上前几步,想要拉她的手:“瞧这小脸,白得没一点血色,还说无碍?定是吓着了。可怜见的,那赵家真是丧尽天良,竟敢哄骗于你!幸好侯爷明察秋毫,及时铲除了祸害。” 她的手伸过来,陆明舒不着痕迹地侧身避过,只淡淡道:“多谢二婶娘关心。” 陈氏的手落了空,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掩去,顺势将锦盒塞给一旁的翠珠,目光在陆明舒脸上扫视,压低声音道:“明舒啊,婶娘知道你心里苦,受了委屈。有些话,本不该我这做长辈的多嘴,但看你如今这样……唉。”她叹了口气,意有所指地看了看左右如临大敌的婆子和院门外隐约的亲卫身影,“这侯府,如今是越发规矩森严了。连自家人,说句话都难。” 陆明舒垂着眼,没有接话。 陈氏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我知道,你兄长管束得严,也是为你好,怕你再被人诓骗。可这整日关在院子里,闷也闷坏了。过两日,城西的白马寺有场大法会,住持了空大师亲自讲经,京中不少夫人小姐都要去祈福。我想着,你不如也去散散心,听听佛法,静静心,或许对你身子有益。” 去白马寺?出府? 陆明舒心中猛地一跳。陈氏为什么要突然提议让她出府?是真心想让她“散心”?还是别有目的?是受人指使?还是她自己的主意? 她抬起眼,看向陈氏。陈氏的目光闪烁,带着一种热切的、近乎催促的意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兄长有令,让我在院中静养,不得外出。”陆明舒缓缓道,观察着陈氏的反应。 陈氏脸上掠过一丝急切:“哎哟,我的傻孩子!侯爷那是气头上说的话,当婶娘的帮你求求情,就说去寺里为你爹娘祈福,求个平安,侯爷那般看重你,定会允的!总这么关着,没病也要关出病来!”她顿了顿,声音压得几乎成了气音,“而且……白马寺清静,有些话,在那里说,也方便些。有些事,或许……你也该知道知道。” 最后这句话,像一根细微的针,轻轻刺了陆明舒一下。 有些事?什么事?是关于陆沉舟的?关于北境的?还是关于……她自己的? 陈氏知道什么?她又想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或者,她背后……是否站着什么人? 这个突如其来的“邀请”,就像平静死水中投入的一块巨石,激起了汹涌的暗流。是新的危机?还是……一个意想不到的突破口? 陆明舒的心脏,再次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她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岔路口。拒绝,可能错过唯一获取外界信息、甚至可能联系到莫七(如果陈氏与此无关)或探知“宫”字秘密的机会。答应,则意味着踏入一个完全未知的、可能布满陷阱的局。 两个婆子警惕地盯着陈氏,又看向陆明舒,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寻常。 陆明舒沉默着,秋日黄昏的风穿过庭院,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她和陈氏之间。 残阳的最后一缕余晖,将她苍白的侧脸染上血色,也映亮了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冰冷而决绝的光芒。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起眼,望向舒云轩外,那被高墙和暮色层层遮蔽的天空。 【生存时间倒计时:28天07小时58分19秒……】 ------------ 白马迷雾 陈氏的目光热切,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殷切,紧紧锁在陆明舒脸上。黄昏最后的光线在她发间赤金点翠的簪子上跳跃,反射出有些刺目的光。 陆明舒垂着眼帘,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陷入那片粗纸的冰冷触感似乎还残留在皮肤上。火雷营,丙九哨卡,失联的夜鹰,急赴北境的青隼……莫七用几乎自毁的方式递来的消息,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坐立难安。而陈氏这突如其来的“关怀”和“邀请”,则像是一阵裹着甜香却来源不明的风,吹拂在这片死水微澜的囚笼之上。 是机会,还是陷阱? 她缓缓抬起眼,看向陈氏那张妆容精致却难掩一丝急切的脸:“二婶娘好意,明舒心领了。只是兄长严令在先,未得他准许,明舒不敢擅离。”她的声音不高,带着恰到好处的怯弱和恭顺。 陈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叠起更浓的关切:“你这孩子,就是太老实!侯爷日理万机,哪能时时刻刻记挂着这些内宅小事?婶娘我是心疼你,年纪轻轻,整日关在这四方天里,没病也闷出病来。白马寺的法会一年一度,了空大师更是难得开坛讲经,去沾沾佛气,听听真言,对你只有好处。”她说着,又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再说,有些事,在府里说话不方便。你就不想知道,外头如今是个什么光景?赵家的事……可还没完呢。还有你兄长他……” 她适时地住了口,留下意味深长的空白,眼睛紧紧盯着陆明舒,观察她最细微的反应。 陆明舒的心跳漏了一拍。陈氏果然不只是来送补品的。“赵家的事还没完”?是指赵衡背后的人?还是指北境?“兄长他”……后面是什么? 她脸上适时地流露出几分困惑和一丝被勾起的好奇,以及更深的不安:“二婶娘……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兄长他……怎么了?” 陈氏见她上钩,眼底闪过一丝得色,但很快用忧色掩盖:“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她扫了一眼旁边竖着耳朵、脸色紧绷的两个婆子,提高声音道,“总之,后日辰时,我的车马会从西角门出发。你若想来,婶娘带你一起去。侯爷那里,我自会去说项。都是为了你好,你自己掂量掂量。”说罢,她不再多言,拍了拍陆明舒的手背(这次陆明舒没躲开),带着丫鬟转身离去,留下一个略显匆忙的背影。 院门重新合拢,落锁的声音清脆而冰冷。 翠珠捧着那个锦盒,有些无措地看着陆明舒:“姑娘,这……” 陆明舒的目光落在锦盒上,雕花描金的檀木小盒,锁扣精致。“打开看看。”她淡淡道。 翠珠依言打开。里面衬着柔软的绸缎,放着一支品相极佳的老山参,还有一小包散发着清冽药香的安神香粉。看起来,确实是探病的“标准”配置,价值不菲,却也中规中矩。 陆明舒伸手拿起那包香粉,凑近鼻尖轻轻嗅了嗅。确实是上好的安神香原料,并无异常。但她指尖摩挲着包裹香粉的淡青色笺纸,动作微微一顿。笺纸的质地……似乎比寻常包药材的纸更细腻些,边缘的裁切也过于齐整。 她没有声张,将香粉放回,合上锦盒,对翠珠道:“收起来吧。”转身回了屋。 回到内室,屏退左右,她立刻将那张淡青色的笺纸取出,就着窗边最后一点天光,仔细察看。纸上除了折痕,空无一字。但她不死心,将笺纸对着光,变换角度。 终于,在某个极其倾斜的角度下,她看到纸张靠近边缘、一处极不起眼的褶皱里,似乎有极其浅淡的、用某种特殊墨水书写的痕迹!那痕迹非常模糊,几乎与纸纹融为一体,若非刻意寻找绝难发现。 她走到灯烛旁,将笺纸小心地悬在火焰上方稍远的位置烘烤(这是她前世从某个老宫人那里学来的,辨别某些密写手段的笨办法)。微热的气流拂过纸面,渐渐的,几行极其细小的、娟秀中带着一丝锋锐的字迹,如同水底浮出的暗痕,缓缓显现出来: 「西角门巳初三刻,车辕系黄绦。勿信人言,自见分晓。」 没有落款。 字迹是陌生的,至少不是陈氏的笔迹。 陆明舒捏着这张变得有些温热的笺纸,瞳孔微微收缩。 这不是陈氏的手笔。陈氏识字不多,字迹也远没有这般功力。这是有人利用陈氏传信,或者说,陈氏本身就是传信环节的一部分!传信者知道她被软禁,知道陈氏会来“探病”,甚至可能知道陈氏会提议去白马寺! “勿信人言,自见分晓。”这是在提醒她,不要轻信陈氏或其他人的说辞,要亲眼去看?去看什么?白马寺里有什么? 西角门,巳初三刻(上午九点四十五分),车辕系黄绦。时间,地点,标识,一清二楚。这是一个明确的、隐秘的邀约。 邀约者是谁?目的何在?与莫七的信息有无关联?与陆沉舟的危机有无关联? 无数的疑问翻腾上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潭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陆沉舟将她禁锢,或许不仅仅是为了控制她,也可能……是在某种程度上的“保护”,隔绝这些来自暗处的、意图不明的接触? 可她现在,需要信息,需要破局。待在舒云轩,只有死路一条。 去,还是不去? 她走到窗边,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下来,舒云轩内灯火次第亮起,却照不透那无处不在的监视目光。院墙之外,是未知的狂风暴雨,也可能是唯一的生门。 【生存时间倒计时:28天06小时21分05秒……】 时间,不等人。 她缓缓将笺纸凑近烛火,橘红的火舌舔舐上来,迅速将其吞噬,化作一小撮灰烬,飘落在冰冷的铜制烛台上。 她做出了决定。 接下来的一日,陆明舒表现得更加“安分守己”,甚至主动向王婆子提出,想去小佛堂为父母抄经祈福。王婆子请示后,得到了允许,但有两个粗使婆子全程“陪同”。小佛堂就在舒云轩不远处,算是内宅范围,陆明舒安静地抄了大半日经文,并未有任何异动。 然而,就在这天傍晚,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传遍了侯府——北境八百里加急军报入京,皇帝急召陆沉舟入宫议事。随后不久,又传来旨意,命镇北侯陆沉舟即日启程,亲自前往北境沿线巡视防务,稳定边陲,以震慑近来频频异动的兀良哈部。 陆沉舟要离京了!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原本就不平静的湖面。陆明舒听到翠珠压低声音、带着惶恐的禀报时,正在用晚膳的筷子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北境局势已经紧张到需要陆沉舟亲自赶回去坐镇了吗?还是说,京中发生了什么,迫使他必须暂时离开? 她想起莫七信息里那句“京中恐有变”。难道,陆沉舟离京,既是应对北境危局,也是一种……以退为进?或者,是某种力量运作的结果? 无论如何,陆沉舟离京,意味着镇北侯府最大的威慑和掌控者,暂时离开了。这对她后日的计划,是利是弊? 她无法判断。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陆沉舟离府前,没有再来舒云轩。只是在深夜时分,陆明舒隐约听到前院方向传来一阵整齐而压抑的马蹄声和甲胄摩擦声,如同暗夜中涌动的铁流,迅速远去,消失在京城深沉的夜色里。 那一夜,她几乎没有合眼。 次日,便是约定之期。 陆明舒早早起身,换上了一身颜色稍深、样式更简单的藕荷色衣裙,长发也只绾了个寻常的单螺髻,用两支素银簪子固定。脸上未施脂粉,依旧苍白,却比前几日刻意表现的病弱多了几分沉静。她将莫七给的那张粗纸和瓷片碎片,用油纸仔细包好,藏在贴身小衣的暗袋里。又将一支磨尖的银簪(从妆奁里悄悄改造的)别在发间不易察觉的位置。 辰时未到,陈氏果然派了个脸生的丫鬟过来传话,说是已经禀过老夫人(陆沉舟的祖母,常年礼佛不太管事),老夫人允了陆明舒去寺里散心祈福,侯爷那边也已派人快马送信知会。 两个守门的婆子显然接到了新的指令,虽然脸色依旧不好看,但并未强硬阻拦,只是坚持要派一个人跟着。最后定下由王婆子跟随,外加翠珠贴身伺候。 陆明舒没有反对。她知道,完全甩开监视是不可能的。 辰时二刻,她们从舒云轩出发,穿过重重庭院,走向侯府西角门。一路上,陆明舒能感觉到府中气氛与往日不同。仆役们行色匆匆,眼神交接间带着些许不安和议论。陆沉舟的离京,显然给这座庞大的府邸带来了微妙的变化。 西角门已经打开一辆黑漆平头马车停在那里,拉车的是两匹寻常的枣红马,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车辕上,果然系着一束不起眼的、褪色泛旧的明黄色丝绦。 陈氏已经坐在车里,见她来了,笑着招手:“快上来,就等你了。” 陆明舒带着翠珠和王婆子上了车。车厢不算宽敞,陈氏占据了主位,陆明舒和翠珠坐在一侧,王婆子坐在车门口的小杌子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车内车外。 马车缓缓启动,驶出了镇北侯府那扇平日少开的西角门,汇入了京城清晨逐渐繁忙的街道。 车帘垂下,隔开了大部分街景和喧嚣。陈氏一路上絮絮叨叨,说着白马寺的灵验,了空大师的佛法高深,又拐弯抹角地打听陆明舒对赵家之事的看法,话里话外透着打探和某种暗示。陆明舒只是垂眸听着,偶尔含糊应一声,大多时候保持沉默,一副惊魂未定、心不在焉的模样。 王婆子则如同泥塑木雕,只偶尔扫一眼陆明舒和陈氏,更多时候警惕地望着车外。 马车穿街过巷,速度不快不慢。陆明舒心中默默计算着时辰和路程。从侯府到城西白马寺,正常行车大约需要大半个时辰。巳初三刻……那个神秘笺纸上约定的时间,差不多就在抵达白马寺前后。 她的神经绷紧到了极点。 果然,就在马车似乎快要接近白马寺山门,周围开始出现更多前来上香的车辆和行人,速度不得不放缓时,车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让开!让开!惊马了!快闪开!” 前方传来惊恐的呼喊声和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他们这辆马车的马匹似乎也受到了惊吓,发出一声嘶鸣,猛地向前一冲! “啊——!”车内几人惊呼,东倒西歪。 车夫努力控制着受惊的马匹,马车剧烈颠簸摇晃,在并不宽阔的山道上扭动。陈氏吓得尖叫连连,死死抓住车窗框。翠珠也脸色煞白。王婆子则第一时间试图稳住身形,并伸手去抓陆明舒。 就在这一片混乱、注意力被惊马事件吸引的瞬间,陆明舒感觉到马车侧面似乎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与此同时,靠近她这一侧的车窗帘子,被风吹起一角,又快速落下。 电光石火间,一样小而坚硬的东西,带着极轻微的破空声,从帘子缝隙射入,“嗒”一声轻响,落在了她身侧坐垫的褶皱里。 一切发生得太快。等王婆子抓住陆明舒的手臂,马车也刚好被车夫勉强控制住,停了下来。外面的骚动还在继续,有呵斥声,哭喊声,但似乎并未造成严重事故,只是虚惊一场。 “小姐,您没事吧?”王婆子急切地问,目光审视着陆明舒。 陆明舒按住砰砰直跳的心口,脸上适时地露出惊惧和后怕,摇了摇头,声音微颤:“没……没事,只是吓了一跳。”她的手,却不着痕迹地、迅速地将坐垫褶皱里那个冰冷坚硬的小物件攥入手心,借着整理裙摆的动作,塞进了袖袋。 那是一个小小的、冰凉的金属管,约莫小指粗细,一指节长,入手沉重。 陈氏惊魂未定,拍着胸口连声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这白马寺的山路怎么也这么不太平!车夫!怎么回事?” 车夫在外头连连告罪,说是前面有辆运送香烛的驴车货物散了,驴子受惊,连带波及了他们。 一场小小的意外,很快平息。马车继续前行,终于停在了白马寺山门前的空地上。 白马寺香火鼎盛,今日又有大法会,山门前车马如龙,人流如织。各府的女眷们戴着帷帽,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袅袅婷婷地向寺内走去。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香火气息和低声的喧哗。 陈氏定了定神,整理了一下鬓发衣衫,恢复了贵夫人的派头,对陆明舒道:“走吧,我们先去大雄宝殿上香,然后去听经。” 陆明舒点头,跟着下车。王婆子和翠珠紧紧跟在她身后。 她借着下车的动作,飞快地扫视四周。人头攒动,各色衣衫,看不出任何异常。那个将金属管投进来的人,早已消失在人海之中。 陈氏领着她们,随着人流,走进巍峨的山门,穿过天王殿,前往香烟缭绕的大雄宝殿。一路上,陈氏似乎忘记了车上的惊魂,又兴致勃勃地跟陆明舒介绍起寺内的景致和典故,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礼佛出行。 陆明舒却心不在焉。袖袋里那个金属管,像一块烧红的炭,灼烧着她的神经。她必须尽快找机会查看里面的内容! 大雄宝殿内,善男信女摩肩接踵,诵经声、祷告声、木鱼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陈氏虔诚地上香跪拜,陆明舒也依样画葫芦。王婆子和翠珠守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但如此密集的人流,监视变得异常困难。 跪在蒲团上,俯身叩拜的瞬间,陆明舒借着宽大袖袍和身前供桌的遮挡,迅速将那个金属管从袖袋中取出,捏在掌心。金属管的一端似乎有个极小的塞子。她用指甲费力地抠开。 里面是一小卷质地奇特的、近乎透明的薄绢。她快速将薄绢抖出,借着香案下阴影的掩护,极快地扫了一眼。 薄绢上,用极细的墨线画着一幅简略的路线图,标注着几个点,旁边有蝇头小楷注解: 「由大雄宝殿侧门出,往西,经‘解脱’门,入竹林。竹林深处有废弃汲水亭,亭后第三棵老竹有标记。申时正,有人候。」 路线图清晰,指向明确。时间:申时正(下午三点)。 陆明舒的心跳得更加厉害。这显然是一张指引她前往某个特定地点与人接头的密图!与陈氏无关,甚至可能与陈氏背后的指使者也不是同一方?还是说,这只是计划中的一环? 她没有时间细想。在起身之前,她迅速将薄绢重新塞回金属管,将小塞子按回,然后将金属管悄悄塞进跪拜的蒲团下一个小小的破口里。动作流畅自然,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上完香,陈氏提议去听经堂听讲了空大师讲经。听经堂在另一侧院落,需要穿过一片相对僻静的碑林和放生池。 走在碑林小径上,周围人流稍减,古柏参天,碑石林立,更添幽静。王婆子依旧紧跟在后,目光锐利。 就在这时,前方小径转弯处,忽然迎面走来一行人。为首的是个穿着宝蓝色织金襕衫、头戴玉冠的年轻公子,眉眼俊朗,却带着几分世家子弟常见的骄矜之气。他身边跟着几个小厮和护卫,正好挡住了并不宽敞的小径。 那公子目光扫过陈氏和陆明舒,在陆明舒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认出了她,眉头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随即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拱了拱手:“原来是镇北侯府的二夫人和……陆小姐。真是巧遇。” 陈氏显然也认得此人,脸上立刻堆起笑容,还礼道:“原来是永定侯世子。世子也来听经?” 永定侯世子,周显。陆明舒有印象,前世似乎也是个纨绔,与赵衡似乎还有些往来,但关系不算深。 周显笑道:“陪着家母来上香,听得大师讲经,特来聆听。”他的目光又落在陆明舒身上,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打量和某种让人不舒服的探究,“陆小姐瞧着气色不佳,可是前些日子受惊了?赵衡那厮,真是死有余辜,累得小姐受罪。” 这话听起来像是关心,语气却轻佻,甚至带着一丝嘲弄。翠珠脸上露出愤懑,王婆子也皱起了眉头。 陆明舒垂下眼,声音平淡无波:“劳世子挂心,已无碍。” 周显似乎还想说什么,他身后一个小厮忽然上前,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周显脸色微变,那玩味的笑容收敛了几分,目光深处闪过一丝惊疑,再次看了陆明舒一眼,那眼神复杂了许多。 “既如此,便不打扰二夫人和陆小姐礼佛了。”周显匆匆一拱手,带着人侧身让开道路,快步离去,背影竟显得有些仓促。 这个小插曲让陈氏有些纳闷,低声嘀咕:“这周世子,怎么怪里怪气的……” 陆明舒心中却是一凛。周显最后那个眼神……他知道了什么?或者说,他背后的人,知道了什么?这与今日之约,是否有关联? 她没有表露分毫,跟着陈氏继续前行。 听经堂内,了空大师的讲经已经开始。低沉平缓的梵音回荡在空旷的殿堂中,令人心境似乎也平和下来。陈氏听得认真,陆明舒也端坐蒲团上,看似聆听,心神却早已飞到了那张薄绢指引的竹林深处。 申时正……距离现在,还有将近两个时辰。 讲经持续了约莫一个时辰方歇。陈氏又带着她们在寺内用了些素斋,游览了几处景致。陆明舒一直表现得安静顺从,王婆子的监视也未曾放松。 午后的阳光透过古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时间一点点流逝。 眼看申时将近,陆明舒知道不能再等了。她故意落后几步,揉了揉额角,对陈氏低声道:“二婶娘,我有些头疼,许是殿里人多气闷,想去那边竹林走走,透透气。” 陈氏看了看不远处那片幽深的竹林,又看了看脸色确实不佳的陆明舒,犹豫了一下:“竹林阴凉,你身子弱,让翠珠和王妈妈陪着你去吧,别走远,一会儿我们还要去求平安符。” “是。”陆明舒应下。这正是她想要的——王婆子和翠珠跟着,至少暂时不会引起陈氏更大的疑心。 三人离开主路,走向那片静谧的竹林。竹叶沙沙作响,更显幽深。按照薄绢指引,她们从一个小侧门(门楣上果然有个模糊的“解脱”字样)进入,沿着一条被落叶覆盖的碎石小径,向深处走去。 越往深处,人迹越罕至。阳光被茂密的竹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光线昏暗下来。翠珠有些害怕地挨近了陆明舒。王婆子则更加警惕,手按在了腰间(那里似乎藏着短棍之类的武器)。 终于,她们看到了一座破旧的、半边亭顶已经坍塌的汲水亭。亭子旁边,果然有几株格外粗壮的老竹。 陆明舒的心跳开始加速。她走到亭边,假装歇脚,目光却飞快地扫过那几棵老竹。在第三棵靠近根部的竹竿上,她看到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刻痕——一个简单的箭头,指向竹林更深处的一个方向。 就是这里了。 她直起身,对王婆子和翠珠道:“这里凉快多了,我想再往前走走。” 王婆子皱眉:“小姐,这竹林深处怕有不妥,还是回去吧。” “就在前面看看,不远。”陆明舒语气坚持,带着一丝病弱的执拗,“难得出来透口气。” 王婆子见她不肯回去,又见四下确实无人,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只是手始终没有离开腰间。 沿着箭头方向,又走了约莫百步,竹林更加茂密,几乎不见天日。前方出现一小块稍微开阔的空地,空地上有一块巨大的、爬满青苔的卧石。 一个人影,背对着她们,立在卧石旁。 那人穿着普通的灰色僧衣,身形瘦削,光着头,似乎是个僧人。但当他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时,露出的一张脸,却让陆明舒瞬间屏住了呼吸,瞳孔骤缩! 那张脸……她认识! 不是莫七,不是任何她预想中的人。 竟然是——昨夜她闯入祠堂时,那个在暗处射出警告一箭、冰冷目光锁定了她的……陆沉舟的亲卫! 不,更准确地说,是“青隼”中的一员!那个本该随陆沉舟北上,或者至少留在侯府执行任务的暗卫! 他怎么会在这里?!是陆沉舟留下的眼线?还是…… 那“青隼”看着陆明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依旧冰冷如铁石,只微微颔首,沙哑的声音吐出两个字: “时间?” ------------ 竹林暗影 竹林深处,光线被密实的竹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腐烂落叶的气息。那块爬满青苔的卧石旁,穿着灰色僧衣、光头却难掩一身肃杀之气的“青隼”暗卫,如同从阴影中剥离出来的一部分,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钉子,钉在陆明舒身上。 “时间?” 他重复了一遍,声音沙哑低沉,不带丝毫情绪,却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滞冻结。 陆明舒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认出这张脸的瞬间,巨大的惊骇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他怎么会在这里?陆沉舟不是带着大部分“青隼”北上了吗?这个人,是昨夜祠堂外那个放箭的守卫!他不仅没走,还出现在这白马寺竹林,用这种方式与她接头? 这意味着什么?昨夜她钻狗洞、偷入祠堂、甚至偷走碎片……一切都在他的注视之下?而他没有阻止,没有上报,反而……此刻出现在这里? 无数个可怕的猜测在脑中翻腾。是陆沉舟设下的圈套?还是这暗卫本身就有问题,背着陆沉舟行事? 身后的王婆子和翠珠显然也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氛。王婆子脸色骤变,手下意识地完全握住了腰间的短棍,上前半步,隐隐将陆明舒护在身后,厉声喝道:“什么人?敢在此装神弄鬼!” 那“青隼”对王婆子的呵斥置若罔闻,目光只锁定陆明舒,再次开口,声音更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催促:“小姐,时辰不多。侯爷命我在此等您,只问一句,您可带来了‘该带的东西’?” 侯爷命他?陆沉舟?! 陆明舒瞳孔骤缩。陆沉舟知道她会来?还派了人来接应?这怎么可能?除非……从陈氏探病,到锦盒密信,再到惊马投书,这一切,都在陆沉舟的预料甚至掌控之中?他故意离京,是为了给某些人(包括她)制造机会和假象?而眼前这人,是他留下的后手? 这个念头让她脊背发凉。如果真是如此,那陆沉舟的心思深沉到了何种地步?她所有的挣扎和自以为隐秘的行动,是否都只是他棋盘上按预定路线行走的棋子? 但眼下,已没有时间细究。 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迎着那“青隼”冰冷的目光,点了点头,声音尽可能保持平稳:“带来了。”她指的是莫七给她的信息,以及她自己从祠堂带回的碎片,这些或许就是对方口中的“该带的东西”。 那“青隼”几不可察地颔首,迅速从僧衣宽大的袖中取出一物——一个用普通油纸包着的小小方块,约莫半个巴掌大,厚度如书签。 “交换。”他将油纸包递向陆明舒,“看完即毁。此地不宜久留,请小姐速随王妈妈离开,按原路返回大雄宝殿侧门,会有人接应你们出寺。记住,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勿回头,勿停留,直接回府。” 他的语速极快,条理清晰,带着军令般的干脆。王婆子听到对方点出自己姓氏,眼中惊疑更甚,但握短棍的手略微松了松,显然意识到对方很可能真是侯爷的人。 陆明舒上前一步,接过那个尚带着一丝体温的油纸包。入手微沉,边缘坚硬。 就在她指尖触碰到油纸包的刹那,那“青隼”忽然极低地、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被竹叶的沙沙声掩盖:“小心‘宫’……信,不可全信。” 宫! 陆明舒猛地抬眼,看向他。他却已收回手,恢复了那副冰冷石刻般的表情,微微侧身,示意她们离开的方向,不再多言一个字。 小心“宫”?是指那个被涂抹的“宫”字指向?信不可全信……是指他刚给的这封信?还是指别的? 无数疑问堵在喉咙口,但她知道不能再问。对方的态度已经表明,言尽于此。 她将油纸包迅速塞入袖袋,对王婆子和已吓得脸色发白的翠珠低声道:“我们走。” 三人转身,沿着来路快步返回。陆明舒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冰冷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们,直到她们的身影重新没入竹林更茂密处,方才消失。 回去的路仿佛比来时更短,也更压抑。王婆子一言不发,只是警惕地注意着四周,脚步急促。翠珠紧紧抓着陆明舒的胳膊,手心全是冷汗。 她们没有遇到任何阻碍,顺利回到了那个标有“解脱”字样的小侧门,重新汇入寺内稍显嘈杂的人流中。果然,刚出侧门不远,一个穿着侯府二等仆役衣裳、面孔陌生的中年汉子便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低声道:“小姐,二夫人的车马已在山门等候,请随小的来。”他引着她们,避开了主路,从一条更僻静的回廊快速向山门走去。 一路上,陆明舒的心跳依旧没有平复。袖袋里那个油纸包沉甸甸地坠着,像一块冰,又像一团火。陆沉舟到底给了她什么?那暗卫最后的警告又是什么意思? 她们很快来到山门。陈氏的马车果然已经等在那里,陈氏本人正有些焦躁地张望着,见到她们,明显松了口气,但脸上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不定,似乎也经历了什么。 “怎么去了这么久?”陈氏迎上来,语气带着责备,目光却在陆明舒脸上逡巡,“没遇到什么事吧?” “只是竹林清幽,多走了几步,让婶娘久等了。”陆明舒垂眸回答,语气平静。 陈氏还想再问什么,那个引路的仆役已上前,对陈氏低语了几句。陈氏脸色变了变,看了陆明舒一眼,最终把话咽了回去,匆匆道:“快上车吧,天色不早,该回府了。” 一行人上了马车。回程的路上,陈氏异常沉默,眼神飘忽,不时偷偷打量陆明舒,却不再主动攀谈。王婆子依旧守在车门口,翠珠则紧紧挨着陆明舒。 马车驶离白马寺范围,周围的喧嚣渐远。陆明舒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仿佛疲惫入睡,实则全部心神都系在袖中那个油纸包上。 终于,在马车驶入一段相对僻静的道路时,她借着车厢的轻微颠簸和阴影的掩护,悄悄将油纸包取出,拢在袖中,用手指摸索着打开。 里面是两样东西。 一张折叠整齐、质地坚韧的浅褐色纸张,像是某种特殊处理的皮纸。还有一个小小的、蜡封的黑色药丸,散发出极其清淡、近乎无味的草木气息。 她先小心地展开那张皮纸。上面是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冷峻字迹——陆沉舟的亲笔! 「见字如晤。」 「汝所见‘火雷’、‘丙九’、‘鹰’诸事,皆为饵。勿惊,勿动,勿信人言。京中耳目杂陈,汝院中之守,亦为护汝,非囚也。」 「赵衡虽死,线未断。其背后非止一人一隅。兀良哈部所求,亦非区区火器秘方。‘宫’字所指,水深难测,汝切勿深究,更不可与闻。」 「此药丸,若遇急难,伤重濒危时服下,可吊命三日。慎用。」 「吾归期未定,府中诸事,已嘱莫七暗中照应。汝只需安分守己,静待风过。切记,保全自身,即为大善。」 「阅后即焚。」 字迹潦草却依旧锋芒毕露,显然是仓促间写就。内容更是让陆明舒心惊肉跳! 火雷营、丙九哨卡、夜鹰失联……这些让莫七惊恐、让她寝食难安的消息,在陆沉舟口中,竟然是“饵”?是故意放出的诱饵?为了钓出谁?赵衡背后的“大人物”?还是那个“宫”字指向的势力? “京中耳目杂陈”,“院中之守,亦为护汝,非囚也”——他承认了软禁,却解释为保护?是因为知道有人会趁机接触、利用甚至加害于她? “赵衡虽死,线未断”,“兀良哈部所求,亦非区区火器秘方”……这意味着阴谋的规模和目标,远比她想象的更大,更可怕!不仅仅是边境摩擦或朝堂倾轧,可能涉及更深的国本之争? 而“宫”字所指,他明确警告她“水深难测”,“切勿深究,不可与闻”。这反而印证了那个“宫”字的极端敏感和危险!陆沉舟知道“宫”代表什么,但他不愿,甚至不能让她触碰。 最后,那枚药丸……“伤重濒危时服下,可吊命三日”。这更像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安排,是留给她的最后保命手段。他预感到她可能会遭遇极大的危险? 这封信,看似叮嘱,实则透露出陆沉舟身处一个何等庞大而危险的漩涡中心!他将她隔绝在外,给她保命药,让莫七暗中照应,都是为了在风暴中,尽力保住她这个“妹妹”的性命? 可她的任务,是要扭转他的必死结局啊!若他被这漩涡吞噬,她苟活三日又有何用? 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焦灼攥紧了她的心脏。陆沉舟将她排除在外,独自面对一切。而她,难道只能如他所说,“安分守己,静待风过”?等待那可能永远等不到的“风过”,或者等来他陨落、自己随之湮灭的结局? 不!绝不! 她紧紧攥住了那张皮纸和那枚冰冷的药丸。 马车一路无话,顺利回到了镇北侯府。从西角门进入,舒云轩看似一切如旧。但陆明舒敏锐地感觉到,空气中的氛围似乎有了微妙的变化。仆役们依旧恭顺,但眼神里少了前两日的惶惑,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紧绷。院门外驻守的亲卫,似乎换了一批人,面孔更加冷硬陌生。 回到自己房中,屏退左右,陆明舒立刻将门窗关好,就着烛火,再次仔细查看那封信,试图从字里行间找出更多蛛丝马迹。然而,除了那些令人心惊的警告和安排,再无更多。 她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橘红的火舌舔舐上来,坚韧的皮纸边缘卷曲、焦黑、化为灰烬。如同那夜在书房,他烧掉她递上的假信。只是这一次,被烧掉的是他对她的“安排”和“保护”。 火光映在她幽深的瞳孔里,跳跃不定。 她将灰烬扫入香炉,又将那枚黑色药丸用干净的帕子包好,藏于枕匣最隐秘的夹层。然后,她取出莫七给的那张粗纸和自己带回的瓷片碎片,并排放在桌上。 火雷营是饵,丙九哨卡是饵,夜鹰失联可能也是饵……那什么不是饵?兀良哈部的真实目的到底是什么?“宫”字背后,究竟是谁?陆沉舟面对的,是怎样一张无形的大网? 莫七的信息,陆沉舟的信,竹林暗卫的警告……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她脑中碰撞、交织。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了解陆沉舟真正的处境,需要知道他究竟在对抗什么,又计划如何破局。 “府中诸事,已嘱莫七暗中照应。”陆沉舟的信里提到了莫七。这意味着莫七至少在明面上,还是陆沉舟信任的人。他冒着风险给自己传递情报,是出于对陆沉舟处境的担忧,还是另有原因? 想到莫七那仓促惊惧的字迹,还有他妻子苍白的脸……或许,莫七是条可以谨慎利用的线。 还有那个竹林暗卫,“青隼”之一。他能被陆沉舟留下执行如此隐秘的任务,必然是心腹中的心腹。他最后那句“小心‘宫’……信,不可全信”,是什么意思?是在提醒她,连陆沉舟的这封信,也可能有保留、有深意,或者有她不能理解的风险? 她感觉自己就像行走在布满迷雾的悬崖边,脚下是万丈深渊,身边是若隐若现的毒蛇,而唯一能依靠的人,却站在迷雾的另一端,用沉默和警告将她推开。 【生存时间倒计时:27天19小时42分11秒……】 时间,越来越少。 她不能再被动等待了。陆沉舟将她护在身后,她却必须想办法绕到他的身前,哪怕只是看清敌人射来的箭矢方向。 接下来两日,陆明舒表现得异常安静,甚至比被禁足初期更加“安分”。她几乎足不出户,每日只是看书、抄经、刺绣,按时用膳服药,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比往日更加沉静,沉静得近乎空洞。 然而,暗地里,她却在仔细观察和判断。 她发现,舒云轩的守卫确实又加强了。除了王婆子二人,院外巡逻的亲卫频率明显增加,且都是生面孔。但她也注意到,每日送膳送药的人里,偶尔会出现一两个眼熟的、似乎是侯府外院厨房的仆役,他们交接物品时,与王婆子的眼神接触似乎有些不同。 她开始更加留意翠珠的言行。翠珠依旧勤恳小心,但偶尔会有些心不在焉,看向她的目光里,除了担忧,似乎多了一丝欲言又止的复杂。 直到第三日傍晚,翠珠在替她铺床时,趁着背对那两个婆子的瞬间,极快地将一个揉成小团的纸条塞进了陆明舒手中,手指微微颤抖。 陆明舒心中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借着整理枕头的动作,将纸团藏入袖中。 夜深人静,确认无人窥视后,她才在帐内就着窗外微弱的月光,展开那个小纸团。纸上只有歪歪扭扭、显然是匆忙写就的几个字:「厨下张婶,可信。有急,可寻。」 张婶?陆明舒对这个名字有点模糊印象,似乎是侯府大厨房里一个负责采买杂物的粗使婆子,为人老实木讷,很少在人前说话。 翠珠……竟然在为她铺路?是出于主仆情分?还是受了什么人的暗示或胁迫? 无论如何,这是一条新的、极其微弱的线。她将纸条同样烧掉,心中却记下了这个名字。 就在她试图理清这越发错综复杂的局面时,一个更加意外、甚至堪称惊悚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炸响在死寂的舒云轩。 第四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一阵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惊呼声从院外传来,打破了黎明的宁静。 “怎么回事?慌慌张张的!”王婆子严厉的声音响起。 “王、王妈妈……不好了!”一个年轻丫鬟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后……后花园的荷花池里……发现、发现了一具尸体!” “什么?!”王婆子的声音也变了调。 陆明舒正在梳洗,闻言动作一僵,心脏猛地一沉。侯府内宅,发现尸体? “是……是谁?”王婆子强自镇定地问。 那丫鬟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看、看衣着,像是……像是前几日被侯爷下令带走关押的……赵家那个老夫人身边的婆子!就是那个会武功的!” 赵王氏身边那个会武功的仆妇?!那个在赵府后花园假山边,被陆沉舟亲卫斩杀的那个?! 她的尸体……怎么会出现在侯府后花园的荷花池里?! 陆明舒手中的梳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寒意,比深秋的晨露更加刺骨,瞬间爬满了她的全身。 那仆妇不是早就死在赵府了吗?尸体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是有人移尸?还是……她根本没死透,挣扎着逃到了侯府,最终死在了荷花池?如果是后者,她是怎么进来的?来做什么?找赵王氏?还是……别的目的? 这绝不是一个偶然事件! 这像是一个信号,一个充满恶意和警告的信号,被无声地投掷进了看似平静的镇北侯府内宅。是在告诉所有人,尤其是告诉被“保护”起来的她:风波未平,危险从未远离,甚至……已经渗透到了最深处。 王婆子已经急匆匆地出去了,留下另一个婆子和吓得脸色惨白的翠珠守在屋内。院外传来更多纷沓的脚步声、呵斥声和压低了的议论声。 陆明舒慢慢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梳子。指尖冰凉。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晨光熹微,给庭院镀上一层冰冷的淡青色。隐约可见远处后花园方向人影晃动,气氛凝重。 【生存时间倒计时:27天08小时15分33秒……】 时间的流逝声,仿佛和远处那压抑的喧嚣混杂在一起,敲击着她的耳膜。 荷花池浮尸,像一块投入心湖的巨石,彻底打破了陆沉舟离京后那勉强维持的、虚假的平静。 陆明舒知道,她不能再等了。风暴,或许比她想象的来得更快,也更诡异。 她必须立刻行动,哪怕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 她转过身,看向惊魂未定的翠珠,声音压得极低,却清晰无比:“翠珠,帮我办件事。” 翠珠猛地抬头,眼中还带着未散的恐惧。 “去大厨房,找张婶,”陆明舒一字一句道,“告诉她,我想吃城西‘刘记’铺子的桂花糖蒸栗粉糕,要新鲜出炉的。今天就要。” 这是试探,也是信号。 桂花糖蒸栗粉糕,是那日陈氏探病时带来的点心之一。而“刘记”铺子,就在白马寺山门附近那条街的拐角。 她在用这种方式,向那个可能存在的、翠珠和张婶背后的“线”,传递一个信息:她需要联系,需要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尤其是……关于白马寺,关于那具突然出现的尸体。 翠珠的嘴唇哆嗦了一下,看着陆明舒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还是用力点了点头,匆匆出去了。 陆明舒坐回椅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冰凉的布料。窗外的喧嚣似乎渐渐被压制下去,但那股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危机感,却如同乌云,彻底笼罩了舒云轩,笼罩了整个镇北侯府。 她不知道张婶会带来什么消息,不知道那具尸体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杀机。 但她知道,棋盘已经彻底乱了。而她,不能再做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 无论是为了陆沉舟那渺茫的生路,还是为了自己仅剩二十几天的性命,她都必须……成为执棋的人,哪怕,只是这残局中,最微弱、最疯狂的那一只手。 ------------ 池影疑踪 “尸体……怎么会在荷花池里?”另一个守着的婆子姓李,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下意识地望向窗外后花园的方向,仿佛那具浸泡了一夜的尸体,正隔着重重屋宇,散发出无形的寒气。 翠珠已白着脸出去了,屋里只剩下陆明舒和李婆子两人。空气凝滞,带着深秋清晨特有的、渗入骨髓的冷意。 陆明舒没有回答李婆子的话,只是缓缓走到窗边,彻底推开窗扇。湿冷的晨风灌进来,夹杂着远处隐约的、被刻意压低的喧嚣和水腥气。天光比方才亮了些,但依旧灰蒙蒙的,将整个侯府笼罩在一片压抑的铅色之中。 “昨夜……谁巡的后花园?”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李婆子愣了一下,忙道:“回小姐,内宅各处夜间都有婆子轮值巡视,后花园那边……应该是刘婆子和钱婆子负责。” “她们昨夜可曾听到或看到什么异常?” “这……奴婢不知。”李婆子摇头,“发现尸体的是今早去捞残荷的粗使丫鬟,吓得魂都没了,立刻报了管事娘子。现在……现在前院莫头领的人已经过去了。” 莫七的人。果然,内宅出了这种事,直接惊动了“青隼”。 陆明舒的手指轻轻叩击着冰冷的窗台,发出极轻微的笃笃声,节奏与那夜陆沉舟在祠堂叩击地砖的声音莫名重合。她的目光投向舒云轩院墙之外,那些被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树木、整齐的屋脊,此刻在晦暗的天光下,都显出一种沉默的、近乎诡异的秩序感。 一具本该死在赵府乱局中的尸体,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守卫森严的镇北侯府内宅荷花池。这绝不是什么意外或疏忽。 是示威。是警告。是某种力量在展示其无孔不入的能力,或者……是在刻意制造恐慌,搅乱视线? 赵王氏那个会武功的仆妇,知道什么?她临死前,是否传递了什么消息?或者,她身上带着什么东西?尸体出现在这里,是否意味着她或者她背后的势力,原本的目标,就是潜入侯府? 陆明舒想起那夜在白马寺竹林,那个“青隼”暗卫给她的信里,陆沉舟写着“赵衡虽死,线未断”。这具尸体,就是那根“未断的线”以最直接、最惊悚的方式,重新浮出水面? 她必须知道更多细节。 “李妈妈,”她转过身,看向李婆子,“你在这里守着,任何人来,都说我受了惊吓,身体不适,歇下了。翠珠回来,让她直接进来。” 李婆子张了张嘴,似乎想劝说什么,但对上陆明舒那双沉静得近乎冰冷的眼睛,话又咽了回去,只得躬身应下:“是,小姐。” 陆明舒回到内室,没有躺下,只是坐在桌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冰凉的瓷壁。脑海中飞速回放着近几日发生的一切:陈氏的探病与邀请,白马寺的惊马与密约,竹林暗卫的接头与警告,陆沉舟那封语焉不详却又重若千钧的信,以及现在,这具突兀出现的尸体…… 所有的线索,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拨弄着,朝着某个愈发险恶的方向汇聚。 大约过了一个多时辰,天色已大亮,但阴云未散,依旧沉闷。翠珠终于回来了,脸色比出去时更加苍白,甚至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恍惚。她手里提着一个普通的油纸包,散发出淡淡的桂花甜香。 “姑娘,‘刘记’的栗粉糕……买到了。”翠珠将油纸包放在桌上,声音有些发飘,“张婶……张婶让奴婢带话,说铺子老板讲,今早生意好,这最后一份糕,差点被一位路过的……宫里采办的内侍大人给抢先订了去。” 翠珠说着,目光下意识地瞟向门口,确定李婆子在外间听不到,才又压低声音,带着哭腔道:“张婶还说……让姑娘千万别去后花园那边,脏东西晦气。还……还说,昨儿半夜,她起来解手,好像听到后墙那边……有野猫打架的动静,特别凶,还有……还有像是人闷哼的声音,她没敢多看,赶紧回屋了。” 陆明舒的心猛地一沉。 宫里采办的内侍,差点买了“刘记”的糕点?是巧合?还是……某种隐晦的提示或关联?张婶半夜听到的后墙动静和闷哼……那很可能就是尸体被运入或抛入荷花池的时间!野猫打架?恐怕是掩饰! 她迅速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四块还带着微温的桂花糖蒸栗粉糕,做得精致,香气扑鼻。但陆明舒的目光,却落在包糕点的油纸内侧——那里,用极淡的、几乎与油渍融为一体的炭灰色,画着一个极其简略的符号:一个圆圈,里面点着三点,像个歪斜的品字。 这是什么意思?张婶留下的暗号? 她不认识这个符号。但这至少证明,张婶这条线,确实存在,并且,在尝试用隐秘的方式向她传递信息。 “你做得很好。”陆明舒对翠珠点点头,将油纸重新包好,“糕先放着。外头现在怎么样了?” 翠珠心有余悸:“莫头领带人把后花园围了,不许闲杂人等靠近。听说……听说已经派人去禀报侯爷了,但侯爷在巡边,一时半会儿……”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二夫人那边也惊动了,派了人过去问,被莫头领的人拦在了园子外头。现在府里头人心惶惶的,说什么的都有,有说是赵家的冤魂不散,有说是……是冲着咱们侯府来的。” 冲着侯府来的……或许,更准确地说,是冲着陆沉舟不在的侯府来的。是趁他离京,内部空虚,进行的试探、嫁祸,还是别的什么? 陆明舒沉吟片刻,对翠珠道:“你去请王妈妈过来,就说我有事问她。” 王婆子很快进来了,脸色也不好看,显然也被早上的事搅得心神不宁。 “王妈妈,”陆明舒直接问道,“早上发现尸体的,是哪两个丫鬟?当时具体是什么情形?尸体……是什么样子的?” 王婆子犹豫了一下,见陆明舒神色认真,不似单纯害怕好奇,便低声道:“是两个负责清理荷塘的粗使丫头,秋月和冬梅。说是今早天蒙蒙亮,按例去捞水面的枯叶败荷,结果网子下去,感觉沉得很,用力拉上来……就、就看到了……”她脸上露出不忍卒睹的表情,“那婆子脸泡得有些发胀了,但还能认出模样,就是那日赵府里那个凶悍的。身上穿的还是那天的衣裳,破破烂烂,有刀口……最怪的是……” “是什么?”陆明舒追问。 “她右手紧紧攥着,掰都掰不开。”王婆子声音更低了,“莫头领让人硬掰开了,里面……攥着一小片布,像是从什么衣裳上撕下来的,颜色挺鲜亮,不像那婆子自己身上穿的。” 一片布?从谁的衣服上撕下来的?是凶手的?还是她想要传递的线索? “什么颜色?什么料子?可有花纹?”陆明舒立刻追问。 王婆子回忆着:“听说是……宝蓝色,料子挺好,像是绸缎。花纹……太碎了,看不清,好像有金线绣的边角。” 宝蓝色绸缎,金线绣边……这绝非普通仆役能穿的衣料。甚至一般的富户商贾,也未必能用得起金线镶边的宝蓝色绸缎。这更像是有品级的官员、或者……某些特殊场合的礼服? 陆明舒的心跳漏了一拍。她莫名想起,白马寺碑林小径上,那个迎面遇见的、穿着宝蓝色织金襕衫的永定侯世子,周显。 会是他吗?还是……仅仅是巧合? “那片布现在何处?”她问。 “被莫头领收走了,说是证物。”王婆子道,“现在园子封着,侯爷回来之前,怕是谁也进不去,也问不出更多了。” 陆明舒沉默下来。线索似乎又断了。就算那片布真的与周显或者某个穿着宝蓝色华服的人有关,没有确凿证据,一切都是猜测。何况,若真是周显,他为何要杀一个赵家的仆妇?又为何要将尸体抛入侯府荷花池?是为了栽赃?还是为了传递某种信息? 永定侯府……与赵衡,与“宫”字背后,又有什么关联? 她感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更大、更粘稠的网,每一个线头都连着更深的黑暗。 “王妈妈,辛苦你了。先下去吧,看好门户,有任何异常,立刻来报我。”陆明舒挥了挥手。 王婆子应声退下。 屋内再次只剩下陆明舒一人。她走到桌边,看着那包栗粉糕和油纸上那个古怪的符号,又想起王婆子描述的宝蓝色碎布,还有白马寺周显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必须想办法,验证这些线索! 她不能干等陆沉舟回来,也不能完全依赖莫七或张婶这些暗线。她需要更主动地出击,哪怕只是窥见真相的一角。 目光落在那个油纸符号上。圆圈,三点……这像是一种标记,或者指示方位?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笔蘸墨,却迟迟没有落下。她在脑中回忆侯府的布局。 舒云轩位于内宅西侧,后花园在府邸中后方,荷花池偏东北角……那个符号,是否指向后花园的某个具体位置?比如,有三处假山?三棵树?还是别的什么? 忽然,她脑中灵光一闪——三点,品字形排列……这会不会是指“品”字?或者,“品”字形的建筑、假山、石阵? 她依稀记得,后花园靠近东北角围墙附近,似乎有一处修建于前朝、造型奇特的“品石轩”,是由三块巨大的太湖石天然垒砌而成,形似“品”字,因此得名。那里地势略高,临着荷花池的一角,较为僻静。 难道张婶是在暗示,去“品石轩”? 可那里现在被“青隼”封锁,她如何靠近?就算靠近了,又能发现什么? 风险极大。但若不去,她可能永远不知道那具尸体和那片碎布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生存时间倒计时:27天04小时08分19秒……】 倒计时无声地催促着。 她必须冒险。 她迅速走到衣柜旁,换上了一身与翠珠今日所穿颜色相近的、灰扑扑的丫鬟旧衣,又将头发打散,梳成最简单的双丫髻,脸上未施脂粉,甚至用眉黛在脸颊点了几颗浅淡的麻点。对镜一看,虽不至于完全认不出,但若不细看,与一个粗使丫头已有七八分相似。 她将陆沉舟给的那枚黑色药丸贴身藏好,又将磨尖的银簪插在发髻根部易于抽取的位置。然后,她走到门边,侧耳倾听。外间,李婆子似乎在小声和翠珠说着什么,翠珠的声音带着哽咽。 陆明舒深吸一口气,轻轻拉开了门。 “小姐?”李婆子和翠珠同时回头,看到她这身打扮,都愣住了。 “我要出去一趟。”陆明舒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你们守在这里,无论谁问起,都说我睡了,不准任何人打扰。” “小姐,不可啊!”李婆子急道,“外头现在正乱着,莫头领的人四处巡查,您这身打扮出去,万一被当成可疑之人……” “所以才要这身打扮。”陆明舒打断她,“放心,我只是去后花园附近看看,不会靠近封锁区域。若有人问起,就说……我是舒云轩负责浆洗的丫头,去那边取晾晒的衣物,走错了路。” “可是……” “没有可是。”陆明舒的眼神冷了下来,“照我说的做。否则,若我出了事,你们以为,侯爷会放过知情不报、甚至阻拦的人吗?” 李婆子和翠珠脸色一白,顿时噤声。 陆明舒不再多言,侧身闪出了房门,迅速穿过庭院,从舒云轩平日仆役出入的侧角门溜了出去。 沿着记忆中的僻静小路,她低着头,脚步匆匆,尽量避开可能遇到人的主道。府内的气氛确实不同以往,偶尔遇到行色匆匆的仆役或巡视的护卫,她都提前避开,或低头快步走过。她这身打扮和不起眼的容貌,在人心惶惶的时刻,并未引起过多注意。 越靠近后花园,空气中的紧张感越强。隐约能听到封锁线那边传来的呵斥声和议论声。她绕到花园西侧,这里有一排堆放杂物和花匠工具的矮房,平时少有人来。她躲在一丛茂密的冬青后面,观察着“品石轩”的方向。 果然,“品石轩”所在的东北角区域,被几名黑衣“青隼”严密把守,闲人根本无法靠近。荷花池边也拉起了警戒。 陆明舒的心沉了沉。硬闯绝无可能。 她正思索着对策,目光无意间扫过矮房旁边,一个半掩着的、通往地下窖口的木门。那是府内冬日储存冰块的地窖入口之一,夏季闲置。 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地窖……会不会有通道,能更靠近荷花池或者“品石轩”下方? 这个想法很冒险,地窖内部结构复杂,黑暗难行,且未必有出口。但眼下,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她趁着无人注意,迅速闪到地窖木门边,轻轻推开。一股混合着尘土和霉味的凉气扑面而来。里面黑黢黢的,只有入口处透入的一点天光。 她咬了咬牙,迈步走了进去,反手轻轻带上门。 黑暗瞬间吞没了她。她适应了片刻,才勉强看清脚下粗糙的石阶向下延伸。她扶着冰冷的墙壁,小心翼翼地往下走。石阶不长,很快下到底部。这里是一个不大的方形空间,堆放着一些破旧的箩筐和工具,空气污浊。 借着入口处透下的微弱光线,她看到对面墙壁上,似乎还有一个低矮的、被木栅栏虚掩着的洞口,像是通风口或者另一个通道。 她走过去,费力地挪开沉重的木栅栏。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通过,里面更加黑暗,深不见底,有潮湿的风从里面吹出来,带着水腥气和……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腥甜? 是荷花池水的味道?还是……血? 她的心跳骤然加速。这条通道,很可能真的通往荷花池附近的地下排水系统或者别的什么结构! 没有犹豫,她弯腰钻了进去。 通道狭窄、低矮,地面湿滑,布满苔藓。她只能摸索着墙壁,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黑暗如同实质,压迫着她的感官,只有自己压抑的呼吸和心跳声在耳边回响。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约传来微弱的水声,还有极其模糊的、仿佛从很远地方传来的人语声。 她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人语声太模糊,听不清内容。但水声似乎就在前方不远处。 她继续往前,通道似乎开始向上倾斜。又走了一段,前方出现了一点点极其微弱的光亮,是从头顶的缝隙透下来的。同时,那水声和人语声也清晰了一些。 她凑近那道缝隙。缝隙很窄,像是地砖的接缝,位于一个阴暗的角落。透过缝隙向上看去,她似乎看到了晃动的水光,还有……一双穿着黑色官靴的脚,在不远处来回走动。 是守卫的“青隼”!她正在荷花池下方某个排水口或者观察口附近! 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调整角度,试图看得更清楚些。 透过狭窄的视野,她能看到一角泛着涟漪的池水,水面漂浮着枯荷残梗。也能看到那双官靴的主人偶尔走过的下半身。除此之外,看不到更多。 她有些失望,正准备悄悄退开,忽然,那双官靴停住了。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虽然隔着土层和砖石有些闷,但勉强能听清: “……查清楚了?确定是‘青蚨’的手法?” 另一个声音回答道,更轻,更模糊:“……是,头儿。颈骨扭断,干净利落,是‘青蚨’惯用的‘锁喉扣’。那片布……也验过了,金线是内造坊三年前的样式,宝蓝染缎也是贡品级,流出去的……不多。” 青蚨?那是什么?一个组织?一个人的代号?手法是扭断颈骨……那仆妇不是被刀剑所杀? 内造坊的金线,贡品级的宝蓝染缎……这衣料的主人,身份果然非同一般! “哼,”第一个声音冷哼道,“手伸得够长。看来侯爷猜得没错,宫里那位……果然按捺不住了。尸体抛在这儿,是想警告,还是想栽赃?” 宫里那位?! 陆明舒的心跳几乎骤停!果然涉及宫廷! “头儿,现在怎么办?侯爷还没回信……” “等。把人看好了,这池子底下,说不定还有别的‘惊喜’。另外,府里各处,尤其是那位小姐的院子,再加一倍人手,眼睛都给我放亮些!绝不能再出纰漏!” “是!” 对话停止了。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 陆明舒趴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浑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青蚨。宫里那位。警告或栽赃。池子底下可能还有别的“惊喜”…… 所有的信息碎片,在这一刻,似乎被一根无形的线,猛然串联起来! 赵衡背后的大人物,兀良哈部真正的目标,陆沉舟警告她切勿深究的“宫”字,白马寺可能存在的宫廷内侍眼线,永定侯世子周显那身宝蓝色织金襕衫(或许只是巧合,或许不是),以及现在,这具被专业杀手“青蚨”处理掉、并抛尸侯府进行示威或栽赃的赵家仆妇尸体…… 一个庞大而骇人的阴谋轮廓,在她脑中逐渐清晰。这个阴谋的核心,在宫廷!目标,直指镇北侯陆沉舟,以及他手中可能掌握的、关乎北境乃至国本的秘密! 陆沉舟的离京,或许不仅是应对北境危局,更是主动跳出漩涡中心,或者说,是以身为饵,引蛇出洞?他将她“保护”起来,是否也是预见到了京中即将到来的、针对他本人及其亲信的腥风血雨? 那她的倒计时……是否就意味着,在这场风暴中,陆沉舟陨落的时间点? 不,绝不能让他死! 她必须做些什么!哪怕力量微薄,哪怕前路莫测!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到,身下冰冷潮湿的地面,似乎传来一阵极其轻微、近乎难以察觉的震动。同时,头顶缝隙透下的那一点微光,也似乎被什么阴影遮挡了一下。 她心中警铃大作!有人靠近这个排水口? 她立刻屏住呼吸,全身紧绷,手悄悄摸向了发间的银簪。 上方,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衣物摩擦的窸窣声,还有……一种仿佛金属刮擦砖石的、极其细微的声响。 不是在行走,而是在……摸索?寻找什么? 紧接着,她听到了一声极轻的、几乎被水声掩盖的“咔哒”声,像是某种机关被触动。 然后,更让她毛骨悚然的事情发生了——她身侧不远处,那面看起来平整潮湿的砖墙,竟然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股更加阴冷、带着浓重陈腐水汽和铁锈味道的风,从那条新出现的缝隙中涌出! 这里竟然还有一道暗门?! 暗门之后,是什么?是通往荷花池底更隐秘处的通道?还是……藏着那“青蚨”杀手,或者“宫里那位”想要寻找、或想要隐藏的东西? 陆明舒的心脏狂跳到了极致,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机遇与致命的危险,同时在这黑暗潮湿的地下,向她敞开了那道缝隙。 她没有时间犹豫。 咬紧牙关,她握紧了手中的银簪,如同最警觉的幼兽,朝着那道刚刚开启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暗缝隙,缓缓地、无声地,挪动了脚步。 ------------ 密道惊魂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从刚刚开启的缝隙中汹涌而出,裹挟着比通道里更加刺骨的阴冷和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年水锈、朽木和某种……淡淡腥甜的铁锈气味。那气味让陆明舒胃部一阵翻搅。 暗门之后,是更深的未知。 她握着银簪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冰冷的金属触感是此刻唯一的倚仗。心跳如擂鼓,撞击着耳膜,但她强迫自己将呼吸压到最低,几乎停滞。 缝隙不大,仅容一人侧身挤入。里面没有一丝光亮,只有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仿佛能吞噬一切声响。 是退,还是进? 退,或许能暂时安全,但将永远错过可能藏在其中的、关乎陆沉舟生死、关乎这场巨大阴谋核心的线索。进,则可能直面无法预料的危险——杀人不眨眼的“青蚨”,致命的机关,或是别的什么更可怕的东西。 【生存时间倒计时:26天23小时41分07秒……】 猩红的数字在意识深处冰冷地闪烁,像最终的倒计时,也像无声的鞭策。 她没有退路。 深吸一口冰冷污浊的空气,陆明舒侧过身,将身体紧紧贴在潮湿滑腻的砖壁上,一点点向那道黑暗的缝隙挪去。银簪的尖端向前,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 挤进暗门的瞬间,一股更强的阴风扑面而来,带着刺鼻的气味。她脚下踩到了什么滑腻的东西,差点摔倒,连忙扶住旁边冰冷的石壁稳住身形。指尖触感粗糙,布满湿滑的苔藓。 眼睛在绝对黑暗中完全无用。她只能依靠触觉和听觉,还有那被系统强化后、似乎比常人稍敏锐一些的直觉。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侧耳倾听。 除了自己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和心跳,还有远处隐约的、几乎被隔绝的池水微澜声,这里似乎……什么都没有。没有脚步声,没有呼吸声,只有一片沉沉的死寂,仿佛刚才开启暗门的“咔哒”声和她感受到的震动,都只是幻觉。 但空气中那股淡淡的铁锈腥甜味,却更加清晰了。 她试探着,用脚尖轻轻往前探了探。地面湿滑不平,似乎铺着碎砖石,有的地方还有积水。她小心翼翼地迈出第一步,鞋底摩擦地面发出极其轻微的沙沙声,在这死寂中被无限放大。 一步,又一步。她像盲人般摸索着前进,左手扶着冰冷湿滑的墙壁,右手紧握银簪前指。通道似乎并不宽敞,高度也有限,她需要微微低头才能避免撞到顶部垂下的、湿漉漉的、不知是石钟乳还是其他什么的东西。 走了大约十几步,脚下忽然踢到了一个硬物。她猛地停住,浑身汗毛倒竖。用脚尖试探着碰了碰,那东西有些软,又有些硬,似乎是……布料包裹着什么? 她蹲下身,强忍着恶心和恐惧,伸出左手,颤抖着摸向那个物体。 触手是湿透的、粗糙的棉布,里面包裹的……是坚硬的、不规则的、边缘似乎有些锋利的东西。她轻轻拨开湿布一角,指尖触碰到冰冷、光滑、带着弧度的表面……还有一道深深的凹槽。 是瓦片?还是……瓷器的碎片? 她脑中立刻闪过祠堂里,陆沉舟掰断后丢入香灰瓮的狼头令牌和那个白底青花瓷瓶的碎片!难道这里也有? 她摸索着,将那包东西整个拿起来。入手颇沉。湿布散开,里面果然是几块破碎的瓷片和一小块变形的金属,边缘锋利。瓷片的花纹和质地,与她在祠堂找到的极其相似!金属碎片上,也能摸到模糊的纹路。 有人将另一部分(或许是更关键的)碎片,藏在了这里?是陆沉舟?还是别的什么人?为什么分开藏匿? 这个发现让她精神一振,恐惧都暂时被压下了些许。她将这些碎片用湿布重新小心包好,塞进怀里。虽然冰冷湿透,但这是重要的线索。 她继续前行。通道似乎开始向下倾斜,空气中的水汽更重,铁锈味也愈发浓郁。又走了一段,前方隐约似乎出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摇曳的光亮?不是自然光,更像是……烛火? 陆明舒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她放轻脚步,几乎是用脚尖点地,一点点靠近那光亮的来源。 光亮来自通道一侧一个稍微开阔些的凹陷处。那里似乎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小石室,角落里点着一盏极其简陋的、几乎快要熄灭的油灯,灯焰如豆,勉强照亮周围尺许范围。 借着这微弱的光,陆明舒看到了让她血液几乎冻结的一幕。 石室的地面上,散落着一些杂物:半截断裂的绳索,几块沾着深色污渍的破布,还有一个打翻的、看不出原本用途的木盒。而在石室最靠里的角落,靠着冰冷的石壁,坐着一个人! 不,那不是坐着……那人的姿势极其怪异,头颅歪向一边,以一种人类颈椎绝不可能达到的角度,软软地耷拉着。身上穿着黑色的夜行衣,但早已被污水浸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僵硬的轮廓。脸上覆盖着一层污浊,看不清面容,但那双眼睛——空洞地大睁着,映着微弱的灯焰,却没有任何神采,只有死亡留下的灰败和凝固的惊骇。 颈骨呈现不自然的扭曲。 是那个“青蚨”杀手?还是……另一个受害者? 陆明舒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叫出声。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四肢百骸。她认出了那种死法——刚才上面守卫提到的,“青蚨”惯用的“锁喉扣”,干净利落地扭断颈骨! 这个杀手,死在了这里?被谁杀的?是内讧?还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油灯的光摇曳了一下,将那人扭曲的影子投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显得格外狰狞。 陆明舒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去看那具恐怖的尸体。她的视线扫过石室其他地方。除了那些杂物,石壁上似乎有一些模糊的刻痕。她强忍着恐惧和恶心,凑近了些。 刻痕很新,像是用尖锐的石头或金属匆忙划上去的,凌乱而潦草: 「丙九非路……鹰已折翅……火雷是饵……宫灯将熄……」 又是这些词!丙九,鹰,火雷,宫!但意思似乎更明确了——丙九哨卡不是出路(或者不是真正的通道?),夜鹰小队(鹰)已经遭遇不测(折翅),火雷营确实是诱饵,而“宫灯将熄”……“宫灯”指代什么?宫廷的灯火?还是某个代号“宫灯”的人或物?将熄,意味着即将覆灭或失势? 刻痕旁边,还有一个更加潦草、几乎无法辨认的符号,像是一个扭曲的箭头,指向石室另一侧,一片被阴影笼罩的、看起来格外光滑的石壁。 那里有什么? 陆明舒的心脏狂跳起来。她握紧银簪,朝着那个方向,极其缓慢地挪动脚步。 油灯的光太弱,照不到那片区域。她只能隐约看到石壁的轮廓,似乎比周围的墙面更加平整,像是人工修葺过。 就在她距离那片石壁还有几步之遥时,脚下忽然踩到了一块松动的石板!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死寂中却异常清晰的碎裂声响起! 陆明舒浑身一僵,瞬间冷汗浸透了里衣。 几乎在同一时间,那片光滑的石壁方向,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像是无数细小的砂石在滑落,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石壁后面移动? 她猛地后退一步,银簪横在胸前,死死盯着那片黑暗。 “沙沙”声停住了。 但一种更加沉重、更加压抑的“咔……咔……咔……”声,却从石壁深处传来,缓慢,规律,仿佛巨大的齿轮在锈蚀中艰难转动。 紧接着,那片看似平整的石壁,竟然从中间,缓缓裂开了一道缝隙!缝隙越来越大,向两侧滑开,露出后面一个更加幽深、更加黑暗的洞口!一股更加陈腐、更加阴冷的气息,如同沉睡巨兽的吐息,从洞口中喷涌而出! 暗门之后,还有暗门?! 而这一次,暗门是被她触动了机关打开的! 陆明舒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不知道这扇门后会是什么——是逃出生天的通道?是藏匿秘密的密室?还是……通往更可怕地狱的入口? 那“咔咔”的齿轮转动声终于停止,暗门完全洞开,里面漆黑一片,深不见底,只有阴风阵阵。 就在这时,她怀里的那块包裹着碎片的湿布,似乎微微发烫了一下?不,不是发烫,是里面某块瓷片,似乎在微微震颤,与某种东西产生了共鸣? 她下意识地掏出湿布,打开。在油灯极其微弱的光线下,她看到那几块瓷片中,有一块内壁刻着模糊字迹的(正是写着“火雷…三九…鹰”的那块),边缘正散发出极其微弱的、几乎肉眼难辨的淡青色荧光,一闪,又灭了。 是巧合?还是……这东西,与这扇暗门后的某种东西,存在联系? 没有时间思考了。远处通道入口方向,隐约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低沉的呼喝声!是上面的守卫被刚才石板碎裂的声音惊动了?! 前有未知的黑暗深渊,后有追兵。 绝境! 陆明舒咬紧牙关,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她将湿布重新塞回怀里,不再犹豫,朝着那扇刚刚开启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黑暗洞口,猛地冲了进去! 就在她冲入洞口的刹那,身后传来守卫惊怒的吼声:“什么人?!”以及急促逼近的脚步声。 她头也不回,拼命向前奔跑。洞口后面是一条更加狭窄、更加陡峭向下的石阶,几乎垂直,她只能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向下滑去。粗糙的石阶刮破了手掌和膝盖,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但她全然不顾。 不知道向下滑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息,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终于,脚下猛地一空,她整个人从石阶尽头跌出,摔在了一片冰冷坚硬、布满碎石的地面上。 浑身骨头都像散了架,眼前金星乱冒。她挣扎着爬起来,回头望去。头顶的洞口隐没在黑暗中,只有极其微弱的光线透下,隐约能看到石阶的轮廓。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似乎被隔断了,变得模糊而遥远,但并未消失——他们很可能正在下来! 这里是一个比刚才石室稍大一些的地下空间,似乎是天然岩洞的一部分。空气比上面更加污浊阴冷,带着浓重的水汽和泥土味,还有一种……淡淡的、似曾相识的檀香气?非常非常淡,几乎被其他气味掩盖。 岩洞的一侧,是黑沉沉的地下水潭,水面幽暗无光,不知深浅。另一侧,则堆放着一些用油布遮盖的、大小不一的箱笼,还有几个散落的木桶。 这里像是一个秘密的储藏点,或者……中转站? 陆明舒没有时间去查看那些箱笼。她的目光,被岩洞最深处,石壁上的一点微光吸引。 那不是什么灯烛的光,而是一种柔和的、仿佛自然散发的、淡淡的乳白色晕光,来自石壁上镶嵌着的一样东西。 她踉跄着走过去。 靠近了才看清,那石壁上,被人为开凿出了一个浅浅的壁龛。壁龛里,端端正正地放着一盏灯。 不是油灯,也不是烛台。那是一盏造型古朴奇特的莲花灯座,通体用一种温润剔透、似玉非玉的白色石料雕成,莲花花瓣层层叠叠,栩栩如生。灯座中心,没有灯油,也没有灯芯,却自然散发出那层柔和的乳白色光晕,照亮了周围一小片区域。 而在莲花灯座旁边,壁龛的内壁上,刻着几行清晰的小字,字迹与陆沉舟书房中某些批注的笔迹,有七八分相似,却似乎更显苍劲古拙: 「此灯名‘寂照’,乃先帝赐予吾陆氏,镇守北境气运之物。灯在,则北境安;灯熄,则劫起。」 「吾今以此灯为凭,立誓于此:凡陆氏子孙,当以血肉戍边,以忠魂守土,绝不负先帝所托,绝不容外寇染指分毫!」 「然,朝中有魍魉,勾结外敌,觊觎此灯,欲乱我边陲,毁我柱石。吾心甚忧,恐力有未逮。后世子孙若见此灯与铭文,当知先祖苦衷,亦当警醒,慎之,重之!」 「镇北侯陆韫绝笔。」 陆韫!那是陆沉舟的祖父,上一代镇北侯,也是陆家军威最盛时的统帅!他竟在这里留下了这样的铭文和这盏神秘的“寂照”灯! 这灯……就是陆沉舟书房里,赵衡他们觊觎的“那件东西”?或者说,是其中之一?先帝赐予,镇守北境气运?这说法近乎玄奇,但在这种隐秘之地,以如此郑重的方式留存,绝非玩笑。 “灯在,则北境安;灯熄,则劫起。”难道北境如今的危机,与这盏灯有关?有人想让它熄灭? “朝中有魍魉,勾结外敌,觊觎此灯,欲乱我边陲,毁我柱石。”这与现在的情况何其相似!赵衡背后的“大人物”,兀良哈部,他们的目标,或许不仅仅是火器秘方或边防图,更是这盏被赋予象征意义甚至可能蕴含实际秘密的“寂照灯”? 陆沉舟知道这灯在这里吗?他知道他祖父留下的警告吗?他将狼头令牌和瓷瓶碎片分开藏匿,是否也与保护这盏灯有关? 陆明舒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想要触碰那温润的灯座,却在即将触及的瞬间,停住了。 不能碰。这灯太重要,也太诡异。而且,追兵快到了。 她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她环顾四周。除了来时的陡峭石阶,这个岩洞似乎没有其他明显的出口。地下水潭幽深莫测,不知通往何处。 难道要潜入水潭?可她不识水性,何况水下情况不明。 就在她心急如焚之际,目光扫过那些堆放的箱笼。其中一个箱笼的油布没有盖严实,露出了一角里面的东西——竟然是几套折叠整齐的、侯府亲卫的制式黑衣,还有……水靠? 这里竟然备有潜水的装备?是谁准备的?陆沉舟?还是别的什么人? 没有时间细想。她迅速冲过去,扯出一套最小的水靠和黑衣,也顾不得冰冷湿透,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水靠是皮质,坚韧贴身,黑衣套在外面。 刚穿戴完毕,头顶石阶方向就传来了清晰的、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喘息声!追兵下来了! 陆明舒最后看了一眼壁龛中那盏散发着柔和光晕的“寂照灯”,咬了咬牙,转身冲向水潭边。 潭水冰冷刺骨,瞬间淹没了脚踝。她回头看了一眼追兵火把的光亮已经出现在石阶尽头,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猛地扎入了漆黑冰冷的潭水之中!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全身,耳中只剩下汩汩的水声。眼前一片黑暗,只有上方微弱的光亮渐渐远离。她胡乱地挥舞着手臂,凭着本能向前游去。水靠多少提供了一些浮力和保暖,但冰冷的潭水仍然让她四肢迅速麻木。 不知道游了多远,肺里的空气即将耗尽,眼前阵阵发黑。就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前方隐约出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天光! 是出口!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拼命向那点亮光游去。光线越来越强,水流也开始变得湍急。终于,“哗啦”一声,她破水而出,剧烈的咳嗽起来,贪婪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 眼前是一个不大的、被乱石和枯草半掩的洞口,外面是阴沉的天色和……熟悉的景物? 这里似乎是侯府最东北角围墙外,紧邻着一条流入城中的小河岔道!这条水道,竟然与荷花池下的地下水系相通! 她挣扎着爬上岸,浑身湿透,冰冷刺骨,不住地颤抖。回头望去,那个出水口隐蔽在乱石杂草中,毫不起眼。 暂时……安全了? 不,追兵很可能也会发现这条水道。她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这里是侯府后街的背面,更加荒僻。她必须找个地方换掉这身显眼的黑衣和水靠,然后……想办法回府,或者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可她现在这副样子,能去哪里? 她忽然想起翠珠纸条上提到的“厨下张婶”。张婶家似乎就在后街仆役聚居区,靠近河边洗衣码头的地方。 或许……可以冒险去那里? 她拖着冰冷沉重的身体,沿着河岸,避开大路,在荒草和乱石间踉跄前行。每走一步,都耗费巨大的力气。身上的黑衣湿透紧贴,水靠更是冰冷僵硬。手掌和膝盖的伤口被冷水浸泡,疼痛加剧。 不知走了多久,就在她几乎要晕厥过去时,前方出现了一片低矮破旧的房屋,空气中飘来淡淡的炊烟和菜油味。是仆役聚居区。 她勉强打起精神,辨认着方向,朝着记忆中张婶家所在的那排房子摸去。天色愈发阴沉,像是又要下雨,街上几乎看不到人。 终于,她看到了那扇熟悉的、有些掉漆的黑木门。她鼓起最后一点力气,上前,轻轻叩响了门环。 一下,两下,三下。 门内传来一阵窸窣声,然后门被拉开了一条缝。张婶那张布满皱纹、带着惊愕和警惕的脸露了出来。 看到门外这个浑身湿透、脸色惨白如鬼、穿着侯府亲卫黑衣却身形单薄的“人”,张婶明显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 “张婶……”陆明舒用尽力气,发出微弱嘶哑的声音,“是我……陆明舒。” 张婶的瞳孔骤然放大,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又飞快地看了看左右,然后猛地一把将她拉了进去,迅速关上了门。 屋内光线昏暗,陈设简陋,但很干净。一个泥炉上烧着水,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小、小姐?您怎么……”张婶的声音都在发抖,看着陆明舒这身打扮和狼狈的样子,显然吓坏了。 陆明舒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几乎站立不稳,嘴唇冻得青紫,牙齿咯咯作响:“别问……快……给我找身干衣服……还有……有没有伤药……” 张婶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扶着她坐到屋里唯一一张破旧的木凳上,转身去里间翻找。很快,她拿出一套打着补丁但洗得很干净的粗布衣裙,又翻出一个小陶罐,里面是气味刺鼻的褐色药膏。 “小姐,您先将就换上,这是我闺女的旧衣裳,干净着。”张婶将衣服递给她,又指了指角落一个用旧布帘隔开的狭小空间,“去那里换吧。这药膏是土方子,治外伤止血的,有点疼,但管用。” 陆明舒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接过衣服和药膏,走到布帘后。冰冷的湿衣服脱下,换上干燥粗糙但温暖的布裙,感觉仿佛重新活了过来。她快速处理了一下手上和膝盖的伤口,药膏刺激得伤口一阵刺痛,但也带来些许暖意。 换好衣服出来,张婶已经倒了一碗热水递给她:“小姐,快喝点热水暖暖。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怎么从……从那边过来?还这副打扮?”她指了指后窗方向,那里隐约能看到河岸。 陆明舒捧着温热的粗陶碗,热水下肚,驱散了一些寒意。她看着张婶担忧而困惑的眼睛,知道此刻不能再完全隐瞒。 “张婶,府里出事了,荷花池发现了尸体,你知道吧?”她低声问。 张婶脸色一白,点了点头,声音发颤:“听、听说了,闹得人心惶惶的……难道小姐您……” “我去后花园附近查看,不小心……跌进了水里,从一条旧水道漂了出来。”陆明舒半真半假地说道,省略了密道和“寂照灯”的部分,“这身衣服……是为了遮掩。” 张婶显然不太相信“跌进水里”就能弄成这样,但看着陆明舒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的疲惫惊悸,没有再追问,只是叹了口气:“小姐,您这是何苦……侯爷将您留在院子里,定是为了您好。外头现在……不太平。” “我知道。”陆明舒垂下眼,“但我不能什么都不知道。张婶,你之前给我的暗示,我看到了。‘品石轩’……那里有什么特别吗?还有,今日‘刘记’糕点铺,你说遇到宫里采办的内侍,是真的吗?” 张婶的脸色更加紧张,她走到门边,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才走回来,压得极低的声音道:“小姐,有些事,不是我们做下人的该打听的。‘品石轩’……老侯爷在的时候,就不太让人靠近,说那里风水不好,阴气重。至于宫里的人……”她顿了顿,眼神闪烁,“老奴也是听铺子老板随口一提,真假不知。但小姐,老奴在府里几十年,有些事……看得多了,也就明白了。这府里头,看着平静,底下……水深着呢。侯爷不容易,小姐您……更要小心。” 她的话含糊其辞,却印证了陆明舒的许多猜测。张婶知道一些内情,但不敢明说,只能用这种方式提醒。 “张婶,谢谢你。”陆明舒真诚道,“今日之事,还请务必保密。我歇一会儿就走,不能连累你。” “小姐说的什么话。”张婶连忙道,“您就在这儿歇着,等天色再暗些,老奴想法子送您回去。只是……您现在这样回去,怕是瞒不住……” 确实,她这副样子,又消失了这么久,舒云轩那边肯定已经发现不对劲了。王婆子和翠珠不知道急成什么样,莫七的人恐怕也在找她。 回去,该如何解释? 陆明舒蹙起眉头。怀里那些瓷片和金属碎片湿漉漉的,贴着皮肤冰凉。还有那盏“寂照灯”和陆韫侯爷的铭文,不断在她脑中回响。 必须尽快将密道和灯的事情,想办法传递给陆沉舟!还有那些碎片,需要重新拼凑解读。 可怎么传递?莫七现在可信吗?那个竹林暗卫呢? 就在她思绪纷乱之际,张婶家那扇薄薄的木门,忽然被轻轻敲响了。 节奏很特别——两长,一短,一长。 张婶的脸色骤然变了,不是惊恐,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紧张和一丝……期待? 她看了陆明舒一眼,竖起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她噤声,然后快步走到门边,同样用那种特殊的节奏,轻轻叩了叩门板。 门外安静了一瞬。然后,门缝下,悄无声息地塞进了一个小小的、折叠起来的纸方。 张婶迅速捡起纸方,关好门,走回来,将纸方递给陆明舒,声音压得极低:“小姐,是给您的。” 给她的?在这里? 陆明舒心中惊疑,接过纸方展开。上面只有一行简洁的字,笔迹与陆沉舟有三分相似,却更加冷硬: 「亥时三刻,老地方。带齐所见之物。勿误。」 落款,是一个简单的墨点,但在墨点旁边,极其隐晦地描画了一个……振翅欲飞的隼鸟侧影。 是“青隼”的标记!是那个竹林暗卫?还是莫七? 他们竟然知道她在张婶这里?还约她再次见面? “老地方”……是指白马寺竹林? 陆明舒捏着纸条,指尖微微发颤。这到底是救命的绳索,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但无论如何,这似乎是她目前唯一的,能与陆沉舟一方核心力量取得直接联系,并将密道中发现的关键信息传递出去的机会。 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敲打着屋顶的瓦片,也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亥时三刻…… 她必须做出决断。 【生存时间倒计时:26天19小时14分22秒……】 冰冷的数字,与窗外冰凉的雨声,一起在她耳边回响。 她抬起头,看向张婶,眼中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平静。 “张婶,我需要你再帮我一个忙。” ------------ 灯影血色 雨越下越大,砸在张婶家低矮的屋檐上,噼啪作响,像是无数只手在急躁地叩击。简陋的屋内,油灯如豆,光线昏黄,将陆明舒和张婶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扭曲晃动。 陆明舒换上了张婶女儿那套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裙,洗得发白,宽大不合身,却干燥温暖,隔绝了部分从骨子里渗出的寒意。头发被张婶用一块旧布巾勉强绞干,散乱地披在肩头,衬得那张脸越发苍白瘦削,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和某种近乎孤狼般的警觉。 掌心和膝盖的伤口涂上了气味刺鼻的褐色药膏,传来火辣辣的刺痛,但也止住了血。怀里,那包用湿布裹着的瓷片和金属碎片,依旧冰冷地贴着皮肤,沉甸甸的,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冰,也像一枚烫手的火炭。 纸条上的字迹和那个振翅的隼鸟侧影,烙在她的视网膜上。 亥时三刻,老地方。带齐所见之物。 老地方,只能是白马寺竹林。那是她与那个神秘的“青隼”暗卫唯一接头的地点。 带齐所见之物……是指她在密道中发现的一切?包括那些碎片?还是也包括……她脑中关于“寂照灯”和陆韫侯爷铭文的记忆? 对方知道她在张婶这里,知道她经历了什么,甚至可能……一直在暗中注视着她?是保护,还是另一种更严密的监视? 张婶坐在对面的小杌子上,双手不安地绞着衣角,不时看一眼窗外滂沱的雨幕,又担忧地看向陆明舒。这个老实本分了一辈子的厨下婆子,此刻卷入这场她根本无法理解的漩涡,恐惧几乎写在了脸上,但她没有逃开,也没有多问。 “张婶,”陆明舒开口,声音因为寒冷和疲惫而有些沙哑,“你……认识送信的人吗?或者,知道是谁让你给我传那些消息的吗?” 张婶浑身一颤,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小姐……老奴、老奴不知道。只是前些日子,有人悄悄给了老奴一点银钱和一句话,说若是舒云轩的陆小姐有难处,或需要往外递什么消息,可以帮忙。还教了老奴那个……叩门的法子。老奴一开始怕,不敢应,可那人说……说这是为了侯爷,为了府里的安稳。老奴在府里几十年,受老侯爷和侯爷恩惠……就、就应下了。”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惶恐,“小姐,老奴是不是做错了?会不会害了您?” 为了侯爷……陆明舒心中一动。是陆沉舟的安排?还是莫七?或者是那个竹林暗卫所属的“青隼”中,忠于陆沉舟的一派? “你没有错,张婶。”陆明舒轻轻摇头,语气放缓了些,“谢谢你帮我。只是……今夜之事,你切记,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包括翠珠,包括府里任何其他人。就当我从未出现过。” 张婶用力点头:“老奴明白,老奴明白。小姐,您……您还要出去?这雨这么大,天又黑,外头……”她的担忧溢于言表。 “我必须去。”陆明舒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她看了一眼窗外漆黑的雨夜,雨水汇成溪流,在泥泞的地面上肆意横流。“张婶,你再帮我一个忙。我需要一身蓑衣斗笠,越不起眼越好。另外……有没有办法,能让我不经过侯府正门和几处角门,悄悄回到内宅附近?” 张婶愣了一下,皱眉思索片刻,迟疑道:“蓑衣斗笠有,是老奴那口子生前留下的,旧是旧了点,还能用。至于回内宅……除了几处门,倒是有条极少人知的捷径。”她压低声音,“后街最东头,挨着侯府东北角墙根,以前是府里倒夜香和运煤渣的偏门,早就封死了,但墙根下有条被杂草盖住的排水暗沟,年久失修,有几块砖松了,瘦小些的人能勉强钻过去。钻过去是一片废弃的芍药圃,挨着后花园的东北角,离……离荷花池和‘品石轩’都不远。” 又是东北角!荷花池,“品石轩”,密道出口,还有这条废弃的排水暗沟……仿佛所有的隐秘,都诡异地汇聚在侯府的那个角落。 陆明舒心中凛然,但面上不显:“好,就从那里进去。亥时之前,我必须赶到白马寺。” 张婶不再多言,起身去里间翻找。很快,她拿出一套破旧的棕褐色蓑衣和一项边缘破损的竹斗笠,还有一双硬邦邦的旧草鞋。 陆明舒迅速穿戴起来。蓑衣沉重,带着浓重的桐油和霉味,斗笠勉强遮住大半张脸。草鞋硌脚,但总比湿透的布鞋强。她将那包碎片重新用油纸仔细包好,塞进蓑衣内层。又向张婶要了一小块粗粮饼子,就着热水胡乱吃了几口,勉强恢复了些体力。 “小姐,千万小心。”张婶送她到门边,声音哽咽,“若是……若是事不可为,就回来,老奴这儿……总还能藏一时。” 陆明舒看着她眼中真挚的关切,心头微微一暖。在这冰冷诡谲的阴谋漩涡里,这一点点来自陌生人的温暖,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脆弱。 她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拉低斗笠,推开木门,瞬间投入外面冰冷瓢泼的雨幕之中。 大雨如注,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街巷空无一人,只有雨水砸在地面和屋檐上的喧嚣。积水没过脚踝,冰冷刺骨。陆明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蓑衣勉强挡雨,但很快下半身就湿透了。她按着张婶指点的方向,在迷宫般的后街小巷中穿行,避开偶尔亮着灯火的窗户和可能出现的巡夜人。 雨水冲刷掉了血迹和大部分痕迹,也掩盖了她的行踪。但同样,也让她前路更加艰难。 亥时三刻,白马寺竹林……时间很紧。 她必须先去那个废弃的排水暗沟,将身上的蓑衣斗笠和这身显眼的粗布衣裙换掉,至少要穿回侯府内宅丫鬟常见的服饰,否则即便到了寺外,也无法混入。张婶的女儿在府里做粗使,她的衣物太扎眼。 终于,她摸到了侯府东北角那堵高大的围墙下。这里果然更加荒僻,墙角杂草丛生,几乎有半人高,在雨水中倒伏一片。她按照张婶的描述,摸索着,很快在墙根一处被藤蔓和野草遮掩的地方,找到了那个坍塌的排水口。 几块青砖松脱,形成一个黑黢黢的、勉强能容她这种瘦小体型通过的洞口。里面散发着淤泥和腐烂植物的气味。她毫不犹豫,趴下身,费力地钻了进去。 洞口里面是一段倾斜向上的、狭窄污秽的通道,积着浅浅的污水。她屏住呼吸,忍受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手脚并用,向上爬去。通道不长,尽头被一块沉重的木板挡住。她用力推开一条缝隙,外面是同样哗啦的雨声,但空气清新了许多。 她钻了出来,发现自己果然在一片荒废的、长满杂草和灌木的园圃里。四周黑漆漆的,只有雨水敲打树叶的声音。远处,能隐约看到侯府内宅零星的灯火。 这里应该就是废弃的芍药圃了。她迅速脱下蓑衣斗笠和粗布外裙,卷起来塞进旁边一个半塌的、用来堆肥的土坑里,用碎石和烂叶草草掩盖。里面只穿着张婶女儿那套粗布中衣(已经半湿),外面则换上从张婶那里拿来的、另一套稍好些的、灰蓝色丫鬟旧裙(也是张婶备着的,原本是她自己的)。头发重新绾成简单的双丫髻,用两根素木簪固定。脸上和手上的污泥,就着雨水胡乱抹了抹。 做完这些,她辨明方向,朝着记忆中西角门的方向潜去。她需要从那里溜出府——舒云轩的看守和王婆子她们肯定发现她失踪了,府内现在想必加强了巡查,但从内宅直接走西角门,再绕去白马寺,是最快的路径。 雨夜成了最好的掩护。她像一抹真正的幽魂,贴着墙根和树木的阴影,避开偶尔提着灯笼匆匆走过的巡逻婆子或护院。府内的气氛比白天更加紧绷,灯笼的光在雨幕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晕,映照着一张张紧张不安的脸。 有惊无险地靠近西角门。这里平时出入的多是内宅仆役和运送杂物的小车,守卫相对松懈。今夜雨大,守卫缩在门房里,只留了一个人披着蓑衣在檐下躲雨张望。 陆明舒观察了片刻,趁着那人转身跺脚驱寒的刹那,从侧面一处堆放杂物的阴影里飞快窜出,如同狸猫般无声无息地溜出了半掩的角门,瞬间没入外面街道更深的黑暗和雨幕之中。 出了侯府范围,她不敢走大路,依旧专挑小巷。白马寺在城西,距离不近。她只能尽量加快脚步,冰冷的雨水不断浇在身上,带走所剩无几的体温,手脚早已麻木,只是凭着意志机械地向前。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感觉快要支撑不住时,前方终于出现了白马寺那熟悉的、在雨夜中更显巍峨沉默的山墙轮廓。 山门紧闭,寺内一片漆黑寂静,只有檐角的风铃在风雨中发出零丁凄清的响声。白日里的香火鼎盛、人流如织,仿佛只是一场幻觉。 她绕到寺庙侧面,找到记忆中那片竹林的位置。竹叶在暴雨中疯狂摇曳,发出如同海潮般的哗哗巨响,更添阴森。雨水顺着竹竿倾泻而下,在地上汇成湍急的溪流。 就是这里了。她上次与那“青隼”接头的空地,那块爬满青苔的卧石,在雨幕中只显出一个模糊的暗影。 亥时三刻……快到了。 她藏身在一丛特别茂密的竹子后面,屏息凝神,目光穿透重重雨帘,死死盯着那片空地。怀里,那包碎片冰冷坚硬,掌心因为紧握银簪而微微刺痛。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雨势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更急。除了风雨声和竹叶的狂舞,听不到任何其他声响。 难道对方不来了?还是……出了意外? 就在她心中焦灼渐生之时,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毫无征兆地出现在卧石旁! 不是从竹林外进来,而是仿佛直接从阴影中“渗”了出来。他依旧穿着那身灰色的僧衣,光头,身形瘦削,立在滂沱大雨中,却似乎滴水不沾,只有周身散发着比雨水更冷的寒意。 正是那个“青隼”暗卫。 他目光如电,精准地扫向陆明舒藏身的方向,仿佛能穿透茂密的竹丛和厚重的雨幕。 陆明舒心中一紧,知道自己早已暴露。她没有犹豫,从藏身处走出,一步步走向卧石。 雨水瞬间将她浇透,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她走到离暗卫三步远的地方站定,抬起被雨水模糊的视线,看向他。 暗卫也在看她,冰冷的目光在她湿透狼狈的身上停留一瞬,落在她紧紧捂着的胸前——那里藏着碎片。 “东西。”他开口,声音沙哑,比雨声更冷。 陆明舒从怀中取出那个油纸包,却没有立刻递过去:“我要见侯爷。或者,至少要知道,这些东西,会送到他手里。” 暗卫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讥诮的神色:“你没资格谈条件。” “那你就杀了我,自己拿走。”陆明舒不退让,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异常清晰,“但杀我之前,告诉我,‘寂照灯’是什么?陆韫侯爷的铭文,是什么意思?‘宫灯将熄’,指的又是谁?” 听到“寂照灯”三个字,暗卫的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出鞘的刀锋,瞬间锁定了陆明舒,周身寒意暴涨!那一刹那泄露出的杀意,让周围的雨丝仿佛都凝滞了一瞬! “你进了‘隐泉洞’?”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雷霆般的重量,“谁告诉你的入口?你看到了什么?说!” 果然!他知道那盏灯!他知道那个地方叫“隐泉洞”! 陆明舒心脏狂跳,但面上竭力维持镇定:“我自己找到的。荷花池下的密道,品石轩的暗门。我看到了那盏灯,看到了陆韫侯爷的绝笔。我还看到了一个被扭断脖子的人,穿着夜行衣,死在那里。以及……墙上的刻字。”她顿了顿,迎着对方几乎要实质化的冰冷目光,“现在,你能回答我的问题了吗?或者,带我去见能回答的人。” 暗卫死死盯着她,仿佛在评估她话语的真实性,以及……该不该立刻让她闭嘴。半晌,那恐怖的杀意缓缓收敛,但眼神依旧冰冷刺骨。 “你找死。”他吐出三个字,却不再是纯粹的威胁,更像是一种陈述。“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侯爷让你安分待着,是给你活路。” “可我不想看着他死!”陆明舒猛地提高声音,雨水混合着不知是泪还是什么,从脸上滑落,“我不知道你们在谋划什么,对抗什么。但我知道他处境危险!我知道有人要那盏灯!我知道‘宫’里有人想他死!把我蒙在鼓里,让我像个傻子一样等着最后的结果,这就是活路吗?!” 她的声音带着破音的嘶哑,在狂暴的雨声中,却有种撼动人心的力量。 暗卫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迸发出的、与娇弱外表截然不同的倔强、恐惧,以及深藏其下的……一种近乎绝望的关切。那不是一个棋子该有的眼神。 “灯是饵,也是引信。”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却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复杂,“侯爷以身作饵,引蛇出洞,欲毕其功于一役。北境,京城,皆是局。你看得越多,牵扯越深,越难脱身。” 饵……又是饵!陆沉舟将他自己,将那盏可能关乎北境气运的“寂照灯”,都当成了饵?他到底布下了一个多大的局?要钓的,又是怎样可怕的“蛇”? “所以……荷花池的尸体,也是局的一部分?是为了打草惊蛇,还是为了传递假消息?”陆明舒追问。 暗卫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那不是你该关心的。把你找到的东西给我,然后回去,忘掉今晚的一切,忘掉‘隐泉洞’,继续做你‘安分’的侯府小姐。这是侯爷的命令,也是……你唯一的生机。” 唯一的生机?可她脑海里那不断减少的倒计时,分明在告诉她,陆沉舟若死,她绝无生机! “如果我不呢?”陆明舒握紧了油纸包,向后退了半步。 暗卫的眼神骤然一厉。他没有动,但陆明舒却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将她笼罩,周围的雨丝似乎都改变了方向,向她压迫而来。 “由不得你。”他缓缓抬起一只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雨夜中泛着冷白的光泽,仿佛下一刻就能轻易扭断她的脖子,就像扭断密道中那个“青蚨”杀手的脖子一样。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 “咻——啪!” 一支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骤然划破雨夜,在竹林上空炸开一团刺目的红色焰光!即便在暴雨中,那光芒也清晰可见! 是信号!而且是极其紧急的示警信号! 暗卫的脸色瞬间变了!那一直如同面具般的冰冷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眼中闪过一丝惊怒。 几乎在响箭炸开的同时,竹林四面八方,骤然响起了密集的、轻微却迅疾的破空声!不是雨声,是弩箭!无数支弩箭,如同毒蜂出巢,从竹林的阴影中攒射而出,目标明确——正是暗卫和陆明舒所在的这片空地! “趴下!”暗卫厉喝一声,身形如鬼魅般一晃,已挡在陆明舒身前,宽大的僧衣袖袍猛地一卷,竟带起一股凌厉的劲风,将射到近前的七八支弩箭尽数扫落!箭簇钉入湿软的泥土或竹竿,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但弩箭太多了!来自不同方向,覆盖了几乎所有的闪避角度! 暗卫一把抓住陆明舒的后领,将她猛地向卧石后面一甩!陆明舒猝不及防,重重摔在冰冷的泥水里,滚到卧石后。与此同时,她听到“嗤”的一声轻响,是利物入肉的声音! 暗卫身体微微一震,闷哼一声,左肩处已然中了一箭!箭矢力道极大,穿透了僧衣,深嵌肉中,鲜血瞬间涌出,在灰衣上洇开一团刺目的暗红。 他没有停留,反手拔出一柄短刃,格开又一轮射向陆明舒藏身处的箭矢,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竹林,厉声道:“‘青蚨’?!还是‘影卫’?藏头露尾,出来!” 回应他的,是更多、更密集的弩箭!同时,竹林深处,响起了沉闷而迅捷的脚步声,不止一人,正在快速合围! 这不是普通的伏击,而是有备而来、精心布置的绝杀!对方的目标,显然不只是陆明舒,更包括这个“青隼”暗卫! 暗卫眼神冰冷到了极点,他知道不能恋战。对方人数不明,且有强弩在手,在这片不利于闪躲的竹林里,硬拼只有死路一条。 他一把抓起还摔在泥水里的陆明舒,低吼:“走!”不由分说,拖着她朝着竹林更深处、地势更复杂、竹子更茂密的方向冲去! 箭矢如同附骨之疽,紧追不舍,嗖嗖地擦过身侧,钉入周围的竹竿。暗卫带着伤,动作却依旧快得惊人,在竹林中东绕西拐,利用地形和竹丛竭力躲避。陆明舒被他拖着,跌跌撞撞,浑身泥水,冰冷和恐惧让她几乎麻木,只能拼命跟上。 身后的追兵紧咬不放,脚步声和弓弦声越来越近! “分开走!”暗卫忽然将她往旁边一推,塞给她一个冰冷坚硬的小铁牌,“去‘刘记’铺子后巷,第三棵槐树下,敲砖七下,有人接应!快!” “那你……”陆明舒急道。 “不用管我!”暗卫打断她,猛地转身,迎着追兵来的方向,短刃出鞘,在雨夜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光,“记住,东西藏好,别落到任何人手里!走!” 他最后看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随即义无反顾地扑向了黑暗中的追兵,瞬间,金铁交击声和短促的惨叫声响起! 陆明舒心脏狂跳,知道此刻不是犹豫的时候。她握紧那块带着血腥味的小铁牌和怀里的油纸包,看了一眼暗卫消失在雨夜竹影中的方向,咬紧牙关,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没命地狂奔! 雨水模糊视线,竹枝抽打在脸上身上,火辣辣地疼。她不知道方向,只知道拼命往前跑,远离身后的杀机和血腥。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声音渐渐遥远,直到彻底被暴雨声淹没。她力竭地靠在一棵粗壮的竹子后,剧烈喘息,肺叶火烧火燎,冰冷的雨水灌进口鼻,呛得她咳嗽不止。 暂时……安全了? 她摊开手掌,看着那枚沾着血的小铁牌。正面刻着一个简单的“隼”字,背面是一串数字。刘记铺子后巷,第三棵槐树……那是白天张婶提到过的地方! 暗卫在最后关头,给了她一条生路。而他本人,生死未卜。 陆明舒用力抹去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或许还有血水),将铁牌和油纸包一起贴身藏好。她必须立刻去那个接头地点!那里可能有关键的接应,也可能是另一个陷阱。但她别无选择。 辨明了一下大致方向(白马寺山门在那边),她挣扎着站起身,正准备继续前行,忽然,脚下一滑,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 她低头看去。 雨水冲刷过的泥地上,半掩着一只苍白的手。手指纤细,涂着蔻丹,此刻却沾满泥污,无力地张开。顺着那手看去,一个穿着宝蓝色绸缎衣裳、却早已被泥水浸透污损的身影,蜷缩在几丛竹子之间的凹陷处,一动不动。 宝蓝色绸缎……金线绣边…… 陆明舒的呼吸骤然停止。 她颤抖着,慢慢走近。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头发散乱,遮住了大半张脸,但身上那件昂贵的、被污泥和血迹玷污的宝蓝色织金襕衫,却无比刺眼——与王婆子描述的、从荷花池尸体手中发现的那片碎布,颜色质地,何其相似! 而更让陆明舒浑身血液冻结的是,当一阵风掀起那女子脸上的乱发时,露出的那张即便苍白如纸、双目紧闭也难掩秀丽姿容的脸—— 她认得! 是永定侯府的二小姐,周莹!永定侯世子周显的嫡亲妹妹! 她怎么会死在这里?!穿着与荷花池疑案可能有关的宝蓝色华服,死在白马寺竹林,死在这场针对她和“青隼”暗卫的伏击之中?! 是灭口?是误杀?还是……这根本就是针对永定侯府的又一个阴谋? 陆明舒踉跄着后退一步,巨大的惊骇和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 这潭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还要血腥! 雨,还在下。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周莹苍白的脸,也冲刷着这片被阴谋和死亡浸透的竹林。 陆明舒站在那里,浑身湿透,冰冷刺骨,看着眼前这具突兀出现的贵女尸体,再想起生死未卜的暗卫,怀里的碎片和铁牌,还有那盏神秘的“寂照灯”…… 她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踏入了这片血色泥沼的最深处。 退无可退。 【生存时间倒计时:26天14小时09分58秒……】 倒计时,如同死神无声的脚步声,在暴雨的喧嚣中,格外清晰。 ------------ 暗巷诡灯 雨,不知何时变小了,从瓢泼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冷雨丝,却更添几分侵肌透骨的寒意。竹叶上的积水偶尔滴落,砸在泥泞的地面,也砸在陆明舒冰冷僵硬的脊背上。 她死死盯着几步外,那个蜷缩在泥水污秽中、早已失去生命的宝蓝色身影——永定侯府二小姐,周莹。那张曾被誉为京城明珠之一的秀丽脸庞,此刻了无生气,苍白中泛着死灰,嘴唇微张,仿佛凝固了最后一声无声的惊骇或呼唤。昂贵的宝蓝色织金襕衫浸透了泥水,紧贴在失去温度的身体上,金线在微弱的天光下反射出冰冷诡异的光泽。 是她。陆明舒绝不会认错。前世宫宴上,她曾远远见过这位眼高于顶的侯府贵女,也听过她与赵衡似乎有过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今生白马寺碑林前,她与周显擦肩而过,周显那怪异的神色……是否那时,周莹已经在这附近?或者,已经遭遇不测? 她为什么会死在这里?穿着可能与荷花池碎尸案有关的衣料,死在针对她和“青隼”暗卫的伏击现场附近?是巧合被卷入?还是……她本身就是这局中的一环?甚至,可能是伏击者之一?但看她的样子,不像有武功,更像是被人挟持或诱骗至此,然后灭口。 谁杀了她?是那些放弩箭的伏兵?还是……另有其人? 巨大的疑问和更深的恐惧,如同这冰冷的雨丝,密密麻麻地缠绕住陆明舒。她感觉自己像一只落入巨大蛛网的飞虫,每一根颤动的丝线,都连接着更黑暗的陷阱。 不能留在这里!周莹的尸体一旦被发现,永定侯府绝不会善罢甘休。而她,一个本该被禁足在侯府、却深夜出现在凶案现场、浑身狼狈的“嫌犯”,将会是第一个被推出去的牺牲品! 必须立刻离开!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再去看那具刺目的尸体,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竹林外跑去。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去“刘记”铺子后巷!那是那个“青隼”暗卫在生死关头,给她的唯一生路。尽管那也可能是一个陷阱,但她已别无选择。 雨丝迷蒙,夜色浓重。她凭着模糊的记忆和白日来时的方向感,在泥泞湿滑的山道上艰难跋涉。身上的灰蓝色丫鬟裙早已湿透污浊,紧紧贴在身上,冰冷沉重。鞋子早就不知道丢在哪里,赤足踩在冰冷的泥水碎石上,每走一步都传来钻心的刺痛。掌心被自己掐出的伤口和膝盖的擦伤,被雨水和泥污浸泡,火辣辣地疼。 她不敢走大路,专挑树林和小径。不知摔了多少跤,身上添了多少新伤,终于,她看到了远处白马寺山脚下,那片在雨夜中亮着零星灯火的街市轮廓。 刘记糕点铺……她记得白日陈氏马车停靠的大致方位。绕到那条街的后巷,那里更加黑暗僻静,弥漫着垃圾和污水的馊臭味。雨水在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汇成浑浊的小溪。 她数着巷子里的槐树。一、二、三…… 第三棵槐树,树冠如盖,在雨夜中黑沉沉地矗立在巷子深处一户人家的后墙边。树下堆着些破筐烂瓦,看起来与寻常肮脏的后巷并无不同。 陆明舒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警惕地观察四周,确认没有可疑人影,才踉跄着走到那棵槐树下。 敲砖七下……敲哪里的砖? 她蹲下身,借着远处漏过来的一点点微光,仔细查看槐树根部附近的墙面。青砖老旧,布满苔藓。她的手在冰冷湿滑的砖面上摸索着,忽然,指尖触碰到一块微微松动的砖头。 就是这里! 她屈起手指,用指节,对着那块砖,轻轻敲击。 笃、笃、笃、笃、笃、笃、笃。 七下,间隔均匀,力道适中。 敲完之后,她屏住呼吸,紧紧贴着湿冷的墙壁,等待着。 一秒,两秒,三秒…… 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雨丝落在树叶和地面的沙沙声,以及远处隐约的、不知哪家传来的犬吠。 难道……暗卫骗了她?还是接应的人已经出事? 就在她心不断下沉,几乎绝望时——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老旧门轴转动的声音,从她身侧响起! 不是面前的墙,而是旁边那户人家后墙上,一个极其隐蔽的、几乎与墙面融为一体的、只有半人高的窄小木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打开了一条缝! 里面没有光,只有更加深沉的黑暗。 一个苍老嘶哑、辨不出男女的声音,从门缝里飘了出来,低得如同耳语: “信物。” 陆明舒心头一紧,连忙从怀中掏出那枚沾着暗卫血迹的小铁牌,从门缝塞了进去。 里面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检查。然后,木门开大了一些,刚好容她侧身通过。 “进来。快。” 陆明舒不再犹豫,侧身挤进了门内。身后的木门立刻无声地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存在过。 门内是一条极其狭窄、仅容一人通过的甬道,黑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的灰尘和一股淡淡的、奇异的药草味。前方隐约有极微弱的光亮。 那个苍老的声音在前方指引:“跟着光走,别碰任何东西。” 陆明舒依言,摸索着墙壁,朝着那点微光走去。甬道曲折,似乎向下倾斜。走了大约二三十步,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不大的地窖。 地窖中央,点着一盏造型古拙的铜灯,灯焰如豆,散发出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周围。灯光下,坐着一个穿着深灰色粗布衣袍、头发花白稀疏、面容被深深皱纹和阴影覆盖的老者。他背脊佝偻,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用一块软布擦拭着手里的一件东西——正是陆明舒刚刚递进去的那枚小铁牌。 老者听到脚步声,缓缓抬起头。灯光映亮了他半张脸,皮肤如同风干的橘皮,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如同潜伏在暗处的老枭,上下打量着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陆明舒。 “你是陆家那丫头?”老者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陆明舒心中警惕,点了点头:“是。前辈是……” “我是谁不重要。”老者打断她,将擦拭干净的铁牌放在一旁的小几上,“重要的是,‘玄七’那小子,把他那条快交代了的命,还有这枚‘青隼令’,托付给了你。”他的目光落在陆明舒紧捂着胸前的动作上,“他让你带的东西,带来了?” 玄七?是那个暗卫的代号? 陆明舒点了点头,从怀里取出那个依旧用油纸包着的碎片包,却没有立刻递过去。“玄七前辈他……怎么样了?”她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老者浑浊的眼珠动了动,语气平淡无波:“中了三箭,两处要害,又强行动用了禁术突围,把追兵引向了相反的方向。现在……怕是已经流干了血,凉透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天气。 陆明舒的身体晃了晃,一股寒意从心底直冲头顶,比外面的冷雨更甚。那个冰冷沉默、却在最后关头将她推开、独自迎向死亡的暗卫……死了? “他……是为了救我……”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无比。 “是为了侯爷的命令。”老者纠正她,语气依旧没有波澜,“‘青隼’的存在,就是为了完成侯爷的命令,不惜代价,包括性命。他做得很好,完成了他的任务——把你和东西,送到了这里。” 不惜代价……包括性命。陆明舒咀嚼着这几个字,心头沉甸甸的。这就是陆沉舟手中“青隼”的宿命吗?那陆沉舟自己呢?他把自己当作诱饵,是不是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东西。”老者再次提醒,枯瘦的手伸了过来。 陆明舒将油纸包递给他。 老者接过,却没有立刻打开,而是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又用手指摩挲了一下油纸的表面和边缘,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和更深的凝重。 “水腥气,淤泥味,还有……极淡的‘隐泉石’粉末和‘龙涎香’灰烬。”他低声自语,随即看向陆明舒,“你进了‘隐泉洞’,碰了‘寂照灯’?” 他果然知道!而且仅凭油纸包上的气味和沾染的微量痕迹,就判断出了她的经历! 陆明舒没有隐瞒,点了点头:“是。我看到了灯,还有陆韫侯爷的铭文。还有……一个被扭断脖子、穿着夜行衣的尸体,以及墙上的刻字。” 老者沉默了片刻,将油纸包小心打开。昏黄的灯光下,那些瓷片和金属碎片泛着冷硬的光泽。他拿起那块内壁刻着“火雷…三九…鹰”字样的瓷片,又仔细看了看其他碎片,特别是那几块带着白底青花纹路的。 “丙九哨卡的出入令牌碎片,夜鹰小队的紧急联络瓷瓶碎片……还有兀良哈狼骑的调兵符残片。”他一一辨认,声音低沉,“都是从‘隐泉洞’带出来的?” “有些是,有些……是从祠堂香灰瓮里找到的。”陆明舒如实道。 老者眼中精光一闪:“祠堂?你竟能潜入侯爷书房重地?”他的语气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明显的惊讶。 陆明舒没有解释,只是道:“侯爷烧了一封假信,却把这些碎片藏在了祠堂香灰瓮里。我不明白。” “烧假信,是为了稳住某些人,或者……迷惑某些人。”老者将碎片重新包好,动作异常小心,“藏起这些关键碎片,是为了留下线索,或者……作为某种凭证。侯爷行事,向来走一步,看十步。他让你看到这些,或许……本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计划的一部分?陆明舒心头一震。难道她从重生醒来后的每一步,甚至她的“悔悟”和“挣扎”,都在陆沉舟的预料和算计之中?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窒息和……冰冷。 “那‘寂照灯’呢?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陆韫侯爷说‘灯在,则北境安;灯熄,则劫起’?”她追问。 老者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审视,有衡量,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盏灯……与其说是实物,不如说是一个象征,一个信物,一个……凝聚了陆家三代镇守北境之血誓与气运的枢纽。具体为何,老朽亦不尽知。只知此灯关乎甚大,不仅北境蛮族觊觎,朝中……亦有豺狼虎视眈眈。侯爷以身为饵,以灯为引,所为者,绝非仅仅揪出几个内鬼或打退一次犯边那么简单。”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宫灯将熄’……嘿,刻那字的人,倒是看得明白。只是这‘熄灯’之手,来自宫内,还是宫外,抑或是……内外勾结,就难说得很了。” 果然!那“宫”字指向的,就是宫廷内部!陆沉舟面对的敌人,不仅在边境,更在庙堂之上,甚至可能直达天听! “永定侯府……与这件事有关吗?”陆明舒想起周莹的尸体和周显那身宝蓝色衣服,“荷花池尸体手里的碎布,还有周莹……” 老者脸色一沉,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锐芒:“你见到了周家那丫头?” “她死了。在竹林里,离我和玄七前辈接头的地方不远。”陆明舒低声道,“穿着宝蓝色的衣服。” 老者沉默良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发出轻微的笃笃声。“永定侯府……水也不浅。周显那小子,是个墙头草。他妹妹周莹,据说与宫中某位贵人走得近。她死在那里,衣服又与碎布吻合……这潭水,被彻底搅浑了。有人想把永定侯府也拖下水,或者……永定侯府本身就不干净。”他看向陆明舒,目光如炬,“丫头,你惹上大麻烦了。周莹之死,很快就会被发现。而你,是最后一个可能见过她,或者与她之死有关的人。永定侯府,还有那些幕后黑手,都不会放过你。” 陆明舒脸色苍白,她早已料到这一点。“那我该怎么办?回侯府?还是……” “侯府你现在不能回。”老者断然道,“那里恐怕也已经不安全了。荷花池浮尸,周莹横死,再加上侯爷离京……暗地里的眼睛,只怕早已将侯府盯得死死的。你回去,是自投罗网。” “那我该去哪里?” 老者沉吟片刻,缓缓道:“侯爷离京前,曾留有一处隐秘的暗桩,连‘青隼’中也只有极少数人知晓。本是备作万一之需。玄七将‘青隼令’给你,或许……也是想让你去那里暂避风头,同时,将你带来的东西和看到的事情,交给那里的主事之人。” “在哪里?”陆明舒急切地问。 “城南,清水巷,最里头那家棺材铺。”老者缓缓道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地名,“铺主姓方,是个瘸子。你去那里,出示‘青隼令’,对他说:‘掌柜的,可有上好的柳州阴沉木?我要订一副,尺寸是七尺三寸。’他会明白。” 棺材铺?陆明舒心头一凛。但此刻,她已别无选择。 “我该如何过去?现在外面……” “从这里的地道可以出去,通往两条街外的一处废弃染坊。从那里出去,小心些,应该能避开大部分耳目。”老者站起身,佝偻的身形在灯光下拉出长长的、扭曲的影子。他走到地窖一侧,推开一个看似墙壁的暗格,露出后面黑黢黢的洞口。“顺着这条道一直走,尽头有梯子,上去就是染坊的后院枯井。记住,出去之后,立刻离开,不要停留,不要回头,直接去清水巷。” 陆明舒点点头,将老者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她走到地道口,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盏昏黄的铜灯和老者模糊的面容。 “前辈……还未请教……” “名字不重要。”老者挥挥手,背对着她,重新坐回灯下,拿起那枚“青隼令”细细端详,声音飘忽,“若你能活着见到侯爷,或许……还有知道的一天。快走吧,丫头。时间,不多了。” 陆明舒不再多言,对着老者的背影深深一福,然后转身,义无反顾地钻入了那条黑暗的地道之中。 地道比想象中更长,更曲折。她摸黑前行,只能扶着冰冷潮湿的土壁,深一脚浅一脚。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光,和一把靠在墙边的简陋木梯。 她攀着木梯爬上去,顶开一块沉重的木板,带着霉味的空气涌了进来。她爬出枯井,发现自己果然在一处破败庭院的角落里。四周堆满废弃的染缸和朽木,杂草丛生,寂静无人。远处,隐约传来五更天的梆子声。 天,快亮了。 雨已经完全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东方只有一线微弱的鱼肚白。 她不敢耽搁,辨明方向,朝着记忆中的城南清水巷摸去。一路上,她尽可能避开主街和巡逻的兵丁,专挑最肮脏僻静的小巷。身上的衣服半干,沾满泥污,赤足上更是血迹斑斑,每走一步都疼痛钻心。但她咬牙忍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去棺材铺,找到那个姓方的瘸子,把东西交出去,然后……等待陆沉舟的安排,或者,寻找新的生机。 清水巷位于城南贫民区的最深处,狭窄,肮脏,两旁是低矮破旧的棚户,空气中弥漫着贫困和绝望的气息。巷子尽头,果然孤零零地立着一间门面歪斜、招牌模糊的铺子,门楣上挂着一个褪了色的白纸灯笼,上面写着一个漆黑的“奠”字。 棺材铺。 铺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灯光,一片死寂。 陆明舒站在门口,深吸一口冰冷污浊的空气,推门走了进去。 铺内光线昏暗,充斥着木材、油漆和香烛混合的怪异气味。四处堆放着一些半成品的棺材板、纸人纸马,角落里甚至还靠着一副刷了黑漆的薄皮棺材,在昏暗中显得格外阴森。 一个穿着灰色短打、身形干瘦、左腿有些跛的中年男人,正背对着门口,拿着刨子,慢吞吞地刨着一块木板。听到推门声,他头也没回,沙哑地问道:“买棺材?还是订做?” 陆明舒走到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取出那枚“青隼令”,低声道:“掌柜的,可有上好的柳州阴沉木?” 刨木声停下了。 瘸子缓缓转过身。他约莫四十上下,面容普通,甚至有些木讷,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平静,平静得近乎空洞。他的目光落在陆明舒手中的铁牌上,停顿了一下。 “要订一副,尺寸是七尺三寸。”陆明舒继续说道,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 瘸子沉默地看着她,又看了看她狼狈不堪的样子,良久,才慢慢放下手中的刨子,用一块破布擦了擦手。 “有。”他终于开口,声音平板无波,“不过,阴沉木料子金贵,要看货,得去后头库房。姑娘,跟我来。” 他跛着脚,走向店铺后门。陆明舒握紧铁牌,跟了上去。 穿过一条堆满木屑和杂物的狭窄过道,后面是一个小小的天井,天井对面,是一间更加低矮昏暗的屋子,门紧锁着。 瘸子从腰间摸出一把陈旧的铜钥匙,打开门锁,推门进去。 陆明舒紧随而入。 屋内没有窗户,只有墙上挂着一盏油灯,光线比外面更暗。空气中有股淡淡的、类似石灰的味道。屋子中央摆着一张破旧的方桌,桌上放着些凌乱的工具和账本。 瘸子关上门,转过身,脸上的木讷和平静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如刀的审视。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刮过陆明舒全身,最后定格在她脸上。 “令是谁给你的?玄七?还是莫七?”他开门见山,声音依旧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玄七。”陆明舒答道,“在白马寺竹林,他为了救我,引开追兵,生死不明。这是他临别前给我的,让我来这里,找方掌柜。” “东西呢?”瘸子——方掌柜追问。 陆明舒再次取出那个油纸包。 方掌柜接过,就着油灯的光,快速检查了一下里面的碎片,脸色变得异常凝重。他拿起那块刻字的瓷片,看了又看,又嗅了嗅油纸,眉头紧紧锁起。 “你进了‘隐泉洞’?”他问,语气与那地窖老者如出一辙。 “是。”陆明舒将之前的经历,包括发现周莹尸体,简略地说了一遍。 方掌柜听完,久久不语,只是用手指反复摩挲着那块瓷片,眼神变幻不定。 “方掌柜,”陆明舒忍不住问道,“侯爷他……到底在谋划什么?北境现在如何?这‘寂照灯’和这些碎片,究竟意味着什么?还有周莹的死……” “闭嘴。”方掌柜冷冷打断她,眼神严厉,“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玄七让你来这里,是让你避祸,不是让你刨根问底。” 他将碎片重新包好,贴身收起,然后走到墙边,在某块砖上按了几下。 “咔哒”一声轻响,墙角地面的一块石板,竟然向内滑开,露出一个黑乎乎的洞口,有阶梯向下延伸。 “下去。”方掌柜命令道,“里面有干粮、水和伤药,也有干净衣服。待在里面,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出来,也不准发出任何声音。外面无论发生什么,听到什么,都与你无关。明白吗?” 陆明舒看着那个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黑暗洞口,心脏紧缩。但她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 “侯爷……什么时候能回来?”她最后问了一句。 方掌柜看着她,那双平静得近乎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别的什么。 “该回来的时候,自然会回来。”他避而不答,只是侧身让开,“下去吧。记住我的话。” 陆明舒不再多问,默默走向那个洞口。就在她即将踏入黑暗的刹那,方掌柜忽然又开口道: “丫头。” 陆明舒回头。 方掌柜盯着她,一字一句,声音低沉而清晰:“如果你还想活着见到侯爷,就忘掉‘寂照灯’,忘掉你看到的一切,忘掉周莹。从此刻起,你只是一个因为害怕赵家报复、偷偷躲起来的、胆小的侯府小姐。其他的,你什么都不知道,也从未见过。记住了吗?” 陆明舒迎着他冰冷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 然后,她转过身,踏入了那片代表着暂时安全、却也意味着彻底隔绝与未知的黑暗之中。 身后的石板,缓缓合拢,将最后一丝光线和外面的世界,彻底隔绝。 【生存时间倒计时:26天07小时33分19秒……】 黑暗,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吞没。 只有脑海里那冰冷跳动的数字,和怀中那枚沾着血的小铁牌,提醒着她,时间仍在流逝,而这场以陆沉舟的性命、以北境安宁、甚至以更多人为赌注的巨大棋局,仍在无声而惨烈地进行着。 而她,已被迫藏身于这棋盘之下,最黑暗的缝隙里。 等待着,不知是黎明,还是……最终的毁灭。 ------------ 密室悬刃 黑暗,并非全然无声。 石板合拢的刹那,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光线和空气流动的微响,但另一些声音,反而在这绝对封闭的狭小空间里,被放大、扭曲,变得更加清晰可闻。 首先是自己的呼吸——粗重,急促,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压抑不住的恐惧,在四壁间形成微弱的回音,敲打着耳膜。接着是心跳,那擂鼓般的撞击声,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然后,是血液流过太阳穴的汩汩声,还有赤足踩在冰冷石板上,细微的摩擦声。 陆明舒背靠着同样冰冷的石壁,缓缓滑坐在地。极致的黑暗剥夺了视觉,其他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她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淡淡的石灰粉和霉味,混合着自己身上尚未散尽的淤泥水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铁锈和檀香混合的陈旧气息,与那“隐泉洞”中的味道有几分相似,却又更淡,更闷。 这里,是方掌柜口中的“暂时安全”之地。 安全吗? 她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脸埋入臂弯。冰冷的布料贴着皮肤,带来些许微弱的真实感。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闪现着之前的画面:白马寺竹林狂暴的雨幕,如毒蜂般密集袭来的弩箭,玄七挡在身前那宽大僧袍卷起的劲风,他肩头绽开的血花,还有他最后将她推开时,那双冰冷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 以及,更早一些,那具浸泡在荷花池污水中的仆妇尸体,祠堂里陆沉舟焚信时平静到诡异的侧脸,竹林里周莹那身刺目的宝蓝色和苍白如纸的脸…… 无数的面孔,无数的死亡,无数的谜团,像一团纠缠不清、沾满血污的乱麻,将她紧紧缠绕,越收越紧,几乎窒息。 而这一切的中心,都指向那个此刻远在北境、生死未卜的男人——陆沉舟。 他到底在下一盘怎样的棋?棋盘有多大?对手是谁?赌注又是什么?他的命?北境的安宁?还是……整个王朝的气运? 而她,陆明舒,重生一世,带着满腔悔恨和那该死的“系统任务”,本以为可以拨乱反正,弥补过错,可如今看来,她就像一颗被随手放置在棋盘边缘的、微不足道的石子,甚至可能连石子都算不上,只是被激荡的棋局偶然溅起的一粒尘埃。她的挣扎,她的窥探,她的恐惧,在这样宏大而血腥的阴谋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无力。 【生存时间倒计时:26天06小时48分55秒……】 冰冷的数字,如同跗骨之蛆,在意识深处无声闪烁。时间在一分一秒地减少,而她却只能像老鼠一样,躲藏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穴里,等待着未知的裁决。 绝望,如同这密室的黑暗,一点点蚕食着她紧绷的神经。 不!不能就这样放弃!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骤然擦亮的一点火星,微弱,却顽强。 她猛地抬起头,尽管眼前依旧一片漆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旧伤传来的刺痛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她亲眼见过陆沉舟的结局,见过那乱葬岗的凄凉。上天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不是让她在这里自怨自艾,坐以待毙的! 玄七用命换来的生机,张婶冒着风险提供的帮助,方掌柜看似冷漠实则将她藏匿的举动……这些,难道不也是这盘棋中,属于她这一方的、微小的力量吗? 陆沉舟将她排除在外,或许是真的为了保护她,但何尝不是一种信息隔离?他需要她“安分”,需要她“无知”,需要她作为一个“正常”的、受惊吓的妹妹,待在安全的笼子里。 可她偏不! 她要活下去,要改变他的命运,就必须知道更多!必须拥有自己的力量,哪怕这力量再微弱! 她开始摸索四周。密室里并非空无一物。刚才方掌柜说,这里有干粮、水、伤药和干净衣服。 她小心翼翼地移动身体,手脚并用地在地上摸索。指尖很快触碰到一个粗糙的陶罐,里面装着冰冷的清水。旁边是一个粗布包袱,打开摸去,是几块硬邦邦的、应该是粗粮饼子。还有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闻到一股熟悉的、刺鼻的药膏气味,与张婶给她的类似。包袱最底下,叠放着一套干净的、同样是粗布质地的衣裙。 她摸索着,就着冷水,勉强咽下小半块粗粝的饼子。干涩的食物划过喉咙,带来些许真实的饱腹感。然后,她找到伤药,摸索着给自己手上和脚上最严重的几处伤口重新涂抹。药膏刺激伤口的痛楚,让她忍不住嘶嘶抽气,却也让她更加清醒。 做完这些,她换上干净的衣服,虽然同样粗糙,但干燥温暖的感觉让她几乎喟叹出声。她将换下的湿衣拧干,铺在一边。 体力稍微恢复,脑子也开始重新转动。 这里是什么地方?方掌柜说这是侯爷留下的隐秘暗桩之一。一个棺材铺下的密室……用来做什么?藏人?藏物?还是……传递消息的中转站? 她开始更仔细地探索这个密室。地方不大,大约只有寻常房间的一半大小。除了她刚刚发现的那些生存物资,似乎再没有其他东西。墙壁是坚硬粗糙的石块砌成,摸上去冰冷湿滑,有苔藓的痕迹。地面也是石板,缝隙里有些沙土。 她一点点敲击着墙壁和地面,倾听声音是否有异。大部分地方都是实心的闷响。直到她摸索到靠近角落的一块石板时,敲击声似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空洞感。 有暗格? 她的心跳加快了。仔细摸索那块石板边缘,果然发现有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用指尖感觉到的缝隙。她试着用力推、抬,石板纹丝不动。 一定有机关。 她回想着方掌柜打开入口的方式——在墙上的某块砖上按了几下。机关会不会也在墙上? 她转身,开始一寸寸地摸索身后的石壁。石块大小不一,拼接得并不十分齐整。她的手指在粗糙冰冷的石面上划过,不放过任何一点可能的突起或凹陷。 时间在黑暗中变得模糊。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她的指尖因为反复摩擦而有些火辣辣地疼时,忽然,在靠近她肩膀高度的一块石砖侧面,她摸到了一个极其微小、几乎像是天然石纹凹陷的小坑。 是这里吗? 她用指甲试探着抠了抠,小坑似乎比周围的石面稍微深一点。她回忆着方掌柜的动作,犹豫了一下,将手指用力按了下去。 没有反应。 她又试着左右旋转、前后推拉,那块石砖都纹丝不动。 难道不是? 她有些气馁,但又不甘心。目光(虽然看不见)重新落回那块发出空洞声响的石板上。机关会不会和重量或者位置有关? 她尝试着整个人站到那块石板上,用力踩了踩。石板依旧稳固。 或许……需要同时触发? 一个念头闪过。她退回墙边,再次用力按住那个小坑,同时,用脚尖轻轻踢了踢那块石板靠近墙根的边缘。 “咔……”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机括转动声响起! 紧接着,那块原本严丝合缝的石板,靠近墙根的一端,竟然微微向上翘起了一条缝隙! 成功了! 陆明舒心中一喜,连忙松开手,蹲下身。石板掀开后,下面是一个扁平的、大约一尺见方的暗格。暗格里没有金银珠宝,也没有机密文件,只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 一把匕首。匕首很短,没有鞘,刃身黝黑无光,在绝对的黑暗中几乎隐形,只有触手时才感觉到那锋锐冰凉的质感。柄是木质的,缠绕着粗糙的防滑麻绳。 还有一个小小的、扁平的铁盒,锈迹斑斑,入手沉重。 她拿起铁盒,摸索着打开。盒盖有些紧,她费力才撬开一条缝。里面没有想象中的书信或地图,只有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以及几片干枯破碎、几乎一碰就碎的……花瓣?还是树叶? 她用手指捻起一点粉末,凑到鼻尖。气味很淡,有种奇异的、混合着尘土和某种植物根茎的苦涩气息。而那些干枯的碎片,已经完全辨认不出原本的模样。 这是什么?毒药?还是某种信号或标记物? 匕首和这盒意义不明的粉末、枯叶……放在这隐秘的暗格里,显然不是无的放矢。是留给藏身者的防身武器和……某种可能在极端情况下使用的“工具”? 陆明舒将铁盒重新盖好,和匕首一起,小心地藏在自己新换上的粗布衣裙内层。不管是什么,有武器在手,总多一分安全感。 做完这些,她重新坐回角落,背靠着石壁,将匕首紧紧握在手中。冰冷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微平静了一些。 现在,她需要思考下一步。 方掌柜让她待在这里,不准出去,不准发声。但外面到底怎么样了?周莹的尸体被发现了吗?永定侯府会有什么反应?侯府内部呢?翠珠和王婆子她们会不会因为她的失踪受到牵连?莫七那边,是否收到了玄七出事的消息?北境……陆沉舟到底怎么样了? 无数个问题盘旋在脑海,却没有一个答案。 她就像被扔进了一口深井,四周是光滑的井壁,只能看到头顶那一小片天空(还被她自己盖上了石板),对井外的一切,一无所知。 这种被动等待的感觉,几乎要将她逼疯。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死寂中,流淌得格外缓慢。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碾磨。她只能通过自己逐渐感到饥饿和困倦的生理反应,来大致估算过去了多久。 大概……又过去了一天?或者更久? 她再次吃了一点干粮,喝了几口水。体力在恢复,但精神上的煎熬却在加剧。黑暗和寂静像是有了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胸口。她开始出现幻听,仿佛能听到远处隐约的喧哗、马蹄声、甚至兵器交击的声音。她知道那很可能是自己的臆想,但无法控制。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会疯的。 必须做点什么,哪怕是……弄出一点声音,证明自己还活着。 她开始尝试用匕首的柄,轻轻敲击石壁。笃、笃、笃……单调的节奏,在密闭空间里回荡。 敲着敲着,她忽然停住了。 不对……这声音……似乎有些……不同? 她换了个位置,再次敲击。声音依旧沉闷。但当她敲到靠近密室入口方向(她根据记忆和气流微弱变化判断)的那面墙壁时,敲击声似乎……稍微清脆了一点点?而且,回声似乎也略有不同? 难道这面墙后面……是空的?或者有通道? 这个发现让她精神一振。她仔细地、有规律地敲击着那面墙壁的不同部位,侧耳倾听回声的细微差别。 果然,在靠近墙壁中下部、大约到她膝盖高度的位置,敲击声的空洞感最为明显!而且,当她将耳朵紧紧贴在那块区域时,似乎能感觉到……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气流?非常非常微弱,若非在这绝对寂静和专注的状态下,根本不可能感知到。 墙后有空间!甚至可能有极其隐秘的通风口或缝隙! 这个认知让她心跳加速。方掌柜知道这个密室里有另一个出口或夹层吗?如果知道,他为什么没有提及?如果不知道……那这后面会是什么? 是另一个更隐秘的藏身点?还是……一条通往别处的通道?甚至,可能是当初修建者留下的、连方掌柜这个“主事人”都不知晓的暗道? 探索的欲望和求生的本能,压倒了对未知的恐惧。她开始用手和匕首,仔细摸索那块发出空洞声响的石壁区域。石块严丝合缝,看不出任何门或机关的痕迹。 她试着用力推,用匕首的刃尖沿着石缝撬,都毫无作用。 一定有开关。就像之前那个暗格一样。 她回想着开启暗格的方式——同时触发墙上的小坑和石板的特定位置。那么,开启这面墙的机关,会不会也隐藏在别处,需要某种联动? 她再次开始对整个密室进行地毯式的摸索,这一次,目标不仅仅是寻找机关,更是寻找可能与这面“空墙”产生联系的、不同寻常的细节。 时间在黑暗中再次流逝。饥饿、疲惫、困倦不断侵袭着她,但她强迫自己保持专注。手指因为反复摩擦而破皮,渗出血丝,她也浑然不觉。 终于,在她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指尖在靠近密室天花板角落的一块石砖上,摸到了一些……刻痕? 非常浅,非常模糊,像是用尖锐物随意划上去的,又被岁月磨蚀。她努力辨认着,借着匕首柄轻轻刮去表面的浮尘和苔藓。 刻痕似乎是几个符号,或者说是……残缺的字? 她一点点摸索,在心中勾勒。 第一个,像是一个歪斜的“口”字。第二个,是两道平行的竖线。第三个……似乎是一个点? 口……丨丨…丶? 这代表什么?密码?方位指示? 她的目光(虽然看不见)下意识地投向那面“空墙”。墙的高度……她估算了一下,如果那“口”字代表一个空间或入口,两道竖线代表高度或位置,那个点…… 她走到“空墙”前,蹲下身,用手丈量着。从地面往上,大约到她膝盖高度的位置,就是敲击声最空洞的地方。如果那两道竖线指代的就是这个高度范围…… 那么那个“点”,是否意味着需要在这个高度范围的某个“点”上施加压力或触发? 她开始在那个高度范围内,仔细地按压每一块石砖。从左到右,从上到下。 一块,两块,三块…… 就在她按压到靠近墙壁右侧边缘、一块看起来与其他石块并无二致的青砖时,指尖忽然感觉到砖面似乎微微向内侧凹陷了一丝!极其细微,如果不是她全神贯注,几乎感觉不到! 就是这里! 她没有立刻用力按下去。机关可能连着陷阱。她深吸一口气,将身体尽量侧开,然后用匕首的柄部,对准那块微微凹陷的石砖,用力一捅! “咯噔……” 一声清晰的、机括咬合的轻响传来! 紧接着,面前那面原本严丝合缝的石壁,从中下部,悄无声息地、向内旋转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缝隙后面,是更加深沉的黑暗,以及一股更加陈腐、仿佛封存了数百年的阴冷空气,扑面而来! 真的打开了! 陆明舒的心脏狂跳起来,握着匕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她没有立刻进去,而是屏息凝神,侧耳倾听。 缝隙后面,没有任何声音。只有那股阴冷的气流,缓缓涌出。 等待了片刻,确认没有危险(至少没有立刻的危险),她才小心翼翼地,将身体贴近那道缝隙,向内窥视。 里面依旧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但空间似乎比她现在所处的密室要大一些,气流也似乎……带着一丝难以形容的、铁锈和尘土之外的、更奇怪的味道。 是继续留在这个已知但令人窒息的囚笼,还是冒险进入这个未知的、可能藏着生路或死路的黑暗空间? 【生存时间倒计时:25天19小时14分33秒……】 倒计时无声地催促着。 陆明舒咬了咬牙,将剩下的干粮和水用包袱皮包好,绑在身上。然后,她握紧那把黝黑无光的匕首,侧着身,一点点挤进了那道刚刚开启的、通往未知的狭窄缝隙。 身后的石壁,在她完全进入后,悄无声息地,重新合拢。 最后一丝来自“安全屋”的微薄气息,也被彻底隔绝。 她彻底置身于一片全新的、纯粹的黑暗和未知之中。 脚下是松软的、厚厚的积尘。空气凝滞陈腐,带着更浓的铁锈味和一种……类似硝石又混合着别的什么的干燥气味。这里似乎是一个更大的地下空间,或者……通道? 她不敢大意,用匕首向前探路,摸索着前进。走了大约十几步,脚下忽然踢到了什么东西,骨碌碌滚出去老远,在寂静中发出空洞的撞击声。 她吓了一跳,连忙蹲下身,向前摸索。 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圆柱形的金属物体。捡起来,入手沉重,表面粗糙,似乎锈蚀得很厉害。形状……有点像火铳的铳管?但更短,更粗。 难道是……废弃的火器零件?这里曾经是军械库?或者……与“火雷营”有关? 这个猜测让她心头一凛。她继续向前摸索,很快又碰到了其他类似的金属部件,散落在地上。 这里,难道是一条废弃的、通往某个秘密军械库或试验场的通道?与侯府荷花池下的“隐泉洞”有关联吗?还是独立的存在? 她小心翼翼地继续前行。通道似乎很长,蜿蜒曲折。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忽然出现了一点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光亮? 不是灯光,也不是自然光,而是一种幽蓝色的、非常黯淡的荧光,如同鬼火,在前方的拐角处隐隐约约。 那是什么? 陆明舒的心提了起来,放轻脚步,贴着墙壁,缓缓靠近拐角。 荧光来自墙壁上。靠近了才看清,那是一些镶嵌在石壁里的、鸽子蛋大小的、不规则的石头,正散发出极其微弱的幽蓝色光芒。光线太暗,只能勉强照亮周围尺许范围,映出墙壁上粗糙的开凿痕迹和厚厚的灰尘。 是某种会发光的矿石?萤石? 借着这微弱诡异的光,她看到,拐角之后,通道变得更加宽敞,地面上的灰尘中,开始出现一些清晰的脚印——不是她的。脚印凌乱,大小不一,有些很新,有些则被灰尘半掩,似乎最近一段时间,不止一批人从这里走过! 这里有人活动! 这个认知让她瞬间绷紧了神经。她握紧匕首,屏住呼吸,仔细倾听。 通道深处,一片死寂。 但那些新鲜的脚印,却明明白白地指向通道更深处。 去,还是不去? 跟随着脚印,可能会遭遇未知的危险,甚至可能直接撞上那些留下脚印的人。但退回原路,也只是回到那个令人绝望的封闭密室。 也许……前面有出口?或者,能发现更多关于陆沉舟、关于这场阴谋的线索?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沾满灰尘污垢的粗布衣裙,又摸了摸怀里那盒意义不明的粉末和枯叶。或许……可以冒险伪装一下? 她抓起一把地上的灰尘,混合着铁锈碎屑,胡乱抹在脸上、脖子上、手上,又将自己的头发扯得更乱。然后,她将包袱皮解下,只拿着匕首和那个小铁盒,深吸一口气,朝着脚印延伸的方向,踮起脚尖,极其缓慢、极其谨慎地向前摸去。 幽蓝色的矿石光断断续续,勉强照亮前路。通道似乎没有尽头,空气中的铁锈和硝石味越来越浓。两旁的墙壁上,开始出现一些人为的标记——用炭笔画出的箭头,或是刻下的简单符号,指向不同的岔路。 她选择跟着最新鲜、最密集的那串脚印。 又走了一段,前方隐约传来了声音! 不是人声,而是一种低沉的、有规律的“嗡嗡”声,像是……某种机械在运转?还夹杂着极其轻微的、金属碰撞的叮当声。 陆明舒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更加小心,将自己完全隐入墙壁的阴影里(尽管那阴影在幽蓝光下也很淡),一点点挪过去。 声音的来源,是通道尽头一扇虚掩着的、厚重的铁门。铁门上锈迹斑斑,但门轴似乎刚刚上过油。嗡嗡声和叮当声,就是从门缝里传出来的。 门后是什么?军械工坊?秘密试验场?还是……别的什么? 她凑到门缝边,极力向里窥视。 门内的空间很大,光线比通道里明亮许多,似乎点着许多火把或油灯。影影绰绰能看到一些巨大的、形状奇特的金属框架和工具的影子,还有几个穿着深色短打、看不清面容的人影在忙碌,正是他们制造了那些嗡嗡声和叮当声。 这里……竟然是一个隐藏在地下的、正在运作的工坊! 看那些金属框架的轮廓……似乎是在组装或者调试某种大型的机械?是攻城器械?还是……火炮? 难道这里就是“火雷营”在京城的秘密据点?还是说,是另一个与“火雷”相关的、连陆沉舟都可能不知道的隐秘所在? 陆明舒正震惊间,忽然,工坊内一个背对着门口、似乎正在查看图纸的人,转过了身,对着旁边的人说了句什么。 虽然距离远,声音模糊,但借着晃动的火光,陆明舒看清了那人的侧脸!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那张脸……她绝不会认错! 竟然是——白日里在白马寺碑林前,与她有过短暂交锋、眼神怪异的永定侯世子,周显! 他怎么会在这里?!在这个隐秘的地下工坊里,指挥着这些看起来绝非善类的人,摆弄着这些危险的机械?! 永定侯府……果然与这桩涉及北境、涉及“寂照灯”、涉及无数人命的巨大阴谋,脱不了干系!周莹的死,恐怕也绝非偶然! 而更让她心底发寒的是,周显此刻脸上那种与白日骄矜截然不同的、阴沉、专注甚至带着一丝狂热的表情,让她毫不怀疑,他所图甚大! 她必须立刻离开!把这里看到的一切,想办法传递出去! 她刚要悄悄后退,脚下却不小心踢到了一块松动的碎石! “咔啦……” 一声轻响,在相对安静的通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工坊内的嗡嗡声和叮当声,瞬间停住了! “谁在外面?!”一个粗嘎的厉喝声从门内传来! 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朝着铁门方向奔来! 暴露了! 陆明舒魂飞魄散,转身就跑!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来时的方向狂奔! 身后,铁门被猛地拉开,愤怒的吼叫声和追赶的脚步声如同跗骨之蛆,紧追而来! “站住!” “抓住她!” 幽蓝的矿石光在眼前飞快掠过,通道如同没有尽头的噩梦。她慌不择路,看到岔路就钻,只想甩掉身后的追兵。 然而,地下通道错综复杂,她很快就迷失了方向。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芒已经能照到她的后背! 绝望再次攫住了她。 就在她以为自己这次必死无疑时,前方通道一侧,忽然出现了一个极其低矮、被破木板半掩着的洞口,里面黑漆漆的,不知通向何处。 没有时间犹豫了!她猛地一矮身,不顾一切地钻了进去! 洞口后面是一条更加狭窄、更加陡峭向上的坡道,她手脚并用,拼命向上爬。身后的追兵赶到洞口,似乎犹豫了一下,但很快,有人也跟着钻了进来! 坡道尽头,是一块活动的木板。她用力顶开,新鲜的、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 外面是黑夜,似乎是在某条僻静小巷的墙角。她爬出来,来不及看清周围,立刻将那木板按回原处,又搬起旁边几块废弃的砖石压住。 做完这些,她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剧烈喘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暂时……逃出来了? 她不知道这是哪里,不知道那些追兵会不会很快从别的出口追来。她只知道,自己无意中撞破了一个惊天秘密——永定侯世子周显,正在京城地下,秘密经营着一个可能与“火雷”相关的危险工坊! 而这个秘密,很可能与陆沉舟面临的危机,与那盏“寂照灯”,与所有的一切,都有着直接而致命的联系! 她必须立刻找到方掌柜,或者……任何能联系到陆沉舟一方的人,把这个消息传递出去! 她挣扎着爬起来,辨认了一下方向。这里似乎是城南更偏僻的地方,远处有零星的灯火。 她必须立刻离开,找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躲藏,然后想办法联系…… 就在这时,巷口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整齐而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甲胄摩擦的冰冷声响! 是巡城的兵马司!还是……永定侯府的人?! 陆明舒脸色煞白,转身就想朝巷子另一头跑。 然而,巷子另一头,也出现了晃动的人影和火把的光芒! 前后都被堵住了! 她绝望地环顾四周,这是一条死胡同!除了刚才爬出来的那个隐秘洞口(已被她堵住),再无其他出路! 火光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士兵盔甲的反光和冰冷的面孔。 无处可逃了。 她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握紧了手中那把黝黑的匕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就算是死,也绝不能再像前世那样,任人宰割! 然而,预想中的擒拿或格杀并没有立刻到来。 士兵们在距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住,火把的光照亮了狭窄的巷道,也照亮了她狼狈不堪、却挺直脊背的身影。 一个穿着低级武官服饰的人走上前,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她,最后落在她脸上,眉头微皱。 “你是何人?为何深夜在此鬼鬼祟祟?”武官的声音带着公事公办的冷硬。 陆明舒张了张嘴,正想编造一个身份,忽然,武官身后,一个穿着寻常布衣、看起来像是个文吏模样的人挤上前来,凑到武官耳边,低声快速说了几句什么,目光还不断瞥向陆明舒。 武官的脸色微微一变,再次看向陆明舒时,眼神变得有些古怪,原本的冷硬中,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或者说,是某种接收到上级特殊指令后的审慎。 “带走。”武官挥了挥手,语气却不像是对待普通嫌犯,“小心些,别伤着她。” 两名士兵上前,动作并不粗暴,甚至称得上“客气”地将她手中的匕首取下(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反抗),然后一左一右,看似押送,实则更像是“护送”地,将她带出了小巷。 巷子外,停着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半旧不新的青篷马车。 士兵将她带到马车边。车帘掀起,里面坐着一个人。 借着火把的光,陆明舒看清了那人的脸。 她的呼吸,瞬间停滞。 马车里的人,也正看着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沉淀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凝重,以及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微澜。 竟然是——本该远在北境巡边的镇北侯,陆沉舟! 他……回来了?! 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在这里?是专程来“接”她的?还是……这一切,依旧在他的预料和掌控之中? 陆沉舟的目光在她沾满灰尘污垢、却难掩惊愕的脸上停留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依旧平静无波: “上车。” ------------ 惊夜归舟 马车厢内,光线昏暗。仅有一盏固定在厢壁上的小铜灯,灯焰被颠簸摇晃着,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将对面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切割得半明半暗,更显出一种深沉的、近乎疲惫的冷峻。 陆沉舟。 他真的回来了。不是北境风雪中的幻影,不是绝境臆想中的救赎,而是活生生地,坐在她面前,穿着深青色云纹常服,肩头似乎还带着未散的、来自遥远边关的寒意和风尘。他的脸色比离京前更加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影,薄唇紧抿,下颌线条绷得如刀削斧劈。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如同终年不化的寒潭,此刻正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波澜,没有对妹妹私自出逃、狼狈如斯的惊怒,只有一片深沉的、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和情绪的静默。 陆明舒僵在马车门口,一只脚在车内,一只脚还在车外的寒夜里。冰冷的雨水顺着她散乱的发梢和破烂的衣角滴落,在铺着暗色绒毯的车厢地板上,晕开一小圈深色的水渍。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惊愕、死里逃生的余悸、骤然见到他(而且是在这种情形下)的莫名酸楚,以及更深层的、对他此刻出现意味着什么的惶恐与猜疑,混杂在一起,冲撞着她的胸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车帘在她身后落下,隔绝了外面士兵、火把和雨夜的所有声响,车厢内瞬间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车轮碾过湿滑石板的辘辘声,以及两人之间那沉重得几乎凝滞的呼吸。 “上车。”陆沉舟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量。 陆明舒的身体仿佛被这简单的两个字牵引,木然地收回了踩在外面的脚,踉跄着在车厢一侧坐下,尽量远离他,缩进角落里。湿透冰冷的粗布衣裙紧贴着皮肤,带来阵阵寒意,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她垂着头,不敢再看他,目光落在自己沾满泥污、甚至能看到血痕的赤足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维持一丝清醒和镇定。 马车开始缓缓行驶,平稳而迅速,显然车夫技术极佳,也显然对路线极为熟悉。 沉默在持续。陆沉舟没有再说话,也没有看她,只是微微侧着头,望着窗外飞快掠过的、被雨夜模糊的街景,侧脸在晃动的光影中显得格外料峭孤拔。 陆明舒的心却在这片沉默中越揪越紧。他为什么不问?不问她是如何从守卫森严的侯府跑出来的?不问她在白马寺经历了什么?不问她为何会出现在那条死胡同,又为何会从那个地下洞口爬出?不问……周莹的死?不问玄七的牺牲?不问她在那个地下工坊看到的周显? 他都知道?还是……这一切,真的都在他的计算之中?她就像一只被线牵引的纸鸢,自以为在风中挣扎,实则飞行的轨迹早已被地面的人牢牢掌控?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冰冷的窒息和……难以言喻的屈辱。 “你……”她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声音嘶哑干涩得厉害,“你怎么回来了?北境……” “北境无事。”陆沉舟打断她,目光依旧落在窗外,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讨论天气,“或者说,该有事的地方,还没到有事的时候。” 这算什么回答?陆明舒的心沉了下去。他果然有所隐瞒,有所谋划。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追问,指甲掐得更深。 “今日午后。”陆沉舟终于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她身上。那目光沉静,却又仿佛带着千钧重量,让她几乎无法承受。“比原定计划,早了几日。” 早了几日……是因为京中变故?还是因为她? “你……”陆明舒的喉咙再次发紧,“你知道我……我去了白马寺?知道我……” “知道你擅自离府,卷入是非,险些丧命。”陆沉舟接口,声音依旧没有起伏,却让车厢内的空气骤然又冷了几分,“陆明舒,我离京前,是如何吩咐你的?” 他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可以说得上平静,但那种平静之下蕴含的失望与压力,却比任何疾言厉色更让她心惊胆战。 “我……”她语塞,垂下眼睫,看着自己脏污的手指,“我只是……不想什么都不知道。赵衡的事,荷花池的尸体,还有……还有那些想害你的人……”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不想……再像以前那样,被人利用,伤害你……”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这是她的真心话,尽管她知道,在他听来,或许依旧苍白无力,甚至可能被视为另一种狡辩。 陆沉舟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低垂的、微微颤抖的眼睫,看着她苍白瘦削、布满污迹却难掩惊惶的脸,还有那身与侯府小姐身份格格不入的、破烂不堪的粗布衣裙。他的目光在她赤足上那些新旧交叠的伤口停顿了一瞬,眼底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极快掠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所以,”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些许,“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他愿意听了?陆明舒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希望的光芒,但随即又被更深的警惕取代。她该全盘托出吗?包括“寂照灯”?包括那个地下工坊和周显?包括玄七给她的“青隼令”和方掌柜?包括……她重生和系统的秘密? 不,有些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 她斟酌着词句,选择了最可能被相信、也最紧急的部分:“我在白马寺竹林,见到了那个给我送信的‘青隼’,他叫玄七。有人伏击我们,用弩箭。玄七为了救我,引开追兵,他……他中箭了,可能……”她的声音哽了一下,“后来我逃到‘刘记’铺子后巷,按照玄七给的指引,找到了一个地窖里的老者,他给了我‘青隼令’,让我去城南清水巷的棺材铺找方掌柜暂避。我在棺材铺的密室里……发现了一条密道,通往一个很大的地下空间,那里……像是一个工坊,有人在组装很大的金属器械,像是……火炮之类的东西。我看到了……永定侯世子,周显,他在那里。” 她一口气说完,紧张地看着陆沉舟的反应。 陆沉舟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变化,只是那双深眸,在她提到“周显”时,几不可察地眯了一下,眸底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如同寒潭深处骤然凝结的冰凌。 “还有呢?”他问,语气听不出情绪,“周家那个丫头,你也见到了?” 他果然知道周莹的事!陆明舒的心跳漏了一拍,点了点头:“在竹林里,离我和玄七接头不远的地方。她……死了。穿着宝蓝色的衣服。” “你怎么确定是她?”陆沉舟追问,目光锐利如刀。 “我……我认得她的脸。”陆明舒低声道,“前世……在宫宴上见过。”她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 陆沉舟没有追问“前世”这个略显古怪的用词,只是沉默了片刻,手指在膝上轻轻敲击着,那节奏,与她之前在密室中敲击石壁寻找机关时,竟有几分相似。 “周显……”他缓缓吐出这个名字,带着一种冰冷的玩味,“果然坐不住了。看来,‘寂照灯’现世的消息,比他预想的,传得快了些。” “寂照灯”现世?陆明舒心头巨震!那盏灯的存在,果然已经不再是秘密?而且,消息是“传”出去的?是谁传的?陆沉舟自己?还是……别的知情者? “那盏灯……”她忍不住问,“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周显他们那么想要?它真的能……影响北境气运?” 陆沉舟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深邃难明,仿佛在衡量告诉她多少才合适。最终,他移开目光,看向跳动的灯焰,声音低沉而缥缈: “那盏灯,是太祖皇帝赐予先祖陆国公的。传说,灯芯取自北境万年冰层下的‘地心暖玉’,灯油是融合了陆氏三代镇守北境之将帅血誓的‘忠魂膏’。灯在,则象征陆氏与北境气运相连,护国安邦。灯熄……则意味着守护终结,劫难将起。”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淡淡的讥诮,“当然,传说只是传说。对于某些人来说,它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件信物,一件可以调动北境部分隐藏力量、甚至可能影响某些‘特殊渠道’的信物。同时,它也是一个诱饵,一个足以让所有觊觎北境、对我陆氏心怀叵测之人,忍不住跳出来的、香甜无比的诱饵。” 诱饵……又是诱饵!陆沉舟亲口承认了!他故意让“寂照灯”的消息泄露,就是为了引蛇出洞! “所以……周显,还有他背后的人,就是你要钓的‘蛇’?”陆明舒的声音微微发颤,“他们想要那盏灯,来控制北境?或者……破坏北境的防御?” “控制?破坏?”陆沉舟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或许吧。但更可能的是,他们想要的是‘取代’。取代陆氏在北境的位置,取代‘寂照灯’所象征的权柄和……利益。” 利益!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陆明舒脑中许多混沌的关卡!赵衡的走私,兀良哈部的接应,周显的地下工坊,还有那被涂抹的“宫”字……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能串联到“利益”这两个字上!北境边贸的巨额利润,军械火器的走私暴利,甚至可能涉及更深层的矿产、土地、乃至……政治资本! 这是一场因为利益而起的、牵涉朝野内外的巨大阴谋!而陆沉舟和他所守护的北境边防、陆氏权柄,就是挡在这巨大利益链条前的最大障碍! “那……宫里……”陆明舒试探着,声音更低了。 陆沉舟的目光骤然转冷,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她,让她后面的话生生冻在了喉咙里。 “这不是你该问的。”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般的冷硬,“陆明舒,我最后一次警告你,离这些事远一点。周莹的死,周显的工坊,甚至‘寂照灯’本身,你都当从未见过,从未听过。回到侯府,继续做你的大小姐,安心待嫁,或者……去庄子上静养。这才是你该走的路。” 嫁人?去庄子?他还是要将她排除在外,甚至可能……打算将她彻底送走,远离这个是非漩涡? 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愤怒,混杂着更深的不甘和恐惧,猛地冲上陆明舒的心头。她猛地抬起头,直视着陆沉舟,眼中第一次迸发出如此鲜明而激烈的情绪:“为什么?!为什么我一定要蒙在鼓里?为什么我一定要像个傻子一样等着别人安排我的命运?我知道我错了,我知道我以前蠢,被人利用伤害了你!可我现在想弥补,我想帮你,我不想再眼睁睁看着你……看着你出事!”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破音的嘶哑,在封闭的车厢内回荡。 陆沉舟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泪光(或许还有雨水),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嘴唇,看着她那身狼狈却挺直的脊梁。他的眼神依旧深沉,但那深潭般的平静之下,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裂痕,某种压抑了许久的、复杂难言的情绪,仿佛要冲破冰面。 但他最终,只是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一片冰冷的死寂。 “帮我?”他轻轻重复这两个字,语气里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疲惫和自嘲,“你拿什么帮我?凭你偷偷跑出府?凭你差点死在竹林?凭你撞破周显的工坊然后被追得像丧家之犬?陆明舒,你的‘帮忙’,除了给我添乱,除了让你自己陷入万劫不复的险境,还有什么用?” 他的话,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刀子,毫不留情地剖开她所有自以为是的努力和决心,将血淋淋的现实摊在她面前。 是啊,她有什么用?手无缚鸡之力,无权无势,甚至连最基本的自保都做不到。她的“弥补”和“帮助”,在这样庞大的阴谋和残酷的斗争面前,显得如此幼稚,如此可笑。 巨大的无力感和羞耻感瞬间淹没了她。她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肩膀垮了下来,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让哽咽溢出喉咙。 车厢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车轮声和雨声,单调地重复。 良久,陆沉舟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缓和了一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明日,我会安排人送你去京郊的温泉庄子。那里清净,也安全。你在那里好好养着,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回京,也不准与京城任何人联络。”他顿了顿,补充道,“翠珠会跟你一起去。王妈妈……留下。” 他将她身边可能知情、甚至可能被渗透的人,也做了分割。翠珠带走,王婆子留下审查或处理。 这是要将她彻底“圈养”起来了。比在舒云轩更彻底,更遥远。 陆明舒没有反驳,也没有力气反驳。她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脏污的双手,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和血痂。 “那……侯府呢?”她低声问,“荷花池的事,周莹的事……还有,那些想害你的人……” “这些,不用你操心。”陆沉舟的语气重新变得平淡无波,“我既然回来了,自然会处理。你只需要记住,安分待在庄子里,就是对所有人最好的交代。” 交代……她像个需要被妥善“交代”的麻烦物品。 马车不知何时已经驶入了镇北侯府的范围,熟悉的景致在雨夜中模糊倒退。最终,停在了内宅一处僻静的角门外——不是舒云轩的方向。 “下去吧。”陆沉舟没有看她,“会有人带你去洗漱更衣,今晚就住在这里。明日一早,出发去庄子。” 陆明舒默默地站起身,腿脚因为久坐和冰冷而麻木,踉跄了一下。她没有回头看他,只是低着头,掀开车帘,钻了出去。 角门外,两个穿着青色比甲、面孔陌生的沉稳丫鬟已经提着灯笼等在那里,见到她,微微躬身,没有多余的话:“小姐,请随奴婢来。” 雨水已经变小,成了蒙蒙的雨丝。陆明舒跟着丫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角门。身后,马车的车轮声再次响起,朝着前院书房的方向,逐渐远去。 他没有下车。甚至没有再多看她一眼。 她被带到一个她从未踏足过的、陈设简单却干净整洁的小院里。热水、干净衣物、甚至清淡的夜宵都已备好。丫鬟们沉默而利落地伺候她梳洗、更衣、用膳,然后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烛光温暖,被褥柔软干燥。可她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透骨的冷,和一种被彻底抛入无边孤寂的茫然。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雨丝飘进来,带着深秋夜晚特有的清寒。远处,前院书房的方向,灯火通明,隐约能看到人影晃动。 他回来了,却没有回家(她所在的“家”),而是直接去了书房。那里,有无数的紧急军报、阴谋线索、生死决策在等着他。而她,只是一个需要被“安排”好、确保不再添乱的“麻烦”。 她缓缓关上窗,走到床边坐下。怀里,那枚冰冷的“青隼令”和那个装着奇怪粉末的铁盒还在。方掌柜给她的匕首被士兵收走了,但这两样东西,因为藏得隐秘,没有被发现。 她拿出“青隼令”,冰冷的铁牌边缘几乎要嵌入掌心。玄七用命换来的东西……她真的就要这样被送去庄子,将它埋藏,然后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等待那注定的结局吗? 不。 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微弱却顽强地响起。 如果就这样放弃,那她重生回来的意义是什么?如果就这样听从安排,那她和前世那个愚蠢的、任人摆布的陆明舒,又有什么区别? 陆沉舟说她没用,说她只会添乱。或许是对的。但……她至少还有一样东西,是别人没有的。 她知道“未来”。尽管这个未来因为她的重生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但她知道原本的轨迹——陆沉舟会死,北境会乱,很多很多人会因此而遭殃。 她还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细节,比如那个地下工坊的位置和大概情况,比如周显的参与,比如“寂照灯”可能引发的争夺…… 这些信息,或许微不足道,但未必全无用处。 她不能就这样去庄子。 可是,怎么才能不去?陆沉舟的决定,几乎无人能够改变。硬抗,只会招致更严厉的控制。 或许……可以假装顺从,然后在途中寻找机会?或者,到了庄子再设法联系外界?张婶那条线不知道还能不能用?方掌柜呢?他是否也被陆沉舟控制或监视了? 无数的念头在她脑中飞转,每一个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她疲惫地躺下,闭上眼睛。身体叫嚣着需要休息,大脑却异常清醒。 【生存时间倒计时:25天12小时47分11秒……】 那冰冷的数字,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提醒着她时间的紧迫。 就在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之际,窗外,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夜鸟掠过屋檐的声响。 不是雨声。 陆明舒猛地睁开眼,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那声音又响了一下,更近了,就在她这间屋子的窗外!紧接着,是极轻的、用手指叩击窗棂的声音——两长,一短,一长。 与张婶家那特殊的叩门节奏,一模一样! 是张婶?还是……那个地窖里的老者?或者是方掌柜派来的人? 他们怎么找到这里的?陆沉舟知道吗? 陆明舒的心脏狂跳起来。她悄悄起身,赤足走到窗边,没有立刻开窗,而是压低声音,对着窗外问道:“谁?” 窗外静默了一瞬,然后,一个极其轻微、刻意改变了声线的沙哑声音传来,只有短短两个字: “信鸽。” ------------ 暗室惊毒 “信鸽。” 窗外那刻意压低、带着沙哑变调的两个字,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陆明舒心中激起千层骇浪。信鸽?是指传递消息的途径?还是某个人的代号? 她僵在窗边,指尖抵着冰凉湿润的窗棂,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是陷阱?还是来自那个神秘地窖老者,或者方掌柜一方的援手?陆沉舟知道吗?门外那两个沉默的丫鬟是否察觉? 短短一瞬,无数个念头闪过脑海。最终,对信息的渴求和对破局的孤注一掷,压倒了谨慎。她不能放过任何可能的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将窗户推开一条仅容手掌通过的缝隙。冰冷的夜风和细密的雨丝立刻钻了进来。 “什么信?”她同样压低了声音,对着缝隙外问道。 窗外沉默了片刻。然后,一样小而轻、用油纸严密包裹着的东西,被从缝隙塞了进来,落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声。 “子时三刻,后园听雨轩,西侧第三根廊柱下。”那个沙哑的声音急速说道,语速快得惊人,“看完即毁。勿留痕,勿与人言,包括……侯爷。”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衣袂拂过瓦片的窸窣声,随即一切重归寂静,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陆明舒紧张过度产生的幻听。 只有地上那个小小的油纸包,证明着刚才的真实。 陆明舒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迅速关上窗,闩好,然后弯腰捡起那个油纸包。入手很轻,几乎没什么分量。 她走到离窗户最远的床边,放下帐幔,将自己完全遮挡住,这才就着床头小几上烛台的光,小心翼翼地拆开油纸。 里面是一张折叠起来的、只有巴掌大小的薄纸,纸质粗糙泛黄,像是从什么旧账本上撕下来的。纸上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一行用炭笔匆匆写就的蝇头小字,字迹潦草而用力,似乎书写者处在极大的紧张或急迫之中: 「毒已入骨,非‘寒潭棘’不可解。药在灯下。慎用,仅可暂抑。真解在‘宫’内‘长春’处。速决!」 毒已入骨? 陆明舒的瞳孔骤然收缩,手指猛地攥紧了纸片,纸张边缘割得指腹生疼。毒?谁中毒了?陆沉舟?还是……她猛地想起陆沉舟略显苍白疲惫的脸色,还有他在祠堂时那一声压抑的咳嗽和指缝渗出的血迹!难道他…… ‘寒潭棘’?那是什么?一种解药?药在灯下?灯……是指这房间里的灯?还是指某个特定的、有灯的地方? 她的目光倏地投向床头小几上的烛台。铜制的烛台,造型普通,除了烛泪,并无异常。 不,不会这么简单。送信人冒着巨大风险,绝不会只是为了告诉她解药就在这触手可及的烛台下。 ‘宫’内‘长春’处……‘宫’,果然又指向了皇宫!‘长春’?是指长春宫?还是某个代号为‘长春’的人或物?真解在那里…… 这封信的信息量太大,也太骇人!如果陆沉舟真的身中剧毒,且已“入骨”,那他的生命倒计时加速,是否就与此直接相关?下毒者是谁?是周显背后的人?还是‘宫’里那位?‘寒潭棘’能暂抑毒性,真解却在皇宫内……这几乎是一个死局!陆沉舟知道他自己中毒了吗?如果他不知道……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窒息的紧迫感扼住了陆明舒的喉咙。她必须立刻确认! 她将那行字反复看了几遍,直到每一个笔画都刻入脑海,然后毫不犹豫地将纸片凑近烛火。橘红的火舌瞬间吞噬了脆弱的纸张,化作一小撮灰烬,飘落在冰冷的砖地上。 做完这些,她吹熄了烛火,让自己完全沉浸在黑暗里,只有窗外透进的、极其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室内物体的模糊轮廓。 子时三刻,后园听雨轩,西侧第三根廊柱下。 距离子时三刻还有一段时间。她需要养精蓄锐,也需要理清思路。 毒……陆沉舟……解药……皇宫…… 如果这封信是真的,那么陆沉舟的处境比她想象的更危险万分。敌人不仅要夺权夺利,更要他的命!而且是这种阴毒缓慢、可能连他自己都尚未察觉的方式! 她必须拿到那个能“暂抑”毒性的‘寒潭棘’!必须去听雨轩! 可是,陆沉舟明早就要送她去庄子,外面还有丫鬟守着,她如何能半夜溜去后园听雨轩而不被发现? 焦虑如同蚂蚁,啃噬着她的神经。她强迫自己躺下,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试图在混乱中寻找一丝清明。 时间在黑暗中缓慢流逝。她默默计算着更漏,聆听着外面的动静。守夜的丫鬟似乎换了一次班,脚步声轻微,交谈声低不可闻。除此之外,一片寂静。 终于,估摸着子时将近。陆明舒悄悄起身,换上了一身颜色最深的寝衣(丫鬟准备的都是素色),又将头发用布条紧紧束起。她将‘青隼令’和那个小铁盒贴身藏好,然后赤足走到门边,侧耳倾听。 门外只有均匀细微的呼吸声,守夜的丫鬟似乎睡着了。 她轻轻拨开门闩,将门拉开一条缝隙。廊下挂着气死风灯,光线昏黄。一个丫鬟靠坐在门边的矮凳上,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另一个不见踪影,可能去耳房休息了。 机会! 陆明舒屏住呼吸,像一抹真正的影子,从门缝中滑出,紧贴着墙壁,迅速绕过打盹的丫鬟,闪入庭院一侧的阴影中。秋夜的寒露打湿了她的赤足和单薄的寝衣,冰冷刺骨,但她浑然不觉。 她对侯府内宅的路径还算熟悉,避开几处可能有人值守的廊庑和路口,专挑花木繁盛、假山叠石的阴影处潜行。夜风穿过枝叶,发出呜呜的声响,掩盖了她细微的脚步声。 后园听雨轩,位于花园西北角,临着一小片人工湖,是个赏景的僻静去处,平日里少有人至,尤其在这样的雨夜。 她很快摸到了听雨轩附近。轩子建在水边,只有一条曲折的回廊连接岸上。回廊檐下挂着几盏白纸灯笼,在夜风中明明灭灭,投下摇晃不定的光影,更添几分凄清诡秘。 她伏在回廊入口处的太湖石后,仔细观察。回廊上空无一人,只有灯笼的光晕和湖水拍打岸边的细微声响。 西侧第三根廊柱…… 她数着柱子,目光锁定目标。那根柱子靠近水面,一半隐在灯笼光的边缘阴影里。 确认四周无人后,她如同狸猫般窜出,迅速靠近那根廊柱。柱子是木质的,刷着暗红色的漆,在潮湿的空气中显得颜色深沉。她蹲下身,用手摸索着柱子底部与石板地面的接缝处。 果然,在靠近水面的那一侧,柱根处有一块活动的木板!她用力一抠,木板应手而开,露出后面一个巴掌大小的暗格! 暗格里,放着一个用蜡密封的、只有拇指大小的羊脂玉瓶。玉瓶温润洁白,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就是它了!‘寒潭棘’! 陆明舒心中一喜,立刻将玉瓶取出,塞入怀中。入手冰凉,仿佛真的带着寒潭的气息。她将暗格恢复原状,不敢久留,立刻转身,准备按原路返回。 然而,就在她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听雨轩临水的窗扇内,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亮,一闪而逝! 轩子里有人?! 这个认知让她浑身汗毛倒竖!是谁?这么晚了,怎么会在这里?是埋伏?还是……碰巧? 她不敢动弹,紧紧贴在廊柱后的阴影里,屏住呼吸,心跳如鼓。 过了半晌,轩子里再无任何动静,也没有人出来。那点亮光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不能再等了。无论里面有没有人,她都必须立刻离开! 她再次确认四周,然后沿着来时的阴影,飞快地逃离了听雨轩的范围。直到重新回到那个临时安置她的小院附近,躲在一丛茂密的芭蕉后,她才敢稍稍喘息。 怀里的玉瓶冰凉地贴着皮肤,提醒着她刚才冒险的收获。她成功了,拿到了‘寒潭棘’。 可是,接下来呢?这药该怎么用?给陆沉舟?如何给他?直接告诉他他中毒了?他会信吗?这药本身是否安全?万一……是另一个陷阱呢? 还有,真解在‘宫’内‘长春’处……皇宫大内,守卫森严,她如何进去?就算进去了,又如何找到‘长春’?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纷乱的思绪再次涌来。但她知道,此刻最重要的是先回去,不能被发现。 她观察着小院门口。那个打盹的丫鬟似乎醒了,正揉着眼睛,有些茫然地四下张望。陆明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这时,另一个丫鬟从耳房方向走了过来,低声对守门的丫鬟说了几句什么。守门丫鬟点点头,两人一起离开了门口,似乎是要去取什么东西。 天赐良机! 陆明舒抓住这短暂的间隙,如同离弦之箭般冲过庭院,闪身进了屋子,反手轻轻合上门,插上门闩。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剧烈地喘息着,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地湿透了里衣。 安全了……暂时。 她走到床边,再次点燃蜡烛。昏黄的光线下,她取出那个羊脂玉瓶。瓶子很小,很精致,蜡封完好。她不敢轻易打开,只是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攥着一线渺茫的希望。 ‘毒已入骨’……这四个字像诅咒一样盘踞在她心头。 她必须尽快想办法,确认陆沉舟是否真的中毒,以及……如何将这药交给他。 直接去找他?以他今晚的态度,恐怕连见都见不到,更别提让他服下这来历不明的“解药”了。 或许……可以想办法混入他的饮食?但陆沉舟身边的防备,尤其是入口之物,定然极其严密。 或者……通过莫七?莫七现在是什么立场?他是否知道陆沉舟中毒?如果知道,他为何不采取行动? 一个个方案浮现,又一个个被否定。似乎每一条路,都布满荆棘和未知的危险。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了脚步声,以及丫鬟恭敬的禀报声:“小姐,侯爷命太医过来,为您请脉安神。” 陆沉舟派太医来给她诊脉?在这个时辰? 陆明舒心中一凛,迅速将玉瓶藏入枕下,整理了一下寝衣和头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请进。” 门被推开,一个提着药箱、头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太医在一个丫鬟的引领下走了进来。老太医目光平和,举止沉稳,向陆明舒微微躬身:“老朽奉侯爷之命,特来为小姐请平安脉。侯爷说小姐白日受了惊吓,又淋了雨,需仔细调理,以免落下病根。” 陆沉舟……会这么关心她?还是说,这诊脉另有目的?是为了确认她的身体状况,以便明日顺利送走?还是……他察觉了什么? 陆明舒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却不显,只是伸出手腕,低声道:“有劳太医。” 太医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伸出三指,搭在她的腕脉上,凝神细诊。屋子里一片安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响。 太医诊得很仔细,左右手都诊了许久,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良久,他才收回手,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沉吟道:“小姐脉象浮紧,确有风寒外袭、惊悸伤神之象。但……”他顿了顿,看向陆明舒,“小姐体内,似乎另有一股极微弱、极隐晦的阴寒滞涩之气,游走于经络之间,虽不似急症,却恐非一朝一夕所致,且有缠绵之态。不知小姐近日,可曾接触过什么阴寒之物,或服用过什么特别的汤药?” 阴寒滞涩之气?陆明舒心中猛地一跳!难道是……她也中毒了?还是因为长期服用陆沉舟之前让人送来的“安神汤药”? “特别的汤药……”她迟疑道,“兄长之前……曾让人送过一些安神的汤药。” 太医点了点头:“安神之药,多有寒凉之性,若体质不适,或服用不当,确可能留下些许寒滞。不过小姐体内这股气,似乎……又略有不同。”他斟酌着词句,“倒像是……某种外物侵染,缓缓累积所致。小姐可还记得,近日有无受过外伤?或者,有无接触过某些……颜色特异、气味独特的金石草木之物?” 外伤?她身上确实有不少擦伤和割伤,但都是新伤。颜色气味独特的金石草木……她猛地想起那个地下工坊里浓重的铁锈硝石味,还有密室里那个铁盒中奇怪的粉末和枯叶!难道是在那里沾染了什么? “我……不太记得了。”她含糊道,“白日在外,可能……蹭到过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太医没有深究,只是道:“无妨。老朽先为小姐开一剂疏散风寒、宁神定惊的方子,再佐以温经散寒之药,慢慢调理便是。小姐切记,近日需静养,勿再劳神动气,更勿接触阴寒湿冷之物。”他顿了顿,似是无意般问道,“侯爷方才也吩咐老朽顺便看看他前些日子偶感风寒,留下的咳嗽可有好转。不知小姐可知,侯爷近日的汤药,是府中何人经手?” 陆沉舟的汤药?太医在打探这个?是陆沉舟授意,还是太医自己的试探? 陆明舒摇了摇头:“兄长之事,我一向不知。” 太医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不再多问,起身写了药方,交给一旁的丫鬟,又叮嘱了几句注意事项,便告辞离去。 陆明舒躺在床上,心绪却比之前更加纷乱。太医诊出她体内有“阴寒滞涩之气”,这证实了她的担忧——她很可能也受到了某种毒物或有害物质的侵染!是地下工坊?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而太医最后那句关于陆沉舟汤药的问话,更让她心惊。难道……陆沉舟也对自己的身体状况起了疑心?或者,太医是他信任的人,他让太医来,既是为了看她,也是为了通过太医之口,传递或确认某些信息? 无论如何,‘寒潭棘’必须尽快想办法送到陆沉舟手中! 可怎么做? 她看着枕边那跳跃的烛火,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悄然缠上了她的心。 太医……开药方……煎药…… 如果,她能设法接触到给陆沉舟煎药的人,或者……煎药的过程……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但除此之外,她似乎想不到更稳妥、更快捷的办法。距离天亮,距离她被送往庄子,时间不多了。 她必须赌一把。 天刚蒙蒙亮,雨已彻底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小院里有了动静,丫鬟们开始准备热水和早膳,也带来了一个消息:侯爷吩咐,小姐今日便启程前往京郊温泉庄子,车马已备好,辰时出发。 果然,一刻都不愿多等。 陆明舒默默洗漱,用过早膳。丫鬟捧来一套崭新的、颜色素雅但质地考究的衣裙和披风,还有一双软底绣鞋。 “小姐,请更衣吧。车马已在二门外候着了。”丫鬟恭敬地道。 陆明舒没有反抗,顺从地换上衣服。镜中的少女,洗净铅华,身着浅碧色衣裙,外罩月白绣缠枝梅花的披风,长发挽成简单的垂鬟分肖髻,只簪了一支白玉簪。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沉淀着一种与这身恬静装扮不符的、深沉的决绝。 她将‘青隼令’、小铁盒和那个羊脂玉瓶,分别藏在身上不同的隐蔽之处。然后,她对丫鬟道:“我想……再去向兄长辞行。” 丫鬟面露难色:“小姐,侯爷一早就去了前院书房,吩咐了不见客。而且时辰不早了……” “就去书房外,磕个头便走。”陆明舒坚持,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毕竟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丫鬟对视一眼,最终点了点头:“那……奴婢陪小姐过去。” 陆明舒没有反对。在两个丫鬟的“陪同”下,她走出了这个小院,朝着前院书房的方向走去。 清晨的侯府,笼罩在一片雨后特有的清冷湿润之中。仆役们安静地忙碌着,看到她,都垂首避让,眼神复杂。 书房院外,守卫森严。亲卫看到她,躬身行礼,却拦住了去路:“小姐,侯爷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 “我不进去,”陆明舒停下脚步,对着书房紧闭的门扉,缓缓跪了下来,就在冰凉湿润的石板地上,俯身,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妹妹明舒,拜别兄长。此去庄子,定当静心休养,望兄长……保重身体,事事顺遂。”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院内。 书房内,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回应。 陆明舒也不期待回应。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身边的丫鬟道:“走吧。” 转身的刹那,她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书房侧后方那条通往小厨房的僻静回廊。她知道,陆沉舟每日的汤药,都是在那里单独由专人煎制的。 时辰还早,煎药的人,应该还没开始今天的工作。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幽光。 二门外,一辆青篷马车已经等候多时。除了车夫,还有两名看起来沉稳干练的婆子和四名佩刀的护卫,显然是陆沉舟安排“护送”(监视)她去庄子的人。 翠珠已经等在车边,眼睛红肿,显然哭过,见到陆明舒,连忙上前搀扶:“姑娘……” 陆明舒对她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说。主仆二人上了马车。两名婆子坐在了车辕后加设的小座上,四名护卫则骑马前后护卫。 马车缓缓启动,驶出了镇北侯府巍峨的大门,汇入了京城清晨逐渐苏醒的街市。 车厢内,陆明舒闭目靠在车壁上,仿佛疲惫不堪。翠珠也不敢多言,只是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马车一路向南,朝着城门方向驶去。沿途的喧嚣被车厢隔绝,显得有些模糊。 行至一处相对繁华的十字路口,车流渐密,速度慢了下来。就在这时,拉车的马匹忽然发出一声惊嘶,前蹄扬起,马车猛地一顿! “怎么回事?!”车外的婆子厉声喝道。 “惊了!前面有辆运菜的车翻了!”车夫紧张的声音传来。 外面顿时一片混乱,惊呼声、马蹄声、货物翻倒声混杂在一起。 就在这突如其来的混乱中,一直闭目仿佛睡着的陆明舒,忽然睁开了眼睛,眼中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清醒。 她对翠珠极快地低语了一句:“待在车里,无论发生什么,别出来,别出声。”然后,不等翠珠反应过来,她猛地掀开车帘一角,如同滑溜的鱼儿般,在两名婆子被前方混乱吸引注意力的瞬间,悄无声息地溜下了马车,瞬间没入了旁边一条挤满了看热闹人群和货摊的狭窄巷弄! “小姐?小姐?!”翠珠的惊呼被淹没在外面的嘈杂中。 等两名婆子和护卫发现不对时,巷弄里早已不见了陆明舒的身影。 “快追!”婆子气急败坏地喊道。 然而,早市的人群摩肩接踵,小巷岔路繁多,想要立刻找到一个有意躲藏、衣着并不显眼的少女,谈何容易。 陆明舒在迷宫般的街巷中快速穿行,心脏狂跳,但步伐稳健。她早已计划好路线。她并没有走远,而是绕了一个大圈,凭借着对京城底层街巷的熟悉(前世被赵衡驱使和囚禁时被迫学会的),朝着镇北侯府的方向,重新潜回。 最危险的地方,有时反而是最容易被忽略的地方。陆沉舟和那些追捕她的人,绝不会想到,她并没有逃往城外或躲藏起来,而是会冒险返回侯府附近。 她的目标,是侯府侧后方那条巷子里,一个专收夜香和污物、每日清晨开工的倒秽处。那里气味冲天,人人掩鼻绕行,却是府内部分粗使仆役和负责倒秽物的婆子进出的一处偏门所在,看守相对松懈,也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在不惊动太多人的情况下重新混入府内的途径。 她必须回去。必须在今天,在陆沉舟发现她逃跑、加强府内戒备之前,完成那件事。 ‘寒潭棘’……必须送到他手中。 她扯下身上那件显眼的月白披风,团成一团塞进一个垃圾堆里,又将发髻打散,脸上抹了些灰土,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不起眼的、匆忙赶路的粗使丫头。 然后,她朝着那个散发着恶臭的巷口,坚定地走去。 【生存时间倒计时:25天04小时22分08秒……】 倒计时在脑海中无声跳跃,如同她越来越急促的心跳。 赌局,已经开始了。 ------------ 孤注一掷 倒秽处的巷子,比陆明舒记忆中的更加污秽逼仄。腐烂菜叶、馊水、粪便以及各种难以名状的垃圾混合出的恶臭,几乎形成一股有形的、粘稠的气浪,熏得人头晕眼花,几欲作呕。清晨微弱的阳光艰难地挤进狭窄的巷口,却照不亮深处的腌臜,只在湿滑黏腻的地面上投下斑驳肮脏的光影。 几个穿着破烂、面无表情的粗役,正沉默地将一桶桶黑黄色的秽物倒进停在巷子深处的、散发着更大恶臭的板车木桶里。空气中弥漫着沉闷的倾倒声和铁桶碰撞的哐当声。 陆明舒屏住呼吸,将脸埋得更低,混在几个同样早起、从附近棚户区赶来倒马桶的贫妇身后。她们大多也是神情麻木,步履匆匆,只想快点完成这令人不快的活计,没人会多注意一个同样狼狈的“同行”。 侯府那扇专供此类污物进出的黑漆小门虚掩着,一个打着哈欠、睡眼惺忪的老年门房袖着手靠在门框上,对进出的仆妇只是懒懒地扫一眼,并未仔细盘查。空气里的气味已经是最好的“通行证”和“驱逐令”。 陆明舒心跳如鼓,低着头,学着那些仆妇的样子,拎着一个从垃圾堆旁顺手捡来的、空空如也的破木桶,快步走向那扇小门。经过门房时,她能感觉到对方那浑浊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或许是她过于年轻,或许是她过于单薄,与寻常倒秽的仆妇略有不同。 但门房只是皱了皱鼻子,也许是觉得气味已足够说明一切,也许是根本懒得在这种时辰多事,他很快移开了目光,继续望着巷口发呆。 陆明舒顺利溜进了门内。门后是一条更加狭窄、仅供一人通行的夹道,两边是高耸的墙壁,墙上糊满了经年累月的污渍,地面湿滑,污水横流。这里直通侯府最边缘的下人杂役区和……后厨的废弃物堆放处。 她知道,从这里想要悄无声息地接近小厨房,几乎不可能。小厨房位于内宅与前院交界处,专为侯爷等主子服务,守卫虽不如书房森严,却也绝非这种污秽之地的粗役可以随意靠近。 她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至少能让她在清晨时分,出现在厨房附近而不显得突兀的身份。 她迅速拐入夹道旁一个堆放破旧箩筐和清扫工具的犄角旮旯,将身上那件已经沾满污迹的浅碧色外衫脱下,反过来穿上——里面是颜色更暗沉、更不显眼的青灰色。她又从一堆废弃的抹布中挑了一块相对干净的(只是相对),胡乱包在头上,遮住大半张脸和发型。最后,她从角落里找到一个被丢弃的、装着几棵蔫黄蔬菜的破篮子,挎在臂弯里。 现在,她看起来像一个早起去厨房送菜或取物的粗使丫头了。虽然这身装扮在真正管事的人眼里可能漏洞百出,但在天色尚早、人人忙碌的清晨,或许能蒙混一时。 她不再走夹道,而是拐进了一条稍微宽敞些、连接下人房和杂役区的碎石小路。路上开始有了人声,有仆役打着哈欠去上工,有粗使丫鬟提着水桶匆匆走过。陆明舒低着头,加快脚步,混在稀疏的人流中,朝着记忆中厨房的方向摸去。 越靠近内宅区域,遇到的仆役等级似乎越高,衣着也更整齐些。偶尔有人投来疑惑的一瞥,但看到她臂弯里的菜篮和头上那块脏兮兮的布巾,大多又移开了目光——一个不起眼的、干粗活的小丫头罢了。 她不敢走大路,专挑花木掩映的小径和回廊的背面。心跳得厉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她知道,自己逃跑的消息可能已经传回府里,陆沉舟或许已经下令搜捕。她必须抢在戒严令彻底传达至每一个角落之前,完成目标。 终于,她看到了那片熟悉的屋舍轮廓——小厨房所在的院落。此时正是准备早膳的时候,院子里隐约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和低低的说话声。空气中飘散着米粥的香气和淡淡的药味。 药味! 陆明舒精神一振,悄无声息地溜到厨房院墙外一处茂密的桂花树后,小心地探头张望。 院子里,几个厨娘和烧火丫头正在忙碌。而在院子角落一个独立的、半敞开的小棚子下,一个穿着干净蓝布衣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妇人,正守着一个红泥小炉,炉上坐着一个黑陶药罐,罐口微微冒着白色的蒸汽。妇人手里拿着蒲扇,小心地控制着火候,神情专注。 就是她!专司为陆沉舟煎药的仆妇!陆明舒前世隐约有点印象,似乎是姓姜,是府里的老人,据说极得信任,嘴也严。 药罐里的,应该就是陆沉舟今日要服的汤药了。‘寒潭棘’必须混入其中。 可是,如何靠近?如何下手?那姜嬷嬷寸步不离,目光几乎没离开过药罐。而且,院子里还有其他人。 陆明舒焦急地思索着。硬闯不行,调虎离山?用什么理由?而且一旦引起骚动,就算成功下药,她也立刻暴露。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药罐里的蒸汽越来越浓,药味也越发明显。快煎好了。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时,厨房门口忽然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管事模样的婆子急匆匆走出来,对着院子里喊道:“姜嬷嬷!前头传话,侯爷那边催了,早膳和汤药要快些送过去!” 姜嬷嬷连忙应了一声:“知道了,这就好!”她掀开药罐盖子看了看,又用勺子搅了搅,然后对旁边一个正在洗菜的粗使丫头招了招手:“春丫,过来帮我看着火,就保持这样,别大了也别小了,我去看看侯爷的早膳备得如何了,马上回来。” 那叫春丫的丫头连忙擦了擦手,跑过去接过了蒲扇。 机会! 姜嬷嬷匆匆走向厨房正屋。院子里其他人依旧在各自忙碌,春丫老老实实地盯着药罐,不敢分神。 陆明舒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这是唯一的机会!姜嬷嬷只是暂时离开,很快就会回来! 她必须立刻行动! 她迅速从怀里掏出那个羊脂玉瓶,用牙齿咬开上面的蜡封。一股极其清淡、却透着刺骨寒意的草木腥气瞬间逸出,让她打了个寒颤。瓶子里是少许晶莹剔透、仿佛凝固冰霜般的淡蓝色膏体。 这就是‘寒潭棘’? 她来不及细看,也顾不得这药是否真的无害。她必须相信那封神秘的信。 可是,怎么把药放进去?春丫就守在炉边。 她的目光扫过院子角落。那里堆着一些柴禾和杂物。她深吸一口气,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用尽力气,朝着柴禾堆的方向扔了过去! “啪嗒!” 石子砸在柴禾上,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谁?”春丫和其他几个仆役都被惊动,循声望去。 就在众人注意力被吸引的刹那,陆明舒如同鬼魅般从桂花树后闪出,以最快的速度冲到药罐边,拔开瓶塞,将里面所有的淡蓝色膏体尽数倒入了翻滚的药汁中!然后用勺子飞快地搅动了两下! 膏体遇热即化,瞬间消失在深褐色的药汤里,只留下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更清冽一些的寒意混入药气之中。 做完这一切,她立刻缩回树后,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 “怎么了?刚才什么声音?”姜嬷嬷听到动静,从厨房里探出头来问道。 “没什么,姜嬷嬷,好像是野猫碰倒了柴禾。”一个厨娘答道。 姜嬷嬷皱了皱眉,也没深究,又叮嘱了春丫一句“仔细看着”,便缩了回去。 陆明舒紧紧贴在树后,浑身都被冷汗浸透。成功了?就这么简单?药性会不会被高温破坏?会不会有奇怪的颜色或气味残留? 她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没过多久,姜嬷嬷端着一个放着几样精致小菜的托盘走了出来,春丫也将煎好的药汁滤进一个温着的白瓷盅里,盖上盖子,一起放上托盘。 “我送过去。”姜嬷嬷端起托盘,小心翼翼地朝前院书房方向走去。 陆明舒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月洞门后,才敢缓缓吐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药,送过去了。接下来会怎样?陆沉舟会喝吗?喝下去会有什么反应?‘寒潭棘’真的能“暂抑”毒性吗?还是……会加速毒发,或者带来别的可怕后果? 巨大的不确定性和恐惧再次攫住了她。她现在该怎么办?留在这里等待结果?还是立刻离开? 不行,不能留。姜嬷嬷送完药很快就会回来,春丫也可能想起刚才的“野猫”有些蹊跷。她必须立刻离开厨房附近,找一个更安全的地方藏身,同时……设法探听消息。 她不敢走原路,那个倒秽处的小门现在可能已经加强了看守。她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厨房院落后面,那片连接着后花园的竹林。 从竹林可以迂回到后花园,再从后花园寻找别的出口,或者……干脆暂时躲藏在花园某个隐秘的角落,等待风声稍歇,再想办法探听前院的动静。 打定主意,她立刻行动起来,借着晨雾和树木的掩护,溜进了那片萧瑟的竹林。竹叶上还挂着昨夜的雨水,她穿行其中,很快被打湿了衣衫,冰冷刺骨,却让她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她必须知道陆沉舟服药后的情况。这关乎她的任务,也关乎……她无法言说的、复杂难明的牵挂。 然而,就在她即将穿过竹林,踏入后花园的范围时,前方小径上,忽然传来了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以及压低了嗓音的呼喝: “仔细搜!花园、竹林、假山,一处都不能放过!侯爷有令,务必找到逃……找到大小姐!” 是搜捕她的人!而且,已经搜到后花园了!速度这么快! 陆明舒脸色骤变,立刻闪身躲到一丛特别茂密的凤尾竹后,屏住呼吸。 几名家丁模样的护卫手持棍棒,正快速地从她藏身不远处的小径跑过,一边跑一边用棍子拨打着两旁的灌木草丛。 “真是见了鬼了,明明说早上送走了,怎么又跑回来了?还藏在府里?”一个家丁低声抱怨。 “少废话!侯爷震怒,找不到人,咱们都没好果子吃!快搜!” 脚步声和搜索声渐渐远去,但陆明舒知道,搜捕网已经张开,她藏身的时间不多了。花园里肯定还有其他人,竹林也未必安全。 她必须立刻转移,找一个更出人意料、更不易被搜查到的地方。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花园东北角,那片笼罩在晨雾和淡淡血腥回忆中的区域——荷花池,“品石轩”,还有那个她曾坠入的、通往“隐泉洞”的隐秘水域。 不,那里太危险,也太过明显。而且,水下密道已经被她堵死。 那还有什么地方? 她的脑中飞快地闪过侯府内宅的布局图。祠堂?不行,那里肃穆,平日少有人去,一旦被发现,无可辩驳。陆沉舟的书房及附近?更是龙潭虎穴。各房主子的院落?她这样贸然闯入,死得更快。 似乎……只剩下一个地方了。 她咬了咬牙,做出了一个更加大胆的决定——去仆役聚居区最边缘、最混乱的那片地方,那里房屋低矮密集,人员混杂,有许多空置或半废弃的杂物房、柴房。最重要的是,那里靠近她今早进来的倒秽处,或许……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利用人们对污秽之地的厌恶和忽视,暂时藏身。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开始朝着与后花园相反、更靠近外围墙的方向潜行。一路上,她遇到了好几拨搜索的人,有护卫,有管事带领的粗使仆役。她都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敏捷的身手,险之又险地避开了。 终于,她摸到了那片低矮破旧的房舍区。空气中弥漫着贫穷、汗臭和劣质炭火的味道。一些早起干活的仆役已经出门,但也有不少门窗紧闭,似乎还在沉睡。狭窄的巷道污水横流,杂物堆积。 她快速扫视着,最终选中了角落一间看起来半塌的、屋顶都漏了半边的柴房。柴房门上的锁已经锈坏,她轻轻一推就开了。里面堆着一些受潮发霉的柴禾和破烂家具,灰尘积了厚厚一层,蜘蛛网密布。 这里足够糟糕,也足够不起眼。 她闪身进去,反手将破门掩上,找了个相对干燥的角落,蜷缩起来。冰冷的柴禾硌得人生疼,空气中霉味刺鼻,但她此刻已顾不上这些。 暂时安全了。 她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远处隐约传来搜索的呼喝声,但似乎还没有蔓延到这片区域。也许,搜索的重点还在内宅花园和主要院落。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每一刻都显得无比漫长。她不知道陆沉舟是否已经服下了那碗加了料的汤药,不知道他此刻是安然无恙,还是……已经毒发? 各种可怕的想象在她脑中翻腾,让她坐立不安。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喧嚣似乎渐渐平息了一些。也许搜索告一段落,也许转移了方向。 她必须想办法探听消息。在这里干等,无异于等死。 她悄悄挪到门边,透过门板的缝隙向外张望。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远处隐约的人声。 她正犹豫着是否要冒险出去,忽然,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柴房门外! 陆明舒的心脏猛地一缩,立刻握紧了藏在袖中的、那把从暗格里找到的黝黑匕首,全身肌肉紧绷,屏住了呼吸。 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一张布满皱纹、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的脸探了进来——正是昨晚那个地窖里的神秘老者! 他竟然找到了这里! 老者看到她,似乎并不意外,只是迅速闪身进来,重新掩好门。他的动作轻盈利落,完全不像一个垂暮老人。 “丫头,你胆子不小。”老者压低声音,目光如电般扫过她,“不仅没走,还敢回来给侯爷下药。” 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 陆明舒心中骇然,但强行镇定下来,没有否认:“我只是……不想看着他死。那药,是‘寒潭棘’吗?真的有用?” 老者深深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是‘寒潭棘’。暂时压住他体内的‘跗骨冰蚕’之毒,三日之内,当可无虞。” 跗骨冰蚕!原来陆沉舟中的是这种阴毒至极的寒毒!难怪太医说她体内也有阴寒滞涩之气,恐怕也是在不经意间沾染了微量毒素或类似物质。 “三日之后呢?”陆明舒急问。 “三日之后,若无真解‘赤阳丹’化解,‘寒潭棘’药效一过,寒毒反扑,只会比之前更烈,侵入心脉,神仙难救。”老者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冰冷的残酷。 赤阳丹!就是信上说的,在‘宫’内‘长春’处的真解! “皇宫大内,守卫森严,我如何能拿到‘赤阳丹’?”陆明舒声音发颤。 “所以,你留在这里,除了等死,毫无意义。”老者语气严厉起来,“侯爷服了药,暂时无碍,已下令暂停对你的大范围搜捕,改为暗中查访。他认定你背后有人指使,给你药,让你回来下毒。你现在是他眼中的‘可疑棋子’,甚至可能是‘敌人’的一步棋。留在这里,一旦被他的‘青隼’或莫七找到,你会有什么下场,你自己清楚。” 陆沉舟……认为她是受人指使回来下毒的?他果然不信她!在他眼里,她始终是那个可能会被利用、会坏事的“妹妹”,甚至可能是敌人? 一股冰冷的苦涩从心底蔓延开来,比这柴房的寒意更甚。 “那我该怎么办?”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无力,“去庄子?还是……” “庄子你回不去了。送你的人发现你逃跑,消息已经传开。你现在是逃奴,是意图不明的危险人物。”老者打断她,“想救他,拿到‘赤阳丹’是唯一的生路。不止是他的生路,也是你的。” “可我进不了宫!”陆明舒几乎要绝望了。 老者沉默了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扁平的油纸包,递给她。“打开看看。” 陆明舒疑惑地接过,打开。里面是一张质地特殊的、近乎半透明的薄皮,上面用极细的墨线画着一幅简略的平面图,标注着一些通道、房间和符号。图的一角,写着一行小字:「西华门,卯正三刻,浣衣局杂役。」 “这是……”陆明舒瞳孔微缩。 “一条极其隐秘、几乎已被遗忘的,从宫外通往浣衣局废弃水井的暗道地图。是多年前,某位不得势的太监为了私运物品所挖,后来那人死了,暗道也逐渐被遗忘、堵塞。但老朽知道,有几处关键节点,勉强还能过人。”老者盯着她,眼神锐利如刀,“拿着它,记住路线。明日卯时(凌晨五点),西华门附近会有一起‘意外’,吸引守卫注意。你有大约一刻钟的时间,利用混乱和地图,从那条暗道潜入浣衣局范围。进去之后,如何找到‘长春’所在,拿到‘赤阳丹’,就看你自己了。” 潜入皇宫?!陆明舒捏着那张轻飘飘却又重如千斤的地图,指尖冰凉。这简直是天方夜谭!且不说那暗道是否真的还能走通,就算进去了,浣衣局那种地方,低等宫女杂役聚集,规矩森严,耳目众多,她一个陌生面孔,如何隐藏?如何寻找‘长春’?‘长春’到底是指一处宫室,一个人,还是一个存放物品的隐秘之所? “为什么帮我?”她抬起头,看向老者,“你究竟是谁?为什么知道这么多?又为什么要冒险帮我做这种……几乎是送死的事情?” 老者看着她眼中交织的恐惧、怀疑和一丝不肯熄灭的倔强,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似乎动了动,仿佛一个极其短暂、难以捕捉的表情。 “老朽是谁,不重要。”他避而不答,只是道,“帮你,是因为侯爷不能死。北境不能乱。而眼下,能不计代价、愿意为他去做这件几乎不可能之事的人,似乎……只有你了。”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记住,进去之后,你就是个因为家中变故、顶替他人名额新进浣衣局的哑女,名叫‘阿阮’。少看,少听,少问,只管埋头干活。‘长春’……留心所有与药材、丹炉、或者特殊香气有关的地方和人。宫里的水,比侯府深万倍,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他将一个更小的、装着几块碎银和几枚普通铜钱的粗布小袋塞给她:“进去之后,这些或许能用得上。其他的,靠你自己。”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拉开柴房门,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狭窄的巷道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陆明舒独自站在昏暗破败的柴房中,手里攥着那张通往未知深渊的地图和那袋微不足道的钱,耳中回响着老者最后的话语。 潜入皇宫,寻找‘赤阳丹’。 这不仅仅是冒险,这简直是疯狂。 可是,她有选择吗?留在这里,被陆沉舟当作“可疑棋子”抓住,或者被真正的敌人灭口。去庄子,路已断绝。等待陆沉舟三日后毒发?那她的任务失败,同样只有死路一条。 横竖,似乎都逃不过一个“死”字。 既然如此…… 她缓缓握紧了手中的地图,指甲几乎要嵌进那柔韧的皮质里。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恐惧,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近乎麻木的决绝所取代。 那就疯狂一次吧。 为了那渺茫的生路,为了改变那该死的结局,也为了……心底深处,那份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复杂难言的情愫。 她将地图和钱袋仔细藏好,重新蜷缩回那个冰冷的角落。 现在,她需要休息,需要养精蓄锐,为了明天那场注定九死一生的豪赌。 窗外,天色渐渐大亮,但柴房内,依旧是一片化不开的昏暗与孤寂。 【生存时间倒计时:24天21小时05分44秒……】 冰冷的数字,如同催命的符咒,悬在意识深处。 而她,即将踏入的,是比这柴房更加黑暗、更加危险的,龙潭虎穴。 ------------ 宫墙暗影 柴房的腐朽气息混合着霉味,如同湿冷的裹尸布,紧紧缠绕着陆明舒的感官。外面的天光从屋顶破洞和门缝里吝啬地透进来一些,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块惨淡的光斑。老者的离去,带走了最后一丝人声,只留下更深的死寂和仿佛凝固的寒意。 陆明舒蜷缩在角落,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土墙,怀中紧贴着那张薄如蝉翼、却重若千钧的皮质地图,以及那个装着几枚铜钱碎银的粗布小袋。指尖反复摩挲着地图边缘粗糙的毛刺,试图将那些复杂的线条和标注刻进脑海。 西华门,卯正三刻,浣衣局杂役…… 潜入皇宫。这四个字带来的惊悸,远比昨夜在白马寺竹林面对弩箭、或是在地下工坊被周显的人追捕时,更加深沉,更加……绝望。那不是某个府邸,不是某片山林,那是天底下守卫最森严、规矩最冷酷、人命最微贱的所在。一步踏错,粉身碎骨都是轻的,更可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她有退路吗? 脑海中,陆沉舟服下那碗药后可能的情形、太医诊脉时凝重的面色、‘跗骨冰蚕’毒发时的惨状……交替闪现。还有那冰冷跳动的倒计时,如同悬在脖颈后的铡刀,正一分一秒地落下。 【生存时间倒计时:24天18小时33分19秒……】 时间,像指间沙,无声流泻。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摒除杂念,专注于地图和老者的话。地图绘制得极其简略,许多地方只有大概方向和模糊标记,显然是凭记忆所绘,且年代久远。西华门附近一处废弃的角楼,墙角下有松动石板……沿着排水暗渠向北……避开三处可能塌陷的岔道……最终通往浣衣局西北角一口早已干涸、被杂物掩埋的旧井。 路线曲折复杂,且充满未知风险。暗道是否真的还能通行?那些标记“可能塌陷”的地方,现在是否已经彻底堵死?就算成功潜入浣衣局,她一个陌生面孔,如何在那些心思各异的宫女太监眼皮底下隐藏,并寻找虚无缥缈的‘长春’和‘赤阳丹’?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道无解的深渊。 但她必须去。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哪怕那稻草本身也即将断裂。 她需要准备。不仅仅是记住地图。 她低头审视自己。一身灰扑扑、沾满污迹的粗布衣裙,赤足上伤痕累累,头发散乱,脸上涂抹着灰尘。这副模样,混入最底层的浣衣局杂役中,或许在昏暗光线下能蒙混一时,但一旦被仔细查看,破绽百出。浣衣局虽是苦役之地,也有基本的规矩和盘查,尤其是新进人员。 她必须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阿阮”。 她撕下内衣相对干净的一角,沾着柴房角落里一点残存的、不知是雨水还是什么的水渍,用力擦洗脸和脖子,尽量洗去过于明显的污迹,只留下劳作之人的粗糙和风霜感。又将散乱的头发重新梳理,绾成最低等宫女常见的那种毫无装饰、紧紧贴在脑后的圆髻,用一根从破家具上掰下来的细木棍固定。手上的伤口和污垢不再刻意遮掩,反而成了最好的伪装。 做完这些,她将地图反复看了最后几遍,确认每一个关键节点和标记都已牢记于心,然后取出火折子(老者留下的钱袋里竟有这个小物件),将地图凑近,看着橘红的火苗舔舐上来,坚韧的皮质边缘卷曲、焦黑,化作一小撮带着怪味的灰烬。从此,这条路,只存在于她的记忆里,再无凭据。 剩下的,只有等待。等待天明,等待卯正三刻,等待那场不知会以何种形式出现的“意外”。 时间在绝对的寂静和紧绷的等待中,被无限拉长。柴房外的巷道里,偶尔有仆役经过的脚步声和模糊的交谈声,每一次都让陆明舒的心脏骤然缩紧,直到声音远去,才敢缓缓吐气。她不敢睡,尽管身体叫嚣着疲惫,但精神却如同拉到极致的弓弦,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将其崩断。 后半夜,起了风。寒风从破败的门窗缝隙里钻进来,呜呜作响,像无数冤魂在哭泣。陆明舒裹紧单薄的衣衫,将自己蜷缩得更紧,汲取着那一点点可怜的体温。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磕碰,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隐约传来了第一声鸡鸣,悠长而凄清,划破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天,快亮了。 陆明舒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了血丝,却没有丝毫睡意。她活动了一下冻得僵硬的四肢,悄然起身,走到门缝边向外张望。 巷子里依旧昏暗,但东方的天际,已经透出了一线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给冰冷的屋瓦和墙壁勾勒出模糊的轮廓。时候差不多了。 她最后检查了一遍身上的东西:钱袋(贴身藏好),那把黝黑的匕首(藏在袖中特制的绑带里,虽短小,却是她唯一的武器),还有……怀里那个空空如也、却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寒潭棘’寒意的羊脂玉瓶。她犹豫了一下,将玉瓶也仔细藏好。或许……还有用。 深吸一口冰冷污浊的空气,她轻轻拉开柴房门,闪身出去,又将门掩回原状。 清晨的寒风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湿冷。她紧了紧衣领,低着头,快步走出这片破败的仆役区。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她需要先绕到侯府更外围的围墙边,然后沿着墙根,避开几处可能有早起仆役活动的区域,前往距离西华门相对较近的一处偏僻角落,等待时机。 一路上,她遇到了几个同样早起、睡眼惺忪的粗役,但无人对一个低头赶路、衣着寒酸的“小丫头”多看一眼。侯府内部的搜索似乎确实放松了,至少在这一大早,并未见到成队的护卫或严密的盘查。也许陆沉舟真的相信了她是受人指使后逃离,将追查重点转向了外界和可能的内应。 这给了她一丝喘息之机。 她顺利来到了预定的位置——侯府东北角围墙外,一处堆放建筑废料和枯枝的荒地。这里荒草丛生,人迹罕至,隔着一条狭窄的污水沟,对面就是皇城外围高大的、沉默的宫墙。宫墙比侯府的墙高了不止一倍,青灰色的砖石在晨雾中显得格外冷硬威严,墙头依稀可见巡逻侍卫晃动的身影和偶尔反射寒光的枪尖。 西华门就在东边不远,但从此处看不到门楼,只能听到那边隐约传来的、换岗时的口令声和甲胄碰撞声。 卯时已到。距离卯正三刻,还有不到半个时辰。 陆明舒躲在一堆半人高的残破青砖后面,屏息凝神,目光死死盯着宫墙方向,耳朵捕捉着任何不寻常的动静。寒风刺骨,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冻得麻木的手脚,只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急促地跳动,敲打着耳膜。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东方天际的鱼肚白逐渐扩大,染上了淡淡的橘红,但雾气未散,反而更浓了些,给森严的宫墙蒙上了一层朦胧而不祥的面纱。 就在陆明舒几乎要以为老者所说的“意外”不会发生,或者自己理解错了时间时—— “走水啦!走水啦!西华门值房走水啦!” 一阵尖锐急促的锣声和惊恐的呼喊声,陡然从西华门方向传来!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紧接着,是更多的人声鼎沸,杂乱的脚步声,水桶碰撞声,以及……隐约的火光,映红了那片天空的雾气! 意外发生了!真的是火灾! 陆明舒的心脏猛地一抽,来不及细想这是否真是“意外”,还是老者背后势力的手笔。机会稍纵即逝! 她立刻从砖堆后跃出,如同矫健的野兔,沿着污水沟边的荒地,朝着记忆中地图标示的、那处废弃角楼的方向,狂奔而去! 浓雾和远处的混乱成了她最好的掩护。她压低身子,几乎贴着地面,在荒草和瓦砾间穿行。很快,她看到了那处几乎半塌的、爬满枯藤的角楼废墟。宫墙在此处有一个向内凹进的拐角,角楼就建在拐角上,如今只剩下残垣断壁。 按照地图,入口就在角楼根部,一块看似与周围无异、实则松动的石板下。 她扑到墙角,双手在冰冷潮湿的石壁上飞快摸索。就是这里!一块比旁边略小、边缘缝隙稍大的青石板!她用力抠住石板边缘,指甲几乎翻折,用尽全身力气,向上一掀! 石板比她想象的更沉重,只掀起了一条缝隙。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淤泥、铁锈和某种动物腐烂气息的恶臭,从缝隙中扑面而来,呛得她几乎呕吐。 但她顾不上这些。她侧过身,将石板再掀起一些,露出一个仅容她这种瘦小体型通过的、黑黢黢的洞口。里面深不见底,只有阴冷潮湿的风向上倒灌。 没有时间犹豫了!西华门方向的喧哗声似乎更大了,但难保没有守卫会注意到这边的异常。 她一咬牙,将石板挪到一旁(尽量不发出太大响声),然后头朝下,手脚并用,朝着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洞口,钻了进去! 身体滑入黑暗的瞬间,冰冷的、黏腻的、不知是污水还是淤泥的东西立刻包裹上来。通道几乎是垂直向下的,她控制不住地向下滑落,粗糙的砖石刮擦着身体,带来火辣辣的疼痛。她紧闭着嘴,屏住呼吸,防止污物入口鼻。 滑落了大约两三丈的距离,脚下一实,踩到了松软湿滑的淤泥。到了底部。 这里是一条狭窄的、半人高的排水暗渠,脚下是没过脚踝的、冰冷恶臭的污水,头顶是低矮的、布满苔藓和锈蚀铁条的拱顶。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只有前方极远处,似乎有一点极其微弱的、不知来源的灰白光亮。 就是这里了!地图上标注的,通往皇宫深处的废弃暗渠! 陆明舒的心跳得厉害,一半是因为方才的惊险,一半是因为这令人绝望的环境。她不敢停留,辨认了一下方向(根据下水流动的微弱趋势和记忆中的地图),弯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开始在齐膝深的污水中艰难跋涉。 暗渠内部比她想象的更加复杂。岔路众多,许多地方被坍塌的砖石或不知名的垃圾堵塞。她必须时刻对照脑海中的地图,做出选择。有些标记“危险”或“可能塌陷”的地方,她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通过,时刻警惕着头顶可能落下的砖石或脚下突然出现的深坑。 恶臭无处不在,几乎成了实体,钻进她的每一个毛孔。冰冷刺骨的污水浸透了单薄的裤腿和鞋子(如果那还能算鞋子的话),带走她本就微弱的体温。黑暗中,只有她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污水搅动的哗啦声,还有……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的、老鼠窸窣跑动的声音,甚至偶尔有滑腻冰凉的东西擦过她的脚踝,让她浑身汗毛倒竖。 她不敢去想那是什么。只能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向前。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只有一刻钟,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就在她感觉四肢快要冻僵、意识也开始有些模糊的时候,前方出现了一个向上的、类似竖井的出口。微弱的天光从井口透下,照亮了井壁上湿滑的苔藓和一道锈迹斑斑的铁梯。 按照地图,爬上去,就是浣衣局西北角那口废弃的干井了!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绝望的黑暗里跳动了一下。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冰冷的铁梯,开始向上攀爬。铁梯湿滑,锈蚀严重,有些横杆几乎要断裂。她爬得异常艰难,手臂和腿都在颤抖。 终于,她的头探出了井口。清新的(相对暗渠而言)冷空气涌了进来,带着清晨的湿气和……一股淡淡的、熟悉的皂角与潮湿布料混合的气味。 是浣衣局! 她心中一喜,手足并用,爬出井口,瘫倒在井边冰冷粗糙的地面上,剧烈地喘息着,贪婪地呼吸着虽然浑浊但比暗渠好上千百倍的空气。 这里是一个极其僻静的角落,堆满了破旧的洗衣盆、捣衣杵和废弃的竹竿,杂草丛生,显然很少有人来。那口井被几块破木板和烂席子半掩着,毫不起眼。 她成功了!她真的潜入了皇宫,进入了浣衣局范围! 短暂的喜悦过后,是更深的茫然和紧迫。她现在在哪里?具体是浣衣局的哪个位置?接下来该怎么办?‘长春’在哪里?她对这个庞大的、等级森严的宫廷机构一无所知。 她挣扎着爬起来,躲到一堆高高的、散发着霉味的湿衣服后面,小心地观察四周。 天色已经大亮,但雾气未散,视线不清。她能听到不远处传来的、规律的捣衣声、泼水声,以及女人们压低嗓音的交谈和呵斥。空气里弥漫着水汽、皂角味和一种……沉闷的、属于无数人劳作的压抑气息。 这里就像另一个世界,与侯府的精致、书房的肃杀、甚至地下暗渠的诡谲都截然不同。这里只有日复一日的、看不到尽头的劳役,和无数被淹没在其中的、卑微如尘的生命。 而她,现在就是其中一粒微尘,一个名叫‘阿阮’的哑女。 她必须尽快融入这里,找到活干,隐藏自己,然后……寻找线索。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将头发和脸又用污水(井边的)抹了抹,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刚干完脏活、或者不慎跌跤的粗使丫头。然后,她深吸一口气,低着头,朝着人声和水声传来的方向,蹒跚走去。 绕过几排晾晒着各色宫人服饰(多是低等宫女太监的灰蓝、褐色衣服)的竹竿,她看到了浣衣局的主体区域——一片宽阔的、石板铺就的场地,几十个巨大的石砌水池旁,密密麻麻地蹲着、站着许多穿着统一灰色短褂、包着头巾的宫女,她们或奋力捶打衣物,或弯腰漂洗,或吃力地拧干,动作机械而麻木。几个穿着深蓝色褂子、面容严厉的管事嬷嬷手持藤条,在场地间来回巡视,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人,稍有懈怠或出错,便是一声厉喝,甚至一记藤条抽下。 陆明舒的出现,并没有引起太大注意。偶尔有人抬头瞥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专注于手中的活计。在这里,多一张或少一张麻木的面孔,似乎并无分别。 一个离她较近的、正在费力拧着一件厚重袍子的中年宫女,见她呆呆站着,忍不住低声提醒:“新来的?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刘嬷嬷领活!待会儿嬷嬷看见你偷懒,有你好受的!” 刘嬷嬷?陆明舒连忙顺着那宫女示意的方向看去。场地边缘一处稍高的石台上,一个身材粗壮、面色黝黑、眉心有颗大痣的嬷嬷,正掐着腰,冷眼扫视全场。她应该就是这里的管事之一了。 陆明舒硬着头皮,低着头,小步挪到石台下,对着上面的刘嬷嬷,笨拙地行了个不标准的礼(模仿记忆中粗使丫头的动作),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指了指场地,做出一个干活的手势,脸上努力挤出怯懦和哀求的表情。 刘嬷嬷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目光在她脏污的衣衫和赤足上停留片刻,眉头皱起:“哑巴?哪个宫送来的?怎么这副德性?规矩都没学吗?” 陆明舒只是低着头,瑟瑟发抖,一副惶恐无知的样子。 刘嬷嬷似乎对这种“不合格”的粗役见怪不怪,或许是宫里某个角落又“处理”掉了一批人,补充进来的总是些歪瓜裂枣。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中的藤条:“行了行了!晦气!去那边!跟赵婆子一起洗恭桶!洗不干净,今天没饭吃!”她随手指向场地最边缘、靠近围墙的一排低矮棚子,那里气味更加刺鼻,几个年纪更大的婆子正麻木地刷洗着一些木桶。 洗恭桶……陆明舒胃里一阵翻搅。但这是她目前能得到的最不起眼、也最可能暂时安全的活计。她连忙点头,弯腰,朝着那个方向快步走去。 赵婆子是个头发花白、眼神浑浊的老妇人,看到又来一个“倒霉蛋”,只是掀了掀眼皮,递给她一个硬毛刷子和一个破木盆,指了指堆在墙角那一排散发着恶臭的木桶,便不再理会。 陆明舒挽起袖子(尽管袖子早已破烂),强忍着恶心,开始机械地刷洗起来。冰冷刺鼻的碱水混合着污物的气味,几乎让她把隔夜(如果她吃过的话)的东西都吐出来。但她死死咬着牙,逼迫自己适应。在这里,任何异常的表现都可能招来注意。 她一边刷洗,一边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四周,耳朵竭力捕捉着任何可能有用的信息。 浣衣局很大,人很多,声音嘈杂。宫女婆子们低声的交谈,大多是关于活计的辛苦、管事的严苛、或者某些宫里的最新流言蜚语。 “听说了吗?永寿宫那位,昨儿夜里又宣太医了……”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唉,这宫里,看着富贵,谁知道……” “东边浆洗房那个春杏,攀上了针工局的一个小太监,好像要调走了……” “呸!狐媚子!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出身……” “今天送来的衣服里,有好几件是长春宫的呢,料子真好,就是沾了药渍,难洗得很……” 长春宫! 陆明舒刷洗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长春宫!信上说的‘宫’内‘长春’处!难道就是长春宫?那里是某个妃嫔的居所?还是……太医院下属的某个制药或存放药材的地方? 她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但面上不敢有丝毫表露,只是更用力地刷着手里的木桶,仿佛要将所有的惊疑和激动都发泄在那粗糙的木板上。 “药渍?”旁边一个正在晾晒衣服的年轻宫女接过话头,“长春宫那边……最近汤药是多了些。我上次去送洗好的衣服,还闻到一股挺特别的香味,不像寻常药材。” “少打听!”赵婆子忽然沙哑地开口,瞪了那年轻宫女一眼,“宫里的事,是咱们能议论的?干你的活!” 年轻宫女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 但陆明舒已经听到了关键信息:长春宫,最近汤药多,有特殊香气。 ‘赤阳丹’是解寒毒‘跗骨冰蚕’的,炼制或存放之处,有特殊药材香气,合情合理! 目标,似乎清晰了一些——长春宫。 可是,长春宫在皇宫何处?她如何能离开浣衣局,前往长春宫?就算到了长春宫附近,又如何潜入,寻找‘赤阳丹’? 难题,一个接着一个。 就在她心绪纷乱之际,浣衣局入口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几个穿着靛蓝色太监服饰、神情倨傲的人,在一名管事嬷嬷的陪同下,走了进来。为首的一个中年太监,面白无须,眼神锐利,扫视着场地。 “都停下!王总管有事吩咐!”领路的嬷嬷高声喊道。 场地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宫女婆子都停下手中的活,垂手肃立,连刷恭桶的赵婆子也站了起来。 王总管?陆明舒心中一动,也连忙跟着站好,头垂得低低的。 那中年太监——王总管,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声音尖细而威严:“奉贵妃娘娘口谕,宫中近日需用大量洁净细布,以备不时之需。浣衣局所有手脚利落、浆洗仔细之人,即刻起,分出一半,由咱家带走,另有安排。你,”他随手指向刘嬷嬷,“挑二十个得用的,马上跟咱家走。” 贵妃娘娘?大量洁净细布?陆明舒不知道这是什么征兆,但直觉告诉她,这可能是一个机会!一个离开浣衣局,或许能更接近宫廷核心区域的机会! 她立刻将头埋得更低,但身体却微微前倾,手上的刷子也捏紧了,努力让自己在一群麻木的宫女中,显得稍微“利落”一些。 刘嬷嬷不敢怠慢,连忙走下石台,开始在人群中挑选。她的目光扫过陆明舒时,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这个哑巴是否“得用”,但看到她虽然狼狈,刷洗恭桶的动作却还算稳当有力(陆明舒刻意表现的),而贵妃娘娘要的是“手脚利落”的人,并非一定要伶牙俐齿…… “你,还有你,你……你也过来!”刘嬷嬷的手指最终点到了陆明舒,连同另外十九个看起来相对健壮或麻利的宫女。 陆明舒心中狂跳,强压着激动,低着头,小步挪到被选中的队列里。她能感觉到旁边其他宫女投来的、或羡慕或嫉妒或麻木的目光。 王总管扫了一眼这二十人,似乎还算满意,点了点头:“跟咱家来。”说罢,转身便走。 刘嬷嬷连忙挥手示意她们跟上。 陆明舒混在队列中,跟着王总管和几个太监,走出了那片充斥着水声、捶打声和沉闷气息的浣衣局场地。 穿过几道月亮门和长长的宫巷,越走,周围的建筑越发精致,守卫也越发森严。空气中的气息也变了,少了皂角水汽,多了香料、脂粉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她们被带到了一个相对宽敞、但陈设简单的偏殿院子里。院子里已经堆放着许多匹素白的细布,还有几个大木盆和皂角。 王总管停下脚步,转过身,尖细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们就在这里,把这些细布全部浆洗一遍,要洗得雪白透亮,不能有一丝杂质。天黑之前必须完成。干得好,有赏;干不好,或者偷奸耍滑……”他冷笑一声,没有说下去,但那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浆洗细布?虽然不是直接去长春宫,但至少离开了浣衣局那个最底层、最难动弹的地方。而且,这里……陆明舒悄悄抬头,快速扫视了一下四周的宫殿匾额和来往宫人的服饰。这里似乎是位于后宫偏西的一片区域,距离传说中的长春宫……似乎并不算太远?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也留给敢于冒险的人。 她低下头,和其他宫女一起,走向那些堆积如山的细布,心中开始飞速盘算。 第一步,混入皇宫,完成了。 第二步,隐藏身份,暂时也做到了。 第三步,寻找‘长春’和‘赤阳丹’……现在,似乎看到了一线微光。 她挽起袖子,将手浸入冰冷的皂角水中,开始用力搓洗雪白的细布。粗糙的布面摩擦着掌心尚未愈合的伤口,带来刺痛,却也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宫廷的深水,她已涉入。前方是更汹涌的暗流,还是唯一的生路,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必须向前。 【生存时间倒计时:24天11小时14分07秒……】 冰冷的数字,在这陌生的、充满脂粉香和无形压力的宫殿庭院里,依旧如影随形。 ------------ 迷雾锁深宫 皂角水冰冷刺骨,混合着漂白细布用的、气味呛人的碱粉,将陆明舒本就粗糙皲裂的双手浸泡得更加红肿疼痛。她机械地搓洗着手中那匹素白细布,雪白的布面在浑浊的水中沉浮,带走污渍,也带走她指尖最后一点温度。 这里是皇宫深处一处不知名的偏殿庭院。高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方向。头顶的天空被切割成规整的、灰蒙蒙的一块,几只寒鸦掠过,发出凄厉的啼鸣,更添几分孤寂与压抑。庭院里,除了她们这二十个被临时抽调来的浣衣局宫女,只有几个沉默寡言、眼神锐利的太监在来回巡视,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子,刮过每一个埋头劳作的宫女后背。 空气里弥漫着湿布、皂角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宫廷特有的、混合了多种昂贵香料却依旧显得沉闷的气味。陆明舒一边用力搓洗,一边用眼角余光,极其谨慎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试图将宫殿的轮廓、来往宫人的服饰、甚至远处隐约可见的飞檐翘角,与记忆中支离破碎的、关于皇宫布局的模糊认知进行比对。 长春宫……到底在哪个方向? 她竖起耳朵,竭力捕捉着宫女们压低嗓音的交谈。但在这里,似乎比在浣衣局更加压抑。除了偶尔因为搬动沉重湿布而发出的喘息和短促的指令,几乎听不到任何闲谈。那些巡视的太监,显然比浣衣局的管事嬷嬷更加警惕和……危险。 时间在重复的、繁重的劳作中缓慢流逝。日头渐渐升高,雾气散去,但深秋的阳光并无多少暖意,只是将庭院照得更加清晰,也将宫墙的阴影投得更加森严。 陆明舒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这样被圈禁在此处埋头浆洗,如何能探听到长春宫的消息?如何能寻找‘赤阳丹’?三日期限,已经过去了一夜大半日,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必须想办法打破这种僵局。 机会出现在午时过后。堆积如山的细布终于浆洗完大半,需要将洗好的布匹拧干,送到庭院另一侧专门晾晒的廊下。这是一个可以稍微走动、观察更广范围的机会。 陆明舒主动和另一个看起来还算和善的宫女一起,抬起一大盆拧得半干的细布,朝晾晒的廊道走去。廊道很长,一侧是庭院高墙,另一侧则通往这座偏殿的更深处,那里似乎有几个房间,门扉紧闭。 就在她们经过其中一扇紧闭的雕花木门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瓷器碰撞声,混合着一丝更加浓郁的、苦涩中带着奇异清香的药味,从门缝里飘了出来! 陆明舒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这药味……与之前在浣衣局听说的“长春宫的特殊香气”,有几分相似!但又似乎更加复杂,更加……浓烈?难道这里就是长春宫的一处偏殿?或者,是与长春宫有关的制药、存放药材的地方? 她不敢停留,更不敢侧头去看,只能强压着心头的惊疑和激动,继续往前走。但眼角余光,却死死记住了那扇门的位置和大致特征。 将布匹晾好,返回浆洗处的路上,她更加留意那扇门附近的情况。门似乎一直紧闭,无人进出。但门口石阶旁,有一小片泥土颜色略深,像是经常有水渍泼洒,空气中残留的药味也证实了这里经常处理药材。 这里……极有可能就是她要找的地方之一!就算不是存放‘赤阳丹’的主殿,也定然与长春宫的医药事务密切相关。 可是,如何进去?门口虽然没有明岗,但在这处处是耳目的深宫,擅自接近一处紧闭的、显然重要的房门,无异于自寻死路。 她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或者……一个混乱的时机。 回到浆洗处,她一边继续干活,一边飞速思考。目光扫过堆放在墙角、尚未浆洗的最后几匹细布,又瞥了一眼不远处一个正拎着水桶、摇摇晃晃走向大水缸的瘦小宫女。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电光,骤然划过脑海。 她低下头,继续用力搓洗手中的布匹,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安和筹谋都揉进那冰冷的皂角水里。 傍晚时分,天色再次阴沉下来,寒风渐起。堆积的细布终于全部浆洗完,只剩下最后几匹需要晾晒。管事太监催促着,要求在天黑前必须全部晾好。 宫女们疲惫不堪,动作也慢了下来。庭院里点起了几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晕在暮色中摇曳,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更添几分诡谲。 陆明舒和另外两个宫女负责运送最后一批湿布。她刻意走在靠近那扇散发着药味的房门一侧。就在经过那扇门前方不远处时,她脚下一滑,似乎是踩到了地面一块松动的石板,“哎呀”一声低呼,整个人连同手中抱着的、湿漉漉沉甸甸的布匹,猛地向前扑倒! “砰!” 一声闷响。她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怀里的湿布也散落开来,一部分甚至甩了出去,恰好撞在了那扇紧闭的雕花木门上,发出“咚”的一声,湿布上的脏水溅湿了门板和下方的石阶。 “作死啊!”旁边巡视的一个太监立刻厉声呵斥,快步走了过来。 与陆明舒同行的两个宫女也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想去扶她。 陆明舒却仿佛摔懵了,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手却“不小心”按在了那块颜色略深的、疑似经常泼洒药水的泥地上,沾了一手湿滑黏腻、带着浓重药味的泥浆。她惊慌失措地抬起手,看着脏污的手掌,又看了看被弄脏的门和石阶,脸上露出极度恐惧的表情,对着走过来的太监连连摆手,指着自己的喉咙,发出“啊啊”的含糊气音,意思是自己不是故意的。 那太监脸色铁青,看着被弄脏的门板和水迹,又看看这个一身狼狈、满脸惊恐的哑女,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和恼怒。他抬脚似乎想踹,但最终只是厉声道:“笨手笨脚的废物!还不快把这里收拾干净!要是污了里面的东西,你有几个脑袋够砍?!” 他指了指地上散落的湿布和门边的水渍药泥。 陆明舒如蒙大赦,连忙点头,也顾不得身上疼痛,手忙脚乱地开始捡拾散落的湿布。同行的两个宫女也帮着收拾。 那太监嫌恶地看了一眼她沾满药泥的手,又瞥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似乎犹豫了一下是否要进去查看或者禀报,但最终可能觉得只是外面溅了点水,问题不大,而且天色已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哼了一声,转身走开了,但目光仍不时扫向这边。 陆明舒一边快速捡着布匹,一边用沾满药泥的手,“不经意”地擦拭着门边石阶上的水渍和溅上的泥点。她的动作看起来很慌乱笨拙,但实际上,手指却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触碰着门板下方的缝隙和门轴的边缘。 门关得很严实。但当她沾着药泥的手指触碰到门轴下方时,感觉到那里似乎比别处更加光滑,像是经常开合摩擦所致。而且,指尖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外面寒气的温度——门内,也许燃着炭火或者灯烛?说明里面可能有人,或者至少需要保持一定的温度。 她不敢多做停留,快速将散落的布匹收拢,又将石阶上的水渍大致抹了抹(当然,用药泥手抹过的地方,痕迹更明显了,但也更像一个惊慌失措的笨拙宫女所为)。然后,她抱起湿布,低着头,跟着另外两个宫女,匆匆离开了这片区域。 回到晾晒的廊道,将最后几匹布晾好。整个浆洗工作终于结束。宫女们排成队列,在管事太监清点人数后,被押送着,原路返回浣衣局。 回程的路上,陆明舒的心跳依旧没有平复。刚才的冒险,虽然让她触碰到了那扇门,获得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信息(门常开合,内有温度),但距离进入其中、找到‘赤阳丹’,依然遥不可及。而且,她引起了那个太监的注意,虽然暂时无事,但难保不会被记住。 回到浣衣局那片熟悉的、充满压抑水汽的场地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其他未被抽调的宫女早已结束劳作,用过了简陋的晚饭,大多回到了拥挤潮湿的住处休息。她们这二十人被允许去领一份冰冷的、几乎是剩饭的晚餐,然后也被赶回了住处。 浣衣局宫女的住处,是几排低矮、昏暗、密不透风的通铺大房。房间里挤满了人,空气污浊,汗味、潮湿的霉味和劣质灯油的气味混杂在一起。陆明舒被分到靠墙角的一个铺位,铺上只有一张薄薄的、散发着异味的草席和一床硬邦邦的、几乎看不出颜色的薄被。 她蜷缩在角落,就着房间里唯一一盏如豆的油灯,默默啃着手里那块又冷又硬的杂面饼子。身体因为一天的寒冷、劳碌和紧张而不住地微微颤抖,手上的伤口被碱水和药泥浸泡,火辣辣地疼,掌心那诡异的药泥气味更是顽固地附着着。 周围是其他宫女疲惫的呻吟、低声的抱怨和很快响起的鼾声。没有人注意这个新来的、沉默的哑女。 她吃完了饼子,将身体缩进那床冰冷的薄被里,闭上眼睛。脑海中,却异常清晰地回放着今天的一切:那扇紧闭的、散发着药味的雕花木门,太监嫌恶的眼神,掌心残留的黏腻触感和奇异药香…… 长春宫……赤阳丹…… 陆沉舟现在怎么样了?‘寒潭棘’生效了吗?他是否察觉了汤药有异?是否……在找她? 还有那个神秘的老者,他到底是谁?为何对宫廷秘道和陆沉舟的毒如此了解?他给自己这条几乎必死的路,是真的为了救陆沉舟,还是……另有图谋? 无数的疑问,如同这深宫的黑夜,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她悄悄伸出手,在薄被的掩盖下,摸索着怀中贴身藏着的、那个空空如也的羊脂玉瓶。冰冷的瓶身,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寒潭棘’的清冽寒意。 只有三天。 她必须尽快找到进入那扇门,或者接近长春宫核心区域的办法。 一夜无眠。脑海中翻腾着各种混乱的计划和设想,又一个个被现实残酷地否定。直到窗外传来第一声模糊的梆子响,宣告着新一天的劳役即将开始。 清晨的浣衣局,依旧是那副沉闷压抑的景象。陆明舒跟着其他宫女,机械地重复着昨日的活计。但她的心思,早已不在眼前的木桶和污水上。 她在等待,也在观察。 昨天那个被她弄脏门的偏殿,是临时抽调任务。今天,她们是否还会被派往那里?或者,还有其他机会? 然而,一整天过去,并无任何特殊的调派。她们依旧在浣衣局内,洗刷着仿佛永远也洗不完的、各宫送来的衣物。陆明舒的心,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焦灼。 傍晚收工前,机会终于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 一个穿着体面些的、像是某个宫里大宫女装扮的女子,在浣衣局管事的陪同下,来到了浆洗场地。那女子目光挑剔地扫过一众灰头土脸的宫女,最后,指向了包括陆明舒在内的几个看起来还算干净利落(相对而言)的人。 “就她们几个吧。娘娘的药圃这几日需要人手松土除草,要细心些的。哑巴?哑巴更好,省得多嘴多舌。”那大宫女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药圃!娘娘的药圃! 陆明舒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冲破胸腔!她强行压下脸上的异样,和其他被点中的宫女一样,低着头,做出顺从的样子。 浣衣局管事连忙应下,叮嘱了她们几句“仔细干活,不得冲撞”之类的话。 于是,陆明舒再次跟着领路的宫人,走出了浣衣局。这一次,她们被带往的方向,似乎比昨天的偏殿更加深入后宫。穿过一道道更加精美、也更加寂静的宫门,路过花园亭台,最终,停在了一处相对僻静、但打理得十分齐整的院落前。 院门上没有悬挂明显的匾额,但一走进院子,一股浓郁而复杂的草木气息便扑面而来。院子里开辟出几块整齐的畦田,种着许多陆明舒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有的开着细小的花,有的长着奇特的叶片。靠墙的一排架子上,晾晒着一些处理过的根茎和叶片。院子一角,还有一个小巧的、冒着淡淡青烟的泥炉,似乎在煎煮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这里,分明是一处精心打理的小型药圃!而且,看这规模和陈设,绝非普通宫人所能拥有。那位“娘娘”,身份定然不凡。 难道……这里就是长春宫所属的药圃?那位“娘娘”,就是长春宫的主人? 陆明舒的心跳得厉害。她低下头,跟着其他宫女,接过管事嬷嬷分发的简陋小锄头和篮子,开始按照指示,在指定的畦田里小心地除草、松土。 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真的在专心致志地打理这些珍贵的药草。但她的全部心神,都放在了观察和倾听上。 药圃里除了她们这几个临时调来的宫女,还有两个穿着青色比甲、年纪稍长的宫女在照看炉火和翻晒药材。她们偶尔低声交谈几句。 “……这株‘雪见草’总算缓过来了,前几日差点冻死,可把娘娘急坏了。” “可不是,娘娘就指着它入药呢。听说永寿宫那边,最近也催得紧……” “嘘……慎言。”一个宫女警觉地看了一眼陆明舒她们这边,压低了声音。 永寿宫?陆明舒心中一动。之前似乎也听到浣衣局的宫女提过永寿宫。这宫里,似乎暗流汹涌。 她一边慢慢除草,一边将目光投向院中那排屋子。正屋的门敞开着,隐约能看到里面博古架上的瓷瓶和书卷,布置得清雅而不失华贵。侧屋的门则紧闭着,窗户上糊着厚厚的棉纸,看不清里面。 ‘赤阳丹’……会不会就存放在某个屋子里?或者,炼制的地点就在附近? 她需要更靠近,需要了解更多。 然而,在药圃里干活,虽然比在浣衣局浆洗更接近目标,但同样受到严格的看管。那两个青衣宫女眼神锐利,几乎从不离开院子,更不许她们这些临时工随意走动或交谈。 一天下来,除了确认这里确实是一处与某位“娘娘”(极可能就是长春宫主人)密切相关的、重要的药圃之外,陆明舒几乎没有获得任何实质性的进展。 夜幕再次降临。她们被带回浣衣局。躺在冰冷的通铺上,陆明舒盯着头顶模糊的屋顶横梁,心中的焦灼如同野火般蔓延。 第三天了。‘寒潭棘’的药效,只剩下明天最后一天。 明天,如果还不能找到‘赤阳丹’并带出去,陆沉舟…… 她不敢再想下去。 必须行动!就在明天!不惜一切代价! 可是,怎么行动?硬闯药圃?那是自寻死路。偷取钥匙或令牌?她连那些东西在哪里都不知道。制造混乱?在守卫森严的后宫,她一个最低等的哑女,能制造出多大的混乱?又能利用混乱做什么? 一个个念头升起,又因过于冒险或不切实际而被压下。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心头。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就在她几乎要被绝望吞噬时,白天在药圃松土时,指尖无意中触碰到土壤里一块坚硬异物的感觉,忽然清晰地回忆起来。 当时她以为是石块,并没有在意。但现在回想,那触感……似乎过于规则,不像天然石块。 是什么? 她悄悄将手伸出薄被,借着窗外透进的、极其微弱的月光,看着自己因为劳作而更加粗糙红肿的手指。药圃的土……那块异物…… 一个极其微弱的、近乎荒谬的猜测,如同黑暗中挣扎的火星,在她心底亮起。 如果……那不是石头呢? 如果……是某种被遗落、或故意埋藏的东西呢? 与药材相关的地方……会不会有与‘赤阳丹’相关的线索,以某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存在着? 这个念头让她再也无法安躺。她必须回去确认!就在今夜! 可是,夜间的宫廷,守卫比白日更加森严。巡查的侍卫、值守的太监、还有那些无处不在的规矩和眼睛……她一个浣衣局的低等宫女,如何能在深夜离开住处,穿越重重宫禁,再次回到那座药圃?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如果不去,陆沉舟必死无疑。她也终将随着任务失败而湮灭。 横竖都是一死。 她缓缓坐起身,在黑暗中,摸索着穿好衣服,将那双破旧的鞋子套在冻得麻木的脚上。然后,她伸手入怀,握住了那把冰冷坚硬的黝黑匕首。 眼神,在绝对的黑暗里,一点点变得冰冷,决绝,如同淬火的寒铁。 既然无路可走,那便……杀出一条血路。 哪怕,这条路的尽头,是万丈深渊。 她悄无声息地滑下通铺,像一抹真正的幽灵,避开同屋宫女们沉睡的呼吸声,来到了门边。门是从外面闩上的。但这难不倒她。白天浆洗时,她早已留意到窗棂有一处破损,虽然不大,但足够她这种瘦小身形挤过。 她绕到那扇破损的窗户下,小心翼翼地拨开虚掩的窗扇,侧身钻了出去,落入外面冰冷漆黑的夜色之中。 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枯叶。浣衣局的院落沉浸在死寂之中,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巡夜侍卫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 陆明舒贴着墙根的阴影,辨认了一下方向,然后朝着白天记忆中药圃所在的大致方位,如同暗夜中捕食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潜行而去。 每一步,都踏在未知的危险之上。每一个拐角,都可能遇到巡逻的侍卫或起夜的宫人。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但握着匕首的手,却异常稳定。 药圃……那块异物……也许是毫无意义的巧合,也许是最后的希望。 她必须去。 夜色深重,宫墙巍峨,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而她,正将自己送入巨兽的口中。 【生存时间倒计时:23天16小时47分22秒……】 倒计时,无声地跳跃着,与她同样急促的心跳,渐渐重合。 ------------ 夜探药圃 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宫墙间的狭窄通道。 陆明舒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墙壁,每一次呼吸都化作细小的白雾,在黑暗中迅速消散。她的耳朵高高竖起,捕捉着四周的一切声响——远处宫道上传来的规律梆子声、更远处隐约的脚步声、夜风吹过屋檐时发出的呜咽。 她像一只真正的夜行动物,在阴影中匍匐前行。 从浣衣局到药圃所在的区域,需要穿过三道宫门。白天作为被押送的宫女队伍通过时,已经让她记下了大致的路线和守卫分布。但夜晚的守卫规律全然不同——巡逻的队伍更密集,每一道宫门的看守更警惕,那些白天不显眼的暗哨,此刻都成了致命的陷阱。 第一道宫门相对容易。这里是浣衣局与外宫之间的分隔,守卫主要是防止浣衣局宫人夜间乱跑。陆明舒选择从西侧那片堆放废弃木桶和杂物的角落翻墙。墙不算高,但墙头插满了尖锐的碎瓷片——这是宫中防止攀爬的常用手段。 她早有准备。从怀中摸出一块白天偷偷藏起来的、浆洗用的厚粗布,展开后盖在墙头的瓷片上,用力按实,确保布匹完全包裹住尖锐处。然后双手撑墙,轻盈地一跃,翻了过去。 落地时滚了两圈,卸去力道,随即迅速躲进墙根下一丛半枯的灌木中,屏息凝神。 一队巡夜的太监提着灯笼,正从不远处的宫道走过。灯笼昏黄的光晕扫过她刚才落地的位置,差一点就照到了那片被压折的枯草。 陆明舒的心跳如擂鼓,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那队太监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在另一个方向,才敢缓缓吐出一口气。 不能停。时间不多了。 她从灌木中钻出,继续朝第二道宫门移动。这段路需要经过一片相对开阔的庭院——白天这里是各宫低等宫女太监往来办事的通道,夜晚却空旷得令人心悸。没有任何遮蔽物,只有庭院中央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在月光下投出张牙舞爪的影子。 陆明舒选择从最边缘的墙根爬行。她的身体几乎完全贴在地面上,像一条蛇,缓慢而安静地向前蠕动。粗糙的石板地面摩擦着她的手掌和膝盖,本就破裂的衣物很快被磨出更多口子,皮肤上传来火辣辣的刺痛。 爬到一半时,对面宫门方向突然传来说话声! “这鬼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一个太监的声音。 “可不是,听说永寿宫那边又传了太医,估摸着又是老毛病犯了。”另一个声音接话。 “长春宫这几日倒是安静……” “嘘!那边的事少议论。听说那位娘娘的药圃这几日调了些浣衣局的人过去,也不知在捣鼓什么。” “管她呢。咱们守好这差事就行。再熬一个时辰就该换班了。” 两个守门太监的闲聊声断断续续传来。陆明舒停下动作,完全静止在阴影中,连呼吸都压到最轻。 他们提到了药圃!提到了长春宫! 这说明她的方向没错。但这也意味着,前方的宫门有至少两名守卫,而且看起来并不松懈。 怎么办?硬闯不可能。绕路?她记忆中,这片区域只有这一道可通行的宫门,两侧都是高耸的宫墙,根本无法翻越。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陆明舒的额角渗出更多冷汗,顺着脸颊滑落,在下巴处汇聚成冰冷的一滴,砸在石板地上,发出几乎听不见的轻响。 就在她几乎要绝望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 “走水了!西三所那边走水了!” 喊声由远及近,很快,宫道各处都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那两个守门太监的声音也陡然紧张起来: “西三所?那不是靠近冷宫的地方吗?” “快,去看看情况!万一火势蔓延过来……” “可这门……” “留一个人守着就行!我去喊人帮忙!你在这别动!”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远去,其中一个太监跑向了喊声传来的方向。宫门前只剩下一个人了。 机会! 陆明舒的心猛地一跳。但她也清楚,现在冲过去,那个留守的太监一定会发现。必须制造混乱,让这个人也离开,哪怕只是短暂的片刻。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目光扫过周围,突然定格在庭院中央那棵老槐树下——那里堆着一些白天清扫后还没来得及运走的落叶枯枝。 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在脑海中成形。 她悄悄从怀中摸出火折子——这是她昨天在浆洗处偷藏的,原本只是为了夜间照明,没想到此时派上用场。又从袖口撕下一小条布,缠在一根枯枝上,做成一个简易的火把。 然后,她匍匐着退回到刚才爬过的墙根,选择了一个距离宫门守卫视线死角、但又能让火焰被清楚看见的位置。 擦亮火折子,点燃布条。 一小簇火苗“腾”地燃起,在黑夜中格外醒目。 陆明舒将简易火把插在墙根一处缝隙中,自己则迅速后退,躲进更深处的阴影里。 果然,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留守的那个太监就发现了火光: “什么人?那边怎么回事?!” 太监提着灯笼,快步朝火光处走来。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那簇火焰吸引,丝毫没有注意到,在他身后,一道瘦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他刚才把守的宫门侧边一闪而过。 陆明舒冲过宫门的瞬间,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去管那个简易火把——它很快就会熄灭,只会被当成哪个粗心宫人遗落的火星引燃了枯叶,最多引来一顿训斥。 她现在只需要跑,拼命跑,趁混乱还没有平息,趁第三道宫门的守卫也可能被西三所走水事件吸引注意。 穿过第二道宫门后,道路变得复杂起来。这里已经属于后宫较为核心的区域,宫道两旁开始出现精致的亭台楼阁的轮廓。夜色中,那些建筑的黑影如同蹲伏的巨兽,窗户里偶尔透出的零星灯光,则像是巨兽半睁半闭的眼睛。 陆明舒按照白天的记忆,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道。这条小道通往一片竹林,穿过竹林,就能到达药圃所在的院落后方。 竹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掩盖了她急促的脚步声。但这也意味着,如果有人在附近,她也很难提前察觉。 她握紧了怀中的匕首,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 突然,前方竹林深处传来细微的说话声! 陆明舒猛地止步,迅速闪身躲到一丛茂密的竹子后面,屏住呼吸。 “……消息确定吗?”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压得很低,但在寂静的夜晚依旧清晰。 “千真万确。永寿宫那位,最多熬不过这个冬天。”另一个声音更尖细些,听起来像太监,“太医署那边已经递了三次脉案,一次比一次凶险。” “长春宫有什么动静?” “那位娘娘这几日闭门不出,说是潜心礼佛,为太后祈福。但药圃那边加派了人手,日夜赶制着什么。我们的人进不去,但听送药材的小太监说,需要的都是些大补元气、吊命延寿的药材。” 男人沉默片刻:“看来,她是想赶在永寿宫那位咽气之前,把东西做出来。” “大人,那我们要不要……” “不急。让他们先斗。我们坐收渔利即可。”男人的声音里透着一丝阴冷,“周将军那边最近如何?” “周将军前日已秘密返京,但还未进宫面圣。据说永定侯府这几日闭门谢客,但夜间常有马车出入,行踪诡秘。” “继续盯着。尤其是那个陆沉舟……此人留不得。” 陆明舒的心脏几乎停跳! 他们提到了周显!提到了永定侯府!提到了……陆沉舟! 说话的人是谁?他们是什么身份?为何要针对陆沉舟? 无数疑问冲进脑海,但她不敢动,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竹叶的缝隙间,她隐约看到两个模糊的身影——一个穿着深色斗篷,身形高大;另一个弯腰躬身,显然是宫人打扮。 两人又低声交谈了几句,内容涉及朝中几位大臣的名字和一些她听不懂的暗语。然后,那个宫人模样的人躬身退下,消失在竹林另一侧。穿斗篷的男人则站在原地,似乎在沉思什么。 月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他身上。某一瞬间,当男人微微侧头时,陆明舒看清了他的半张脸—— 那是一张四十岁上下的脸,面容冷峻,颧骨高耸,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左眉上方一道浅浅的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划伤后留下的。 这张脸……她从未见过,但不知为何,那眉眼间的神态,竟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 在哪里见过?不,不可能。她前世今生,都从未见过这个人。 就在她极力回想时,那男人突然动了。他警惕地环顾四周,仿佛察觉到了什么。陆明舒立刻将身体缩得更紧,连眼睛都闭上了——有些习武之人对目光格外敏感。 男人在竹林里站了片刻,最终似乎没有发现异常,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很快也消失在夜色中。 陆明舒又等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确认周围真的再无声响,才缓缓从藏身处出来。她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夜风一吹,冷得刺骨。 刚才听到的对话信息量太大,她需要时间消化。但现在不行,现在必须继续前进。 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穿过竹林,果然看到了药圃院落后方那堵不算太高的围墙。 围墙约一人半高,墙头没有碎瓷片,但墙面光滑,几乎无处借力。陆明舒绕着围墙走了半圈,终于在靠近角落的位置发现了一棵紧挨着墙生长的老树。树干粗壮,枝桠伸展,正好有几根粗枝越过墙头,伸进院子里。 她脱下破旧的鞋子,用布条系在腰间,赤脚踩上树干。粗糙的树皮摩擦着脚底,带来刺痛,但也提供了足够的摩擦力。她像一只灵巧的猫,迅速爬上树,顺着那根伸进院墙的枝桠,悄无声息地滑进了药圃院内。 双脚落在松软的泥土上。 药圃的夜晚,比白天更加寂静。院子里空无一人,那两个青衣宫女显然已经休息。正屋和侧屋都黑着灯,只有院子角落里那个泥炉,还泛着微弱的暗红色余烬,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冷却后的药渣气味。 陆明舒迅速躲到一排晾晒药材的木架后面,警惕地观察四周。 安全。 她开始朝白天松土的那片畦田移动。记忆中,那块异物就在靠近畦田边缘的位置,距离那株被特别照顾的“雪见草”不远。 月光不够明亮,她不敢点火折子,只能跪在泥土中,用手一点点摸索。 冰冷的泥土钻进指甲缝,白天劳作时裂开的伤口被刺激得阵阵刺痛。但她顾不上这些,手指像梳子一样在泥土中细细梳理。 一寸,两寸……没有。 换一个位置,继续。 时间在无声的摸索中流逝。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陆明舒的额头再次渗出冷汗——如果找不到,如果那真的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那她今夜的所有冒险都将毫无意义,而陆沉舟…… 不,不能想。 她咬着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忆白天触碰时的确切位置和感觉。 是在“雪见草”东侧约三步远,靠近畦田边缘石条的地方。当时她的手指是从上往下松土,在约两寸深的位置碰到的。 她移动到那个位置,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向深处挖去。 指甲触碰到硬物!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不是石头那种天然的坚硬感,这个触感更……光滑,更有规则。 她加快动作,小心地拨开周围的泥土,将那东西完全挖了出来。 月光下,那是一个约两寸长、一寸宽的扁平方形物体,表面似乎包裹着什么。她用手擦拭掉上面的泥土,露出底下暗青色的绸布。 是一个绸布包裹的小包! 陆明舒的手微微发抖。她迅速将小包揣入怀中,然后快速将挖开的泥土填回,尽量恢复原状。 做完这一切,她退到木架后的阴影里,才敢将小包拿出来,小心地解开。 绸布里包着的,是一个更小的、用油纸密封的纸包,以及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条。 她先打开纸条。借着极其微弱的月光,勉强辨认着上面的字迹——是娟秀的小楷,显然出自女子之手: “若见此信,当知事急。赤阳丹半成品藏于侧屋东墙第三块砖后暗格。钥匙在正屋佛龛下。勿信刘嬷嬷。珍重。” 字迹潦草,显然是在匆忙中写就。最后甚至没有署名。 陆明舒的呼吸急促起来。 赤阳丹!果然是赤阳丹!虽然只是半成品,但总比没有强! 而且这纸条……是谁留下的?是那个“娘娘”吗?还是其他人?为什么要藏在这里?为什么要警告“勿信刘嬷嬷”?刘嬷嬷是谁? 无数疑问再次涌上心头。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 她将纸条小心折好,和油纸包一起重新用绸布包裹,塞入怀中最贴身的位置。然后,她的目光投向院子里的两间屋子。 正屋和侧屋。 按照纸条所说,钥匙在正屋佛龛下。赤阳丹半成品在侧屋暗格。 先去正屋取钥匙,再去侧屋取药。 她深吸一口气,从阴影中走出,蹑手蹑脚地朝正屋摸去。 正屋的门没有从外面锁死,只是虚掩着——这符合宫中一些贵人居所的习惯,方便夜间伺候的宫人随时进入。但也意味着,屋里可能有人。 陆明舒将耳朵贴在门缝上,仔细倾听。 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不止一个人。至少有两个人在里面睡着,从呼吸节奏判断,应该是值守的宫女。 她轻轻推开门,门轴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呼吸声没有变化。里面的人睡得很熟。 陆明舒侧身闪进屋内,反手将门虚掩。 屋内比外面更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她适应了一会儿,才勉强看清屋内的轮廓——这是一间布置清雅的起居室,靠窗是书案和博古架,靠里侧是屏风,屏风后应该是寝榻。而在房间正东面的位置,果然设有一个小小的佛龛,供奉着一尊白玉观音,观音前香烟袅袅,虽然香已燃尽,但余味犹存。 她赤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地面上,像一道真正的影子,无声地移动到佛龛前。 跪下,伸手摸索佛龛下方。 指尖很快触碰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是一把铜钥匙,用细绳系着,挂在佛龛底部一个不起眼的钩子上。 她解下钥匙,握在手中。钥匙很小,很精致,显然不是开普通门锁的。 得手了。 她正要起身离开,屏风后突然传来翻身的声音,以及一声模糊的呓语: “水……” 陆明舒立刻僵住,身体完全静止。 一个宫女似乎醒了,迷迷糊糊地坐起身。她能听到布料摩擦的声音,以及对方摸索着找水杯的动静。 如果这个宫女完全醒来,点燃灯烛…… 冷汗顺着脊背滑下。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那宫女似乎喝到了水,又咕哝了一句什么,重新躺了回去。呼吸声再次变得均匀。 陆明舒又等了十几个呼吸,确认对方真的又睡着了,才缓缓起身,以最轻的动作退到门边,拉开门,闪身出去,再将门轻轻合拢。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靠在门外墙上,剧烈地喘息了几下,才平复下狂跳的心脏。 接下来是侧屋。 侧屋的门上挂着一把精致的小铜锁。陆明舒取出钥匙,插入锁孔。 “咔嗒。” 锁开了。 她推门而入。 侧屋比正屋小得多,看起来像是一个储药间兼制药室。靠墙是一排药柜,每个抽屉上都贴着药材名称的标签。屋子中央有一张宽大的木桌,上面摆放着药碾、小秤、研钵等制药工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混杂的药材气味。 东墙。 陆明舒迅速移动到东墙前。墙面平整,贴着一层素雅的青灰色墙纸,完全看不出砖块的痕迹。但既然纸条说“第三块砖”,那应该指的是从某个基准点开始数的第三块。 她以墙角为起点,用手指轻轻敲击墙面。 第一块,实心。 第二块,实心。 第三块……敲击声有细微的空洞感! 就是这里! 她仔细检查这块“砖”周围的墙纸,果然在底部发现了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用指甲小心地撬开缝隙,整块“砖”竟然是可以活动的——那是一块做成砖块模样的木板,外面糊着与墙纸相同花纹的纸,贴在墙上几乎以假乱真。 取下木板,后面果然有一个小小的暗格。 暗格里,放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白玉盒。 陆明舒的手颤抖着,取出了玉盒。打开盒盖的瞬间,一股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盒内铺着红色的丝绒,丝绒上,静静躺着一枚龙眼大小、通体赤红、表面隐隐有流光闪动的丹丸。 赤阳丹!就算只是半成品,这品相也绝非寻常之物! 她盖上盒盖,将玉盒贴身藏好,然后将木板重新贴回墙上,尽量恢复原状。 做完这一切,她迅速退出侧屋,重新锁好门,将钥匙放回怀中。 现在,该离开了。 但当她转身准备原路返回时,院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嬷嬷,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是一个年轻宫女的声音,带着困意和惊讶。 “娘娘突然心口疼,想起药圃里还有一丸‘宁心散’,让我来取。”一个苍老的女声响起,“你们今晚谁值守?怎么院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是刘嬷嬷!纸条上警告“勿信”的那个刘嬷嬷! 陆明舒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迅速环顾四周——无处可藏!木架后不行,刘嬷嬷一进来就会看到。屋子里更不行,一旦进去就是瓮中捉鳖。 脚步声已经到了院门外,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清晰可闻。 绝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陆明舒的目光突然定格在院子角落那个泥炉上——炉子后面,与院墙之间,有一个狭小的空隙,勉强能容一人侧身挤入。 没有时间犹豫了! 她像箭一般冲向那个角落,在院门被推开的前一瞬,侧身挤进了泥炉与墙壁之间的缝隙。 缝隙极窄,她的身体几乎被卡住,粗糙的墙壁摩擦着后背和胸口。泥炉虽然已经冷却,但余温尚在,贴近的一侧身体能感受到温热,而另一侧则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冰火两重天。 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灯笼的光晕扫进院子。 “怎么回事?门怎么没从里面闩上?”刘嬷嬷的声音带着警惕。 “啊?我、我明明闩了的……”年轻宫女的声音有些慌张。 “废物!”刘嬷嬷厉声道,“若是进了贼人,你们有几条命赔?!” “嬷嬷恕罪!我这就检查!” 急促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灯笼的光四处扫动,好几次从陆明舒藏身的缝隙前掠过。她屏住呼吸,身体完全僵硬,连眼睛都不敢眨。 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大得仿佛整个院子都能听见。 “药柜看了,没少东西。” “侧屋的锁好好的。” “正屋……里面的人还在睡。” 检查了一圈,年轻宫女似乎松了口气:“嬷嬷,应该没什么事。可能是我记错了,门没闩好……” “哼,这次算你走运。”刘嬷嬷的声音依旧冰冷,“去,把‘宁心散’取来,在正屋左边第二个药柜,上层第三个抽屉。快点,娘娘等着呢。” “是是是,我这就去。” 脚步声朝正屋去了。 陆明舒稍微松了口气,但身体依旧不敢动。她必须等刘嬷嬷取完药离开,等院子重新恢复安静,才能找机会出去。 正屋里传来翻找的声音,很快,年轻宫女拿着一个小瓷瓶出来: “嬷嬷,找到了。” “嗯。今晚都警醒点,再出纰漏,仔细你们的皮!” “是,奴婢明白。” 脚步声朝院门移动。 就在陆明舒以为她们要离开时,刘嬷嬷的脚步突然停住了。 “等等。”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狐疑,“那泥炉后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陆明舒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灯笼的光,正朝她藏身的角落照来! 【生存时间倒计时:23天10小时03分18秒……】 倒计时无声跳动,与死亡逼近的脚步声,在这一刻重叠。 ------------ 暗流汹涌 灯笼的光,如同死神的视线,一寸寸扫过泥炉与墙壁之间的缝隙。 陆明舒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她能感觉到光线掠过自己脚边,照亮了缝隙入口处的地面。只需要再往前探半尺,就能照见她蜷缩在阴影中的身体。 她屏住呼吸,连睫毛都不敢颤动。怀中的白玉盒紧贴着胸口,像一块烧红的炭,又像一块寒冰。赤阳丹半成品就在里面,那是陆沉舟活命的希望——可现在,这希望可能要先葬送她自己。 “嬷嬷,您看花眼了吧?”年轻宫女的声音带着困倦和不以为然,“那就是个泥炉子,后面能有什么?老鼠都挤不进去。” 刘嬷嬷没有立刻回答。灯笼的光停在缝隙入口处,许久未动。 陆明舒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轰轰作响。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刀子在凌迟她的神经。汗水从额头滑下,淌进眼睛里,带来刺痛的酸涩,但她连眨眼都不敢。 怀中的匕首冰冷坚硬,隔着衣物抵在腰间。如果被发现,她只能拼死一搏——但那样一来,一切都完了。她会被当场格杀,赤阳丹会被搜走,陆沉舟…… 就在她几乎要控制不住抽刀的那一刻,刘嬷嬷突然收回了灯笼。 “也许吧。”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人老了,眼睛也花了。走吧,娘娘还等着药。” 脚步声再次响起,朝院门方向去了。 年轻宫女小声嘟囔了一句什么,跟了上去。 院门被重新关上,落锁的声音清脆地传来。 陆明舒依旧僵在缝隙里,一动不动。又过了足足半盏茶的时间,直到确认院外再无任何动静,她才缓缓地、极其小心地从缝隙中挤了出来。 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紧张而发软,她踉跄了一下,扶住泥炉才站稳。夜风一吹,后背冰凉一片——那是被冷汗完全浸透的衣衫。 她靠在泥炉上,大口喘息,胸腔因为缺氧而阵阵发疼。刚才那一瞬间的生死一线,让她此刻仍心有余悸。 但没时间后怕了。她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按照原路返回?不,太危险了。刘嬷嬷刚走,说不定还会折返,或者通知巡逻的侍卫加强这一带的巡查。 她需要一条更安全、更快的出宫路线。 突然,她想起了那个神秘老者给她的地图——那张画着宫中密道的羊皮纸。进宫前,她已经将地图牢牢记在脑中,其中一条密道的入口,似乎就在这附近! 她迅速在脑海中调出记忆。药圃所在区域属于后宫偏东位置,距离长春宫主殿约一箭之地。地图上标注,从长春宫后花园假山群中,有一条密道可直通宫外一处废弃的民宅。 但问题是,她如何到达长春宫后花园?又如何避开夜间巡逻,找到那个假山入口?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离天亮还有大约两个时辰。必须在宫门开启前,回到浣衣局,否则她这个“哑女”的失踪会引起怀疑。 时间紧迫。 她咬咬牙,做出了决定——冒险穿过这片宫殿群,直接前往长春宫后花园。 将白玉盒和绸布包在怀中藏好,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衣物,确认没有留下明显的泥土痕迹后,她再次像幽灵般潜入了夜色。 这一次,她更加谨慎。每前进一段距离,就会停下来观察,确认安全后才继续。她避开主要的宫道,专挑那些狭窄的、无人行走的小径和廊庑阴影。 后宫之夜,并非全然寂静。偶尔有巡夜的太监队伍经过,灯笼的光在宫墙上移动;某处宫殿里传出咳嗽声;更远处,似乎还有隐隐的哭泣声,飘忽不定,如同鬼魅。 陆明舒贴着墙根,绕过一片荷花池残败的枯叶,前方出现了一道月洞门。门楣上隐约可见“长春”二字——到了,长春宫的范围。 她闪身进入月洞门,眼前是一个精致但略显萧瑟的花园。深秋时节,园中花草大多凋零,只有几株晚菊还在夜色中散发着淡淡的冷香。假山、水池、亭台错落有致,但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寂静中。 按照记忆,密道入口应该在花园西北角的假山群中,第三座假山的背面,有一个被藤蔓遮掩的洞口。 她小心翼翼地穿过花园,脚下的碎石路发出细微的声响。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就在她接近假山群时,前方突然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陆明舒立刻闪身躲到一丛半枯的竹子后面。 “……娘娘睡了?”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很轻。 “刚服了药,睡了。这几日夜里总是睡不安稳,常常惊醒。”另一个声音更成熟些,带着忧虑。 “太医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老毛病,心脉虚弱,需静养。”成熟的声音顿了顿,压低了几分,“但我总觉得……娘娘这病,来得蹊跷。自打永寿宫那位病重后,娘娘就……” “嘘!慎言!”年轻女子急忙打断,“这种事,不是我们能议论的。” 两人沉默了片刻。 陆明舒屏息听着。从对话内容判断,这两人应该是长春宫主位的贴身宫女。她们口中的“娘娘”,就是长春宫的主人。 “你说……那药,真的有用吗?”年轻女子又小声问。 “不知道。但那是娘娘最后的希望了。”成熟的声音叹了口气,“若是成不了……唉。” “药圃那边……” “刘嬷嬷去取了。应该快回来了。” 脚步声响起,两人似乎朝主殿方向去了。 陆明舒等她们走远,才从竹丛后出来。她心中疑云密布——长春宫的娘娘也在用药,而且似乎与永寿宫那位有关联。这宫中,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纠葛? 但现在不是深究的时候。她快速来到假山群前,找到了第三座假山。 假山背面果然爬满了枯黄的藤蔓。她伸手拨开藤蔓,一个约半人高的洞口露了出来。洞口黑黝黝的,深不见底,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从里面涌出。 就是这里了。 她从怀中摸出火折子,擦亮。微弱的光亮勉强照亮洞口内几尺的范围——是一条向下延伸的、狭窄的石阶,石壁上长满了青苔。 她深吸一口气,弯腰钻了进去。 洞内比想象中更加狭窄,她只能侧着身子向下走。石阶湿滑,必须非常小心。火折子的光在狭窄的空间里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射在石壁上,扭曲变形,如同鬼影。 向下走了约莫三四十级台阶,通道开始变得平缓。前方出现了一条笔直的、人工开凿的甬道,甬道两侧的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凹陷,里面放着早已熄灭的油灯。 陆明舒举着火折子,沿着甬道向前。脚步声在封闭的空间里回荡,听起来格外清晰,甚至有些瘆人。 甬道很长,走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前方出现了岔路。按照记忆中的地图,她应该选择左边那条。 她转向左边,继续前行。 这条岔路比主道更加狭窄,有些地方甚至需要匍匐爬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霉味,混合着泥土和某种说不清的腥气。 就在她爬过一段特别低矮的通道时,前方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嚓”声——像是什么东西被踩碎了。 陆明舒猛地停住,熄灭火折子,整个人伏在黑暗中。 寂静。 绝对的寂静。 只有她自己压抑的呼吸声,和心脏狂跳的闷响。 等了许久,再没有任何声响。她重新擦亮火折子,小心地向前照去—— 前方通道地面上,散落着一些白色的碎片。她凑近细看,是某种小动物的骨骸,已经风化得很厉害,刚才应该是被她不小心踩碎了。 虚惊一场。 她松了口气,继续向前爬。又过了约莫半盏茶时间,前方出现了向上的石阶。 到了,出口应该就在上面。 她沿着石阶向上,走了二十余级,头顶出现了一块木板。她伸手推了推,木板纹丝不动——从外面锁住了或者压着重物。 她早有准备。从怀中掏出匕首,插入木板缝隙,用力撬动。 “嘎吱——” 木板被撬开了一道缝隙。清新的、带着晨露气息的空气涌了进来。天快亮了。 她加大力气,将木板完全推开,探出头去—— 这是一间堆满杂物的柴房。透过破旧的窗棂,能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光,以及低矮的民房屋顶。 成功了。她真的从皇宫里出来了。 她爬出密道,将木板重新盖好,用旁边的柴草遮掩住。然后轻轻推开柴房的门,闪身出去。 外面是一个荒废的小院,院子里长满了杂草,房屋破败不堪,显然很久无人居住了。这里就是地图上标注的那处废弃民宅,位于皇城东北角的平民区,距离永定侯府所在的西城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陆明舒辨认了一下方向,迅速离开了小院。 清晨的街道上已经有了零星的行人——早起的小贩、赶着上工的苦力、挑着担子的菜农。她混入人群中,低着头,快步朝西城方向走去。 身上的宫女服饰太显眼了。她在路过一个早市时,用怀里最后几个铜钱,从一个卖旧衣的摊贩那里买了一件半旧的灰色粗布衣裙,换下了身上的宫女装束,将换下的衣服塞进路边一个垃圾堆里。 现在,她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家境贫寒的年轻女子。 她继续赶路。心中计算着时间——陆沉舟服下寒潭棘,已经过去了两天两夜。今天日落前,如果拿不到赤阳丹,他就会死。 而现在,赤阳丹半成品就在她怀里。 但问题是,这半成品,真的有用吗?能解“蚀骨枯”之毒吗?如果不能,她该怎么办? 还有那个神秘老者——他会在约定地点等她吗?他给的这条路线,真的只是为了救陆沉舟吗? 无数疑问在脑海中盘旋,但她脚步不停。 半个时辰后,她来到了西城那片贫民区,找到了那间破败的土地庙。 庙门虚掩着。她推门进去。 庙内光线昏暗,供桌上积着厚厚的灰尘,土地公的神像斑驳剥落,露出里面泥胎的本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灰尘和潮湿的气味。 没有人。 陆明舒的心沉了沉。老者不在?还是她来早了? 她走到供桌前,正要查看,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你拿到了?” 陆明舒猛地转身。 老者不知何时出现在庙门口,依旧是那身破旧的灰色布衣,佝偻着背,脸上戴着那个丑陋的木质面具。他的眼睛在面具后闪烁着幽深的光。 “是。”陆明舒从怀中取出那个白玉盒,递过去,“赤阳丹半成品。” 老者接过玉盒,打开看了一眼,又凑近闻了闻,面具后的眼睛微微眯起。 “只有半成品?”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侧屋暗格里只有这个。”陆明舒如实道,“还有一张纸条,说这是半成品。” 老者沉默片刻,将玉盒盖上:“半成品……药效不足,解不了完整的‘蚀骨枯’。” 陆明舒的心一紧:“那怎么办?” “需要引子。”老者将玉盒收进袖中,“赤阳丹性烈,需以‘温脉散’为引,才能完全激发药性,中和‘蚀骨枯’的寒毒。否则,贸然服用,只会让寒毒反扑,死得更快。” “温脉散?哪里能找到?” “太医院就有。”老者看着她,“但你现在回不了宫。而且,温脉散虽不算珍贵,却也是登记在册的官药,寻常人拿不到。” 陆明舒的拳头握紧了。刚看到希望,又陷入绝境? “不过,”老者话锋一转,“永定侯府,或许有存货。” 陆明舒猛地抬头:“侯府?” “陆沉舟中毒后,太医院曾多次前往诊治,开过不少温补经脉的方子。温脉散是其中常用的一味辅药。侯府药房里,应该还有剩余。” 陆明舒眼中重新燃起希望:“那我立刻回侯府——” “不急。”老者打断她,“你现在回去,如何解释这两日的去向?周显的人必然在盯着侯府。你一个失踪两日的婢女突然出现,还带着救陆沉舟的药,会引起怀疑。” “那……” “今夜子时,侯府后门。”老者低声道,“我会引开守卫片刻。你趁机潜入,去药房取温脉散,然后到陆沉舟的卧房。记住,你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一刻钟后,无论成败,必须离开。” “可是赤阳丹——” “我会在陆沉舟卧房等你。”老者说完,转身就要走。 “等等!”陆明舒叫住他,“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帮我们?” 老者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我是谁,不重要。”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破庙里回荡,“重要的是,陆沉舟不能死。” “为什么?”陆明舒追问,“他和你有何关系?还是说……他的死活,关系到别的什么?” 老者沉默了很久。 久到陆明舒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若死了,”老者的声音突然变得极其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些人,就白死了。” 说完,他不再停留,快步走出庙门,消失在晨雾中。 陆明舒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 “有些人,就白死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老者指的是谁?和陆沉舟有何关联? 她隐约感觉到,陆沉舟中毒这件事,背后隐藏的,可能远不止周显的嫉恨那么简单。宫廷的暗流,侯府的危机,还有这个神秘的老者……一切都像一张巨大的网,而她和陆沉舟,正身处网中央。 但现在没时间细想了。她必须为今夜的行动做准备。 离开土地庙,她在西城偏僻处找了一间最便宜的客栈住下。要了一个最简陋的房间,关上门,倒在硬邦邦的床板上。 身体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连续两日的紧张、劳碌、惊吓,让她的精神和体力都到了极限。但她不敢睡得太沉,只是闭目养神,脑海中一遍遍推演着今夜的行动计划。 侯府的布局她熟悉。药房在后院东侧,陆沉舟的卧房在主院。从后门潜入,穿过花园,先到药房取温脉散,再到主院……路线、时间、可能遇到的守卫,都需要精确计算。 还有周显的人。老者说会引开守卫,但能引开多少?引开多久?万一有遗漏的呢? 她摸了摸怀中的匕首。今夜,可能免不了一场血战。 时间在焦虑的等待中缓慢流逝。白天,她强迫自己吃了一些东西,补充体力。又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装备——匕首、火折子、几根她自制的、浸了麻药的细针(用从药圃偷拿的药材边角料制作),以及那身便于行动的灰色布衣。 夜幕终于降临。 子时将近,陆明舒离开客栈,悄无声息地朝永定侯府后门方向摸去。 夜晚的街道比白天冷清得多。打更人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更添几分寂静。她像一道灰色的影子,贴着墙根移动,避开偶尔路过的巡夜士兵。 永定侯府的后门,位于一条偏僻的小巷里。往日这里只有两个老卒看守,但自从陆沉舟中毒、侯府闭门谢客后,守卫明显加强了。 陆明舒躲在巷口的阴影中,观察着后门的情况。 门口挂着两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线下,能看到四名全副武装的侍卫站在那里,腰佩长刀,神情警惕。这还不算可能隐藏在暗处的暗哨。 硬闯是不可能的。 她在等老者的信号。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子时的更声从远处传来,悠长而凄凉。 就在陆明舒开始怀疑老者是否真的会来时,侯府东侧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走水了!马厩走水了!” 呼喊声、奔跑声、铜锣敲击声瞬间打破了夜晚的寂静。后门的四名侍卫齐齐转头朝东侧望去,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你们两个,去看看情况!”领头的一个侍卫命令道,“你们两个,守好这里!” 两名侍卫应声朝东侧跑去。剩下的两人虽然还站在原地,但注意力显然也被远处的火光和喧闹吸引了。 就是现在! 陆明舒从阴影中冲出,像一道闪电般扑向后门一侧的围墙。那里有一棵老树,枝叶伸展过墙头,是她早就选好的潜入点。 她攀上树干,轻盈地翻过墙头,落入侯府后花园中。 双脚刚落地,她就地一滚,躲到一丛灌木后面,屏息观察。 花园里很安静。远处的喧闹声隐约传来,但这里似乎还没有受到惊动。她辨认了一下方向,迅速朝药房所在的位置移动。 侯府的布局她太熟悉了。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路。她专挑那些偏僻的小径,避开主要通道,身形在假山、树丛、廊庑的阴影中快速穿梭。 很快,药房的小院出现在眼前。 院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闪身进去。 药房里黑着灯,显然值守的药师已经休息了。她摸到门边,用匕首撬开锁,推门而入。 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她能看到一排排高大的药柜,上面贴着密密麻麻的标签。 温脉散……温脉散在哪里? 她快速在药柜间移动,寻找着标注“温脉散”的抽屉。太医院的官药通常有特定的包装和标记,应该不难找。 找到了!在第三排药柜的中层,一个贴着“温脉散”标签的青色瓷瓶。 她取下瓷瓶,拔开塞子闻了闻——没错,是温脉散特有的、带着淡淡甘苦的气味。 将瓷瓶揣入怀中,她迅速退出药房,重新锁好门,朝主院方向潜去。 主院的守卫比后院森严得多。但她发现,许多守卫都被东侧马厩的火势吸引了注意力,巡逻的间隙出现了空档。 她抓住一个空档,翻过主院的围墙,落在陆沉舟卧房所在的院落里。 院子里静悄悄的。陆沉舟的卧房黑着灯,门窗紧闭。 她摸到窗下,轻轻敲了敲窗棂。 没有回应。 她又敲了敲,这次稍微用力些。 依旧没有回应。 她的心沉了下去。陆沉舟……难道已经…… 不,不会的。寒潭棘应该还能撑几个时辰。 她试着推了推窗户——竟然没锁! 轻轻推开窗户,她翻身而入。 房间里一片黑暗,只有角落里的炭盆还泛着微弱的红光。浓重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混合着一种……死亡般沉寂的气息。 她适应了一下黑暗,看到床榻上躺着一个人影。 “少爷?”她轻声唤道。 没有回应。 她走到床前,借着炭盆微弱的光,看清了陆沉舟的脸。 他的脸色比两天前更加苍白,几乎透明,嘴唇是诡异的青紫色。呼吸极其微弱,胸口几乎看不到起伏。露在被子外的手,瘦得只剩皮包骨,指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色。 寒潭棘延缓了毒发,但显然没能阻止毒素的侵蚀。他正在一点点走向死亡。 陆明舒的心狠狠揪紧。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怀中取出温脉散的瓷瓶和那个白玉盒。 现在,需要将温脉散和赤阳丹半成品混合,给陆沉舟服下。 但就在她打开白玉盒的瞬间,房间角落里,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你果然来了。” 陆明舒浑身一僵,猛地转身—— 房间阴影里,缓缓走出一个人。 不是老者。 而是一个穿着深蓝色劲装、面容冷峻、左眉上方有一道浅浅疤痕的男人。 正是昨夜在竹林中,与太监密谈的那个男人! 【生存时间倒计时:23天05小时47分09秒……】 倒计时无声跳动。而眼前男人的出现,让陆明舒明白——今夜的一切,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陷阱。 ------------ 绝境反杀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炭盆微弱的红光在男人冷峻的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那道眉上疤痕在光影中显得格外狰狞。他缓步走出阴影,每一步都像踩在陆明舒紧绷的神经上。 “我等你很久了。”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从你离开浣衣局,翻过第一道宫墙开始。” 陆明舒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但她的脸上却异常平静。她将手中的白玉盒和温脉散瓷瓶缓缓握紧,背到身后,身体微微侧转,摆出一个既能防卫又能随时进攻的姿势。 “你是谁?”她的声音同样平静,听不出丝毫慌乱。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房间中央,距离陆明舒大约五步远的位置停下。这个距离很微妙——既不在她的瞬间攻击范围内,又能随时截断她任何逃跑的路线。 “你可以叫我‘影七’。”男人终于开口,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上下打量着陆明舒,“一个本该死在十年前的人。” 影七?影卫编号?陆明舒心中快速闪过这个念头。前世的记忆里,她隐约听说过皇室有一支秘密的影卫组织,直接听命于皇帝,专门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但那些影卫应该早在先帝驾崩后就解散了才对。 “你是宫中的人。”陆明舒道,语气笃定。 影七的嘴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聪明。难怪你能在宫里潜伏两日,还能从长春宫药圃偷出赤阳丹半成品。一个浣衣局的哑女……呵,永定侯府真是藏龙卧虎。” 他知道了。他知道她的一切行动。 陆明舒的背脊渗出冷汗。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这两日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意味着那个神秘老者……也可能暴露了。 不,等等。如果影七早就知道她的行动,为什么不在宫里就抓她?为什么要等到现在,等她拿到温脉散,来到陆沉舟房间? 除非……他想要的,不仅仅是抓她。 “你在等什么?”陆明舒直视他的眼睛,“等我把药配好?等陆沉舟服下?” 影七的眼神微微闪动了一下。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敏锐。”他缓缓道,“不错,我确实在等。等一个……验证。” “验证什么?” “验证这赤阳丹半成品,到底能不能解‘蚀骨枯’。”影七的目光扫过床榻上奄奄一息的陆沉舟,“也验证一下,那个老东西给你的方子,到底有没有用。” 陆明舒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知道老者!他甚至知道老者给了她方子! 这个影七,到底是什么人?他监视她,却不出手阻止;他知道老者的存在,却放任老者与她接触;他想要验证赤阳丹的药效……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认识那个老者。”陆明舒试探道。 影七沉默片刻。 “何止认识。”他的声音里突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十年前,他就是我的师父。影卫的创立者之一,也是……亲手将我逐出影卫的人。” 信息量太大,陆明舒一时难以消化。老者是影卫的创立者?是影七的师父?那老者为什么要帮她和陆沉舟?又为什么会被逐出影卫? “他为什么要帮我?”陆明舒追问。 “因为他欠陆家一条命。”影七的声音冷了下来,“欠陆沉舟的父亲,陆远征一条命。十年前那场宫变,陆远征为他挡了一箭,死在太极殿前。他侥幸活了下来,却从此隐姓埋名,成了一个活死人。” 陆明舒怔住了。她前世从未听说过这些秘辛。陆沉舟的父亲陆远征,不是战死沙场的吗?怎么会死在宫变中?还救了影卫的创立者? “所以……他是在还债?”她喃喃道。 “还债?或许吧。”影七冷笑一声,“但他不该插手这件事。不该让你去偷赤阳丹。更不该……试图救陆沉舟。” “为什么?”陆明舒的拳头握紧了,“陆沉舟为什么不能救?” 影七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望向窗外——东侧马厩的火势似乎已经被控制住了,喧闹声渐渐平息。月光重新洒进房间,照亮了他半边侧脸。 “因为陆沉舟必须死。”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这是上面的意思。” 上面?皇帝?还是……其他什么人? 陆明舒的脑海中飞速闪过各种可能性。周显要杀陆沉舟是因为嫉恨,那“上面”要杀陆沉舟,又是为了什么?陆沉舟不过是一个失了圣心、被闲置在家的侯府世子,有什么值得“上面”如此处心积虑要除掉? 除非……陆沉舟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或者,他活着,会威胁到什么人的利益。 “是周显吗?”陆明舒问,“还是……宫里的人?” 影七转过身,看着她,眼神深邃:“你很聪明,但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死得越快。” 他顿了顿,继续道:“不过,既然你问到了,告诉你也无妨。周显……不过是一枚棋子。一枚自以为聪明,实则被人玩弄于股掌的棋子。他要杀陆沉舟,是出于私怨,但有人……正好借他的手,除掉一个隐患。” “什么隐患?” “一个知道十年前宫变真相的隐患。”影七的声音压得更低了,“陆远征死前,将一些东西交给了年幼的陆沉舟。那些东西……足以让某些人身败名裂,甚至动摇国本。” 陆明舒倒吸一口凉气。 十年前宫变……她隐约记得,那是先帝晚年的一场巨大动荡。据说有皇子谋逆,牵连甚广,血流成河。最终先帝驾崩,当今圣上即位,才平息了风波。但具体细节,一直被严格封锁,民间只知道个大概。 如果陆远征参与了那场宫变,还留下了证据交给了陆沉舟……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陆沉舟必须死,因为他手握足以颠覆朝局的秘密。 “所以……下毒的人,不是周显?”陆明舒的声音有些发颤。 “毒是周显下的。但他不知道,‘蚀骨枯’的配方,是有人故意泄露给他的。”影七淡淡道,“他甚至不知道,他身边最信任的幕僚,是我们的人。” 好大一盘棋! 陆明舒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周显以为自己在报复情敌,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了别人手中的刀。陆沉舟以为自己只是倒霉被情敌暗算,却不知自己的生死关系到一场十年前的血雨腥风。 而她……一个微不足道的婢女,一个重生归来只想赎罪的人,竟然卷入了这样的漩涡。 “那你呢?”陆明舒看着影七,“你在这里等我,不是为了抓我,也不是为了阻止我救陆沉舟。你到底想要什么?” 影七的目光落在她背在身后的手上。 “把药给我。”他伸出手。 陆明舒后退半步,握紧了手中的药瓶和玉盒:“如果我不给呢?” “你不会不给。”影七的语气很笃定,“因为你比谁都清楚,没有温脉散做引,赤阳丹半成品就是毒药。你不敢赌。” 他顿了顿,继续道:“把药给我,我帮你配。陆沉舟服下后,如果能活,我放你们一条生路。如果死了……那也是他的命。” “我凭什么相信你?”陆明舒冷笑,“你刚才还说,上面要陆沉舟必须死。” “上面要陆沉舟死,是因为他手里的东西。”影七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诡异,“但如果……他手里的东西,已经不在他手里了呢?” 陆明舒一怔:“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陆沉舟昏迷前,已经将那些东西转移了。”影七缓缓道,“转移到了一个……连我们都找不到的地方。所以他现在死了,那些东西就会永远消失。而有些人,希望那些东西消失,但有些人……希望那些东西重见天日。” 他的目光变得幽深:“我需要陆沉舟活着。至少……活到他愿意说出那些东西的下落。” 陆明舒的大脑飞速运转。影七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他真的是想从陆沉舟口中问出证据的下落,还是另有所图? 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是确定的——陆沉舟现在必须服药。否则他必死无疑。 而她,没有选择。 “好。”陆明舒终于松口,将手中的白玉盒和温脉散瓷瓶递了过去,“你配药。” 影七接过药,走到房间中央的圆桌前。桌上正好有一套茶具。他拿起一个空茶杯,将温脉散倒出少许,又从白玉盒中取出那枚赤红色的赤阳丹半成品,用匕首小心翼翼地刮下一些粉末,混合在温脉散中。 动作熟练,显然精通药理。 然后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玉壶,往茶杯中倒入一些清澈的液体——应该是某种药引或者溶媒。用茶匙轻轻搅拌,粉末迅速溶解,变成一种淡红色的、散发着奇异香气的药液。 “给他服下。”影七将茶杯递给陆明舒。 陆明舒接过茶杯,走到床前。她扶起陆沉舟,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他的身体轻得可怕,像一片枯叶,仿佛随时会碎裂。 她将茶杯凑到他唇边,小心地喂他喝下药液。 陆沉舟的喉结微微滚动,吞咽的动作几乎微不可察。淡红色的药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少许,陆明舒连忙用衣袖擦拭。 喂完药,她将陆沉舟重新放平,紧张地注视着他的反应。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房间里寂静得可怕。只有炭盆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三人(如果算上昏迷的陆沉舟)压抑的呼吸声。 影七站在桌边,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地看着床的方向。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将陆沉舟的每一个细微变化都刻进眼里。 陆明舒跪在床前,紧紧握着陆沉舟冰凉的手。她能感觉到他的脉搏——微弱,但还在跳动。一下,又一下,顽强得让人心疼。 突然,陆沉舟的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 “少爷!”陆明舒惊呼。 影七立刻上前一步,眼神凝重。 陆沉舟的眉头紧锁,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他的嘴唇开始颤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紧接着,他的身体开始剧烈抽搐,整个人在床上扭曲成一种不自然的姿势。 “怎么回事?”陆明舒转头质问影七,“你给他喝了什么?” 影七没有回答。他死死盯着陆沉舟,眼神中闪过一丝……期待? 陆沉舟的抽搐越来越剧烈。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有痰堵住了气管。他的脸色从苍白转为诡异的潮红,又迅速褪去,变成死灰般的青色。 然后,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空洞无神,瞳孔扩散,直直地瞪着天花板。但仅仅一瞬后,瞳孔骤然收缩,眼中闪过一丝清明—— “噗!” 一大口黑血从陆沉舟口中喷出,溅得床榻、被褥、陆明舒的身上到处都是。那血的颜色暗沉得可怕,带着浓重的腥臭味,仿佛已经腐败多时。 “少爷!”陆明舒不顾污秽,连忙扶住他。 陆沉舟喷出这口血后,身体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倒回床上。但他的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但至少不再有那种濒死的断续感。 影七迅速上前,抓起陆沉舟的手腕,三指搭在他的脉门上。 片刻后,他松开手,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有惊讶,有失望,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怎么样?”陆明舒急切地问。 “毒……暂时压制住了。”影七的声音有些沙哑,“赤阳丹半成品的药力不够,只能中和部分寒毒,无法根除。但他至少能多活三天。” 三天。又是三天。 陆明舒的心中五味杂陈。喜的是陆沉舟暂时不会死了;忧的是危机只是推迟,并未解除;疑的是影七的反应——他似乎在期待什么,但那期待落空了? “你在等什么?”陆明舒直视影七的眼睛,“等陆沉舟醒来,说出那些东西的下落?还是……等他毒发身亡,彻底了结?” 影七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望向窗外逐渐泛白的天色。 “天快亮了。”他喃喃道,“你该走了。” 陆明舒一愣:“你放我走?” “趁我还没改变主意。”影七没有回头,“带着他,离开侯府。越远越好。” “为什么?”陆明舒不解,“你不是要问他那些东西的下落吗?” “我问了,他就会说吗?”影七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陆远征的儿子,骨头有多硬,我比谁都清楚。更何况……他现在醒了,也未必记得那些事了。” 陆明舒转头看向陆沉舟。他依旧昏迷着,但眉宇间的痛苦似乎减轻了些,呼吸也平稳了许多。 “蚀骨枯损伤的不只是身体,还有神智。”影七继续道,“他能活下来已经是奇迹,但记忆……很可能已经残缺不全。那些秘密,也许永远也问不出来了。” 所以,陆沉舟对“上面”来说,已经失去了价值?所以影七愿意放他们走? 不,不对。如果真是这样,影七直接让他们自生自灭就好,为什么要特意放他们离开侯府? 除非……侯府里还有危险。比影七更大的危险。 “周显的人还在外面?”陆明舒问。 “周显的人,宫里的人,还有其他……想要陆沉舟死的人。”影七终于转过身,看着她,“侯府已经被包围了。天亮之后,他们会以‘搜查刺客’的名义闯进来。到时候,你们插翅难飞。” 陆明舒的心沉了下去。原来如此。影七放他们走,不是仁慈,而是不想让他们死在别人手里?还是说……他另有打算? “从哪里走?”她问。 “密道。”影七走到房间东侧的墙壁前,伸手在某块砖上按了几下。 “咔哒”一声轻响,墙壁缓缓移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这条密道通往城外十里坡的一处废弃驿站。”影七道,“只有陆家人知道。陆远征当年修建的,为了以防万一。没想到……真有用上的一天。” 陆明舒看着那个洞口,又看看床上的陆沉舟。 “我一个人,带不走他。”她说的是事实。陆沉舟虽然瘦弱,但毕竟是个成年男子,她一个女子,想要带着昏迷的他穿过密道,几乎不可能。 影七沉默片刻。 “我送你到出口。”他终于道,“但之后的路,你们自己走。” 陆明舒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没有时间犹豫了。她迅速将陆沉舟扶起,用床单将他绑在自己背上——这是她能想到的唯一办法。虽然笨重,但至少能解放双手。 影七看着她笨拙却坚定的动作,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率先走进了密道。 陆明舒背着陆沉舟,跟了进去。 密道比皇宫那条更加宽敞,但也更加阴冷。石壁上长满了青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泥土味。影七举着一盏小巧的油灯走在前面,灯光在狭窄的空间里摇曳。 三人(如果算上昏迷的陆沉舟)在密道中沉默地前行。只有脚步声和呼吸声在回荡。 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出现了向上的石阶。 “到了。”影七停下脚步,指着石阶上方,“上面就是废弃驿站的地窖。出去后,往北走,进山。山里有个猎户的小屋,暂时安全。” 陆明舒看着他:“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影七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沉默了片刻,突然道:“如果你见到那个老东西……告诉他,十年前的事,我不怪他了。” 说完,他转身就要往回走。 “等等!”陆明舒叫住他,“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影七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孤寂。 “我有我的路要走。”他的声音很低,“而你们的路……才刚刚开始。” 他顿了顿,又道:“小心宫里的人。尤其是……长春宫那位。” 陆明舒心中一震:“长春宫的娘娘?她……” “她想要的,不只是赤阳丹。”影七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她要的,是整个后宫,甚至……更多。陆沉舟手里的东西,对她来说,可能是利器,也可能是催命符。你们好自为之。” 说完,他不再停留,快步消失在密道深处。 陆明舒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 影七……这个神秘的男人,到底是敌是友?他告诉她这么多秘密,放他们离开,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还有那个老者……他们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过往? 但这些问题,现在都没有答案。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按照影七说的,带着陆沉舟离开这里,活下去。 她紧了紧背上的陆沉舟,沿着石阶向上爬去。 推开地窖的木板,清新的、带着晨露气息的空气涌了进来。天已经蒙蒙亮了,远处传来鸡鸣声。 她爬出地窖,发现自己果然在一处废弃的驿站里。驿站破败不堪,院子里长满了杂草,马厩空空如也,显然已经荒废多年。 按照影七说的,她辨认了一下方向,背着陆沉舟,朝北面的山林走去。 山路崎岖,背着一个人更是艰难。陆明舒的体力很快耗尽,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汗水浸透了她的衣衫,背上的陆沉舟越来越沉重,像一座山压在她的身上。 但她没有停下。她知道,一旦停下,就可能永远也站不起来了。 太阳完全升起时,她终于看到了影七说的那个猎户小屋。小屋建在半山腰,被茂密的树林遮掩,十分隐蔽。 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推开小屋的门。 里面很简陋,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破桌子和一个石头垒的灶台。但至少能遮风避雨,暂时安全。 她将陆沉舟放在木板床上,自己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休息了片刻,她挣扎着起身,检查陆沉舟的情况。 他的呼吸平稳了许多,脸色也不再是那种死灰般的青色,而是有了一丝淡淡的血色。脉搏虽然依旧微弱,但至少稳定。 赤阳丹半成品起作用了。他真的暂时活下来了。 陆明舒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有庆幸,有后怕,有茫然,也有……一丝微弱的希望。 但就在这时,陆沉舟的眉头突然皱起,嘴唇动了动,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呓语: “父亲……” 陆明舒立刻凑近:“少爷?你说什么?” 陆沉舟的眼睛依旧紧闭,但眼角却渗出了一滴眼泪。 “盒子……埋在……桃树下……”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模糊不清,“不要……交给……任何人……” 然后,他再次陷入深沉的昏迷。 陆明舒怔怔地看着他。 盒子?桃树下? 这就是……影七说的,那些足以动摇国本的证据吗? 陆沉舟在昏迷中,仍然惦记着父亲留下的东西。而那些东西,此刻正埋在某棵桃树下,等待着被人发现,或者……永远埋藏。 她该怎么做? 告诉影七?还是……自己去找? 窗外的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棂照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她和陆沉舟的未来,依旧笼罩在迷雾之中。 【生存时间倒计时:22天18小时33分47秒……】 倒计时无声跳动。而陆明舒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不仅要救陆沉舟的命,还要守护他父亲留下的秘密。 那些秘密,可能会要了他们的命。 也可能会……改变一切。 ------------ 桃树下的秘密 猎户小屋里,时间以一种缓慢而沉重的方式流淌。 陆明舒用尽最后的力气,从小屋角落翻出一床布满灰尘但还算完整的兽皮褥子,铺在木板床上,将陆沉舟安顿好。又从屋外山涧中取了水,用破瓦罐烧开,一点点喂给他喝。 陆沉舟的吞咽反射依旧微弱,大部分水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陆明舒不厌其烦地擦拭,再喂,像照顾一个初生的婴儿。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仿佛这是世间最重要的事。 事实上,这确实是。陆沉舟的生死,如今系于她一人之手。 赤阳丹半成品只能压制“蚀骨枯”三天。三天后,如果找不到完整的解药,或者更有效的治疗方案,他依旧会死。 而她自己的生存倒计时,也在无声地流逝——22天。如果不能在22天内完成任务,她也会随着系统的惩罚而消失。 双重绝境,双重压力。 但奇怪的是,当陆明舒坐在床边,看着陆沉舟苍白却依旧俊美的侧脸时,内心竟出乎意料地平静。或许是因为前世的愧疚太重,今生的执念太深;或许是因为在经历了宫中的生死一线、侯府的陷阱密布后,这间简陋的山中小屋,竟成了难得的安宁之地。 至少在这里,暂时没有人追杀,没有无处不在的眼睛,没有必须伪装的惶恐。 她可以只是陆明舒,一个想要赎罪的女子。 她可以只是守着陆沉舟,守着她前世亏欠太多、今生想要拼命弥补的人。 黄昏时分,陆沉舟的体温突然开始升高。 起初只是微微发热,但不到一个时辰,他的额头就烫得吓人,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变得粗重而急促,胸膛剧烈起伏,喉间发出痛苦的呻吟。 陆明舒心中一惊。这是药力反噬?还是“蚀骨枯”寒毒被压制后的另一种爆发? 她连忙用冷水浸湿布巾,敷在他的额头、脖颈、手腕内侧,试图物理降温。但效果微乎其微。陆沉舟的体温还在持续上升,整个人开始无意识地挣扎,像是陷入某种可怕的梦魇。 “冷……好冷……”他喃喃着,牙齿打颤,身体蜷缩起来。 但下一刻,他又猛地推开身上的兽皮褥子,撕扯着自己的衣襟:“热……烧起来了……” 冰火两重天。这是毒素在体内激烈对抗的典型症状。 陆明舒按住他乱动的手,防止他伤到自己。她的手被他滚烫的皮肤灼得生疼,却能感觉到那温度之下,一股阴寒之气正在经脉中流窜——那是“蚀骨枯”的本源。 赤阳丹至阳,即使只是半成品,其阳刚之气也足以激发寒毒的激烈反抗。两股力量在陆沉舟脆弱的身体里厮杀、冲撞,将他变成了战场。 再这样下去,不等寒毒完全发作,他就会被这狂暴的内耗生生耗死。 必须做点什么。 陆明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忆前世所学所闻。她虽不通高深医术,但在侯府为婢多年,又经历过生死,一些基本的急救和药理还是懂的。 降温。稳定心神。补充水分。 她将陆沉舟扶起,靠在自己怀里,用勺子一点点给他喂温盐水。又去屋外寻了一些具有清凉镇定的草药——幸运的是,这山中物产丰富,她还真找到了几株薄荷和金银花的残株(已是深秋,大多枯萎,但根部尚存些许药性)。 捣碎,煮水,喂服。 忙活了整整一夜。 天将破晓时,陆沉舟的体温终于开始缓缓下降。虽然依旧低烧,但至少不再烫得吓人。他的呼吸也平稳了些,不再那么急促痛苦。 陆明舒瘫坐在床边,浑身虚脱。这一夜的紧张和忙碌,几乎耗尽了她的全部精力。她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 但她不能睡。她必须保持警惕。谁知道这山中是否安全?谁知道追兵什么时候会来? 她强撑着站起身,走到窗边,透过破旧的窗纸缝隙,警惕地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晨雾笼罩着山林,一切都朦胧而寂静。远处传来几声鸟鸣,清脆而空灵。看起来,暂时是安全的。 她回到床边,重新坐下,握住陆沉舟的手。他的手依旧冰凉,但至少有了些许温度。 “少爷……”她轻声唤道,明知他不会回应,“你一定要撑下去。一定。” 不知是不是听到了她的声音,陆沉舟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陆明舒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凑近些,紧紧盯着他的脸。 他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嘴唇翕动,似乎在说什么。 她将耳朵贴近他的唇边。 “……桃……桃树……”声音模糊不清,但比昨天清晰了一些,“老宅……后园……第三棵……” 桃树。老宅。后园。第三棵。 这就是他父亲陆远征埋藏证据的地方吗? 永定侯府的老宅,在京郊南面的陆家庄园。那是陆家祖产,陆远征年轻时常住的地方。陆沉舟小时候也在那里生活过几年,直到十岁才搬回京城侯府。 如果证据埋在老宅后园的桃树下,那确实是个隐蔽的地方。老宅常年只有几个老仆看守,几乎与世隔绝。 但问题来了——她现在能去老宅吗? 陆沉舟生死未卜,她不能离开。而且老宅虽然偏僻,但既然影七都知道证据的存在,难保没有其他人也在盯着那里。贸然前往,无异于自投罗网。 可是,那些证据……如果真的关系到十年前宫变的真相,关系到陆远征的死因,甚至关系到当今朝局的稳定…… 陆明舒的内心激烈挣扎。 前世,她对这些政治阴谋一无所知,也毫不关心。她眼里只有周显,只有那个虚情假意的男人,为此不惜背叛陆沉舟,最终害死了他,也害死了自己。 重生归来,她只想赎罪,只想救陆沉舟。但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这个漩涡里,有宫廷秘辛,有朝堂争斗,有血腥的往事,也有未卜的未来。 她逃不掉。 或许,从她重生那一刻起,从她选择回到陆沉舟身边起,就注定了要面对这一切。 “少爷……”她轻轻抚平陆沉舟紧皱的眉头,“如果你醒来,你会怎么做?你会去取出那些证据吗?你会……为你的父亲报仇吗?” 陆沉舟当然无法回答。 但陆明舒心中,却渐渐有了答案。 如果那些证据真的能揭示真相,如果真的能还陆远征一个公道,那她……应该帮陆沉舟取出来。 不是为了复仇,不是为了搅动风云。 只是为了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托付,为了一个儿子应有的知情权,也为了……让该负责的人,负起责任。 “等你好一些……”她低声道,“等你能走了,我陪你去老宅。我们去把东西取出来。然后……再做决定。” 做出这个决定后,陆明舒的心中反而轻松了一些。有了目标,就有了方向。不像之前,只是被动地逃亡,被动地应对。 她重新振作精神,开始规划接下来的行动。 首先,是陆沉舟的伤。赤阳丹半成品只能压制三天,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天。她必须在剩下两天内,找到完整的赤阳丹,或者其他解毒方案。 完整的赤阳丹在哪里?很可能还在长春宫,甚至就在那位娘娘手中。但皇宫现在是回不去了,她这个“失踪的浣衣局宫女”恐怕已经上了黑名单。 其他解毒方案……或许可以尝试寻找其他名医?但陆沉舟中的是宫廷秘毒“蚀骨枯”,寻常大夫别说解,可能连听都没听过。 除非……找到那个神秘老者。 他既然能给出“寒潭棘+赤阳丹”的方子,或许还有其他办法。 可他在哪里?怎么找? 陆明舒想起了影七的话——“如果你见到那个老东西……告诉他,十年前的事,我不怪他了。” 影七和老者之间,显然有很深的纠葛。而老者帮助她和陆沉舟,是为了还陆远征的救命之恩。 那么,老者会不会……也在暗中关注着他们?会不会在某个时候,再次出现? 她只能等待,并做好准备。 其次,是生存问题。这间猎户小屋虽然隐蔽,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食物、水、御寒的衣物、药品……都需要解决。 她检查了一下小屋里的存货。墙角有一些风干的肉条和杂粮,数量不多,但节省着吃,够两三天。水可以从山涧取。衣物……她和陆沉舟身上的都单薄破旧,山中夜晚寒冷,必须想办法保暖。 她从小屋里找到一把生锈的柴刀,又翻出一张破旧的弓箭(弓弦已断)。修修补补,或许能用。 接下来的两天,陆明舒过起了近乎原始的生活。 白天,她照顾陆沉舟,喂水喂药(用找到的草药勉强维持),擦拭身体降温。趁他情况稳定时,她带着柴刀和修好的弓箭,去附近山林里寻找食物和柴火。 运气不错,她设的简易陷阱抓到了一只野兔。又找到了一些晚秋的山果和可食用的块茎。柴火更是充足,山中枯枝遍地都是。 她还用兽皮和找到的破布,勉强缝制了两件简陋的披风,夜里可以御寒。 陆沉舟的情况时好时坏。体温反反复复,时而高烧,时而发冷。意识一直模糊,偶尔会呢喃几句“父亲”“桃树”“不要交给他们”,但从未真正清醒。 第二天傍晚,陆明舒正在屋外处理野兔,突然听到屋内传来一声闷响。 她急忙冲进去,只见陆沉舟不知何时摔下了床,正挣扎着想爬起来。他的眼睛半睁着,眼神涣散,没有焦距。 “少爷!”陆明舒跑过去扶他。 陆沉舟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少爷,是我,明舒。”她柔声道,“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陆沉舟的瞳孔微微收缩,仿佛在努力辨认她。几秒钟后,他眼中的戒备和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明……舒?”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是我。”陆明舒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少爷,你终于醒了。” 陆沉舟的手缓缓松开,无力地垂落。他环顾四周,眼神困惑:“这……是哪里?” “山里的一间猎户小屋。我们暂时安全。”陆明舒扶着他坐回床上,喂他喝了点水,“你中了毒,昏迷好几天了。” 陆沉舟闭上眼睛,似乎在努力回忆。良久,他重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和明悟。 “……周显……”他吐出两个字。 “是他下的毒。”陆明舒低声道,“但背后……还有别人。” 陆沉舟沉默着。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渐渐变得锐利。那个温润如玉的侯府世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经历过生死、看清了某些真相的男人。 “我父亲……”他突然开口,“留下了一些东西。” 陆明舒心中一紧:“你记得?” “记得一些。”陆沉舟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他死前……交给我一个铁盒。让我……埋在老宅后园的桃树下。他说……如果有一天,我遇到性命之忧,或者……朝廷有巨变,就去取出来。” 他的目光转向陆明舒,眼神复杂:“他说……那盒子里,装着足以让一些人万劫不复的东西。也装着……陆家最后的护身符。” “你埋了?” “埋了。”陆沉舟点头,“那年我十一岁。亲手埋的。第三棵桃树下,东南方向,三尺深。” 他顿了顿,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陆明舒连忙给他拍背,等他缓过来,才小心翼翼地问:“那盒子里……到底是什么?” 陆沉舟摇了摇头:“父亲没说。他只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开。因为一旦打开,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他的眼神变得幽深:“我一直以为,那些话只是父亲的叮嘱。以为那个盒子,只是个纪念。直到我中毒昏迷……在梦里,我一次次回到那个桃树下,一次次听到父亲的声音……” 他看向陆明舒:“你说得对。背后还有别人。周显……没那么大的本事,也没那么大的胆子。‘蚀骨枯’是宫廷秘毒,他一个武将,从哪里得来?” 陆明舒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他部分真相:“是宫里有人……借他的手,除掉你。因为你手里的东西,对某些人来说,是致命的威胁。” 陆沉舟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他没有问“你怎么知道”,也没有表现出惊讶。仿佛这一切,他早有预感。 “所以……”他缓缓道,“我现在是众矢之的。周显要杀我,宫里的人要杀我,可能还有其他人……也要杀我。” “但你现在还活着。”陆明舒握住他的手,“我们会想办法,治好你的毒。然后……再做打算。” 陆沉舟看着她,目光深邃。许久,他轻声道:“你为什么……要救我?在侯府,我那样对你……” 陆明舒的心狠狠一痛。前世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的冷漠,他的失望,他的最终放手。而她的背叛,她的愚蠢,她的无可挽回。 “因为……”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欠你的。” “不欠。”陆沉舟摇了摇头,“你不欠我任何东西。在侯府,你只是个婢女,做你该做的事,领你该领的罚。没有谁欠谁。” 他说得如此平静,如此理所当然。仿佛那些曾经的伤害和隔阂,都只是主仆之间的寻常。 可陆明舒知道,不是这样的。前世不是,今生……也不该是。 “不管你怎么说,”她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我都会救你。直到你完全康复,直到你安全无虞。” 陆沉舟与她对视。晨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她的眼神坚定而清澈,没有退缩,没有闪躲。 他忽然觉得,这个他从未真正注意过的小婢女,有些不一样了。 不只是因为她救了他,不只是因为她敢带着他逃亡。 而是因为……她眼里有种东西,像燃烧的火焰,又像深沉的寒潭。那里面,有决心,有执念,有某种他看不懂,却莫名被触动的……重量。 “好。”他终于道,声音很轻,“那我们就……一起活下去。” 话音刚落,他的脸色突然一变,猛地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这一次,咳出的不是黑血,而是鲜红的、带着泡沫的血。 “少爷!”陆明舒惊呼。 陆沉舟的身体软软倒下,再次陷入昏迷。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微弱,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 赤阳丹药效……要过了! 三天期限,到了! 陆明舒的心沉到谷底。她扑到床边,握住陆沉舟冰冷的手:“少爷!撑住!你一定要撑住!” 怎么办?现在怎么办? 去找老者?去哪里找? 回皇宫偷完整的赤阳丹?那是送死!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就在她绝望之际,小屋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咚、咚、咚。” 三声,不疾不徐。 陆明舒猛地转身,抓起手边的柴刀,警惕地盯着那扇破旧的门。 “谁?” 门外,传来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 “开门吧,丫头。再不救他,他就真死了。” 是那个神秘老者! 【生存时间倒计时:22天10小时15分33秒……】 倒计时无声跳动。而门外的老者,带来了最后的希望,还是……另一场危机? 陆明舒握紧柴刀的手,指节发白。 她该开门吗? ------------ 代价与真相 门外的声音苍老而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陆明舒握着柴刀的手微微颤抖。她的目光扫过床上气息奄奄的陆沉舟,又看向那扇破旧的门板。门缝里透进些许微光,隐约能看到门外佝偻的人影。 老者的出现太过巧合,巧合得令人不安。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影七告诉他的?还是他一直就在暗中跟踪? 如果是后者,那意味着她和陆沉舟这两天的逃亡,其实从未脱离某些人的视线。这种认知让陆明舒背脊发凉。 但……陆沉舟等不了了。 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嘴角不断溢出鲜血,每一次咳嗽都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赤阳丹半成品的药效正在迅速消退,“蚀骨枯”的寒毒即将全面反扑。 没有时间犹豫了。 陆明舒深吸一口气,走到门边,缓缓拉开门闩。 门外,老者依旧穿着那身破旧的灰色布衣,脸上戴着丑陋的木制面具。晨光从林间缝隙洒落,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手中提着一个陈旧的药箱,看起来风尘仆仆。 “你……”陆明舒的声音有些干涩。 “让我看看他。”老者没有寒暄,直接迈步走进小屋。他的动作看似缓慢,却异常敏捷,几步就来到床前。 陆明舒关上门,手握柴刀,警惕地站在门边。她没有完全信任这个神秘的老者——尽管他救过她,给过她药方,但影七的话还在耳边回响:老者是影卫的创立者,是十年前那场宫变的亲历者,是陆远征用命救下的人。 他的目的,真的只是还债吗? 老者放下药箱,伸手探向陆沉舟的颈侧。他的手指干枯如老树皮,动作却异常稳定。片刻后,他又翻开陆沉舟的眼皮看了看,眉头微微皱起。 “寒毒已侵入心脉。”老者的声音低沉,“赤阳丹半成品只能压制表面,治标不治本。再拖半个时辰,大罗金仙也救不了。” “你有办法?”陆明舒忍不住问。 老者没有回答,而是打开药箱。药箱里整齐地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以及一些用油纸包裹的药粉。他取出一包药粉,又拿出一个小巧的铜炉和一只陶罐。 “去打水。”他头也不抬地吩咐。 陆明舒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屋角的破瓦罐,走出小屋。山涧就在不远处,她快速取水返回。 老者已经在铜炉下生起了火。他将药粉倒入陶罐,加水,放在铜炉上慢慢熬煮。整个过程有条不紊,显然对制药极为熟练。 小屋很快弥漫起一股奇异的药香——苦涩中带着一丝辛辣,又隐约有种草木的清香。 “这是什么药?”陆明舒忍不住问。 “‘回阳续命散’。”老者淡淡道,“我用三十年时间改良的古方。不能根除‘蚀骨枯’,但可以暂时稳住心脉,争取时间。” “暂时是多久?” “三天。”老者抬头看了她一眼,“三天内,必须找到完整的赤阳丹,或者……另一种解法。” 又是三天。陆明舒的心沉了沉。三天时间,她去哪里找完整的赤阳丹? “皇宫里有完整的赤阳丹,对吗?”她问。 “在长春宫那位手里。”老者点头,“但她不会给你。那是她保命的东西。” “保命?” 老者沉默片刻,药罐里的水开始沸腾,咕嘟咕嘟冒着气泡。他用一根木棍轻轻搅动,药香更加浓郁。 “十年前宫变,”他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先帝晚年,诸皇子争位。三皇子勾结外戚,欲逼宫夺权。陆远征当时是禁军副统领,奉命护卫宫廷。” 陆明舒屏住呼吸。这是她第一次听到关于那场宫变的具体细节。 “那夜,太极殿前血流成河。三皇子的叛军攻破宫门,直逼御前。陆远征率亲兵死守殿前台阶,身中十七箭,最后……”老者的声音顿了顿,“最后为我挡下致命一箭,死在殿前。” “而你活了下来。”陆明舒低声道。 “我活了下来。”老者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却比哭还难看,“因为我穿着先帝赐的软甲。那支箭本该射穿我的心脏,但陆远征推开了我。” 他停下搅药的动作,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穿越时光,回到了那个血腥的夜晚。 “他死前对我说……‘保护好沉舟,还有……那个盒子。’” “盒子?”陆明舒心中一动,“就是埋在老宅桃树下的那个?” 老者点头:“那盒子里,装着三皇子与外戚勾结、收买朝臣、私造兵器的全部证据。也装着……先帝临终前的一份密诏。” 密诏!陆明舒倒吸一口凉气。 “先帝察觉三皇子有异,暗中写下密诏,若三皇子逼宫,便废其皇子身份,立九皇子为储。”老者的声音变得极低,“但先帝没料到,三皇子动手那么快。密诏还没来得及公布,宫变就发生了。” “所以陆远征拼死保护的不是先帝,而是……那份密诏?” “都是。”老者缓缓道,“护卫先帝是职责,保护密诏是使命。因为那份密诏一旦落入三皇子手中,不仅九皇子性命难保,所有支持正统的大臣都会被清洗。” “那后来呢?宫变怎么平息的?” “我带着密诏逃出皇宫,找到了当时在城外驻防的镇北将军——也就是现在的周显的父亲,周擎。”老者的声音里闪过一丝冷意,“周擎率军入京平叛,三皇子兵败自杀。九皇子即位,就是现在的圣上。” 听起来是个圆满的结局。但陆明舒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 “既然密诏已经公布,新帝即位,为什么……”她看着老者,“为什么你还要隐姓埋名?为什么陆远征留下的证据还需要埋藏?为什么现在又有人要杀陆沉舟?” 老者沉默了。药罐里的药汁已经熬得浓稠,他将其倒出,过滤,得到一小碗深褐色的药液。 “因为新帝即位后,做了一件事。”他端起药碗,走到床边,小心地扶起陆沉舟,一点点给他喂药。 陆沉舟在昏迷中仍有吞咽的本能,药汁缓缓流入喉中。 喂完药,老者将陆沉舟重新放平,才继续道:“新帝即位后,为了稳定朝局,没有深究三皇子余党。那些曾经支持三皇子的大臣,只要愿意投诚,他都既往不咎。” “这……也算正常吧?”陆明舒道。新帝根基未稳,确实需要安抚各方势力。 “是正常。”老者点头,“但问题在于……有些人的罪,不是投诚就能抹去的。三皇子逼宫前,曾经秘密处决了一批反对他的忠臣。那些人的死,总得有人负责。”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而负责的人,就是周擎。” 陆明舒一怔:“周显的父亲?” “当时周擎负责京城防务,三皇子能够调动部分禁军、顺利攻入皇宫,周擎‘疏忽失察’之责难逃。”老者冷笑,“但新帝需要周擎的兵权稳定局势,所以将这件事压了下来。只给了周擎一个‘罚俸三年’的处分。” “那……那些枉死大臣的家人呢?” “有些认了命,有些……一直在暗中查证,想要翻案。”老者看向陆沉舟,“陆远征留下的盒子里,就有周擎与三皇子暗中往来的证据。虽然不足以证明周擎直接参与谋反,但‘私通叛王、玩忽职守’的罪名,足够周家满门抄斩。” 陆明舒终于明白了。 所以周显要杀陆沉舟,不只是因为私怨,更是因为陆沉舟手里握着能让他们周家覆灭的证据! “所以宫里要杀陆沉舟的人……”她喃喃道,“是周家买通的?” “不全是。”老者摇头,“宫里想杀陆沉舟的,至少有两派人。一派是周家买通的人,为了销毁证据。另一派……是当年那些枉死大臣的后人,或者与他们有关联的人。” “为什么?”陆明舒不解,“那些人不是应该希望证据重见天日,为家人翻案吗?” “因为时机未到。”老者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惫,“新帝在位十年,朝局看似稳固,实则暗流汹涌。周家掌兵权,在军中势力盘根错节。贸然揭露十年前旧案,不仅扳不倒周家,反而可能打草惊蛇,让那些枉死的人永远沉冤。” 他顿了顿,继续道:“更重要的是……新帝自己,也不想旧事重提。那会显得他当年包庇周擎是错的,会动摇他的威信。所以如果有人想翻案,他会……默许那些人消失。” 陆明舒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所以陆沉舟必须死,不是因为他有罪,而是因为他手里的真相,太多人不想看到。 周家不想看到,因为那会让他们覆灭。 皇帝不想看到,因为那会暴露他当年的妥协。 甚至那些枉死大臣的“自己人”也不想看到,因为时机不对,揭露可能适得其反。 陆沉舟成了所有人的眼中钉,只因为他父亲临终前,将一个盒子交给了他。 “那你呢?”陆明舒看着老者,“你希望陆沉舟死,还是活?” 老者沉默了很久。 久到陆明舒以为他不会回答。 “我希望他活。”老者终于开口,声音沙哑,“陆远征用命救了我,我却没能保护好他的儿子。这十年,我像个活死人一样活着,就是因为这份愧疚。” 他走到窗边,望向窗外的山林:“但我更希望……那些真相,有朝一日能大白于天下。那些枉死的人,能得到应有的公道。那些作恶的人,能付出应有的代价。” “所以你帮我们,不只是为了还债。”陆明舒低声道。 “对。”老者转过身,面具后的眼睛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我在等一个时机。等一个能一举扳倒周家、为当年冤案翻案、又不会引起朝局动荡的时机。” “而陆沉舟手里的证据,是关键?” “是关键之一。”老者点头,“但还不够。需要更多证据,需要合适的时机,需要……朝中有人呼应。” 他走到陆明舒面前,看着她:“丫头,你愿意帮我吗?” 陆明舒怔住了:“我?我能做什么?” “你能照顾陆沉舟,让他活下去。”老者缓缓道,“也能……去取出那个盒子,把它交给我。” 陆明舒的心猛地一跳。果然,老者的目的,也是那个盒子。 “如果我不给呢?”她下意识地问。 “那你和陆沉舟,活不过三天。”老者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回阳续命散’只能暂时稳住他的命。真正的解药,在我手里。” 陆明舒的脸色瞬间苍白。 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你在药里加了东西?”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加了点‘牵机引’。”老者淡淡道,“一种慢性毒。三天后发作,没有我的解药,他会死得比中‘蚀骨枯’还痛苦。” 陆明舒的手握紧了柴刀,指节发白。她死死盯着老者,眼中涌起怒火和绝望。 “为什么?”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你不是要救他吗?你不是愧疚吗?” “我要救的,不只是一个陆沉舟。”老者的声音毫无波澜,“我要救的,是十年前所有枉死的人,是这朝堂该有的清明,是这个国家该有的未来。” 他顿了顿,继续道:“陆沉舟的命很重要,但和那些比起来……不够重要。如果必须牺牲他才能达成目的,我会牺牲。” 冷酷,残忍,但……坦率。 陆明舒突然觉得,眼前这个老者,和影七其实是一类人。他们都背负着沉重的过去,都为了某个目的可以不择手段,都……在善恶的边缘行走。 “如果我把盒子给你,”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你会给他解药吗?” “会。”老者点头,“不仅如此,我还会帮你们离开京城,给你们新的身份,让你们远走高飞,安稳度过余生。”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交易。用一堆可能永远用不上的证据,换两条命,换自由安稳的生活。 但…… 陆明舒看向床上的陆沉舟。他服下药后,呼吸平稳了许多,脸色也恢复了些许血色,正沉沉睡着。 如果他知道,他父亲用命保护的东西,被她用来换他的命…… 他会怎么想? “我需要时间考虑。”陆明舒低声道。 “你没有时间。”老者摇头,“三天。三天后,要么你给我盒子,我给你解药。要么……你们一起死。” 他提起药箱,走向门口:“三天后的这个时辰,我会再来。希望那时,你已经做出了决定。” 走到门边,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顺便说一句,周显的人已经搜到山脚了。最迟明天,就会找到这里。你们最好……换个地方。” 门开了,又关上。 老者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林间。 陆明舒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前有追兵,后有威胁。手中握着能颠覆朝局的证据,却不知该用它换取生机,还是……坚守某个也许毫无意义的承诺。 她走到床边,坐下,握住陆沉舟的手。 他的手依旧冰凉,但至少,现在是活着的。 “少爷……”她轻声说,像是自言自语,“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是交出盒子,换我们活下去?还是……宁死不交,守住你父亲的遗愿?” 陆沉舟当然无法回答。 但陆明舒知道,如果是前世的陆沉舟,那个温润正直、坚守原则的侯府世子,他一定会选择后者。 宁死不交。 因为那是他父亲的遗命,是他用生命保护的东西。 可是现在呢?经历生死、看透人心的陆沉舟,还会那么选吗?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不想他死。无论如何,都不想。 窗外,天色渐暗。山风呼啸而过,卷起枯叶,拍打着窗棂。 远处,隐约传来犬吠声。 周显的人,真的搜到山脚了。 陆明舒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她必须做出决定,必须在追兵到来之前,带着陆沉舟离开这里。 至于那个盒子……去老宅的路她知道,距离这里大约一天的路程。如果现在出发,明天傍晚能到。 取,还是不取? 交,还是不交? 她的目光落在陆沉舟苍白的脸上,又想起老者冰冷的话语,想起影七复杂的眼神,想起周显狰狞的面孔,想起宫廷深深的黑暗。 最终,她弯下腰,将陆沉舟扶起,背在背上。 “少爷,”她低声道,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们先离开这里。其他的事……等安全了再说。” 她背着他,推开小屋的门,走进暮色笼罩的山林。 身后,猎户小屋静静矗立,很快被黑暗吞没。 前方,山路崎岖,迷雾重重。 而她背上的陆沉舟,在颠簸中,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生存时间倒计时:22天05小时47分18秒……】 倒计时无声跳动。而陆明舒知道,接下来的三天,将决定她和陆沉舟的生死,也或许……将决定很多人的命运。 ------------ 夜奔老宅 山林在夜色中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墨绿色,像是凝固的血。风穿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偶尔有夜鸟惊飞,翅膀拍打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突兀。 陆明舒背着陆沉舟,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这声音在寂静的山林中显得过于清晰,让她时刻提心吊胆,担心会被追兵听见。 老者的威胁犹在耳边——周显的人已经到了山脚。按照那些人的搜捕速度,最迟明天就能找到猎户小屋。她必须在今夜走出这片山林,找到更隐蔽的藏身之处,或者……直接前往老宅。 老宅位于京城南郊的陆家庄园,距离这里大约五十里。若是平时,骑马不过两个时辰。但现在,她背着一个人,走的是山路,还要躲避追兵,这段路变得异常艰难。 更要命的是,陆沉舟的情况并不稳定。 老者的“回阳续命散”确实稳住了他的心脉,但那股药力似乎与体内残存的“蚀骨枯”寒毒产生了某种冲突。陆沉舟的身体时而发烫,时而冰冷,在昏迷中不安地扭动,偶尔发出痛苦的呻吟。 “冷……好冷……”他又开始呓语,牙齿打颤,身体在陆明舒背上瑟瑟发抖。 陆明舒停下脚步,将他小心地放在一棵大树下,用那件简陋的兽皮披风将他裹紧。她自己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夜风一吹,冷得刺骨,但她顾不上自己。 她从怀中取出水囊——那是用猎户小屋找到的皮囊改制的,里面装着烧开过的山泉水。小心地喂陆沉舟喝了几口,又用布巾擦拭他额头的冷汗。 陆沉舟的眉头紧锁着,即使在昏迷中,也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的嘴唇翕动,又吐出几个模糊的字: “……别……别打开……” 又是那个盒子。那个埋在老宅桃树下的铁盒。 陆明舒的心揪紧了。她想起老者的话——“那盒子里,装着足以让一些人万劫不复的东西。也装着……陆家最后的护身符。” 护身符?如果真是护身符,为什么陆远征要叮嘱“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开”?为什么陆沉舟在昏迷中反复念叨“别打开”? 这更像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了,可以护身;用不好,会先伤到自己。 “少爷,”她低声说,明知他听不见,“你父亲留下那个盒子,到底是为了保护你,还是……为了让你替他完成未竟之事?” 陆沉舟无法回答。他的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陆明舒知道,不能再耽搁了。她必须尽快赶到老宅,无论是否要取出盒子,至少那里比荒山野岭更适合藏身,也许还能找到一些药品。 她重新背起陆沉舟,辨明方向,继续赶路。 夜色越来越深。月亮被云层遮掩,山林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陆明舒只能凭着感觉和偶尔从云缝中漏下的微光,摸索着前进。有好几次,她差点踩空摔下山坡,都是靠着本能的反应和前世积累的一些身手,才勉强稳住。 约莫走了两个时辰,前方出现了光亮。 不是月光,而是……火光! 陆明舒立刻停下脚步,迅速躲到一块巨石后面。她小心地探出头,朝光亮处望去。 那是在山脚下一处相对平坦的空地上,燃着几堆篝火。火堆周围,隐约可见十几个人影,有的在走动,有的围坐在一起。距离太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能看见其中几人穿着统一的深色劲装,腰间佩刀——是周显的人! 他们果然搜到这里了,而且看样子,是打算在这里过夜,等天亮再继续搜山。 陆明舒的心沉了下去。这条路是出山的必经之路,如果绕行,至少要多走十里,而且地形更险峻。以她现在的体力,背着陆沉舟绕行,几乎不可能在天亮前走出山林。 但如果硬闯……那是送死。 怎么办? 她靠在冰冷的石头上,大脑飞速运转。背上的陆沉舟又不安地动了动,发出轻微的呻吟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虽然不大,但如果顺风,很可能被下面的人听见。 她连忙捂住他的嘴,同时警惕地观察下面的动静。 幸好,那些人似乎没有察觉。火堆旁的一个头领模样的人正在训话,其他人围坐着听,偶尔有人往火堆里添柴。 陆明舒仔细观察着那些人的分布。他们大概有十五六个人,分成三堆,呈三角形分布,把守着出山的几个方向。但可能是因为觉得这深山里不会有什么危险,警戒并不严密,大多数人都显得松懈,甚至有人靠着树干打起了瞌睡。 或许……有机会? 如果她能找到他们警戒的空隙,趁着夜色最浓的时候,悄悄溜过去…… 但这个想法太冒险了。一旦被发现,她背着一个人,根本跑不掉。 就在这时,下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头儿,有动静!”一个年轻的声音喊道。 陆明舒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被发现了? 她握紧了怀中的匕首,准备拼死一搏。 但下面的人并没有朝她这边来。相反,他们全都看向了另一个方向——东侧的树林。 “什么动静?”头领模样的人问。 “好像是……野兽?还是人?”年轻的声音不确定地说。 “过去看看!”头领一挥手,五六个人立刻拿起刀,朝东侧树林摸去。 剩下的八九个人也警惕起来,纷纷站起身,拔出刀,环顾四周。 机会! 陆明舒的眼睛亮了。虽然不知道东侧树林里到底有什么,但这无疑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也打乱了他们的布防。 她不再犹豫,趁着下面一片混乱,背着陆沉舟,从巨石后面悄悄溜出,朝着西侧最黑暗、看起来警戒最薄弱的方向摸去。 她的脚步极轻,几乎像猫一样踩在地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避开枯枝和碎石。眼睛死死盯着下面的动静,耳朵竖得高高的,捕捉着任何异常声响。 二十丈、十五丈、十丈…… 她离最近的火堆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围坐在那里的三个人的脸。都是年轻汉子,脸上带着疲惫和警惕,但眼神更多地看向东侧——他们的同伴去了那里,久久没有动静。 五丈。 她几乎能听到他们粗重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东侧树林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有埋伏!” 紧接着是刀剑碰撞的声音和惨叫声! 下面的所有人瞬间被吸引,全都朝东侧望去。就连原本坐在西侧火堆旁的三个人,也下意识地站起身,朝那边走了几步。 就是现在! 陆明舒像一道影子,从火堆旁最黑暗的角落一闪而过。她的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背着陆沉舟却轻盈得像只鸟。 一息、两息、三息…… 她冲过了那片空地,钻进了对面的树林。 直到双脚踩在厚厚的落叶上,直到身后火堆的光亮被树木完全遮挡,陆明舒才敢停下来,靠在树干上,大口大口地喘息。 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冷汗浸透了后背,冷风一吹,让她打了个寒颤。 但她成功了!她闯过来了! 身后,东侧树林里的打斗声还在继续,听起来异常激烈。不时有人惨叫,有树木被砍断的声音,还有……一种奇怪的、仿佛野兽低吼般的声音? 那是什么?真的是野兽?还是……有人? 陆明舒摇摇头,不让自己多想。不管东侧树林里是什么,都帮了她。现在她必须继续赶路,趁着混乱尽快远离这里。 她调整了一下背上的陆沉舟,辨明方向,继续前行。 这一次,她走得更快了。恐惧和求生欲激发了她的潜能,让她忘记了疲惫,忘记了疼痛。她只想尽快离开这片山林,离开周显的搜捕范围。 又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天色开始泛白。黎明前的黑暗是最浓的,但东方地平线上,已经隐约透出一丝鱼肚白。 陆明舒终于走出了山林,来到了一条相对平坦的土路上。这条路她认识——是通往陆家庄园的官道支线,平时少有行人,但至少比山路好走多了。 她沿着土路向南走,步伐终于可以稍微放缓一些。 背上的陆沉舟似乎也感觉到了环境的变化,呼吸变得平稳了些。他依旧昏迷,但至少不再痛苦地呻吟。 “少爷,再坚持一下。”陆明舒轻声说,“就快到了。到了老宅,我们就安全了。” 这话她自己都不太相信。老宅真的安全吗?那里只有几个老仆看守,如果周显的人或者宫里的人找过去,根本无力抵抗。 但她必须给自己一个希望。否则,她怕自己会支撑不住。 太阳完全升起时,陆明舒终于看到了陆家庄园的轮廓。 那是一座占地颇广的庄园,背靠小山,面朝一片开阔的田野。庄园的外墙已经有些斑驳,门口的匾额上“陆府”两个大字也有些褪色,但整体依旧保持着一种古朴庄严的气派。 这里就是陆家祖宅,陆远征年轻时居住的地方,陆沉舟童年记忆的所在。 庄园的大门紧闭着。陆明舒没有走正门,而是绕到西侧的一处小门——那是供下人进出的侧门,她知道位置。 侧门也关着,但没有上锁。她轻轻推开,闪身进去。 门内是一个小小的庭院,堆着些杂物,看起来有些杂乱。再往里走,就是仆人们住的后院。 此时正是清晨,庄园里静悄悄的。几个老仆应该刚起床不久,正在厨房那边准备早饭,炊烟袅袅升起。 陆明舒避开主路,贴着墙根,朝后园方向摸去。 老宅的布局她不算太熟,但大致方向知道。后园在庄园最深处,需要穿过几进院落。 她走得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音。幸好清晨的老宅人少,一路都没遇到什么人。 穿过一个月洞门,眼前豁然开朗——后园到了。 这是一片占地约两亩的园子,虽然已是深秋,草木凋零,但依旧能看出昔日的精致。假山、池塘、亭台、花圃错落有致,只是都蒙上了一层萧瑟。 而在园子的东南角,果然有一片桃林。 深秋时节,桃树早已落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在晨光中伸展着,像一幅水墨画。 陆明舒背着陆沉舟,快步走向桃林。 按照陆沉舟说的,是第三棵桃树,东南方向,三尺深。 她数着树:第一棵、第二棵、第三棵。 第三棵桃树比其他几棵略粗一些,树干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像是被雷劈过,但依旧顽强地活着。 就是这里了。 陆明舒将陆沉舟放在树下,让他靠树干坐着。然后从怀中取出那把生锈的柴刀——这是她从猎户小屋带出来的唯一工具。 她开始挖土。 泥土因为连日干燥而有些板结,挖起来很费劲。柴刀也不是合适的工具,好几次差点脱手。但她顾不上了,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挖着。 一尺、两尺、三尺…… 柴刀突然碰到了硬物! 陆明舒的心猛地一跳。她放下柴刀,用手小心地拨开周围的泥土。 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露了出来。 盒子不大,约莫一尺见方,三寸厚。表面锈蚀得很厉害,但依旧能看出原本精致的做工——盒盖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四角包着铜皮,虽然锈了,但质地依然坚硬。 陆明舒将盒子从土里取出,沉甸甸的,比想象中重。 她捧着盒子,走到陆沉舟身边,坐下。 现在,盒子就在她手中。 只要打开它,就能知道里面到底装着什么。就能知道陆远征用生命保护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只要打开它,就能用它跟老者交换解药,换她和陆沉舟的命。 只要打开它…… 陆明舒的手放在盒盖上,微微颤抖。 盒盖没有上锁,只是扣着。轻轻一拨,就能打开。 但她想起了陆沉舟的呓语:“别打开……” 想起了陆远征的遗言:“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开。” 想起了老者的话:“一旦打开,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她该打开吗? 晨光透过光秃秃的桃树枝桠,洒在铁盒上,洒在她的手上,洒在陆沉舟苍白的脸上。 陆沉舟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起初是茫然的,没有焦距。但很快,他看到了陆明舒,看到了她手中的铁盒。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别……”他的声音虚弱而急促,“别打开……” 陆明舒一惊,连忙放下盒子,扶住他:“少爷,你醒了?” 陆沉舟的目光死死盯着那个铁盒,仿佛那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神色。 “埋……埋回去……”他挣扎着说,“永远……不要打开……” “为什么?”陆明舒忍不住问,“这里面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不能打开?” 陆沉舟闭上眼睛,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许久,他才重新睁开眼,眼神变得异常复杂——有恐惧,有悲哀,还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里面……”他的声音低得像耳语,“不只是证据。” “还有什么?” 陆沉舟没有直接回答。他看着陆明舒,眼神中有某种她看不懂的东西。 “我父亲死前……对我说,”他缓缓道,每个字都说得很艰难,“如果有一天,我打开了这个盒子……就意味着陆家,已经走到了绝路。意味着……我必须做出选择。” “什么选择?” “选择是继续做陆家的子孙,守护这个家族……还是……”他顿了顿,“还是为真相,付出一切代价。” 陆明舒怔住了。 “这盒子里的东西,”陆沉舟继续道,“一旦公开,不仅周家会覆灭,陆家……也会受到牵连。因为当年,陆家也有人……牵涉其中。” “谁?”陆明舒追问。 陆沉舟沉默了。他的目光投向远处,仿佛在回忆什么痛苦的往事。 “我二叔。”他终于说,“陆远征的弟弟,陆远志。他当时……是三皇子府上的幕僚。” 陆明舒倒吸一口凉气。 “虽然我父亲不知情,虽然我二叔后来也被三皇子灭口了,但……”陆沉舟的声音干涩,“但血缘关系是抹不去的。一旦翻案,陆家难逃‘逆党亲属’的嫌疑。轻则削爵流放,重则……满门抄斩。” 原来如此。原来陆远征留下这个盒子,不是单纯的证据,更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如果打开,真相大白,周家覆灭,但陆家也可能随之倾覆。 如果不打开,秘密永远埋藏,陆家安稳,但周家逍遥,那些枉死的人永无昭雪之日。 陆远征将这个选择,留给了儿子。 而陆沉舟,背负着这个选择,活了十年。 “所以……”陆明舒喃喃道,“所以你一直不打开它。即使中了毒,即使命悬一线,你也不愿意用这个盒子来换命。” “因为那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命。”陆沉舟看着她,“那是整个陆家,上百口人的命。”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我父亲用他的命,保住了陆家。我不能……用这个盒子,毁了它。” 晨风吹过桃林,枯枝发出簌簌的声响。 陆明舒看着手中的铁盒,突然觉得它重如千斤。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陆沉舟宁愿死,也不愿交出盒子。 那不是固执,不是愚蠢。 那是责任。是一个家族继承者,必须承担的责任。 “那现在呢?”她低声问,“现在你中了毒,命在旦夕。周显的人还在追杀你。如果不打开盒子,不用它换解药,你会死。” 陆沉舟沉默了片刻。 “那就死吧。”他的声音很平静,“至少……陆家还在。” “可是……”陆明舒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可是我不想你死!” 她的话脱口而出,带着哭腔,带着压抑了太久的情绪。 陆沉舟怔住了。他看着她,看着这个曾经只是侯府里一个不起眼的小婢女,此刻却为他流泪,为他拼命,为他背着重担的女子。 “为什么?”他轻声问,“为什么这么在意我的生死?” 陆明舒张了张嘴,却说不出来话。 她能说什么?说她前世亏欠他?说她重生归来只为赎罪?说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陆明舒? 不,她不能说。那些话,太荒唐,太难以置信。 “因为……”她最终只是说,“因为你是个好人。你不该这样死。” 陆沉舟笑了。很淡很淡的笑容,在他苍白的脸上,像是一缕微光。 “这世上,不该死却死了的人,太多了。”他说,“不差我一个。” 他伸出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他的手指冰凉,动作却异常温柔。 “把盒子埋回去吧。”他说,“然后……你走吧。离开这里,离开京城,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活着。” “那你呢?” “我……”陆沉舟的目光投向远方,“我就在这里。等该来的人来,做我该做的事。” “你会死的!”陆明舒抓住他的手,“周显的人不会放过你!宫里的人不会放过你!那个老者……他给你下了毒,三天后就会发作!” 陆沉舟的眼神微微一动:“老者?什么老者?” 陆明舒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但她已经顾不上了,将老者的出现、交易、威胁,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陆沉舟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太多惊讶,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 “果然……”他喃喃道,“他们都在等这个盒子。” 他看着陆明舒:“所以,你更不能打开它。一旦打开,不只是陆家,你也会被卷进来,再也脱不了身。” “可是你的毒……” “生死有命。”陆沉舟淡淡道,“我父亲当年选择为真相而死,我也可以。” 他的态度如此平静,如此决绝,让陆明舒既心痛又无力。 她该怎么办?眼睁睁看着他死?还是违背他的意愿,打开盒子,用那些秘密去换他的命? 晨光越来越亮,桃林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 就在这时,庄园前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有人在大声呼喊,有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刀剑出鞘的声音! 陆明舒和陆沉舟同时脸色一变。 追兵,来了。 而且,比他们预想的,来得更快。 【生存时间倒计时:22天01小时33分09秒……】 倒计时无声跳动。而前院的喧嚣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陆明舒握紧了手中的铁盒,看着脸色苍白的陆沉舟,又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绝境,再次降临。 而她手中的盒子,是唯一的筹码。 用,还是不用? 生,还是死? 选择,就在此刻。 ------------ 铁盒内的真相 前院的喧嚣声如潮水般涌来,脚步声、呼喊声、刀剑碰撞声混杂在一起,越来越近。有人在厉声喝问,有老仆惊慌的回应,还有重物被推倒的巨响。 他们来了。周显的人,或者宫里的人,或者两者都有。 陆明舒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一面被重锤击打的鼓。她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铁盒,锈蚀的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背上的陆沉舟也听到了动静,挣扎着想站起来,但他太虚弱了,刚起身就又跌坐回去。 “快走……”他抓住陆明舒的手腕,力气大得不像是濒死之人,“从后墙走……别管我……” “不行!”陆明舒斩钉截铁地拒绝。她看着陆沉舟苍白的脸,看着他那双即使在绝境中也依旧清亮的眼睛,突然下定了决心。 她将铁盒放在地上,双手抓住盒盖的边缘。 “你要做什么?!”陆沉舟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 “用它换你的命。”陆明舒的声音异常平静。她用力一扳—— “咔嗒。” 生锈的锁扣发出沉闷的声响,盒盖被打开了。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陆明舒低头看向盒内,陆沉舟也挣扎着探头看去,连前院越来越近的喧嚣声都仿佛被隔绝在外。 铁盒里,没有金银珠宝,没有兵符印信,只有三样东西。 第一样,是一叠泛黄的信笺,用丝线整齐地捆扎着。最上面一封信的封面上,赫然写着“三皇子亲启”,落款是……周擎。 镇北将军周擎,周显的父亲。 第二样,是一枚黑色的令牌,非金非铁,材质不明。令牌正面雕刻着一只展翅的鹰,背面是一行小字——“影卫令·七”。 影卫令?第七号?陆明舒的脑海中瞬间闪过那个眉上有疤的男人——影七。难道这枚令牌,与他有关? 第三样,也是最让陆明舒和陆沉舟震惊的——是一道明黄色的卷轴。 圣旨。 准确说,是一道未发出的密诏。明黄色的绸缎已经有些褪色,但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可辨: “……朕察三皇子行止有异,暗结党羽,私蓄兵力,意图不轨。若朕有不测,或三皇子举兵逼宫,即废其皇子位,立九皇子为储。朝中诸臣,凡见此诏,当遵朕意,辅佐新君,肃清朝纲……” 落款是先帝的御笔亲书,加盖着传国玉玺的朱红大印。 日期是……十年前宫变的前三天。 陆明舒的手微微颤抖。这就是先帝的密诏,这就是陆远征用命保护的东西,这就是足以让周家覆灭、让朝堂震动的证据。 但陆沉舟的目光,却死死盯在那枚黑色的影卫令上。 “第七号……”他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怎么会……怎么会在他手里?” “什么意思?”陆明舒问。 陆沉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眼神中充满了震惊、痛苦,还有……一种深沉的明悟。 “影卫的令牌,从来只属于影卫本人。”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死后必须交回,或者随葬。绝不可能流落在外。” 他抬起头,看着陆明舒:“除非……令牌的主人,没有死。或者说……没有真正死去。” 陆明舒的心脏猛地一跳。她想起了影七那张冷峻的脸,想起了他左眉上那道疤痕,想起了他说“十年前,他就是我的师父”时那种复杂的语气。 “你的意思是……”她试探着问,“这枚令牌,原本属于……那个老者?” 陆沉舟缓缓点头:“如果我猜得没错……那个老者,就是当年的影七。或者说……是影卫第七号的上一任主人。” 信息如惊雷般在陆明舒脑海中炸开。老者是影七?影七是老者的徒弟?那现在这个年轻的影七又是谁?继承者?还是……冒名顶替者? “等等,”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果老者是影七,那他为什么要隐姓埋名?为什么要把令牌交给你的父亲?又为什么要帮我们?” 陆沉舟闭上眼睛,像是在消化这个惊人的发现。许久,他才重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 “只有一个解释。”他缓缓道,“十年前那场宫变,影卫内部……出了问题。有人背叛,有人牺牲,有人……选择了另一条路。” 他的目光落回铁盒:“我父亲留下这枚令牌,不是为了保护它,而是为了……证明某个真相。证明影卫中,有人的身份是假的,有人的忠诚是装的。” 就在这时,前院传来一声惨叫——是老仆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惊恐。 紧接着,杂乱的脚步声冲进了中院,距离后园只隔着一道月洞门! 没有时间了。 陆明舒迅速将三样东西塞回铁盒,盖上盒盖。她将铁盒抱在怀里,然后弯腰去扶陆沉舟。 “我们走!”她的声音急促而坚定。 “去哪里?”陆沉舟问。他的身体依旧虚弱,但眼神却异常清明,仿佛打开了那个铁盒,也打开了他心中某个尘封已久的枷锁。 “去找老者。”陆明舒说,“用这个盒子,换你的解药。” “可是……” “没有可是!”陆明舒打断他,“陆家上百口人的命重要,但你的命也重要!而且……”她的目光扫过手中的铁盒,“这盒子里的东西,也许比你想象的更重要。它不仅能救你,也许……还能救很多人。” 陆沉舟怔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卑微怯懦、此刻却勇敢果决的女子,心中涌起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为什么……”他轻声问,“为什么愿意为我做到这一步?” 陆明舒没有回答。她只是用力将他扶起,搀着他,朝后园最深处走去。那里有一道矮墙,翻过去就是庄园外的荒野。 前院的追兵已经冲进了中院,能听到他们粗暴的翻找声和呼喊声: “搜!每个角落都搜!世子一定在这里!” “后园!去后园看看!” 脚步声朝月洞门涌来。 陆明舒和陆沉舟已经来到了矮墙下。墙不算高,但对于虚弱的陆沉舟来说,依然是个难题。 “你先上去。”陆明舒说。她蹲下身,让陆沉舟踩着她的肩膀。 陆沉舟犹豫了一下,但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还是照做了。他勉强爬上墙头,坐在上面喘息。 陆明舒后退几步,助跑,一跃而起,双手抓住墙头,轻盈地翻了上去。整个过程不到三息时间,动作干净利落,完全不像一个普通的婢女。 陆沉舟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但他没有多问。 两人跳下矮墙,落在庄园外的荒草丛中。陆明舒搀扶着陆沉舟,辨明方向,朝南面的山林跑去。 身后,庄园里传来追兵冲进后园的呼喊: “这里有翻动的痕迹!” “土是新的!有人挖过东西!” “追!他们跑不远!” 陆明舒和陆沉舟已经钻进了山林。茂密的树木和灌木暂时遮蔽了他们的身影,但追兵显然不会轻易放弃。 “往这边走。”陆明舒凭着记忆,带着陆沉舟朝一个方向前进。她记得老者说过,三天后会在猎户小屋等她。现在虽然才过去一天,但也许……他会在那里?或者,至少那里比别处更安全些。 山路崎岖,陆沉舟的身体状况又极差。没走多远,他就开始剧烈咳嗽,嘴角又溢出血丝。老者的“回阳续命散”药效正在消退,“蚀骨枯”的寒毒重新抬头,而更可怕的是,“牵机引”的毒性也在潜伏着,等待发作的时刻。 “少爷,坚持住。”陆明舒一边搀扶他,一边警惕地观察四周,“就快到了。” “如果……”陆沉舟喘息着说,“如果老者不在……或者他不肯交易……” “那我就找别人。”陆明舒的声音异常坚定,“这盒子里的东西,总有人想要。周显想要,宫里的人想要,影七想要……总有人,愿意用它来换你的命。” 她说得如此自然,如此理所当然,仿佛用足以颠覆朝局的秘密换取一个人的性命,是天经地义的事。 陆沉舟看着她,突然笑了。很淡很淡的笑容,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真实。 “你变了。”他说,“和以前在侯府时,完全不一样了。” 陆明舒的心中一紧。她当然变了。经历过生死,经历过背叛,经历过重生,怎么可能不变? 但她只是说:“人总是会变的。” 又走了一段路,前方终于出现了猎户小屋的轮廓。小屋静静地矗立在林间空地上,看起来和一天前离开时没什么两样。 但陆明舒却停下了脚步。 太安静了。安静得不正常。 没有鸟鸣,没有虫声,甚至连风声都仿佛消失了。整片林子笼罩在一种诡异的寂静中。 “有埋伏。”陆沉舟也察觉到了异常,低声说。 陆明舒点点头。她将陆沉舟扶到一棵大树后,让他靠着树干坐下,然后将铁盒塞进他怀里。 “你在这里等着。”她说,“我去看看。” “不行,太危险……”陆沉舟想阻止,但陆明舒已经转身朝小屋走去。 她的脚步极轻,像猫一样踩在落叶上,几乎没有声音。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树林,耳朵竖得高高的,捕捉着任何细微的动静。 二十步、十五步、十步…… 就在她距离小屋还有约五步远时,小屋的门突然开了。 一个佝偻的身影走了出来。 是那个老者。依旧是破旧的灰衣,丑陋的木制面具,手中提着那个陈旧的药箱。 他站在门口,看着陆明舒,面具后的眼睛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你来了。”他的声音平静无波,“比我想象的早。” “你给他下了毒。”陆明舒开门见山,“我要解药。” 老者没有否认。他只是问:“东西带来了吗?” 陆明舒从怀中取出铁盒——当然,她早就将真正的铁盒藏在了别处,这只是个相似的木盒,里面放着几块石头,用来试探。 她将木盒举起来:“在这里。解药呢?” 老者的目光在木盒上停留了片刻,突然笑了——那笑声干涩而诡异,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 “丫头,你太小看我了。”他说着,突然抬手一挥! 一道寒光从他袖中射出,直取陆明舒手中的木盒! 陆明舒早有防备,侧身一闪,寒光擦着她的手臂飞过,“夺”的一声钉在了身后的树干上——是一枚三寸长的钢针,针尖泛着幽蓝的光,显然淬了剧毒。 几乎在同时,四周的树林里,突然涌出十几个黑衣人! 他们从树上跳下,从灌木后钻出,从地面跃起,瞬间将陆明舒围在中间。每个人都穿着统一的黑色劲装,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手中握着各式兵器,刀、剑、匕首、短弩……杀气凛然。 陆明舒的心沉到了谷底。她中计了。老者根本就没打算公平交易,他只是设了个陷阱,等她自投罗网。 “把真正的铁盒交出来。”老者的声音变得冰冷,“否则,你和陆沉舟,都会死得很痛苦。” 陆明舒握紧了手中的木盒,身体微微弓起,摆出防御姿势。她没有武器,只有一把生锈的柴刀还插在腰间,面对十几个训练有素的黑衣人,几乎没有胜算。 但她不能退缩。陆沉舟还在后面,她必须为他争取时间。 “铁盒不在我身上。”她试图拖延时间,“我把它藏起来了。如果我死了,你们永远也找不到。” 老者冷笑:“你以为我会信?” “信不信由你。”陆明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如果你杀了我,就真的找不到了。那里面……可是有先帝的密诏,有周擎通敌的证据,还有……影卫第七号的令牌。”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慢,很清晰。 老者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虽然隔着面具,但陆明舒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急促了一瞬。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第七号令牌?” “对。”陆明舒盯着他的眼睛,“那枚令牌,原本是属于你的,对吗?影卫第七号的……上一任主人。” 四周一片死寂。连那些黑衣人都停下了脚步,似乎在等待老者的指示。 老者沉默了很久。风吹过林间,枯叶簌簌落下,更添几分肃杀。 “你看到了盒里的东西。”他终于开口,声音变得极其低沉,“你知道了多少?” “知道你不是为了还债才帮我们。”陆明舒缓缓道,“知道你要那个盒子,不只是为了扳倒周家,更是为了……证明什么。证明你的身份?还是证明……某些人的背叛?” 老者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缓缓抬起手,摘下了脸上的木制面具。 面具下的脸,让陆明舒倒吸一口凉气。 那不是她想象中的苍老面容,而是一张……几乎完全毁容的脸! 整张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疤痕,像是被火烧过,又像是被利刃反复切割。鼻子塌陷,嘴唇歪斜,只有那双眼睛还算完整,此刻正死死盯着陆明舒,眼中充满了痛苦、仇恨,还有一种深沉的悲哀。 “这就是代价。”老者的声音嘶哑,“十年前那场大火,我虽然活了下来,却变成了这副鬼样子。而放火的人……就是现在的影七,我曾经的徒弟。” 陆明舒的心脏狂跳。她猜对了!老者真的是影七的师父,真的是令牌的上一任主人! “他为什么要杀你?”她问。 “因为他背叛了影卫,投靠了三皇子。”老者的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宫变那夜,他本该率影卫护卫先帝,却故意放水,让叛军攻入内宫。事后为了灭口,又放火烧了影卫的驻地,想将我们全部烧死。”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侥幸逃了出来,但容貌尽毁,武功也废了大半。这些年,我隐姓埋名,像只老鼠一样活着,就是为了搜集证据,有朝一日揭穿他的真面目,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那陆远征……” “陆远征发现了他的秘密。”老者说,“在宫变前,陆远征就察觉影卫内部有问题,暗中调查,找到了影七与三皇子往来的证据。但他还没来得及上报,宫变就发生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他死前,将那些证据,连同先帝的密诏、影七的令牌,一起交给了我。让我保管好,等时机成熟,再公之于众。” “那你为什么不早拿出来?”陆明舒不解。 “因为时机不对。”老者摇头,“新帝即位后,为了稳定朝局,重用周擎,也继续任用影七。我若那时拿出证据,不但扳不倒他们,反而会把自己搭进去。” 他看向陆明舒:“所以我等了十年。等一个合适的时机,等一个能一举扳倒他们的机会。而现在……时机终于来了。” “因为陆沉舟?”陆明舒问。 “因为陆沉舟手里的盒子,能引出所有相关的人。”老者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周显要杀他,是为了销毁周家的罪证。影七要杀他,是为了找回令牌,彻底掩盖过去。而宫里……也有人不想那些秘密曝光。”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低沉:“但我没想到,陆远征会把盒子留给他儿子。更没想到,陆沉舟宁愿死,也不愿打开盒子。” “所以你利用我。”陆明舒明白了,“你知道我会去救他,知道我会找到盒子,所以你设下这个局,等我带着盒子来找你。” 老者没有否认:“我需要那个盒子。不仅是为了报仇,也是为了……兑现对陆远征的承诺。他救了我一命,我答应他,一定会让真相大白,让该死的人付出代价。” 他伸出手:“把盒子给我。我保证,会给你解药,会放你和陆沉舟走。甚至……会帮你们离开京城,开始新的生活。” 陆明舒看着他那张毁容的脸,看着他眼中深沉的痛苦和执念,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她相信他的话——至少相信一部分。相信他真的想报仇,真的想兑现承诺。但她也知道,一旦交出盒子,她和陆沉舟就真的成了棋子,成了这场十年恩怨中的过客。 而陆沉舟……他会同意吗?他会愿意用父亲留下的秘密,去交换自己的命吗? 就在她犹豫之际,身后突然传来陆沉舟的声音: “给他。” 陆明舒猛地回头,只见陆沉舟不知何时已经从藏身处走了出来,正扶着树干,艰难地站立着。他的脸色苍白如纸,身体摇摇欲坠,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少爷……”陆明舒想说什么,但陆沉舟摇了摇头。 “把盒子给他。”他重复道,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是我父亲的选择,也是……我的选择。” 他看向老者:“但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老者问。 “解药要先给。”陆沉舟说,“我要亲眼看着她服下解药,安全离开。然后……我会把盒子的藏匿地点告诉你。” “不行!”老者断然拒绝,“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你可以派两个人跟着她。”陆沉舟平静道,“等她安全了,再让他们回来报信。那时,我告诉你地点。” 老者沉默着,似乎在权衡利弊。 陆明舒却急了:“不行!少爷,你不能……” “听话。”陆沉舟打断她,目光温柔而坚定,“这是我欠你的。你为我做了这么多,现在……该我还你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陆明舒心上。她的眼眶瞬间红了。 就在这时,远处的山林突然传来一声长啸! 紧接着,更多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伴随着呼喝声: “在那边!” “包围他们!” “一个都不许放走!” 又一批人来了!而且听声音,人数比老者的黑衣人更多! 老者的脸色一变:“是影七的人!他果然也来了!” 他当机立断,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扔给陆明舒:“这是‘牵机引’的解药。一半内服,一半外敷伤口。快走!” 陆明舒接住瓷瓶,却没有动:“那少爷……” “我留下。”陆沉舟说,“你快走!记住,不要回头!” “不行!”陆明舒几乎是吼出来的,“要走一起走!” “来不及了!”老者厉声道,“影七的人马上就到!你再不走,我们都得死!” 陆明舒看向陆沉舟,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陆沉舟看着她,眼中有着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活下去。”他说,“替我看看,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然后,他猛地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他是故意的,他要引开追兵! “少爷!”陆明舒想追,却被老者一把拉住。 “快走!”老者将一个小包裹塞进她怀里,“这里面有银子、路引、还有一封信。去江南,找一个叫‘柳先生’的人,他会帮你。” “可是……” “没有可是!”老者推了她一把,“记住,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看到结局!” 陆明舒被推得踉跄几步,回头看去,只见陆沉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树林深处,而更多的黑衣人正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老者和他的手下团团围住。 刀剑碰撞声、惨叫声、怒喝声瞬间响起,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她咬了咬牙,握紧手中的瓷瓶和包裹,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眼泪模糊了视线,但她不敢擦,只是拼命地跑,拼命地跑,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不舍、愧疚都甩在身后。 身后,厮杀声越来越远,渐渐被风声和林涛声淹没。 而她的前方,是无尽的黑暗,和无尽的未知。 【生存时间倒计时:21天22小时15分47秒……】 倒计时无声跳动。而她怀中的瓷瓶冰冷,包裹沉重,心里空荡荡的,像被挖走了一块。 陆沉舟,等我。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会回来救你。 一定会。 ------------ 暗夜奔逃 林间的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一切。陆明舒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远。她的肺像着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带来灼痛;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抬起都需要用尽全身力气。 但她不敢停。 身后的厮杀声早已听不见,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还有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跳。她不敢回头看,怕一回头就会看到追兵,怕一回头就会心软,怕一回头……就会忍不住跑回去找陆沉舟。 他说:“活下去,替我看看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他说这话时的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她脑海里。温柔,坚定,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光芒。 那个温润如玉的侯府世子,那个曾经对她冷漠疏离的主人,那个在生死边缘挣扎却依旧坚守原则的男人……此刻正独自面对刀光剑影,用他的生命,为她争取逃跑的时间。 而她,只能逃。 眼泪早已被风吹干,脸上紧绷绷的,像戴了一层冰冷的面具。她咬着牙,强迫自己继续向前。脚下的山路崎岖不平,好几次她差点摔倒,都靠着本能稳住了身形。 老者给的包裹紧紧抱在怀里,硌得胸口生疼。那个瓷瓶,那瓶“牵机引”的解药,被她死死攥在手中,仿佛那是唯一的希望。 她知道,她应该先服用解药。但此刻,她甚至不敢停下来查看自己的伤势——右臂上被老者射出的钢针擦过的地方,隐隐作痛,伤口周围的皮肤已经开始发麻,显然针上淬的毒已经开始扩散。 但她不能停。一旦停下,就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夜色越来越深,月亮完全被云层遮蔽,山林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陆明舒只能凭着感觉往前摸索,好几次撞到了树干,撞得头晕眼花,但她依旧不敢放慢脚步。 终于,在天色将明未明时,她看到前方出现了亮光——不是火光,而是天光。她跑出了山林,来到了一片开阔地带。 这是一片荒芜的野地,长满了半人高的枯草。远处,隐约可见官道的轮廓,还有几处零星的农舍,炊烟袅袅升起。 天快亮了。 陆明舒终于停下脚步,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她的身体像散了架一样,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着抗议。喉咙干得冒烟,嘴唇干裂出血,胃里空荡荡的,一阵阵痉挛。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检查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暂时安全,没有追兵的迹象。 她这才有时间查看自己的伤口。右臂上的伤口不大,但周围已经红肿发黑,麻木感正在向整个手臂蔓延。老者的针上淬的毒显然非同一般。 她连忙打开那个瓷瓶。里面装着淡黄色的粉末,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香气。按照老者说的,一半内服,一半外敷。 她小心翼翼地将粉末倒出一半在掌心,用口水混合,吞了下去。粉末入喉,带来一种灼烧感,但紧接着,一股清凉的气息从胃部扩散开来,迅速传遍全身。手臂上的麻木感似乎减轻了一些。 她又将剩下的粉末敷在伤口上,用从衣襟撕下的布条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她才打开老者给的包裹。里面果然如他所说:几锭散碎银子,大约二三十两;一份粗糙的路引,上面写着“柳氏女,年十八,往江南探亲”;还有一封没有封口的信。 她展开信,就着微弱的晨光阅读: “见此信者,即吾所托之人。持此信往江南苏州府‘听雨轩’,寻柳先生。柳先生见信,自会安排一切。切记:勿信官道,走水路;勿露财物,装病弱;勿与人言陆家事。活下去,待时局有变,再图后计。” 信末没有署名,只画了一个简单的图案——一只展翅的鹰,与铁盒中那枚影卫令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陆明舒将信小心折好,放回包裹。老者的安排很周到,但她的心却沉甸甸的。 去江南?找柳先生?然后呢?躲起来,等待所谓的“时局有变”? 那陆沉舟呢?他怎么办?他身上的“蚀骨枯”和“牵机引”双重毒素,能撑多久?老者有没有给他解药?影七的人会怎么对他? 无数个问题在脑海中翻腾,让她几乎窒息。 但她知道,现在回去等于送死。且不说她一个人能否从影七手中救出陆沉舟,就算能,她身上的毒也需要时间解除,需要休养。 她必须先去江南,找到柳先生,治好伤,然后再想办法。 打定主意,陆明舒重新振作精神。她将包裹重新系好,藏在怀里最贴身的位置。然后站起身,辨明方向,朝官道走去。 她没有直接上官道,而是沿着野地的边缘,远远地跟着官道走。这是她前世逃亡时积累的经验——官道虽然好走,但目标明显,容易被追踪;而野地虽然难行,但隐蔽安全。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个小村庄。此时天已大亮,村庄里有了人声,鸡鸣犬吠,炊烟袅袅。 陆明舒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进村。她需要食物,需要水,也需要打听一下去江南的路怎么走。 她将头发弄得更加凌乱,脸上抹了些泥土,让衣服看起来更破旧,装出一副逃荒难民的模样,这才朝村庄走去。 村庄不大,只有十几户人家。村口有几个孩子在玩耍,看到陆明舒,都好奇地围了过来。 “姐姐,你是哪里来的?”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怯生生地问。 陆明舒张了张嘴,想起老者让她装病弱的叮嘱,于是虚弱地咳嗽了几声,压低声音说:“我从北边来,家乡遭了灾,去江南投亲。请问……村里可有水喝?” 她的声音嘶哑干涩,看起来确实像个病人。小女孩眼中露出同情,指了指村中:“张婶家今天做了粥,你去问问,她人很好的。” 陆明舒谢过小女孩,朝村中走去。她找到小女孩说的张婶家,那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院子里一个中年妇人正在晾晒衣服。 “婶子,”陆明舒站在院门口,声音虚弱,“能讨碗水喝吗?” 张婶转过身,看到陆明舒的模样,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怜悯之色:“哎哟,这姑娘怎么成这样了?快进来,快进来。” 她热情地将陆明舒让进院子,从屋里端出一碗水,又盛了一碗稀粥:“还没吃早饭吧?喝点粥,暖暖身子。” 陆明舒感激地道谢,接过粥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热粥下肚,冰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姑娘这是要去哪里?”张婶坐在一旁,关切地问。 “去江南,投靠亲戚。”陆明舒按照路引上的说辞回答。 “江南啊,那可远了。”张婶皱眉,“走路得走一个月呢。你怎么一个人上路?家人呢?” “都……都没了。”陆明舒低下头,声音哽咽。这倒不完全是装,想起陆沉舟,她的心就像被刀割一样。 张婶叹了口气,眼中满是同情:“真是个苦命的孩子。这样吧,今天村里有辆牛车要去镇上拉货,你搭个车,到了镇上再想办法。总比你一个人走路强。” 陆明舒眼睛一亮:“真的可以吗?太谢谢婶子了!” “谢什么,出门在外,谁还没个难处。”张婶摆摆手,“你等等,我去问问王大叔什么时候走。” 张婶出去了一会儿,很快回来,带着一个憨厚的中年汉子。 “这就是王大叔。”张婶介绍,“他一会儿要去镇上拉种子,你坐他的车去。” 王大叔打量了陆明舒一眼,点点头:“行,姑娘收拾一下,咱们这就走。” 陆明舒连忙道谢,将粥喝完,又向张婶讨了些干粮——几个杂面饼子,用布包好,小心地收进怀里。 坐上王大叔的牛车,缓缓驶出村庄时,陆明舒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朴实的村庄。晨光中,炊烟袅袅,鸡鸣犬吠,一片宁静祥和的景象。 这里没有宫廷的尔虞我诈,没有侯府的勾心斗角,没有追杀,没有毒药,只有最平凡的生活。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留下来,就在这里,隐姓埋名,过平凡的日子。 但她知道,她不能。陆沉舟还在等着她,真相还在等着大白,那些枉死的人还在等着公道。 她必须走下去。 牛车晃晃悠悠地走了大半天,午后时分,终于到了镇上。这是一个不大的小镇,但比村庄繁华得多,街道两旁有各种店铺,行人来来往往。 王大叔将车停在一家粮店前,对陆明舒说:“姑娘,我就到这里了。你去江南的话,得去码头坐船。码头在镇子东头,走过去大约一刻钟。” 陆明舒再次道谢,跳下牛车,朝码头方向走去。 镇上的街道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的交谈声、马车驶过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充满烟火气的喧嚣。 陆明舒低着头,混在人群中,尽量不引人注目。她按照王大叔指的方向,穿过几条街道,果然看到了码头。 码头上停泊着几艘货船和客船,船工们正在装卸货物,乘客们上下下,一片繁忙景象。 陆明舒走到一艘看起来比较干净的客船前,船主正在招揽客人。 “去苏州,去杭州,最后一班船,马上开船喽!”船主大声吆喝着。 陆明舒上前询问:“船家,去苏州多少钱?” 船主打量了她一眼,见她衣着破旧,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二两银子,包伙食。” 二两银子?陆明舒心中一沉。老者给的银子总共也就二三十两,这一下就要去掉十分之一。但她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她需要尽快离开这里,去江南。 “好,我坐。”她掏出二两碎银递给船主。 船主接过银子,掂了掂,脸色好看了些:“上船吧,找个地方坐着。开船了。” 陆明舒上了船。这是一艘中等大小的客船,分上下两层。她选了底层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将包裹抱在怀里,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乘客。 乘客大多是商贩和普通百姓,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看起来都很普通。陆明舒稍微松了口气,靠在船壁上,闭上了眼睛。 她太累了。从昨夜到现在,几乎没有合眼,又经历了逃亡、厮杀、中毒,身体和精神都已到了极限。此刻一坐下来,困意就如潮水般涌来。 但她不敢真的睡着,只是闭目养神,耳朵依旧竖得高高的,捕捉着周围的动静。 船缓缓开动了,离开了码头,驶入宽阔的河道。水声哗哗,船身轻轻摇晃,像摇篮一样,让陆明舒更加昏昏欲睡。 就在她几乎要睡着时,突然听到旁边两个乘客的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永定侯府出大事了。” 陆明舒的心脏猛地一跳,立刻清醒过来,但依旧闭着眼睛,假装睡觉,耳朵却竖得更高了。 “什么事?”另一个乘客问。 “说是世子陆沉舟中毒昏迷,下落不明。侯府现在乱成一团,周将军派人到处搜捕,说是怀疑有刺客。” “刺客?什么刺客?” “不知道,反正闹得挺大。听说连宫里都惊动了,派了影卫出来查。” 影卫!陆明舒的心沉了下去。果然,影七还是追来了。 “啧啧,这些权贵人家,就是事多。”第一个乘客感叹,“不过说起来,陆世子人不错,以前在京城时,还帮过我们这些小生意人。怎么好端端的就……”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得罪了什么人。这些大人物之间的事,咱们老百姓哪搞得清楚。” 两人又聊了些别的,渐渐转移了话题。但陆明舒的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陆沉舟下落不明?是被影七抓走了,还是……已经死了? 不,不会的。他答应过要活下去,答应过要等她回来。 他一定还活着。一定。 船在河上缓缓航行,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船主给每个乘客发了一份简单的晚饭——两个窝头和一碗菜汤。 陆明舒勉强吃了几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胃里像塞了石头,堵得难受。手臂上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但那种麻木感已经减轻了很多,看来老者的解药确实有效。 夜色降临,大多数乘客都睡着了,船舱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陆明舒却毫无睡意,她靠在船壁上,望着窗外黑沉沉的河水,心中一片茫然。 接下来该怎么办?到了江南,找到柳先生,然后呢?柳先生会帮她吗?她该怎么救陆沉舟?铁盒里的秘密又该怎么处理? 一个个问题在脑海中盘旋,找不到答案。 夜深了,船依旧在航行。陆明舒终于撑不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又回到了侯府,回到了那个改变一切的夜晚。她端着那碗有毒的汤,走向陆沉舟的书房。陆沉舟坐在书案后,抬头看着她,眼神温柔。 “明舒,你来了。”他说。 她端着汤,手在颤抖。她想告诉他汤里有毒,想让他不要喝,但嘴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陆沉舟接过汤碗,微微一笑:“我知道这是什么。但我还是谢谢你,至少最后,是你陪着我。” 然后,他端起碗,一饮而尽。 “不——”陆明舒终于喊出声,猛地从梦中惊醒。 冷汗浸透了衣衫,心脏狂跳不止。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环顾四周——还是在船上,乘客们大多还在睡觉,只有几个人被她的惊呼吵醒,不满地嘟囔了几句。 是梦。只是一个梦。 但那个梦如此真实,真实得让她心碎。 她抱住膝盖,将脸埋在臂弯里,无声地哭泣。 前世的愧疚,今生的无力,像两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以为自己重生归来,可以改变一切,可以救陆沉舟,可以赎罪。 但现实却如此残酷。她救不了他,甚至差点害死他。如果不是她打开那个铁盒,如果不是她带着盒子去找老者,也许…… 不,没有也许。该来的总会来。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秘密,那些被埋藏了十年的真相,终究会重见天日。 而她和陆沉舟,不过是这场巨大风暴中的两片落叶,被卷入其中,身不由己。 但她不会放弃。无论多难,无论多危险,她都不会放弃。 陆沉舟,等我。 我一定会回来救你。 一定会带你离开这个漩涡,去过平静的生活。 一定。 窗外,天色渐渐泛白。新的一天开始了。 船依旧在航行,朝着江南,朝着未知的未来。 而陆明舒不知道的是,在距离这艘船数百里外的京城,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 永定侯府内,周显脸色铁青地听着手下的汇报: “搜遍了整个山林,只找到几具尸体,都是影卫的人。陆沉舟和那个婢女……下落不明。” “废物!”周显一掌拍在桌子上,“这么多人,抓不住一个中毒的废人和一个婢女?” 手下噤若寒蝉,不敢说话。 周显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走到窗边,望向皇宫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阴狠。 “看来,得用最后一招了。”他喃喃道,“陆沉舟,既然你非要找死,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与此同时,皇宫深处,长春宫内。 那位被称为“娘娘”的宫装女子,正静静地看着手中的一份密报。烛光在她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让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诡异。 “陆沉舟跑了?铁盒下落不明?”她轻声自语,声音平静无波,“有意思。” 她将密报放在烛火上,看着它缓缓燃烧,化为灰烬。 “传话给影七,”她对身后的宫女吩咐,“让他继续找。找到铁盒,找到陆沉舟。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宫女躬身退下。 娘娘站起身,走到窗边,望向夜空中那轮残缺的月亮。 “十年了,”她低声道,“该来的,终究要来了。” 而在京城某个隐蔽的宅院里,影七正坐在黑暗中,擦拭着手中的刀。 刀身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寒光,映出他左眉上那道浅浅的疤痕。 他的面前,跪着一个黑衣人,正在汇报: “老七……不,那个老东西的手下全部伏诛,但他本人……逃了。陆沉舟也下落不明。” 影七擦拭刀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继续,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肌肤。 “逃了?”他轻笑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温柔,“那就继续找。天涯海角,也要把他们找出来。” “是。”黑衣人应道,却不敢抬头。 影七站起身,走到窗前。月光照在他脸上,那张冷峻的脸,此刻看起来格外阴森。 “师父,”他对着虚空,仿佛在对某人说话,“十年了,你逃了十年。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逃掉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光芒: “还有陆沉舟……你父亲欠我的,该由你来还了。” 夜,深了。 但这场由十年前宫变引发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而陆明舒和陆沉舟的命运,依旧在风中飘摇,不知将落向何方。 【生存时间倒计时:21天10小时33分18秒……】 倒计时无声跳动,与船行的水声,交织成一首命运的悲歌。 ------------ 船上疑云 客船在运河上平稳航行,水声潺潺,船身轻晃。天光透过舷窗照进船舱,在粗糙的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陆明舒靠坐在角落,闭目养神,但实则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 距离离开那个小镇已经过去一天一夜。船上生活单调而规律:清晨发一次干粮,中午和傍晚各有一顿简单的热食,其余时间乘客大多待在舱内,或坐或卧,打发着漫长的时间。 陆明舒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总是缩在角落,低着头,用破旧的披风裹住身体,装出一副病弱畏寒的模样。吃饭时也等大多数人都拿过了才去,只取最小的一份,然后迅速退回角落。 但她的眼睛从未停止观察。 船上大约有三十多名乘客,男女老少皆有。有拖家带口投亲的农户,有往返两地的小商贩,也有几个看起来像是读书人的年轻男子。表面上看,都很普通,但陆明舒不敢掉以轻心。 特别是坐在她对面的那个中年男人。 那人约莫四十岁上下,穿着半旧的深蓝色布袍,面容普通,属于扔进人堆就找不出来的那种。他话不多,大部分时间都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瞌睡。但陆明舒注意到,他的耳朵偶尔会微微转动——那是一种习惯性警惕的表现。而且他的坐姿看似随意,实则始终保持着一个可以随时暴起发难的角度。 练家子。陆明舒心中下了判断。 更可疑的是,上船时他明明提着一个不大的包裹,但在船舱里安顿下来后,那个包裹就不见了。陆明舒趁他“睡着”时仔细观察过,他身边除了一床薄被和一个小水囊,再无他物。 那么包裹去哪儿了?是藏起来了,还是……根本就是障眼法? 陆明舒不敢轻举妄动。她现在孤身一人,又带着伤,如果对方真是追兵,硬碰硬绝无胜算。她只能保持警惕,等待机会。 午后,船在一个小码头短暂停靠,补充淡水和食物。几个乘客下船活动筋骨,陆明舒也下了船,但只在码头附近走了几步,就迅速返回。 她需要确认一件事——是否有人在跟踪这艘船。 码头上人来人往,大多是当地的渔民和货郎。陆明舒假装在摊贩前看东西,眼睛却迅速扫视着四周。没有发现可疑的人,也没有看到其他船只特别关注这艘客船。 难道是自己多疑了?那个中年男人真的只是个普通乘客? 她不敢确定。前世被周显背叛的经历让她明白,有些人表面上看起来无害,实则暗藏杀机。 重新上船时,她特意注意了一下那个中年男人。他依旧坐在原处,闭着眼睛,仿佛从未离开过。但陆明舒敏锐地发现,他靴子边缘沾着新鲜的泥土——码头这一带是石砌的,只有后方堆放货物的地方才有泥土。 他下过船,而且去了码头后方。 陆明舒的心沉了沉。她不动声色地回到自己的角落,重新坐下,将披风裹得更紧了些。 船再次启航。夕阳西下,河面上泛起金色的波光。船主开始分发晚饭——依旧是窝头和菜汤,但今天的汤里多了几片咸菜。 陆明舒接过自己的那份,小口小口地吃着。食物粗糙难以下咽,但她强迫自己多吃一些——她需要体力,需要尽快恢复。 吃到一半时,对面那个中年男人突然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船舱,在陆明舒身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 但那一瞬间,陆明舒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 那不是普通人的眼神。那是猎人的眼神。 她低下头,假装专心吃饭,心脏却开始狂跳。他注意到她了。为什么?是她哪里露出了破绽?还是……他本来就是在找她? 晚饭后,天色完全暗了下来。船主点起了几盏油灯,昏黄的光晕在船舱里摇曳。大多数乘客早早躺下休息,鼾声渐渐响起。 陆明舒却毫无睡意。她靠在船壁上,右手悄悄摸向怀中的匕首——那是她唯一的武器。左手则紧紧握着那个装有解药的小瓷瓶,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 时间一点点流逝。船舱里的鼾声此起彼伏,偶尔有人翻身或梦呓。那个中年男人依旧闭着眼睛,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 但陆明舒知道,他没睡。他的呼吸节奏太规律了,规律得不像是自然睡眠。 她在等。等一个机会,或者等一个变故。 子夜时分,变故果然来了。 不是来自那个中年男人,而是来自船外。 先是一声轻微的“噗通”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落水。紧接着,船身猛地一震,像是撞到了什么。船舱里有人被惊醒,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船主的声音从上层传来:“没事!撞到浮木了!继续睡!” 乘客们嘟囔了几句,又渐渐安静下来。 但陆明舒却察觉到不对劲。那震动太轻微了,不像是撞到浮木,更像是……有人上船?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舱门。那里挂着一条破旧的布帘,此刻在夜风中轻轻晃动。 几秒钟后,布帘被掀开了一条缝。 一个黑影闪了进来,动作轻盈得像只猫。借着舷窗外透进的微光,陆明舒勉强看清那是个身材瘦小的男子,全身黑衣,脸上蒙着黑巾。 黑衣人环顾船舱,目光迅速锁定了一个方向——不是陆明舒,而是她对面那个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也睁开了眼睛。两人目光在空中相碰,瞬间,黑衣人身形暴起,手中寒光一闪,直刺中年男人咽喉! 中年男人反应极快,侧身躲过,同时一脚踢向黑衣人小腹。两人瞬间缠斗在一起,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 船舱里的乘客被彻底惊醒,惊呼声四起。有人想往外跑,但舱门被黑衣人进来时顺手带上了,一时打不开。 “杀人了!杀人了!”一个妇人尖叫起来。 混乱中,陆明舒迅速缩到更深的角落,将身体隐藏在阴影里。她的眼睛紧紧盯着打斗的两人,大脑飞速运转。 黑衣人是冲着中年男人来的。这意味着什么?中年男人不是追兵?还是说……追兵内部也有分歧? 两人的打斗异常激烈,但都刻意控制着动静,显然不想惊动太多人。他们的招式狠辣刁钻,每一招都直奔要害,是典型的死士打法。 几个回合后,中年男人明显落了下风。他的左肩被划了一刀,鲜血渗出。黑衣人步步紧逼,手中短刃如毒蛇吐信,招招致命。 就在黑衣人一刀刺向中年男人心脏时,中年男人突然从怀中掏出一物,猛地掷向黑衣人面门! 那是一把白色粉末。黑衣人下意识闭眼躲闪,动作慢了半拍。中年男人趁机一脚踢中他手腕,短刃脱手飞出,“夺”的一声钉在了舱壁上。 但黑衣人反应极快,左手一挥,三道寒光射向中年男人——是飞镖! 距离太近,中年男人躲闪不及,胸口和右腿各中一镖,闷哼一声,踉跄后退。 黑衣人得势不饶人,揉身再上,一掌拍向中年男人天灵盖。这一掌要是拍实了,必死无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陆明舒动了。 她不是想救那个中年男人——她不确定他是敌是友。但她知道,如果中年男人死了,黑衣人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她。因为刚才打斗时,黑衣人的目光几次扫过她所在的角落,眼神中带着审视和杀意。 她抓起手边的一个破瓦罐,用力掷向黑衣人后脑! 黑衣人听到风声,下意识侧头躲闪,手掌拍偏了方向,擦着中年男人的耳边过去,拍在了舱壁上,“砰”的一声,木屑飞溅。 就这么一瞬间的耽搁,中年男人抓住了机会。他拼着最后一点力气,一头撞向黑衣人腹部,两人滚倒在地,扭打在一起。 船舱里更加混乱。有胆大的乘客试图打开舱门逃出去,但门被从外面扣住了——显然黑衣人还有同伙在外面接应。 陆明舒趁机移动到舱门附近,试图找到开门的方法。但就在这时,扭打中的两人突然分开了。 中年男人躺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鲜血从伤口不断涌出,显然已经失去了战斗力。 黑衣人站起身,抹了抹嘴角的血迹,目光冷冷地扫过舱内惊恐的乘客,最终定格在陆明舒身上。 “你,”他的声音嘶哑干涩,“跟我走。” 陆明舒的心沉到了谷底。果然,目标是她。 “为什么?”她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有人要见你。”黑衣人一步步逼近,“不想死的话,就乖乖听话。” 他的眼神冰冷如刀,陆明舒毫不怀疑,如果她反抗,他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然后带走她的尸体。 怎么办?拼死一搏?还是暂时顺从,等待机会?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的中年男人。他正用尽最后的力气,朝她微微摇头,嘴唇翕动,无声地说出两个字: “快……跑……” 然后,他的头一歪,晕了过去。 陆明舒咬了咬牙。她不能跑,也跑不掉。门外有黑衣人的同伙,船在河中央,跳河等于自杀。 她只有一条路——暂时顺从,伺机而动。 “好,我跟你走。”她放下手中的匕首,举起了双手。 黑衣人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上前一步,伸手就要抓她。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船身突然剧烈晃动,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外面传来惊呼声和落水声: “水匪!是水匪!” “快跑啊!” 船舱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几个手持钢刀、面目凶恶的汉子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独眼大汉,脸上有一道从额头划到下巴的狰狞伤疤。 “所有人都给我趴下!钱财交出来,饶你们不死!”独眼大汉厉声喝道。 水匪!陆明舒心中一凛。运河上确实有水匪出没,专门打劫过往船只,没想到让他们碰上了。 黑衣人显然也没料到这个变故。他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恼怒。但他很快做出了判断——水匪人多势众,硬拼不明智。 他迅速退到角落,混入惊恐的乘客中,低下了头,试图隐藏自己。 但独眼大汉眼睛很毒。他一眼就看到了黑衣人身上的黑衣和脸上的蒙巾,也看到了地上昏迷不醒、浑身是血的中年男人。 “哟呵,这里还挺热闹。”独眼大汉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哥几个,先把这两个看起来不一般的绑了!” 几个水匪应声上前,就要去抓黑衣人和中年男人。 黑衣人眼神一冷,突然暴起,手中寒光一闪——他不知何时又摸出了一把匕首,直刺离他最近的一个水匪咽喉! 那水匪反应不及,惨叫一声,倒地身亡。 “找死!”独眼大汉大怒,挥刀砍向黑衣人。 黑衣人武功不弱,但水匪人多,很快就被围在了中间。刀光剑影,鲜血飞溅,船舱里惨叫连连,乘客们惊恐地四处躲藏,场面彻底失控。 陆明舒趁乱躲到了一排木箱后面。她的心脏狂跳,手心全是冷汗。这是机会——趁着水匪和黑衣人混战,她也许可以逃出去。 她观察了一下舱内的情况。水匪有七八个,黑衣人只有一个,虽然武功高强,但双拳难敌四手,渐渐落了下风。乘客们要么趴在地上瑟瑟发抖,要么试图从舷窗爬出去,但舷窗太小,成年人根本钻不出去。 舱门处有两个水匪把守,防止有人逃跑。要想从门出去,必须解决他们。 陆明舒的目光落在了舱壁上的那把短刃上——那是黑衣人之前脱手飞出的,现在还钉在木板上。距离她大约五步远。 她深吸一口气,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打斗上,迅速从木箱后窜出,扑向那把短刃。 五步、四步、三步……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到刀柄时,一个水匪注意到了她。 “小娘们想干什么!”那水匪挥刀砍来。 陆明舒就地一滚,险险躲过这一刀,同时伸手抓住了短刃的刀柄,用力一拔—— 短刃应手而出。她顺势一挥,刀锋划过水匪的小腿。 水匪惨叫一声,单膝跪地。陆明舒趁机一脚踢在他脸上,将他踢晕过去。 但这一番动静已经引起了其他水匪的注意。两个水匪朝她扑来,刀光霍霍。 陆明舒不会武功,只有前世积累的一些搏命技巧。她勉强躲过几刀,身上已经被划出了几道血口,火辣辣地疼。 这样下去不行,她撑不了多久。 就在她绝望之际,那个黑衣人突然爆发了。他拼着背上挨了一刀,撞开围攻他的水匪,冲到了陆明舒身边。 “跟我来!”他低喝一声,抓住陆明舒的手腕,朝舱门冲去。 把守舱门的两个水匪挥刀阻拦,黑衣人手中匕首翻飞,瞬间划破一人咽喉,刺穿另一人心脏。动作干净利落,狠辣无情。 他拉着陆明舒冲出舱门,来到甲板上。 甲板上也是一片混乱。船主和几个船工正在与水匪搏斗,但显然不是对手,已经倒下了好几个。船已经停了下来,不远处停着两艘小艇,显然是水匪的船。 “跳船!”黑衣人松开陆明舒,指着船尾方向,“游到对岸,往林子里跑!” “那你呢?”陆明舒下意识地问。 “我拖住他们。”黑衣人说着,转身迎向追来的水匪,“快走!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答应他的事?陆明舒愣住了。她什么时候答应过他什么事? 但来不及细想了,几个水匪已经冲上了甲板。黑衣人挥舞匕首,死死拦住他们。 陆明舒咬了咬牙,转身朝船尾跑去。船尾处系着一艘救生小艇,但已经被水匪破坏了,无法使用。她只能跳河。 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拼命划水,朝对岸游去。身后传来打斗声和惨叫声,但她不敢回头,只是拼命地游,拼命地游。 河水很冷,冷得刺骨。她的伤口遇水,更是疼痛难忍。但她不敢停,一旦停下,就可能沉下去,或者被水匪追上。 不知道游了多久,她的力气快要耗尽时,终于触到了河底的淤泥。她挣扎着爬上岸,瘫倒在草丛中,大口大口地喘息。 回头望去,那艘客船已经变成了远处的一个黑点。隐约还能看到船上晃动的火光和黑影,打斗似乎还在继续。 那个黑衣人……他还能活下来吗? 陆明舒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他是谁,为什么要救她,又为什么说“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她挣扎着站起身,辨明方向,朝远处的山林走去。她现在浑身湿透,伤口流血,必须尽快找个地方处理伤势,否则就算不被追兵抓住,也会因为失血和感染而死。 走了约莫一里路,她找到了一处隐蔽的山洞。山洞不大,但足够她容身。她在洞口附近找了些干草和枯枝,用火折子生起一小堆火。 火光带来了温暖,也照亮了她的伤势。手臂上的伤口因为浸水而发白外翻,看起来有些狰狞。身上被水匪划出的几道口子也在渗血。 她取出老者给的解药瓷瓶,幸好用油纸包着,没有进水。她重新给伤口敷药,用从衣襟撕下的干净布条包扎好。 做完这一切,她靠在洞壁上,望着跳跃的火焰,心中一片茫然。 船没了,路引没了,银子也大半丢失了——刚才跳河时,包裹掉进了水里,她只来得及抓住那个小瓷瓶和几块碎银。 现在她身无分文,衣衫褴褛,还带着伤,怎么去江南?怎么找柳先生? 更让她不安的是,那个黑衣人最后的话。他显然认识她,或者说,认识她所伪装的身份。他是谁的人?影七的?老者的?还是……其他势力的? 还有那个中年男人,他临昏迷前让她“快跑”,显然是知道什么。他又是什么人? 太多的疑问,没有答案。 陆明舒抱紧双膝,将脸埋在臂弯里。疲惫、恐惧、无助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但她知道,她不能倒下。陆沉舟还在等着她,真相还在等着大白,那些枉死的人还在等着公道。 她必须活下去。无论多难,无论多苦,都必须活下去。 火堆噼啪作响,火星飞溅。洞外,夜色深沉,偶尔传来几声夜鸟的啼鸣。 陆明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思考接下来的计划。 首先,她需要确定自己的位置。从航行时间和河流方向判断,这里应该还在江北,距离江南还有至少五六天的路程。 其次,她需要食物和干净的饮水。身上的几块碎银不知道还能买多少东西,而且她现在这个样子,去城镇买东西太显眼了。 第三,她需要治疗伤势。老者的解药虽然有效,但只是针对“牵机引”的毒,对普通的外伤效果有限。伤口如果感染,会很麻烦。 第四,她需要弄清楚黑衣人和中年男人的身份,以及他们背后的势力。这关系到她接下来的安全。 一个个问题在脑海中盘旋,她努力寻找着解决方案。 也许……她可以先去附近的村庄,用身上剩下的银子换些食物和药品,再打听一下去江南的路。 但这样也有风险。周显和影七的人很可能还在搜查,她的画像可能已经传遍各地。 或者,她可以走山路,避开城镇和村庄,一路向南。这样虽然慢,但更安全。 陆明舒权衡着利弊,最终决定选择后者。她现在伤重体弱,经不起任何风险。走山路虽然艰苦,但至少可以避开追兵。 打定主意后,她强迫自己休息。她需要恢复体力,才能继续赶路。 她在火堆旁躺下,闭上眼睛,但依旧保持着警惕。耳朵竖得高高的,捕捉着洞外的任何动静。 夜深了,火堆渐渐熄灭,只余下一堆暗红的灰烬。 陆明舒在半睡半醒间,突然听到洞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她立刻清醒过来,屏住呼吸,右手悄悄摸向身边的短刃——那是她从船上带出来的唯一武器。 脚步声越来越近,在洞口停了下来。借着微弱的月光,陆明舒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洞口,似乎正在朝里面张望。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谁?水匪?追兵?还是……那个黑衣人? 人影在洞口站了片刻,突然开口,声音嘶哑而熟悉: “姑娘,你还好吗?” 是那个中年男人!他没死!而且找到了这里! 陆明舒握紧了短刃,没有回答。 中年男人似乎知道她在警惕,没有贸然进来,只是在洞口低声说:“我没有恶意。我是来帮你的。” “你是谁?”陆明舒终于开口,声音冷冽。 中年男人沉默了一下,缓缓道:“我是你父亲的朋友。” 父亲?陆明舒愣住了。她的父亲?那个在她记忆中模糊不清的早逝书生?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她谨慎地说。 “你很快就会明白的。”中年男人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物,扔进洞内,“这是路引和银票,还有一份地图。按照地图走,你会安全的。” 陆明舒借着微光看去,那是一个油纸包,看起来沉甸甸的。 “为什么帮我?”她问。 “因为这是你父亲临终前的托付。”中年男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伤感,“他让我……保护你。”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夜色中。 陆明舒怔怔地看着那个油纸包,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过去捡起来。 打开油纸包,里面果然有一份崭新的路引,几张银票,还有一张手绘的地图。路引上的名字依旧是“柳氏女”,但年龄和相貌描述与她更加吻合。银票加起来有二百两,足够她一路开销。地图则详细标注了从当前位置到江南的安全路线,避开了所有城镇和官道。 此外,还有一封信。 她展开信,就着月光阅读: “见此信者,即吾女明舒。父无能,未能护你周全,唯托故友暗中照拂。此去江南,危机四伏,务必小心。至苏州,寻‘听雨轩’柳先生,出示玉坠为凭。柳先生见坠,自会告知一切。切记:勿信周家人,勿近宫廷事,勿查陆家案。平凡度日,方是福气。父陆远志绝笔。” 陆明舒的手颤抖起来。 陆远志。那是陆沉舟二叔的名字。那个在十年前宫变中,作为三皇子幕僚被灭口的陆远志。 他是……她的父亲? 这怎么可能?她明明是孤儿,从小被卖入侯府为婢,怎么可能是陆远志的女儿? 但如果这是真的……那一切就说得通了。 为什么她对陆沉舟有种莫名的亲近感。为什么她会重生归来,执着地要救他。为什么她会对陆家的事如此在意。 因为她和陆沉舟,根本就是堂兄妹! 而她父亲陆远志,那个被定为“逆党”的人,在死前将她送走,隐姓埋名,只为了让她远离这场纷争,平凡度日。 可现在,她还是卷进来了。卷得比谁都深。 陆明舒握紧手中的信,眼泪无声地滑落。 父亲,对不起。 我做不到平凡度日。 因为陆沉舟还在等我,因为真相必须大白,因为那些枉死的人,需要公道。 我会去江南,会找到柳先生,会知道一切。 然后……我会去做我该做的事。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她将信小心折好,和路引、银票、地图一起收进怀里。然后拿起短刃,走出山洞。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开始了。 她辨明方向,按照地图的指示,朝南方的山林走去。 脚步虽然依旧沉重,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这一次,她不再迷茫。 因为她知道了自己是谁,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 陆沉舟,等我。 等我回来,揭开一切真相。 等我回来,带你离开这场风暴。 一定。 【生存时间倒计时:20天18小时47分33秒……】 倒计时无声跳动。而她的脚步,坚定地踏上了通往江南,也通往真相的路。 只是她不知道,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树林里,那个中年男人正静静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中充满了复杂的神色。 “远志兄,”他低声自语,“对不起,我没能阻止她。但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那里,有他未完成的使命,也有他必须面对的过去。 而这一切,都将在江南,迎来最终的结局。 ------------ 山林夜行 晨雾在林间弥漫,像一层薄薄的纱,将一切都笼罩在朦胧之中。陆明舒拄着一根随手折来的树枝,艰难地走在山道上。她的脚步虚浮,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息片刻。 从昨夜离开那个山洞到现在,她已经走了近两个时辰。按照地图的标注,她需要穿过这片山林,到达南面的一条小路,然后沿着小路继续向南,大约三天后可以到达下一个可以补给的地点。 三天。以她现在的状态,能撑到那时吗? 陆明舒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必须走下去。停下就意味着死亡——无论是死于伤势,死于饥饿,还是死于追兵之手。 身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手臂上被钢针擦伤的地方虽然敷了解药,但依旧红肿发热,显然有感染的迹象。身上被水匪划出的几道口子也只是简单包扎,每走一步都会牵动伤口,带来一阵刺痛。 更糟的是,她的体力已经接近极限。从逃亡开始,她就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再加上中毒、受伤、跳河、受寒,身体早已不堪重负。此刻她只觉得头重脚轻,眼前一阵阵发黑,随时都可能晕倒。 但她不能倒下。她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继续前行。 山路越来越陡,树木越来越密。阳光被茂密的枝叶遮挡,只有零星的光斑洒在地上。林间寂静得可怕,只有她自己的喘息声和脚步声在回荡。 偶尔有鸟雀被惊飞,扑棱棱的声音让她心惊肉跳。她总是下意识地握紧手中的短刃,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危险后才敢继续前进。 中午时分,她终于找到了一处相对平缓的地方,在一棵大树下坐下休息。她从怀中取出仅剩的干粮——两个已经硬得像石头的杂面饼子,就着水囊里仅存的一点水,勉强吃了几口。 饼子粗糙难以下咽,但她强迫自己全部吃完。她需要能量,需要体力。 吃完东西,她检查了一下伤势。手臂上的伤口红肿得更厉害了,摸上去烫得吓人。身上其他伤口也有发炎的迹象。必须尽快找到药品,否则感染会要了她的命。 可在这荒山野岭,去哪里找药? 陆明舒想起前世在侯府时学到的一些草药知识。她记得金银花、蒲公英、黄芩都有清热解毒的功效,对伤口感染应该有帮助。这些草药在野外应该能找到。 她挣扎着站起身,开始在周围寻找。林间草木茂盛,很快她就找到了几株蒲公英和野菊花——虽然不如金银花有效,但总比没有强。 她将草药摘下来,用石头捣碎,敷在伤口上,重新包扎好。清凉的感觉暂时缓解了疼痛,但她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 休息了约莫半个时辰,她重新上路。山路越来越难走,有些地方根本没有路,只能手脚并用地攀爬。她的手上、腿上又添了几道新的划伤,但她顾不上这些。 下午,天空突然阴沉下来,乌云从四面八方聚拢。山风骤起,吹得树木哗哗作响,枯叶漫天飞舞。 要下雨了。陆明舒心中一沉。在这山林里遇到下雨,无异于雪上加霜。她必须尽快找到避雨的地方。 她加快脚步,沿着山脊往前走。大约走了一刻钟,前方出现了一个岩壁,岩壁下方有一个浅洞,勉强可以容身。 她刚跑到洞口,豆大的雨点就落了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树叶上、岩石上,很快就变成了倾盆大雨。 陆明舒蜷缩在洞口,望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雨水带来的湿气让她的伤口更加疼痛,寒冷让她瑟瑟发抖。而前路茫茫,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但她不能放弃。她想起陆沉舟,想起他最后看她的眼神,想起他说“活下去,替我看看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她必须活下去。为了陆沉舟,为了父亲,也为了那些枉死的人。 雨下了约莫一个时辰才渐渐变小。陆明舒等雨完全停了,才走出山洞。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林间弥漫着潮湿的水汽。 她必须在天完全黑之前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过夜。夜间在山林里行走太危险了,不仅有野兽出没,还可能迷路。 她继续沿着山脊走,终于在太阳完全落山前,找到了一处相对平坦、背风的地方。那里有几块大石头围成半圈,像是一个天然的庇护所。 她捡来一些枯枝和干草,在石头中间生起一小堆火。火光带来了温暖和光亮,也驱散了心中的些许恐惧。 她从包裹里取出最后一点干粮——只剩下半个饼子了。她小口小口地吃着,尽量让食物在嘴里多停留一会儿,仿佛这样就能获得更多的能量。 吃完东西,她靠在石头上,望着跳跃的火焰,心中思绪万千。 那个中年男人说他是父亲的朋友,说父亲临终前托他保护她。可是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他从未出现?为什么直到现在,在她最危险的时候,才现身帮她? 还有那封信。父亲在信中说,让她“勿信周家人,勿近宫廷事,勿查陆家案”。可她现在不但卷进了宫廷事,还卷进了陆家案,甚至可能要去查十年前宫变的真相。 父亲如果知道,会责怪她吗? 陆明舒不知道。她只知道,有些事情,她必须去做。有些人,她必须去救。 火光映照着她的脸,那张曾经稚嫩的面孔,此刻写满了疲惫、坚韧和决绝。短短几天时间,她经历了太多,也改变了太多。从前那个只知道在侯府讨生活的小婢女,如今已经成了一个在生死边缘挣扎、背负着沉重秘密的逃亡者。 夜深了,林间传来各种奇怪的声音——远处有狼嚎,近处有虫鸣,还有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声。陆明舒不敢睡得太沉,只是闭目养神,耳朵始终竖着,警惕着周围的动静。 午夜时分,一阵奇怪的声音突然将她惊醒。 那声音很轻,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草丛中穿行。沙沙的,窸窸窣窣的,由远及近。 陆明舒立刻握紧短刃,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黑暗中,两盏幽绿的光点缓缓靠近。是野兽!看那眼睛的高度,体型应该不小。 陆明舒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现在伤重体弱,如果遇到狼或者野猪,几乎没有胜算。 幽绿的光点越来越近,她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只灰狼,体型壮硕,毛色在月光下泛着银光。它显然闻到了火堆和人的气味,正在谨慎地靠近。 陆明舒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压到了最低。她知道,这时候任何一点动静都可能激怒对方。 灰狼在距离她约三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警惕地观察着。它的鼻子翕动,显然在判断眼前的生物是否构成威胁。 一人一狼,在夜色中对峙着。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陆明舒的手心全是冷汗,短刃的刀柄都被她握得发热。 灰狼似乎有些犹豫。火堆让它感到不安,但饥饿又驱使着它。它来回踱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陆明舒突然想起前世听老猎户说过,野兽怕火,也怕巨大的声响。她眼睛迅速扫过周围,看到脚边有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抓起石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灰狼砸去,同时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吼: “滚!” 石头砸在灰狼身边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灰狼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吓了一跳,后退了几步,但并没有离开,反而龇起了牙,眼中凶光更盛。 它被激怒了。 灰狼压低身体,做出攻击的姿势。陆明舒知道,下一瞬它就会扑过来。她没有退路,只能拼死一搏。 她握紧短刃,也压低身体,准备迎接冲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声! 那哨声高亢刺耳,划破夜空。灰狼猛地抬起头,耳朵竖起,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它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转身,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陆明舒瘫坐在地上,浑身冷汗淋漓,大口大口地喘息。她得救了,但那哨声……是谁? 她警惕地望向哨声传来的方向。黑暗中,一个身影缓缓走出。 那是一个瘦高的男人,穿着深色的粗布衣服,背上背着一张弓,腰间挂着箭囊。他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面容沧桑,眼神锐利。 是个猎户。 猎户走到火堆旁,看了一眼陆明舒,又看了看她手中的短刃,眉头微皱。 “姑娘,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里,很危险。”他的声音低沉沙哑。 陆明舒警惕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猎户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在火堆旁坐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酒壶,喝了一口。酒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刚才那只狼,是这一带的头狼。”猎户说,“它已经吃了好几个人了。你运气不错,碰到了我。” “谢谢你。”陆明舒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带着警惕。 猎户摆摆手:“不用谢。我刚好在附近打猎,听到动静就过来看看。”他打量了陆明舒一番,“你受伤了?看起来伤得不轻。” 陆明舒下意识地捂了捂手臂上的伤口。 “我略懂一些医术。”猎户说,“如果你信得过我,我可以帮你看看。” 陆明舒犹豫了。她不知道该不该相信这个突然出现的猎户。但她的伤势确实需要处理,否则撑不了多久。 猎户似乎看出了她的疑虑,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些瓶瓶罐罐和纱布。 “这是金疮药,我自己配的,效果不错。”他说,“你如果担心,我可以先给你一些,你自己敷。” 他的态度坦荡,不像是有恶意。陆明舒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猎户将金疮药和纱布递给她,自己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你自己处理吧,处理好了叫我。” 陆明舒犹豫了一下,还是解开了手臂上的布条。伤口红肿得厉害,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化脓。她将猎户给的金疮药敷上去,一阵清凉的感觉传来,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 处理好手臂的伤口,她又检查了身上其他几处伤口,也都敷了药,重新包扎好。 “好了。”她说。 猎户转过身,看了一眼她的包扎,点点头:“手法还行,看来不是第一次处理伤口。” 他没有问陆明舒为什么会受伤,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里。这让陆明舒稍微放松了一些警惕。 “你从哪里来?”猎户突然问。 陆明舒心中一紧,但还是按照路引上的说辞回答:“从北边来,去江南投亲。” “江南?”猎户挑眉,“那可远了。你一个人?” “嗯。” 猎户沉默了片刻,又喝了一口酒:“这条路不好走。前面有一段路最近不太平,听说有山匪出没,专门劫掠过往的行人。” 陆明舒的心沉了沉。她现在的状态,遇到山匪必死无疑。 “不过,”猎户话锋一转,“我知道一条小路,可以绕过那段危险区域。虽然难走一些,但安全。” 他看向陆明舒:“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走一段。明天我要去山那边的镇子卖猎物,刚好顺路。” 陆明舒犹豫了。这个猎户看起来不像是坏人,但她已经经历了太多背叛和陷阱,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 猎户似乎也不强求:“你自己决定。如果信不过我,就继续走大路。不过我提醒你,大路真的不太平。” 说完,他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喝着酒,望着火堆出神。 陆明舒在心中权衡着利弊。走大路确实危险,但她不知道猎户说的是真是假。万一他所谓的“小路”是个陷阱呢? 可转念一想,如果猎户真想对她不利,刚才根本不用救她,等狼吃了她再过来捡便宜就行了。而且她现在的状态,猎户真要动手,她也反抗不了。 “我跟你走。”她最终做出了决定。 猎户点点头:“好。那你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一早出发。”他从背囊里取出一块兽皮,“这个给你,夜里冷。” 陆明舒接过兽皮,道了谢。兽皮厚实温暖,带着一股淡淡的腥味,但在这寒冷的山林夜里,无疑是雪中送炭。 猎户在火堆另一边躺下,很快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似乎睡着了。 陆明舒却不敢睡。她裹着兽皮,靠在石头上,眼睛死死盯着猎户的背影,手中的短刃始终没有松开。 夜,深了。火堆渐渐熄灭,只剩下一堆暗红的灰烬。 林间偶尔传来几声夜鸟的啼鸣,更添几分寂寥。 陆明舒终于支撑不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但她睡得很浅,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惊醒。 就这样半睡半醒地挨到了天亮。 清晨,林间弥漫着薄雾。猎户早早醒来,收拾好东西,又生火烤了些干粮。 “吃点东西,然后上路。”他将烤热的饼子递给陆明舒。 陆明舒接过饼子,小口吃着。饼子烤得焦香,比昨天那硬邦邦的饼子好吃多了。 吃完东西,猎户背上弓箭和背囊:“走吧。” 他带着陆明舒,走进了一片更加茂密的树林。这里果然没有路,只能跟着猎户在树木和灌木间穿行。 猎户对这里的地形很熟悉,走得很快。陆明舒伤重体弱,跟得很吃力,但她咬牙坚持着,没有抱怨。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他们来到了一条小溪边。溪水清澈见底,可以看到水底的鹅卵石和小鱼。 “歇会儿,喝点水。”猎户在小溪边坐下,取下腰间的水囊装水。 陆明舒也蹲下,掬起一捧水喝。溪水清凉甘甜,让她精神一振。她又洗了把脸,冰冷的溪水让她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你的伤,”猎户突然说,“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跌打损伤。” 陆明舒心中一紧,没有说话。 “我年轻时在军中待过几年。”猎户继续说,“见过各种各样的伤。你的伤……像是刀剑伤,而且不止一处。” 他看向陆明舒:“你在被人追杀,对吗?” 陆明舒握紧了手中的短刃,身体微微弓起,摆出防御姿势。 猎户却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别紧张,我不关心你是什么人,也不关心你为什么被追杀。我只是想提醒你,你的伤需要好好休养,否则会落下病根。” 他顿了顿,又说:“而且,追杀你的人,可能不止一波。” 陆明舒一愣:“什么意思?” “昨天我在山里打猎时,”猎户压低声音,“看到另一伙人,大概七八个,穿着统一的黑色劲装,像是官兵,又像是某个大户人家的护卫。他们也在山里搜寻,好像在找什么人。” 黑衣劲装?陆明舒的心猛地一沉。是影七的人?还是周显的人? “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她急忙问。 猎户指了指东南方向:“往那边去了。看他们的样子,不像是普通搜山,倒像是在执行什么任务。” 东南方向……那正是她要去江南的方向。难道他们已经预料到她会往南走,提前在前面设伏?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陆明舒真诚地说。 猎户摆摆手:“举手之劳。不过……”他犹豫了一下,“如果你真的在被人追杀,我建议你换个方向走。或者……找个地方躲一段时间,等风头过了再走。” 陆明舒苦笑。她何尝不想躲起来,可她没时间了。陆沉舟还在等她,她的伤也需要尽快治疗,而且……她总觉得,有些事情,必须尽快弄清楚。 “我必须去江南。”她说。 猎户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叹了口气:“那好吧。不过接下来的路,你要更加小心。那些黑衣人不好对付,都是训练有素的。” “我知道。”陆明舒点头。 休息了一会儿,两人继续上路。猎户带着她走了一条更加隐蔽的小路,几乎是在密林中穿行。路很难走,但确实避开了主要通道。 中午时分,他们终于走出了这片山林,来到了一处相对开阔的山谷。 “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猎户停下脚步,“沿着这条山谷往南走,大约半天路程,会有一个小村庄。你可以在那里休息一晚,补充些食物。” 他指了指前方:“记住,到了村庄,不要说自己是从北边来的,就说是在山里迷路的采药人。村里人纯朴,不会多问。” “谢谢你。”陆明舒从怀中掏出一小块碎银,“这个……” 猎户推开了她的手:“不用。我帮你,不是为了钱。”他看着陆明舒,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只是……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我妹妹。”猎户的声音低沉下来,“很多年前,她也像你一样,一个人逃亡,最后……死在了路上。” 他的眼中闪过一抹痛楚:“如果当时有人帮她,也许她就不会死。所以,我不想再看到同样的事情发生。” 陆明舒怔住了。她看着猎户沧桑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保重。”猎户拍了拍她的肩膀,“记住,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说完,他转身,重新走进了山林,很快消失在树木之间。 陆明舒站在原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 这个萍水相逢的猎户,给了她太多的帮助和提醒。而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沿着山谷往南走去。 猎户说得对,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而她,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救陆沉舟,还要揭开真相。 山谷里的路比山林好走得多。两边是陡峭的山壁,中间一条清澈的小溪蜿蜒流淌。陆明舒沿着溪边的小路往前走,脚步虽然依旧沉重,但心中却多了一份希望。 至少,她知道了追兵的大致方位,知道了前面有村庄可以休整。 只要撑过今天,撑到村庄,她就能获得喘息之机。 太阳渐渐西斜,山谷里的光线开始变暗。陆明舒估算了一下,自己已经走了大约两个时辰,按照猎户的说法,应该快到村庄了。 她加快了脚步。必须在天黑前赶到村庄,否则夜间在山谷里行走太危险。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终于出现了房屋的轮廓。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村庄,只有十几户人家,散落在山谷两侧的坡地上。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味。 陆明舒心中一喜,正要加快脚步,突然,她看到村口站着几个人。 那是三个男人,穿着普通的农家衣服,但站姿却不像普通的村民。他们警惕地环顾四周,像是在把守村口。 陆明舒的心猛地一沉。她迅速闪身躲到一块大石头后面,小心地探头观察。 那三个男人在村口来回走动,不时朝山谷这边张望。他们的手始终放在腰间——那里鼓鼓囊囊的,显然藏着武器。 是追兵!他们竟然已经搜到这里了! 陆明舒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现在进退两难——前面有追兵把守村庄,后面是刚刚走过的山谷,两边是陡峭的山壁。 怎么办?硬闯不可能,退回去也不行。难道要困死在这里?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着那三个男人和周围的环境。村庄建在山谷两侧的坡地上,房屋错落有致。如果她能绕过村口,从侧面爬上山坡,也许可以避开追兵,悄悄进入村庄。 但山坡很陡,以她现在的状态,能爬上去吗? 她没有选择。只能试一试。 她悄悄地退回到山谷深处,找了一处相对平缓的山坡,开始往上爬。山坡上长满了灌木和杂草,很难攀爬。她的手上、腿上很快又添了新伤,但她顾不上这些,只是咬着牙,一点一点往上挪。 爬了约莫一刻钟,她终于爬到了半山腰。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村庄。她看到,村庄里不止村口那三个人,还有几个黑衣人在来回巡逻,挨家挨户地搜查。 他们果然是在找她。 陆明舒的心沉到了谷底。这么多追兵,她怎么躲?怎么逃? 她趴在灌木丛中,一动不敢动。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天色迅速暗了下来。村庄里亮起了点点灯火,那些黑衣人还在搜查,看起来不找到她誓不罢休。 夜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陆明舒又冷又饿,伤口疼痛,体力也快要耗尽。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就在这时,村庄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黑衣人匆匆跑到村口,对那三个把守的男人说了些什么。那三个男人脸色一变,迅速朝村庄里跑去。 陆明舒心中一动。难道出什么事了?是追兵发现了什么,还是……有其他变故? 她犹豫了一下,决定趁这个机会,悄悄摸进村庄。现在天已经黑了,借着夜色掩护,也许能找到藏身之处。 她从山坡上慢慢滑下来,借着灌木和树木的掩护,悄悄地朝村庄摸去。 村庄很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狗吠声。那些黑衣人似乎都集中到了村庄中央,那里亮着火把,隐约传来说话声。 陆明舒躲在一间茅屋的阴影里,小心地观察着。她看到村庄中央的空地上,站着十几个黑衣人,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背对着她,看不清面容。 那些黑衣人似乎在汇报什么,语气急切。为首的男人听了一会儿,突然挥手,厉声说了句什么。所有黑衣人立刻散开,继续搜查。 陆明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必须尽快找到藏身之处,否则很快就会被发现。 她环顾四周,看到不远处有一间看起来废弃的茅屋,窗户破败,门也歪斜着。她悄悄地摸过去,推开门,闪身进去。 茅屋里堆满了杂物,灰尘很厚,显然很久没人住了。她松了口气,正准备找个角落躲起来,突然,一只手从黑暗中伸出来,捂住了她的嘴! 陆明舒大惊,正要挣扎,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别动,是我。” 那声音……有点耳熟。 陆明舒停止了挣扎,那人松开了手。借着从破窗透进的微弱月光,她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是那个猎户!他竟然在这里! “你怎么……”陆明舒惊讶地问。 猎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来不及解释了。外面那些人是在找你,对吗?” 陆明舒点点头。 “跟我来。”猎户拉着她,走到茅屋最里面,移开一堆干草,露出一个地洞的入口。 “这是我以前挖的藏身洞,没人知道。”猎户说,“你先下去躲着,我去引开他们。” “可是你……” “放心,我对这里很熟,他们抓不到我。”猎户推了她一把,“快下去,他们马上要搜到这里了。” 陆明舒不再犹豫,钻进了地洞。地洞不大,但足够她容身。猎户将干草重新盖好,脚步声渐渐远去。 地洞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陆明舒蜷缩在角落里,屏住呼吸,仔细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很快,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 “这间搜过了吗?” “还没有。” “进去看看!” 门被推开了,脚步声在茅屋里响起。陆明舒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握紧了手中的短刃,准备拼死一搏。 但那些人在茅屋里转了一圈,似乎没有发现地洞的入口。 “没人,走吧。” 脚步声渐渐远去,门被重新关上。 陆明舒松了口气,但依旧不敢动弹。她不知道猎户怎么样了,不知道那些黑衣人走了没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地洞里又冷又潮,她的伤口又开始疼痛。但她只能咬牙忍着。 不知过了多久,地洞的入口被打开了。猎户的脸出现在洞口。 “他们走了。”猎户说,“不过还在附近搜查,你暂时不能出去。” 他递下来一个水囊和一块饼子:“先吃点东西,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送你离开这里。” 陆明舒接过食物和水,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个萍水相逢的猎户,一次又一次地帮她,救她。 “谢谢你。”她真诚地说。 猎户摇摇头:“别说这些了。好好休息,保存体力。明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重新盖上了地洞的入口。 地洞里重新陷入黑暗。陆明舒小口吃着饼子,喝着水,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猎户到底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帮她?真的只是因为想起了他妹妹吗? 还有那些黑衣人,他们到底是谁的人?影七的?周显的?还是……其他人的? 一个个疑问在脑海中盘旋,没有答案。 但陆明舒知道,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必须活下去,必须到达江南,必须找到柳先生,必须救陆沉舟。 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而她的逃亡之路,还将继续。 【生存时间倒计时:20天10小时15分47秒……】 倒计时无声跳动。而在地洞的黑暗中,陆明舒握紧了手中的短刃,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无论前路多么艰难,她都不会放弃。 绝不。 ------------ 地洞长夜 地洞里的黑暗浓稠得像是凝固的墨,伸手不见五指。陆明舒蜷缩在角落,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她努力调整着呼吸,让气息尽可能平缓。外面的世界现在是什么情况?那些黑衣人走了多远?猎户安全吗?这些问题在脑海中盘旋,让她无法真正放松。 时间在地洞里失去了意义。她只能凭着感觉,估算着大概过去了一个时辰,或者更久。伤口越来越痛,尤其是手臂上被钢针擦伤的地方,即使隔着布条也能感觉到那种灼热的肿胀感。感染在加剧,如果不及时处理,后果不堪设想。 但她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 等待是最煎熬的。在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恐惧会像藤蔓一样悄悄滋生,缠绕心脏,越收越紧。陆明舒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去想别的事情——想陆沉舟,想父亲那封信,想江南那个叫柳先生的人。 父亲在信中说,到江南后出示玉坠为凭。玉坠……她下意识地摸向脖颈。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她愣住了。玉坠呢?她什么时候弄丢的? 记忆中,那枚玉坠是她从小戴着的,简单的白玉,雕刻着一朵梅花。嬷嬷说那是她亲生父母留下的唯一物件。她一直贴身戴着,从不离身。 可现在,它不见了。是在跳河时丢的?还是在逃亡中遗失了? 陆明舒的心沉了下去。没有玉坠,柳先生还会认她吗?还会告诉她一切吗? 不安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但她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没有玉坠,还有那封信,还有父亲的名字。总会有办法证明身份的。 就在她胡思乱想时,地洞入口的干草被轻轻挪开了。一丝微弱的月光透了进来,接着是猎户低低的声音: “姑娘,你还好吗?” “我还好。”陆明舒回答,声音有些沙哑。 猎户递下来一个水囊和一块用荷叶包着的东西:“喝点水,吃点东西。这是我在村里悄悄弄的,热乎的。” 陆明舒接过,荷叶里包着两个热腾腾的馒头,还有一小块咸菜。在经历了这么多天的冷硬干粮后,这简单的食物几乎让她热泪盈眶。 “外面情况怎么样?”她一边小口吃着馒头,一边问。 “那些人还没完全撤走。”猎户的声音压得很低,“留了两个人守在村口,其他的往南边追去了。他们好像很确定你会往南走。” 陆明舒心中一紧。往南追?那岂不是在她去江南的路上设下了重重关卡? “不过别担心,”猎户继续说,“我知道另一条路,可以绕过他们设卡的所有地方。虽然远一些,但更安全。” “谢谢你。”陆明舒真诚地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我们只是萍水相逢……” 猎户沉默了片刻。地洞里只能听到陆明舒咀嚼食物的轻微声响。 “我妹妹,”猎户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沉的痛楚,“她叫小月。十五年前,她十七岁,和你现在差不多大。” 陆明舒停下了吃东西的动作,静静听着。 “那时候,我们家在京城郊外的一个村子里。虽然不富裕,但日子过得还算安稳。小月长得很漂亮,心地也善良,村里人都喜欢她。”猎户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回忆一个遥远的梦,“直到有一天,村里来了几个陌生人,说是京城里的大户人家要选丫鬟,看中了小月。” “我父母起初不同意,但那些人给的钱很多,多到足够我们一家过上好几年好日子。而且他们说,只要签五年的契约,五年后小月就能回来。”猎户顿了顿,“最后,小月自己答应了。她说,想为家里做点贡献,想看看京城是什么样子。” “后来呢?”陆明舒轻声问。 “后来……”猎户的声音颤抖起来,“后来我们就再也没见过她。一开始还有书信往来,说她在一个姓陆的大人家里做活,虽然辛苦但还能应付。但半年后,书信就断了。我们去那个陆大人府上打听,门房说府里根本没有叫小月的丫鬟。” 地洞里一片寂静。陆明舒的心跳加快了。姓陆的大人……难道是陆家? “我不信,在京城找了很久。”猎户继续说,“最后从一个曾经在那府里做过短工的老人口中得知,小月确实去过那里,但没多久就被转卖到了别处。至于卖到哪里,没人知道。” “那个老人说,”猎户的声音变得冰冷,“小月不是被转卖,而是……被送进了宫。作为某种‘礼物’,送给了宫里的某个贵人。” 陆明舒倒吸一口凉气。 “我试过所有办法,想打听小月的下落,想救她出来。”猎户苦笑,“可一个普通猎户,怎么可能斗得过那些权贵?最后我只能放弃,回到山里,继续打猎为生。但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他看向陆明舒,虽然黑暗中看不清彼此的脸,但陆明舒能感觉到他目光的重量。 “你让我想起了小月。”猎户说,“不是长相,是眼神。那种即使在绝境中也依旧倔强、不肯放弃的眼神。看到你,我就想,如果当年有人能帮小月一把,也许她就不会……” 他没有说下去,但陆明舒明白了。 “那个陆大人,”她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叫陆远征?” 猎户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因为……”陆明舒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说实话,“因为我也和陆家有关系。不,应该说,我本来就是陆家的人。” 她简略地说了自己的身世——当然,略去了重生和铁盒的部分,只说自己是陆远志的女儿,被父亲托付给他人收养,现在要去江南找父亲故友。 猎户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等她说完,他才缓缓道:“原来如此。难怪……难怪那些人要追杀你。” “你知道追杀我的人是谁?”陆明舒问。 “虽然不知道具体是谁,但能调动那么多训练有素的人,还能在各个关卡设伏,绝对不是普通人。”猎户分析道,“而且他们对你的行踪似乎了如指掌,说明要么有内应,要么……你身上有他们能追踪的东西。” 追踪的东西?陆明舒心中一惊。她立刻检查身上所有的物品:短刃、银票、路引、地图、那封信,还有那个小瓷瓶。每一样看起来都很普通,不像是能做追踪标记的。 等等……她突然想起什么,摸向自己的头发。逃亡这么多天,她一直没有时间好好梳洗,头发早就乱成一团。但此刻,她的手指在发间摸索,突然触到了一个硬物。 那是一个小小的、冰凉的东西,卡在发髻深处。 她用力将它拽了下来,就着地洞入口透进的微弱月光,勉强看清——那是一枚极细的银针,针尖泛着幽蓝的光,和老者射向她的那枚钢针一模一样! 只是这枚更细,更隐蔽,如果不是刻意寻找,根本发现不了。 是那个时候!在猎户小屋,老者射出的那枚钢针擦过她的手臂,有一枚细针脱落,嵌进了她的头发里!而就是这枚细针,一直在泄露她的行踪! 陆明舒的手微微颤抖。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没有真正逃出过老者的掌控。他放她走,给她解药,甚至给她指路,都只是为了让她带着这枚追踪针,引出所有相关的人! 好深的心机! “找到了?”猎户问。 陆明舒将细针递给他:“应该是这个。” 猎户接过细针,凑到月光下仔细看了看,脸色凝重:“这是‘寻踪针’,影卫常用的追踪手段。针里灌了一种特殊的药水,会散发一种只有经过训练的猎犬才能闻到的气味。只要针还在你身上,他们就能一直追踪到你。” 影卫!果然是影七或者老者的人! “那现在怎么办?”陆明舒问。 “简单,”猎户将细针用力掰断,扔到地上,“把它毁了,他们就暂时找不到你了。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他们既然能追踪到这里,说明已经掌握了你的大致方向。即使没有寻踪针,他们也会在这一带加大搜索力度。”猎户说,“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而且不能走常规路线。” “你有什么计划?”陆明舒问。 猎户思考了一会儿:“我知道一条很少有人走的山路,可以直通江南。但那条路很危险,要翻过两座大山,穿过一片沼泽地。以你现在的状态……” “我可以。”陆明舒打断他,“只要能安全到达江南,什么苦我都能吃。” 猎户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好。那你先休息,天亮前我们出发。夜里走山路太危险,而且那些黑衣人现在可能还在附近活动。” “那你呢?”陆明舒问,“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猎户沉默了片刻:“我只能送你到山那边。之后的路,你得自己走。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办。” 陆明舒没有追问是什么事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使命,她尊重猎户的选择。 “谢谢你。”她再次真诚地说。 猎户摆摆手:“别说这些了。你先休息,保存体力。我去准备些路上用的东西。” 他重新将干草盖好,地洞里再次陷入黑暗。 陆明舒靠在冰冷的土壁上,闭上眼睛。身体疲惫到了极点,但大脑却异常清醒。老者的算计、影卫的追踪、陆沉舟的安危、父亲的秘密……一切都像一张巨大的网,而她正被困在网中央。 但她不会认输。无论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她都会一一闯过去。 为了陆沉舟,为了父亲,也为了那些像小月一样,被无辜卷入权力斗争而失去一切的人。 时间一点点流逝。陆明舒在半睡半醒间,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低语声。 她立刻清醒过来,屏住呼吸,仔细倾听。 是黑衣人!他们又回来了! “刚才明明在这里闻到了气味,怎么突然断了?”一个声音说。 “可能目标把寻踪针毁了。”另一个声音回答,“搜!她肯定还在附近!” 脚步声在茅屋周围散开,开始仔细搜查。陆明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握紧了短刃,准备随时拼命。 但那些人在茅屋里转了几圈,似乎还是没有发现地洞的入口。就在她稍微松了口气时,突然,一个声音说: “队长,这里有血迹!” 陆明舒的心猛地一沉。血迹?她受伤后虽然处理过,但一路逃亡,难免会有血迹滴落。难道是在进茅屋时留下的? “新鲜的吗?”被称作队长的人问。 “还湿着,应该不超过一个时辰。” “她就在这附近!仔细搜!连地缝都不要放过!” 脚步声更加密集,搜查更加仔细。陆明舒能听到他们翻动杂物的声音,甚至能感觉到有人在她头顶的地面上走动。 完了,这次可能真的躲不过去了。 就在她几乎绝望时,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狼嚎! 那嚎叫声高亢刺耳,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紧接着,更多的狼嚎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此起彼伏,仿佛整座山林的狼群都被惊动了。 “是狼群!”一个黑衣人惊呼。 “这么多……得有几十只吧?” “它们朝这边来了!快撤!” 黑衣人们显然也慌了。面对训练有素的人他们不怕,但面对成群的野兽,再好的武功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可是目标……” “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撤到安全的地方再说!” 急促的脚步声迅速远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陆明舒瘫坐在地,浑身冷汗。她得救了,但那些狼……是真的狼群,还是…… 地洞入口的干草再次被挪开,猎户的脸出现在洞口,手里拿着一只还在滴血的野兔。 “没事了。”他说,“我把狼群引过来了,他们暂时不敢回来。” 原来是他!陆明舒心中一暖。这个猎户,又一次救了她。 “快上来,我们必须马上离开。”猎户伸手将她拉出地洞,“狼群虽然吓走了那些人,但也会吸引更多注意。而且血腥味可能会引来其他野兽。” 陆明舒爬出地洞,发现天已经快亮了,东方地平线上泛起了鱼肚白。晨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猎户背上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包裹,手里还提着弓和箭囊。他递给陆明舒一根削好的树枝做拐杖:“拿着,路上用。” 两人迅速离开茅屋,朝村后的山林走去。猎户走得很快,陆明舒咬牙跟上。每走一步,伤口都像针扎一样疼,但她没有吭声。 进了山林,路变得更加难走。但猎户显然对这里了如指掌,总能找到相对好走的小径。太阳完全升起时,他们已经翻过了一座小山,将那个小村庄远远抛在了身后。 “歇一会儿。”猎户在一处溪流边停下,“喝点水,处理一下伤口。你的脸色很不好。” 陆明舒确实撑不住了。她靠着树干坐下,几乎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猎户递给她水囊,又检查了她的伤口。 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化脓了,红肿得厉害。其他几处伤口虽然稍好一些,但也都需要重新处理。 “感染很严重。”猎户皱眉,“必须尽快用药,否则这条手臂可能保不住。” 他从包裹里取出一些草药:“这是我路上采的,虽然比不上真正的药材,但应该能暂时控制感染。” 他熟练地将草药捣碎,敷在陆明舒的伤口上,重新包扎好。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显然经常处理这类伤势。 “你以前在军中,是军医吗?”陆明舒忍不住问。 猎户顿了顿:“不是。只是……受伤的次数多了,自然就学会了。” 他没有多说,陆明舒也没有多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有些过去不愿提起,也是人之常情。 处理好伤口,猎户又拿出干粮:“吃点东西,然后继续赶路。我们必须在天黑前翻过前面那座山,否则夜里在山上更危险。” 陆明舒接过干粮,小口吃着。食物粗糙,但她吃得很认真。她知道,每一口食物都是在为接下来的路程积蓄能量。 吃完东西,两人继续上路。山路越来越陡,有时几乎要手脚并用地攀爬。陆明舒的体力消耗得很快,但她咬牙坚持着,一步也不肯落下。 中午时分,他们到达了半山腰。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山谷,远处还能看到他们昨夜待过的那个小村庄,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黑点。 “看那里。”猎户突然指向山脚下。 陆明舒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山脚下的小路上,有一队人马正在快速行进。大约十几个人,都骑着马,穿着统一的服装,在阳光下反射着金属的光泽。 “是官兵?”陆明舒问。 “不像是普通官兵。”猎户眯起眼睛,“看他们的装备和队形,更像是……禁军。” 禁军!陆明舒的心沉了下去。禁军是护卫京城的精锐部队,轻易不出动。现在连禁军都出动了,说明追捕她的级别已经高到了何种程度。 “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吗?”她低声问。 “不一定。”猎户分析,“但也很有可能。如果真的是禁军,说明宫里有人直接插手了这件事。” 宫里的人……陆明舒想起了长春宫那位娘娘,想起了影七,想起了老者说过的话——“宫里想杀陆沉舟的,至少有两派人”。 而现在,她也成了目标之一。 “我们必须更快。”猎户说,“如果禁军也参与进来,前面的路会更难走。” 两人加快了脚步。但陆明舒的体力已经接近极限,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前开始阵阵发黑。 “坚持住,”猎户扶住她,“就快到山顶了。翻过这座山,有一条小路可以直接下山,能节省半天时间。” 陆明舒点点头,咬紧牙关,继续往上爬。 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他们终于到达了山顶。山顶的风很大,吹得人几乎站不稳。但从这里看出去,景色壮丽——连绵的群山像绿色的波涛,一直延伸到天际线。远处,隐约可以看到平原的轮廓,那应该就是江南的方向了。 “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猎户指向平原的方向,“按照现在的速度,最多三天,就能到达江南地界。” 三天。陆明舒看着那片遥远的平原,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那么近,又那么远。 “休息一下吧。”猎户说,“下山的路更陡,需要保存体力。” 他们在山顶找了块相对平坦的地方坐下。猎户从包裹里取出最后一点干粮和水,两人分着吃了。 “下了山之后,”猎户突然说,“我们就得分开了。” 陆明舒一愣:“这么快?” “我要去办一件事。”猎户看向远方,眼神深邃,“一件……我拖了十五年的事情。” “和你妹妹有关?”陆明舒轻声问。 猎户点点头:“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小月的下落。最近终于有了一些线索——她可能还活着,被关在某个地方。”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陆明舒能听出其中压抑了多年的痛苦和希望。 “如果她还活着,我一定要找到她。”猎户说,“如果她已经……那我也要找到她的尸骨,带她回家。” 陆明舒沉默了。她能理解这种执着。就像她对陆沉舟一样,明知前路危险,也绝不放弃。 “祝你成功。”她真诚地说。 猎户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种释然:“也祝你一路平安,找到你想找的人,弄清楚你想知道的事。” 两人在山顶休息了约莫一刻钟,然后开始下山。下山的路果然更陡,很多时候要抓着树枝或藤蔓才能稳住身形。陆明舒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全靠意志力在支撑。 太阳西斜时,他们终于到达了山脚。前面是一片相对平缓的丘陵地带,再往前,就是平原了。 “我就送你到这里了。”猎户停下脚步,“沿着这条小路一直往南走,不要进任何城镇,不要和任何人说话。遇到关卡就绕行,遇到追兵就往山里躲。”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粗糙的地图:“这是我手绘的路线图,比之前给你的那张更详细。按照这个走,应该能避开大多数危险。” 陆明舒接过地图,心中涌起一股不舍。这个萍水相逢的猎户,给了她太多帮助,救了她不止一次。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她说。 猎户沉默了一下:“名字不重要。如果……如果你以后还能记得我,就叫我‘山鹰’吧。山里人都这么叫我。” 山鹰。一个很适合猎户的名字。 “山鹰大哥,”陆明舒郑重地说,“谢谢你。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你。” 山鹰摆摆手:“不用报答。只要你能活下去,能完成你想做的事,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 他顿了顿,又说:“还有一件事……如果有一天,你在江南遇到了一个叫‘小月’的女子,或者听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请一定告诉我。” 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木牌,递给陆明舒:“这是我自制的信号牌。如果你需要帮助,或者有消息要告诉我,就在任何山里的高处挂上这个牌子,我会看到的。” 木牌很粗糙,上面刻着一只展翅的鹰。 陆明舒接过木牌,小心收好:“我记住了。” “保重。”山鹰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在山林的暮色中显得格外孤独,却又异常坚定。 陆明舒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树林深处,久久没有动。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前方是未知的旅程,后方是来时的路。而她站在这里,独自一人,带着满身伤痕和沉重的秘密。 但她不会退缩。 深吸一口气,她握紧手中的拐杖,按照地图的指示,朝南方走去。 脚步虽然依旧沉重,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江南,等我。 陆沉舟,等我。 真相,等我。 我一定会到达那里,一定会揭开一切,一定会让该负责的人,负起责任。 一定。 【生存时间倒计时:20天02小时33分18秒……】 倒计时无声跳动。而她的脚步,坚定地踏上了通往江南的最后一段路。 只是她不知道,在她身后不远处的山林里,山鹰并没有真正离开。他站在一棵大树后,静静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中充满了复杂的神色。 “远志兄,”他低声自语,“你的女儿,果然和你一样倔强。但愿她能平安到达江南,但愿……她能找到想要的答案。” 他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那里,有他寻找了十五年的妹妹,也有他必须面对的过去。 而陆明舒不知道的是,在她前方不远处的丘陵地带,一场更大的危机,正在等待着她。 禁军的搜捕网已经收紧,影卫的追踪从未停止,而江南那边,也有未知的势力在蠢蠢欲动。 她的逃亡之路,远未结束。 而真相的面纱,也才刚刚揭开一角。 更深的黑暗,更复杂的阴谋,更艰难的抉择,都在前方等待着她。 但她不会知道,至少现在不会。 此刻,她只是咬着牙,一步一步,朝着南方,朝着希望,朝着未知的命运,艰难前行。 夜色,渐渐降临。 ------------ 江南烟雨路 丘陵地带的夜晚比山林更冷。没有树木遮挡,夜风毫无阻碍地吹过起伏的土坡,卷起枯草和沙尘,打在脸上像刀子一样。陆明舒裹紧了身上那件已经破得不成样子的披风,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中前行。 山鹰给的地图很详细,标注了每一个可以取水的地点,每一处可以藏身的凹陷,甚至每一段可能有危险的路程。但地图上不可能标注的是体力的极限、伤口的疼痛,以及那种深入骨髓的孤独和恐惧。 陆明舒已经连续走了四个时辰。从山脚出发时已是傍晚,现在估摸着已经过了子时。她的双腿像灌了铅,每抬起一步都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手臂上的伤口在持续发热,那种灼痛感正沿着手臂向上蔓延,她能感觉到自己的额头也开始发烫。 感染在加重。她知道,如果不尽快得到妥善治疗,后果不堪设想。 但她不能停。地图上标注,前方五里处有一个废弃的土地庙,可以在那里休息到天亮。五里,平时不过半个时辰的路程,现在对她来说却像天涯般遥远。 夜空中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星在云层间时隐时现。陆明舒只能凭着感觉和地图上的大致方向往前走。好几次她差点摔进土沟里,都是靠着手中的树枝拐杖勉强撑住。 更糟糕的是,她开始出现幻觉。 也许是高烧引起的,也许是过度疲劳导致的。她总觉得身后有脚步声,总觉得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跟着她。每次回头,却只有一片漆黑和呼啸的风声。 “陆沉舟……”她喃喃自语,仿佛这个名字能给她力量,“等我……一定要等我……” 这个名字像一剂强心针,让她重新打起精神。她想起了陆沉舟最后看她的眼神,想起了他说“活下去,替我看看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她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倒在这里。 又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那是一座低矮的建筑,在夜色中像一头蹲伏的野兽。土地庙到了。 陆明舒几乎是爬着来到庙门口的。庙门早已腐朽,半掩着。她推开门,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庙里很小,只有一间正殿,供桌上的土地公神像已经斑驳剥落,露出里面的泥胎。 但对她来说,这里已经是天堂——至少能挡风,能暂时安全。 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爬到供桌下,那里相对干燥一些。她从怀中取出最后一点干粮——半个硬邦邦的饼子,就着水囊里所剩无几的水,艰难地咽了下去。 吃完东西,她检查了一下伤口。手臂上的红肿已经蔓延到了手肘,伤口处有黄色的脓液渗出。其他几处伤口也都发炎了,摸上去烫得吓人。 她取出山鹰给的草药,但草药已经所剩无几,只够敷最小的一处伤口。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将草药敷在了手臂上——这是最严重的一处,如果手臂废了,她就真的完了。 敷完药,她靠在冰冷的供桌腿上,闭上眼睛。疲惫像潮水般涌来,几乎瞬间就将她淹没。但她不敢睡得太沉,只是半睡半醒地休息着。 不知过了多久,庙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陆明舒猛地惊醒,屏住呼吸,心脏狂跳。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庙外停了下来。接着是说话声: “头儿,这里有座庙,要不要进去看看?” “进去搜!任何能藏人的地方都不要放过!” 是追兵!他们居然追到这里了! 陆明舒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现在这个状态,别说逃跑,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 脚步声朝庙门走来,门被“砰”的一声踹开了。火把的光亮照进庙内,将黑暗驱散。 “搜!” 几个士兵冲了进来,开始翻找。供桌下是最容易被发现的地方,陆明舒知道,她躲不过了。 就在一个士兵朝供桌走来时,庙外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有狼!” 紧接着是狼嚎声和马的嘶鸣声,还有士兵慌乱的呼喊: “狼群!好多狼!” “保护马匹!” “结阵!结阵!” 庙里的士兵也顾不上搜查了,纷纷冲了出去。陆明舒从供桌下的缝隙往外看,只见庙外火光晃动,人影交错,狼嚎声和兵刃碰撞声混杂在一起。 又是狼群?这么巧? 她突然想起了山鹰。难道是他? 不管是不是,这都是她唯一的机会。她挣扎着爬出供桌,朝庙后挪去。土地庙后面有一片半人高的荒草,如果能躲进去,也许能逃过一劫。 她用尽全身力气,爬进荒草丛中,然后将身体蜷缩起来,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庙外的打斗声持续了约莫一刻钟,才渐渐平息。她听到一个声音说: “头儿,狼群退了,但马惊跑了两匹。” “该死!追!一定要找到目标!” 脚步声再次朝土地庙走来。陆明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停止了。 士兵们重新搜查了土地庙,这次更加仔细。她能听到他们在庙里翻找的声音,甚至能听到他们踢倒供桌的巨响。 “没有。” “后面呢?后面搜了没有?” 脚步声朝庙后走来。陆明舒闭上了眼睛,握紧了手中的短刃。如果被发现了,她至少还能拼死一搏。 火把的光亮照进了荒草丛。她能感觉到光线在自己身上扫过,一下,又一下。 “这里也没有。” “奇怪,刚才明明看到有人影往这边来……” “可能是看花眼了。这荒郊野岭的,除了我们就是狼,哪来的人?” “算了,去别处搜。天亮前必须找到目标,否则没法向上面交代。” 脚步声渐渐远去,马蹄声也重新响起,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陆明舒瘫在草丛中,浑身冷汗。她又逃过一劫。但她也知道,追兵不会放弃,他们还会回来。 她必须在天亮前离开这里。 休息了约莫半个时辰,等到外面完全安静下来,她才挣扎着爬出草丛。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黎明即将到来。 她辨明方向,继续朝南走。按照地图,今天应该能走出这片丘陵地带,进入平原地带。到了平原,虽然更容易暴露,但至少路好走一些,也更容易找到食物和药品。 白天的路比夜晚好走,但也更危险。陆明舒只能挑最偏僻的小径走,遇到任何村庄或行人都会远远避开。她的体力越来越差,高烧让她头晕目眩,好几次差点晕倒。 中午时分,她终于看到了一片开阔的平原。一望无际的田野,虽然已是深秋,庄稼早已收割,但那种开阔的感觉还是让她精神一振。 江南,越来越近了。 但她没有时间感慨。前方不远处有一条官道,官道上设有关卡,有士兵在盘查过往行人。她必须绕过去。 她沿着丘陵和平原的交界处走,尽量利用地形隐藏自己。走了约莫两个时辰,终于绕过了那个关卡。但她也付出了代价——为了避开关卡,她多走了十几里路,体力消耗更大,伤口也更痛了。 傍晚时分,她来到了一条小河边。河水清澈,岸边有芦苇丛。她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蹲下来喝水、洗脸。冰凉的河水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她从怀中取出地图,研究接下来的路线。按照地图,过了这条河,再走一天,就能进入江南地界。但问题是如何过河——河上只有一座桥,而桥上肯定有士兵把守。 唯一的办法是找一处水浅的地方涉水过河。但以她现在的状态,下水等于自杀——伤口遇水会加重感染,而且她体力不支,很可能被水流冲走。 就在她犹豫时,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她猛地回头,只见三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正朝她走来。他们看起来像是流民,但眼神凶恶,不怀好意。 “哟,小娘子一个人啊?”为首的一个瘦高个咧嘴笑道,露出一口黄牙。 陆明舒心中一惊,握紧了手中的短刃。 “看你这模样,是逃难的吧?”另一个矮胖子搓着手,“把身上的钱财交出来,哥几个放你一条生路。” 是劫匪。陆明舒心中一沉。她现在伤重体弱,对付一个人都勉强,更别说三个了。 “我没有钱。”她压低声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虚弱无害。 “没有钱?”瘦高个走上前,上下打量她,“那你身上这个包裹是什么?” 那是山鹰给她的包裹,里面还有最后一点干粮和那张地图。她不能给他们。 “只是一些破衣服。”她说。 “破衣服?”瘦高个伸手就要抢,“拿来我看看!” 陆明舒后退一步,躲开了他的手。但这一动牵动了伤口,她疼得闷哼一声,额头上渗出冷汗。 “还是个病秧子。”矮胖子笑了,“那就更省事了。兄弟们,上!” 三人围了上来。陆明舒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她握紧短刃,准备拼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河对岸突然传来一声厉喝: “住手!” 三个劫匪一愣,转头看去。只见河对岸站着一个青衣男子,大约三十岁上下,面容清瘦,手持一根竹杖。虽然穿着朴素,但气质不凡。 “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抢劫伤人,还有王法吗?”青衣男子声音不大,却自有一股威严。 瘦高个啐了一口:“哪来的穷酸书生,少管闲事!小心连你一起抢!” 青衣男子冷笑一声,突然纵身一跃——他竟然直接从河对岸跳了过来!虽然河面不宽,但也有两丈多,这一跃轻盈如燕,显然身怀武功。 三个劫匪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后退几步。 青衣男子落地后,竹杖一点,直取瘦高个面门。瘦高个慌忙躲闪,但还是被竹杖扫中肩膀,惨叫一声,踉跄后退。 另外两人见状,挥拳攻上。青衣男子竹杖翻飞,左点右扫,不过几个呼吸,就将三人全部打倒在地。 “滚!”他冷声道。 三个劫匪连滚爬爬地逃走了。 青衣男子这才转身看向陆明舒。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看到她手臂上的伤口和苍白的脸色,眉头微皱。 “姑娘伤得不轻。”他说,“需要尽快医治。” “多谢侠士相救。”陆明舒虚弱地说,“我……我没事。” “你的伤口已经严重感染,再拖下去会出人命的。”青衣男子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我自制的金疮药,效果不错。你先敷上。” 陆明舒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瓷瓶。她现在确实需要药。 青衣男子背过身去:“你自己处理吧。处理好了我送你过河,前面有个小镇,镇上有医馆。” 陆明舒道了谢,解开手臂上的布条,将药敷上去。这药果然不凡,敷上去后清凉舒适,疼痛立刻减轻了许多。 处理完伤口,青衣男子转过身:“能走吗?我扶你。”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陆明舒不想麻烦别人。 但青衣男子不由分说,已经扶住了她的手臂:“别逞强。你现在的状态,走不了多远。” 他的动作很轻,但很有力。陆明舒确实走不动了,只好任由他扶着。 青衣男子带着她来到河边一处水浅的地方:“从这里过河,水只到膝盖。小心些。” 他先下水,然后伸手扶陆明舒。河水确实不深,但冰冷刺骨。陆明舒咬着牙,一步步挪过去。 过了河,青衣男子从岸边解下一艘小舟:“坐船快一些。你的伤不能再拖了。” 小舟顺流而下,速度很快。陆明舒靠在船头,看着两岸飞速后退的景色,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这个突然出现的青衣男子,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帮她? “侠士尊姓大名?”她问。 “我叫柳青。”青衣男子一边撑船一边回答,“是个游方郎中,略懂些医术。” 柳?陆明舒心中一动。父亲让她去江南找的,不就是柳先生吗? “柳先生是江南人?”她试探着问。 “算是吧。”柳青说,“我在江南行医多年,对这一带很熟。” 他顿了顿,又问:“姑娘这是要去哪里?为何会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外,还受这么重的伤?” 陆明舒按照准备好的说辞回答:“去江南投亲,路上遇到了劫匪。” 柳青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似乎能看透人心。但他没有多问,只是说:“前面不远就是青石镇,镇上有我的一个朋友开的医馆。你先在那里养伤,等伤好了再上路。” “多谢柳先生。”陆明舒真诚地说。 小舟在河中行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果然出现了一个小镇的轮廓。镇子不大,但看起来很热闹,码头上停泊着不少船只,人来人往。 柳青将船靠岸,扶陆明舒下船:“跟我来。” 他带着陆明舒穿过几条街道,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巷子。巷子尽头有一家医馆,门匾上写着“济世堂”三个字。 医馆里很安静,只有一个老郎中在整理药材。看到柳青,老郎中笑了:“柳先生来了?这位是……” “路上遇到的病人,伤得很重,需要静养。”柳青说,“张老,麻烦安排一间安静的房间。” 张老打量了陆明舒一眼,点点头:“后院有间空房,跟我来。” 他带着两人来到后院。后院不大,但很整洁,种着几株草药。张老打开一间厢房的门:“这里平时没人住,但很干净。姑娘先住下,我去准备药。” 陆明舒走进房间。房间很简单,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但收拾得很干净。对她来说,这已经是这些天来最好的住所了。 “你先休息,我去煎药。”柳青说,“有什么需要就跟张老说,他是这里的掌柜,人很好。” “柳先生,”陆明舒叫住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柳青站在门口,背对着她,沉默了片刻。 “因为我曾经也有一个妹妹,”他缓缓说,“她也像你一样,一个人在逃亡,最后……死在了路上。如果当时有人帮她,也许她就不会死。” 又是这个理由。陆明舒想起了山鹰,想起了他说起妹妹时的眼神。这世上,有多少人因为失去了重要的人,而选择帮助陌生人? “好好休息。”柳青说完,带上了门。 陆明舒躺在床上,紧绷了这么多天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她几乎瞬间就睡着了。 这一觉睡了很久,直到傍晚才醒来。醒来时,张老已经端来了药和饭菜。 “柳先生开的方子,”张老说,“按时服药,好好休养,十来天就能好。” 饭菜很简单,但热乎可口。陆明舒吃得很香,这是这些天来第一顿像样的饭。 吃完饭后,柳青来看她,又给她换了一次药。 “你的伤口感染很严重,但好在没有伤到筋骨。”柳青说,“按时服药换药,卧床休息,不要走动,十天左右应该能下床。” “十天?”陆明舒急了,“我等不了那么久……” “等不了也得等。”柳青的语气不容置疑,“你现在这个样子,走不出十里就会倒下。而且追捕你的人还在附近活动,你现在出去等于自投罗网。” 陆明舒沉默了。她知道柳青说得对,但她真的等不起。陆沉舟还在等她,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柳先生,”她突然问,“你听说过‘听雨轩’吗?” 柳青正在给她包扎伤口的手顿了顿。 “听雨轩?”他重复了一遍,“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我要去那里找一个人。”陆明舒说。 柳青沉默了很久,久到陆明舒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听雨轩在苏州,”他终于说,“但那地方……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 “为什么?” “因为听雨轩的主人,柳先生,是个很神秘的人。”柳青缓缓道,“他不见生人,不问世事,只在轩中听雨品茶。除非有他发的请帖,否则连门都进不去。” 陆明舒的心沉了下去。没有请帖,她怎么进去?怎么找柳先生? “不过,”柳青话锋一转,“如果你真的有重要的事要见柳先生,也许……我可以帮你。” 陆明舒猛地抬头:“真的?” “我欠柳先生一个人情。”柳青说,“几年前我游历到苏州,身无分文,病倒在街头,是柳先生救了我。他说,如果有一天我需要帮助,可以去找他。而我,可以帮他做一件事,作为回报。” 他看着陆明舒:“我可以把这个机会让给你。但前提是,你必须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见柳先生?你到底是谁?” 陆明舒犹豫了。她该相信柳青吗?该告诉他真相吗? 但柳青的眼神很真诚,而且他救了她,还说要帮她。更重要的是,她没有别的选择了。 “我叫陆明舒,”她终于说,“是陆远志的女儿。” 柳青的眼睛微微睁大。显然,他知道这个名字。 “陆远志……”他喃喃道,“十年前宫变中,三皇子的幕僚……” “是的。”陆明舒点头,“我父亲在死前,将我托付给他人收养。现在,我要去江南找柳先生,因为他说……我父亲留了一些东西在那里。” 柳青沉默了。他站起身,在房间里踱了几步,似乎在思考什么。 “陆姑娘,”他转过身,看着陆明舒,“你知道你要面对的是什么吗?陆家的案子,牵扯到十年前宫变,牵扯到周家,牵扯到宫里。你现在去江南,去查这些事,很可能会没命的。” “我知道。”陆明舒平静地说,“但我必须去。为了我父亲,也为了……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 “陆沉舟。”陆明舒说,“永定侯世子,我堂兄。他中了‘蚀骨枯’,命在旦夕。只有找到真相,找到解药,才能救他。” 柳青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重新坐下,看着陆明舒,看了很久。 “好,”他终于说,“我帮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养好伤。”柳青说,“十天,你必须在这里好好休养十天。十天之后,如果你的伤好了,我就带你去苏州,去见柳先生。但如果你提前离开,或者伤没好就乱跑,我们的约定就作废。” 陆明舒咬了咬嘴唇。十天,太长了。但她知道,柳青说得对,她现在这个样子,就算去了苏州,也未必能见到柳先生。 “我答应你。”她说。 “那好。”柳青站起身,“这十天,你就在这里好好养伤。张老会照顾你,我也会每天来看你。记住,不要离开医馆,不要见任何陌生人。”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还有一件事……陆姑娘,你的身份,最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张老那里,我只说你是我的远房亲戚,路上遇到了劫匪。” “我明白。”陆明舒点头。 柳青离开了房间。陆明舒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心中五味杂陈。 十天。她要在这里待十天。这十天里,陆沉舟会怎么样?那些追兵会找到这里吗?柳先生真的会见她吗? 一个个问题在脑海中盘旋,没有答案。 但她知道,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养好伤,恢复体力。只有这样,才能继续前进。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医馆里很安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更夫打更的声音。 陆明舒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 十天。她会好好养伤。十天之后,她会去苏州,去见柳先生,去揭开一切的真相。 一定。 而在医馆对面的屋顶上,一个黑衣人静静地站着,看着陆明舒房间的窗户,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他抬起手,一只信鸽落在他的手臂上。他取下信鸽腿上的小竹管,展开里面的纸条,看了一眼,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纸条上只有四个字:“目标已找到。” 他重新将纸条塞回竹管,放飞了信鸽。然后,他像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医馆里,陆明舒对此一无所知。她只是沉沉地睡着,做着关于江南、关于真相、关于陆沉舟的梦。 而命运的车轮,依旧在缓缓转动,朝着未知的方向,碾压而去。 【生存时间倒计时:19天14小时47分33秒……】 倒计时无声跳动。而江南的烟雨,已经在前方等待着她。 只是她不知道,这烟雨之中,藏着怎样的危机,怎样的真相,以及怎样无法回头的路。 ------------ 医馆十日 青石镇的清晨是从雾气开始的。 江南水乡的雾,不同于北方山林的浓重肃杀,而是轻柔绵密,像一层薄纱,笼罩着白墙黑瓦,缠绕着石桥流水。济世堂后院的窗户推开,湿漉漉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河水、青苔和远处早点摊的混合气味。 陆明舒靠在床头,看着窗外的雾气慢慢散去,露出对面屋檐上滴滴答答的水珠。这是她在医馆的第三天。 三天来,她严格遵循柳青的嘱咐:卧床休息,按时服药,除了如厕几乎不下床。张老每天三次送来汤药和饭菜,柳青则在傍晚时分过来查看伤势,换药包扎。 伤口在好转。手臂上的红肿明显消退,化脓的地方已经结痂,虽然依旧疼痛,但至少不再持续发热。身上其他几处伤口也都在愈合,新肉开始生长,带来一种痒痒的感觉。 身体在恢复,但心却越来越焦灼。 十天。她答应柳青在这里待十天,可每一天都像一年那么漫长。她不知道陆沉舟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那些追兵是否还在附近,不知道铁盒里的秘密是否已经被人发现。 更让她不安的是柳青这个人。 柳青对她很好,悉心治疗,耐心照顾,但那种好里总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距离感。他的眼神太锐利,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伪装;他的问题太精准,总是在不经意间触及她最想隐藏的部分。 比如昨天傍晚换药时,他突然问:“陆姑娘可曾想过,到了江南之后要做什么?” 陆明舒当时愣了一下,才回答:“先找到柳先生,弄清楚我父亲留下的东西。” “然后呢?”柳青一边包扎一边问,语气随意得像在闲聊,“报了仇,救了人,之后呢?你要去哪里?做什么?” 这个问题让陆明舒沉默了。之后?她从来没有想过之后。重生归来,她满脑子都是赎罪、救人、揭开真相,却从没想过这一切结束后,自己该何去何从。 “我不知道。”她最终老实回答。 柳青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复杂,像是怜悯,又像是叹息:“人活一世,总要有个归处。复仇不是归处,真相也不是归处。陆姑娘,你还年轻,该为自己想想。” 为自己想?陆明舒苦笑。前世她为自己想得太多了,结果害死了陆沉舟,也害死了自己。这一世,她只想为别人想,为那些她亏欠的人想。 但这些话她不能说,只能沉默。 柳青也没有追问,换好药就离开了,留下陆明舒一个人在房间里,对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发呆。 此刻,清晨的雾气散尽,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陆明舒听到前院传来开门的声音,张老开始了一天的营生。偶尔有病人的咳嗽声和低语声传来,但很快就安静下去——济世堂的生意似乎并不太好。 这也正常。青石镇是个小地方,人口不多,而且镇上有好几家医馆药铺,竞争激烈。济世堂位置又偏,若不是熟客,很难找过来。 陆明舒正想着,房门被轻轻推开,张老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陆姑娘,该喝药了。”张老将药碗放在床头的小几上,又从食盒里取出早饭:一碗白粥,两个馒头,一碟咸菜。 “谢谢张老。”陆明舒坐起身,接过药碗。药很苦,但她已经习惯了,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喝了下去。 张老看着她喝药,忽然说:“陆姑娘恢复得不错,照这个速度,用不了十天就能下床走动了。” 陆明舒心中一喜:“真的吗?” “老朽行医四十多年,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张老捋了捋花白的胡子,“不过柳先生交代了,让你至少休养十天,你就安心住着。这年头,外面不太平,能有个安稳地方养伤,是福气。” 陆明舒点点头。张老说得对,能在这里安心养伤,确实是福气。但她真的能安心吗? “张老,”她犹豫了一下,问,“柳先生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老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柳先生啊,是个好人。医术高明,心地善良,就是性子有点孤僻,不喜欢和人打交道。这些年他在江南各地游历行医,救了不少人,但从不求回报。” “那他为什么在青石镇停留?”陆明舒问。 “这个嘛……”张老想了想,“他说是路过,看老朽这里清静,就暂住几日。不过依老朽看,他像是在等人。” “等人?” “嗯。”张老压低声音,“柳先生每天傍晚都会出去一趟,在镇口的石桥上站一会儿,像是在等什么人。老朽问过,他只说是一个故人,但等了这么多天,也没见人来。” 等人?陆明舒心中一动。柳青在等谁?会不会和她有关? 但她没有多问。张老显然也不清楚具体情况,问多了反而让人起疑。 吃完早饭,张老收拾碗筷离开了。陆明舒重新躺下,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身体需要恢复,她不能浪费任何一点时间。 但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陆沉舟的脸。苍白,消瘦,嘴角带着血,眼神却依旧温柔。 “等我……”她喃喃自语,“一定要等我……” 不知不觉中,她又睡着了。这一次,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永定侯府,但不是前世的侯府,也不是今生的侯府,而是一个她从没见过的、破败荒凉的侯府。庭院里长满了荒草,房屋门窗破碎,蛛网遍布。 她走进陆沉舟的书房,里面空无一人,只有满地的灰尘和散落的书籍。她蹲下身,捡起一本书,书页已经泛黄,上面写满了批注——是陆沉舟的笔迹。 突然,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头,看到陆沉舟站在门口,穿着一身白衣,脸色苍白得像纸。 “你来了。”他说,声音很轻,像风一样。 “少爷……”她想走过去,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动不了。 陆沉舟朝她走来,每走一步,身体就透明一分。当他走到她面前时,已经变得几乎完全透明,像一道随时会散去的烟。 “对不起,”他说,“我等不到你了。” “不——”陆明舒想抓住他,但手穿过了他的身体,什么也没抓住。 陆沉舟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有遗憾,有释然,还有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然后,他彻底消失了,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少爷!”陆明舒惊叫着醒来,冷汗浸透了衣衫。 窗外阳光正好,已经是午后了。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她急促的呼吸声在回荡。 是个梦。只是个梦。 但她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陆沉舟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他还活着吗?老者的“牵机引”解药有效吗?影七会对他做什么? 一个个问题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心,让她坐立不安。 她挣扎着坐起身,试着动了动腿。虽然还很虚弱,但至少能动了。她扶着床沿,慢慢站起来,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形。 走到窗边,她看向外面的院子。院子里很安静,只有几株草药在阳光下舒展着叶子。院墙不高,能看到外面狭窄的巷子和更远处的屋顶。 她该离开吗?趁现在能动,趁柳青不在,悄悄离开,继续往南走? 但理智告诉她,不行。她的伤还没好,体力也没恢复,现在出去等于送死。而且柳青答应带她去见柳先生,这是她目前唯一可靠的线索。 可那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得让她害怕。 就在她犹豫时,院门突然被推开了。柳青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药箱,看样子是刚从外面回来。 他看到陆明舒站在窗边,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头:“你怎么下床了?” “我……躺久了,想活动一下。”陆明舒说。 柳青快步走过来,扶住她:“胡闹!伤口还没完全愈合,乱动会裂开的。快回去躺着。” 他的语气有些严厉,但动作却很轻柔。陆明舒被他扶回床上,盖好被子。 “柳先生,”她突然问,“你等的那个故人,来了吗?” 柳青正在整理药箱的手顿住了。他抬起头,看着陆明舒,眼神深邃:“张老告诉你的?” 陆明舒点点头。 柳青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没来。可能……永远不会来了。” “为什么?” “因为有些约定,”柳青缓缓说,“注定是无法实现的。有些人,注定是等不到的。”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伤感。陆明舒突然觉得,这个看起来总是从容淡定的柳先生,心里也藏着很多秘密,很多伤痛。 “柳先生,”她轻声说,“谢谢你救了我。” 柳青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勉强:“不用谢。我只是……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在我面前。” 他打开药箱,开始给陆明舒换药。动作依旧熟练轻柔,但陆明舒能感觉到,他的心思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换好药,柳青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即离开,而是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看着陆明舒,欲言又止。 “柳先生有话要说?”陆明舒问。 柳青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陆姑娘,有件事……我想应该告诉你。” “什么事?” “这两天,我在镇外发现了一些可疑的人。”柳青压低声音,“他们不像本地人,也不像过往客商,总是在镇子周围转悠,像是在找什么人。” 陆明舒的心一紧:“是什么样的人?” “穿着普通的衣服,但站姿和步伐都训练有素,像是行伍出身。”柳青说,“而且他们手上都有老茧,是长期握刀剑留下的。” 是追兵!他们果然找到这里了! “他们……进镇了吗?”陆明舒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 “还没有。”柳青说,“但迟早会进来的。青石镇不大,一家家搜过来,最多两天就能搜完。” 陆明舒的脸色白了。两天。她最多还有两天时间。 “柳先生,”她看着柳青,“我的伤……还要多久才能长途跋涉?” 柳青皱起眉头:“至少还要五天。你现在的情况,走不了多远。” 五天。太长了。追兵不会给她五天时间。 “那我必须离开。”陆明舒挣扎着要坐起来,“我不能连累你们。” “别动!”柳青按住她,“你现在出去,就是自投罗网。那些人既然能追到这里,说明对你的行踪了如指掌。你一个人,伤还没好,能逃到哪里去?” “可是……” “没有可是。”柳青的语气不容置疑,“你安心在这里养伤,其他的事,我来想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陆明舒问。 柳青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我在青石镇有个朋友,是镇上的里正。我可以请他帮忙,在那些人来搜查时,说医馆里没有陌生人。” “可是那些人不会相信的,他们一定会搜。” “那就让他们搜。”柳青说,“济世堂有个地窖,很隐蔽,平时用来存放药材。你可以躲在那里,他们找不到的。” 陆明舒愣住了。柳青为了帮她,竟然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如果被追兵发现他藏匿逃犯,后果不堪设想。 “柳先生,你为什么……”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柳青看着她,眼神复杂:“我说过,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死在我面前。而且……”他顿了顿,“你让我想起了我妹妹。如果当年有人能这样帮她,也许她就不会死。” 又是这个理由。但这一次,陆明舒听出了不同——柳青的声音里,除了伤感,还有一种她说不清的东西,像是愧疚,像是自责。 “柳先生,”她轻声问,“你妹妹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柳青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经恢复了平静。 “那不重要。”他说,“重要的是你现在要活下去。好好养伤,不要多想。我会安排好一切。”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回过头:“记住,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地窖里我准备了水和干粮,够你待三天。三天后,如果安全了,我会来接你。” “柳先生,”陆明舒叫住他,“如果……如果被发现了,你就说是我胁迫你的,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我身上。” 柳青笑了,那笑容里有一种陆明舒看不懂的释然:“放心,不会到那一步的。” 他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陆明舒躺在床上,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柳青,这个萍水相逢的游方郎中,一次又一次地帮她,甚至不惜冒着生命危险。而他做的这一切,只是因为她和他的妹妹有几分相似? 不,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但陆明舒现在没有时间去深究,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养好伤,不辜负柳青的好意。 傍晚时分,柳青再次来到房间,这次他带来了一个包裹。 “这里面是换洗的衣服和一些干粮,”他说,“地窖入口在后院那株老槐树下,我已经清理出来了。今晚你就下去,明天那些人来搜查时,你千万不要出声。” 陆明舒接过包裹,点点头:“我记住了。” “还有这个,”柳青从怀中掏出一枚小小的玉佩,递给她,“如果……如果我真的出了什么事,你就拿着这个去苏州‘听雨轩’,找柳先生。他看到这个,会帮你的。” 那是一枚青玉玉佩,雕工精细,上面刻着一个“柳”字。 “这是……”陆明舒惊讶地看着他。 “这是我柳家的信物。”柳青说,“收好,不要轻易示人。” 陆明舒握紧了玉佩,冰凉的玉质在手心渐渐温热。她看着柳青,突然问:“柳先生,你和听雨轩的柳先生……是什么关系?” 柳青沉默了很久,久到陆明舒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是我叔叔。”柳青最终说,“但我很多年没见过他了。这枚玉佩,是他当年送给我的,说如果有一天我走投无路,可以去找他。” 原来如此。难怪柳青说可以带她去见柳先生,原来他们本就是一家人。 “那你为什么……”陆明舒想问,为什么柳青自己不去找叔叔,而要流落在外当游方郎中。但柳青显然不想多说。 “有些事,以后你会明白的。”他站起身,“现在,好好休息。天黑后,我送你下地窖。” 夜幕降临,青石镇渐渐安静下来。柳青扶着陆明舒来到后院,那株老槐树下果然有一个隐蔽的入口,上面盖着一块青石板。 柳青移开石板,露出一个向下的台阶。他点燃一盏油灯,先下去探了探,然后招手让陆明舒下来。 地窖不大,但很干燥,堆着一些药材和杂物。角落里铺着干草和一床被子,旁边放着水囊和干粮。 “委屈你在这里待几天。”柳青说,“记住,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三天后,如果安全了,我会来接你。” “柳先生,”陆明舒看着他,“你一定要小心。” 柳青笑了笑,那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他转身上了台阶,将青石板重新盖好。地窖里顿时陷入黑暗,只有油灯微弱的光在摇曳。 陆明舒在干草上坐下,环顾四周。地窖很安静,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空气中弥漫着药材的苦涩气味,混合着泥土和陈旧的味道。 她不知道外面会发生什么,不知道柳青会怎么应对那些追兵,不知道这一切会不会被发现。 她只能等。等待,永远是最煎熬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油灯渐渐暗淡,最后熄灭了。地窖里彻底陷入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陆明舒抱紧膝盖,闭上眼睛。在这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她想起了很多人,很多事。 想起了前世的自己,那个愚蠢、自私、被爱情蒙蔽了双眼的陆明舒。想起了陆沉舟,那个温柔、正直、最终被她害死的男人。想起了父亲陆远志,那个在她记忆中模糊不清、却用生命保护了她的父亲。想起了山鹰,想起了柳青,想起了所有在这一路上帮助过她的人。 还有那个铁盒,那枚影卫令,那道密诏,那些足以颠覆朝局的秘密。 如果她真的能到达江南,真的能见到柳先生,真的能揭开一切真相,那之后呢?那些秘密公之于众后,会发生什么?周家会覆灭吗?陆家会如何?陆沉舟能得救吗?那些枉死的人能沉冤昭雪吗? 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她必须走下去。无论前路多么艰难,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黑暗中,她握紧了那枚青玉玉佩。玉质温润,仿佛带着某种力量。 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为了陆沉舟,为了父亲,为了所有等待真相的人。 也为了……赎罪。 不知过了多久,地面上突然传来脚步声。很轻,很急促,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地窖入口处。 陆明舒屏住呼吸,握紧了手中的短刃。 青石板被移开了,一道微弱的光线照了进来。但不是柳青,而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下面有人吗?” 陆明舒的心沉到了谷底。被发现了。 她蜷缩在角落,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压到了最低。也许,也许对方只是试探,并没有真的发现她。 但下一刻,一个人顺着台阶爬了下来。火把的光亮照亮了地窖,也照亮了那人身上的衣服——黑色的劲装,正是追兵的打扮! “找到了!”那人朝上面喊道,“目标在这里!” 完了。彻底完了。 陆明舒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最后的命运。但就在这时,地面上突然传来打斗声和惨叫声! 那个刚下来的黑衣人脸色一变,正要上去查看,突然,一支箭从上面射了下来,正中他的胸口! 黑衣人闷哼一声,倒地不起。 紧接着,柳青的身影出现在地窖入口。他手里拿着弓,身上有血迹,但看起来还好。 “快上来!”他朝陆明舒喊道,“我们被包围了,必须马上离开!” 陆明舒挣扎着爬起来,爬上台阶。地窖外,院子里躺着几具黑衣人的尸体,但更多的黑衣人正从院墙外翻进来! 柳青拉起她就往后门跑:“跟我来!” 两人冲出后门,跑进狭窄的巷子。身后传来呼喊声和脚步声,追兵紧追不舍。 “这边!”柳青带着她拐进另一条巷子,七拐八绕,最后来到一处偏僻的河边。那里系着一艘小船。 “上船!”柳青解开缆绳,推她上船,然后自己也跳了上来,抓起船桨用力一撑,小船迅速离开了岸边。 岸上,追兵赶到,但已经来不及了。有人朝船上射箭,但距离太远,箭矢纷纷落水。 小船顺流而下,很快将青石镇抛在了身后。 陆明舒瘫坐在船头,大口喘息。她的伤口因为刚才的奔跑而裂开了,鲜血渗出,染红了绷带。 柳青一边划船一边说:“对不起,是我大意了。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人这么多。” “不怪你。”陆明舒摇头,“是我连累了你。现在……我们去哪里?” 柳青看向前方黑暗的河道:“去苏州。虽然比原计划提前了,但这是唯一的出路了。” 苏州。听雨轩。柳先生。 陆明舒看向远方,夜色中,江南的水道纵横交错,像一张巨大的网。而她,正在这张网中挣扎前行,不知将游向何方,不知将遇到什么。 但至少,她还活着。 至少,离真相又近了一步。 小船在夜色中航行,水声潺潺,像一首古老的歌谣。 而前方,苏州的灯火,已经隐约可见。 【生存时间倒计时:19天02小时15分47秒……】 倒计时无声跳动。而江南的夜,深得不见底。 ------------ 姑苏城外 小船在夜色中顺流而下,像一片无依的落叶。河道两旁的村庄早已沉睡,只有零星的几点渔火在黑暗中明灭,像是瞌睡人半睁半闭的眼睛。水声潺潺,桨声欸乃,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陆明舒蜷缩在船头,伤口传来的疼痛一阵紧似一阵。她能感觉到绷带已经被血浸透,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但她咬着牙,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柳青在船尾用力划桨,他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模糊。自从离开青石镇,他就很少说话,只是专注地划船,偶尔停下来辨认方向。 “伤口怎么样?”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还好。”陆明舒简单回答。 柳青沉默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扔过来:“金疮药,先敷上。” 陆明舒接过药瓶,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始处理伤口。解开绷带时,她倒吸一口凉气——伤口果然裂开了,鲜血还在不断渗出。她咬着牙将药粉撒上去,然后用干净布条重新包扎。 整个过程她做得很慢,很艰难,但始终没有哼一声。柳青回头看了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再坚持一下,”他说,“天亮前应该能到下一个镇子,到时候找地方休息。” “不用休息,”陆明舒摇头,“直接去苏州。” “你的伤……” “死不了。”陆明舒打断他,“现在休息,追兵就会追上来。我们必须尽快到苏州,见到柳先生。” 柳青看着她苍白的脸和坚定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好。” 小船继续前行。夜色越来越深,河面上的雾气开始升腾,像一层薄纱,将一切都笼罩在朦胧之中。陆明舒靠在船头,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她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更难走,她必须保存体力。 但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青石镇的那一幕——黑衣人翻墙而入,柳青拉弓射箭,鲜血飞溅……还有那些躺在地上的尸体。 她杀过人,在前世,在逃亡路上,但每次看到生命的消逝,心中还是会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那些黑衣人也是奉命行事,他们或许也有家人,有牵挂,但现在都成了冰冷的尸体。 而这,都是因为她。 “你在想什么?”柳青突然问。 陆明舒睁开眼睛,看着黑暗中柳青模糊的轮廓:“我在想……那些人。” “那些人该死。”柳青的声音很冷,“他们选择了这条路,就要承担后果。” “可他们也许没有选择。”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柳青说,“选择追随什么人,选择做什么事,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们选择了追杀一个无辜的女子,那就该想到可能会有今天。”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陆明舒能听出其中压抑的情绪。她想起了柳青的妹妹,想起了他说“如果当年有人能这样帮她,也许她就不会死”时的眼神。 “柳先生,”她轻声问,“你妹妹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一次,柳青没有回避。也许是因为夜色太深,也许是因为刚才的经历触动了他,他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 “她叫柳月,比我小五岁。我们小时候住在苏州城外的一个小村庄里,父母早逝,是我把她带大的。”他的声音在夜色中飘荡,像远处的水声,“她很聪明,也很善良,村里人都喜欢她。十六岁那年,村里来了个采买丫鬟的管事,看中了小月,说要带她去京城的大户人家做事。” 陆明舒的心一紧。这个开头,和山鹰妹妹的故事太像了。 “我起初不同意,”柳青继续说,“但小月想去。她说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想挣点钱回来,让我们过上好日子。而且那个管事给的钱确实很多,多到够我们盖房子、买地。最后……我同意了。”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我送她上船的那天,她穿着新做的衣裳,笑得像春天的花。她说:‘哥,等我回来,我们就再也不愁吃穿了。’我看着她坐的船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河道拐弯处……” “后来呢?”陆明舒轻声问。 “后来,”柳青深吸一口气,“后来就再也没有消息了。一开始还有书信,说她在一个姓陆的大人府上做活,虽然辛苦但还好。但半年后,书信就断了。我去京城找她,打听了很久,最后从一个老仆那里听说,小月被转卖到了宫里。” 陆明舒的手握紧了。姓陆的大人……又是陆家。 “我不信,在京城待了整整一年,想尽一切办法打听。”柳青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终于打听到,小月确实进了宫,但不是做宫女,而是……被送给了三皇子,作为某种‘礼物’。” 三皇子!陆明舒的心猛地一跳。十年前宫变的三皇子! “那场宫变后,三皇子自杀,他府上的人死的死,散的散。我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都没有小月的下落。她就像……就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柳青停了下来,只有桨声和水声在夜色中回荡。良久,他才继续说: “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逃了,也有人说她被人藏起来了。我不知道该相信什么,只知道我永远失去了妹妹。从那天起,我就开始游历四方,一边行医,一边继续打听她的消息。我想,只要我找得够久,总有一天能找到她,或者……至少找到她的尸骨,带她回家。” 陆明舒沉默了。她能理解这种执着,就像她对陆沉舟一样。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柳青,因为所有的语言在这种情况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柳先生,”她最终说,“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柳青问。 “因为……我姓陆。”陆明舒低声说,“那个姓陆的大人,很可能是我大伯陆远征,或者……我父亲陆远志。” 柳青划桨的手顿住了。小船在河面上微微摇晃,水波荡漾,打破水中的月影。 “我知道。”他说。 陆明舒愣住了:“你知道?” “从你说出名字的那一刻,我就猜到了。”柳青的声音很平静,“陆远志的女儿,陆远征的侄女,陆沉舟的堂妹。十年前那场宫变,陆家牵涉其中,陆远志作为三皇子的幕僚被灭口,陆远征为了保护先帝密诏而死。这些,我都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帮我?”陆明舒不解,“你不恨陆家吗?不恨我父亲吗?” 柳青沉默了很久。小船继续前行,前方的河道渐渐开阔,两岸出现了大片的芦苇荡,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 “恨过。”他最终说,“恨过那些权贵,恨过这个世道,也恨过自己。恨自己为什么那么穷,为什么没能力保护妹妹,为什么要让她去京城。但恨不能让人起死回生,不能改变过去。” 他顿了顿,继续说:“后来我想通了。害死小月的不是陆家,不是三皇子,也不是这个世道。害死她的,是人心。是那些把人不当人,把生命当做筹码和礼物的心。我要恨,也该恨那些心,而不是某个姓氏,某个家族。” 陆明舒怔怔地看着他。柳青的这番话,让她想起了前世的自己——她也曾恨过,恨陆沉舟的冷漠,恨自己的卑微,恨命运的不公。但重生归来,她渐渐明白,恨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人迷失。 “柳先生,”她轻声说,“谢谢你。” 柳青摇摇头:“不用谢。我帮你,不只是为了小月,也是为了我自己。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当年有人能帮小月一把,也许她就不会死。现在我能帮你,就像是……在帮当年的小月。这让我觉得,我这些年没有白活,我妹妹的死……不是完全没有意义。” 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敲在陆明舒心上。她突然明白了柳青眼中的那种复杂情绪——那不是简单的善良或同情,而是一种更深沉的、用岁月和伤痛沉淀出来的理解与救赎。 小船继续前行。夜色渐渐淡去,东方地平线上泛起鱼肚白。晨雾在水面上弥漫,将一切都笼罩在朦胧的灰白之中。 “快到苏州了。”柳青说。 陆明舒抬起头,向前望去。晨雾中,隐约可以看到一片巨大的城池轮廓,像一头沉睡的巨兽,横卧在水网交织的平原上。白墙黑瓦,飞檐翘角,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这就是苏州。江南水乡,繁华之地,也是她这一路逃亡的终点,或者说,是另一个起点。 小船驶入一条更宽阔的河道,两岸开始出现其他的船只——早起的渔船、运货的货船、载客的客船。河道两旁是青石板铺就的码头,已经开始有早起的人在忙碌。叫卖声、说话声、摇橹声混杂在一起,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苏州醒了。 柳青将船靠在一个相对僻静的码头,系好缆绳,然后扶陆明舒上岸。 “你的伤,”他看着陆明舒苍白的脸色,“真的不需要先找地方休息一下?” “不用。”陆明舒摇头,“直接去听雨轩。” 柳青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他扶着陆明舒,沿着河岸的石板路往前走。苏州的清晨很热闹,街边早点摊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行人匆匆,车马粼粼。但对于陆明舒来说,这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纱——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保持清醒,都在忍着伤口传来的疼痛。 走过几条街,柳青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巷口停下。巷子很窄,两边是高高的白墙,墙上爬满了枯黄的藤蔓。巷子深处,隐约可见一扇黑漆木门,门楣上挂着一块匾额,上面写着三个娟秀的字: 听雨轩。 “就是这里。”柳青说。 陆明舒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一路逃亡,历经生死,终于到了这里。门后,就是父亲让她找的柳先生,就是可能知道一切真相的人。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有些害怕。害怕真相太过残酷,害怕自己承受不起,害怕所有的努力最后都是一场空。 “走吧。”柳青扶着她,朝巷子深处走去。 来到门前,柳青抬手敲了敲门。门环叩在木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 等了许久,门内没有任何回应。 柳青又敲了敲,这次加重了力道。但还是没有人回应。 “难道不在?”陆明舒的心沉了下去。 柳青皱眉,侧耳听了听,突然脸色一变:“不对劲。” “怎么了?” “太安静了。”柳青说,“听雨轩虽然僻静,但里面应该有人打理。而且现在是清晨,正是洒扫的时候,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试着推了推门,门竟然没有闩,轻轻一推就开了。 门内是一个精致的小院,假山流水,花木扶疏,典型的江南园林风格。但院子里很安静,安静得诡异——没有鸟鸣,没有人声,甚至连风声都仿佛被隔绝在外。 “柳先生?”柳青试探着叫了一声。 没有回应。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安。柳青扶着陆明舒,小心翼翼地走进院子。院子里很整洁,但整洁得过分——石桌上没有茶具,花架上没有花盆,连地上都看不到一片落叶。 像是……很久没有人住过了。 “柳先生!”柳青提高了声音。 依旧没有回应。 他们穿过院子,来到正屋前。屋门虚掩着,柳青推开门,里面的景象让两人都愣住了。 屋里很空。空得不像有人住过——没有家具,没有摆设,甚至连基本的桌椅都没有。只有正对门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是一个青衣男子站在雨中,背对着画面,看不清面容。 画下有一张纸条,用镇纸压着。 柳青走过去,拿起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 “欲知真相,去寒山寺。” 字迹娟秀,墨迹很新,应该是不久前才写的。 陆明舒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们千里迢迢来到苏州,找到听雨轩,却只看到一间空屋和一张纸条。柳先生呢?他为什么不在?为什么要让他们去寒山寺? “寒山寺……”柳青喃喃道,“那是城外的一座古寺,很偏僻。” “现在怎么办?”陆明舒问。 柳青看着手中的纸条,沉默了片刻:“去寒山寺。既然柳先生留了话,说明他料到我们会来,也料到了我们的目的。去寒山寺,也许能找到答案。” “可是你的伤……”他看向陆明舒。 “我能撑住。”陆明舒说,“走吧。” 柳青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两人离开听雨轩,重新回到巷子里。关门时,柳青回头看了一眼那间空屋,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柳先生,”陆明舒突然问,“你叔叔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柳青沉默了一下:“我很久没见过他了。记忆中的他,是个很温和的人,喜欢读书,喜欢听雨,不喜欢与人争执。但十年前那场宫变后,他就变了。变得沉默,变得孤僻,变得……让人捉摸不透。” “宫变……”陆明舒喃喃道,“又是宫变。” “那场宫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柳青说,“包括柳先生,包括陆家,包括我妹妹,也包括……你。” 是啊,那场宫变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把所有人都卷了进去。十年过去了,漩涡的余波还在荡漾,还在影响着每一个相关的人。 两人离开巷子,重新回到街上。柳青拦了一辆马车,对车夫说:“去寒山寺。” 马车驶出苏州城,朝西郊而去。苏州城外是一片水网纵横的平原,马车在土路上颠簸前行,陆明舒的伤口又开始疼痛。她咬着牙,看向车窗外。 窗外是一片萧瑟的秋景。稻田已经收割,只剩下枯黄的稻茬;河边的芦苇在风中摇曳,白色的芦花像雪一样飞舞;远处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幅淡墨山水画。 很美,但陆明舒无心欣赏。她的心中充满了不安和疑问——柳先生为什么不在听雨轩?为什么要让他们去寒山寺?寒山寺有什么在等着他们? 马车行驶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座山的轮廓。山不高,但树木茂密,山腰处隐约可见寺庙的飞檐翘角。 “那就是寒山寺。”车夫说,“山路不好走,马车只能到这里了。” 柳青付了车钱,扶着陆明舒下车。山脚下有一条石阶路,蜿蜒向上,消失在茂密的树林中。石阶很陡,上面长满了青苔,显然走的人不多。 “能行吗?”柳青问。 陆明舒点点头。都已经到这里了,无论如何都要上去。 两人开始爬山。石阶确实很难走,陆明舒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息。柳青扶着她,走得很慢,但很稳。 爬到半山腰时,陆明舒已经脸色苍白,冷汗直冒。伤口肯定又裂开了,她能感觉到血在往外渗。但她没有说,只是咬牙坚持着。 “休息一下吧。”柳青说。 他们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从这里可以俯瞰苏州城,白墙黑瓦的城池像棋盘一样铺展在平原上,河道如银带般穿城而过,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很美,对吧?”柳青说。 陆明舒点点头。但她知道,这美丽的表象下,隐藏着多少暗流和阴谋。 休息了一会儿,两人继续往上爬。又走了约莫一刻钟,终于看到了寒山寺的山门。山门很古朴,匾额上的字已经有些模糊,但还能辨认出“寒山寺”三个字。 寺门虚掩着。柳青推开门,里面是一个不大的庭院,正中是一尊香炉,炉里的香早已燃尽,只剩下一炉冷灰。庭院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屋檐的铃铛发出的叮当声。 “有人吗?”柳青叫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 他们穿过庭院,来到大雄宝殿前。殿门敞开着,里面供奉着佛像,但香火冷清,显然很久没有香客来了。 “奇怪,”柳青皱眉,“寒山寺虽然偏僻,但也不该一个人都没有。” 陆明舒的心越来越沉。难道这又是一个空寺?难道他们又被耍了? 就在这时,殿后突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你们来了。” 两人同时转身,只见一个穿着灰色僧袍的老和尚从殿后走了出来。他看起来有七十多岁,面容枯瘦,但眼神很清澈,像山间的泉水。 “大师,”柳青上前一步,“我们是来找人的。请问,柳先生在这里吗?” 老和尚看着他们,目光在陆明舒身上停留了片刻:“柳先生不在这里。” 陆明舒的心一沉。又不在这里? “但是,”老和尚继续说,“他留了东西给你们。”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木盒,递给柳青:“柳先生说,如果有一个姓陆的姑娘来找他,就把这个交给她。” 陆明舒接过木盒。木盒很普通,没有任何装饰,但入手沉重。她打开盒盖,里面只有两样东西——一封信,和一枚玉佩。 玉佩她认识,正是父亲信中提到的那枚玉坠,雕着一朵梅花。她一直以为弄丢了,没想到在这里。 信是父亲陆远志的笔迹。她颤抖着手展开信纸,上面只有短短几行字: “明舒吾女:见字如面。当你看到这封信时,说明你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为父无能,不能护你周全,唯留此信,告知真相。十年前宫变,为父确实参与其中,但非为谋反,而为护驾。先帝密诏确有其事,但其中另有隐情。欲知详情,去京城,找一个人——影七。他是唯一知道全部真相的人。切记:勿信他人,勿露身份,凡事三思。父远志绝笔。” 影七!又是影七! 陆明舒的手颤抖起来。父亲让她去找影七?那个在陆沉舟房间里出现,那个可能是老者徒弟,那个神秘莫测的影七? “大师,”她抬头看向老和尚,“柳先生……他还说了什么吗?” 老和尚摇摇头:“柳先生只留下这个盒子,说交给该给的人,然后就离开了。至于去了哪里,老衲不知。” “那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三天前。”老和尚说,“走得很匆忙,像是……在躲避什么。” 三天前。那正是她从青石镇出发的时候。难道柳先生一直在关注她的行踪?难道他知道追兵会找到听雨轩,所以提前离开了? “大师,”柳青问,“柳先生走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常?” 老和尚想了想:“倒是有一件事……柳先生离开前,曾经在寺里见了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中年人,穿着普通的衣服,但气质不凡。他们在禅房里谈了半个时辰,然后那个人先走了。柳先生在禅房里坐了很久,最后才离开。”老和尚说,“老衲隐约听到他们的谈话,好像提到了‘京城’、‘宫变’、‘陆家’这些词。” 京城,宫变,陆家。又是这些。 陆明舒握紧了手中的信和玉佩。父亲让她去京城找影七,柳先生见过一个神秘人后匆忙离开,听雨轩空无一人,寒山寺只留下一盒一信……这一切都像一张巨大的网,而她正站在网的中央,却看不清网的全貌。 “谢谢大师。”她对老和尚说。 老和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老衲有一言相劝。” “大师请讲。” “红尘俗世,恩怨纷扰,皆是过眼云烟。”老和尚说,“执念太深,伤人伤己。有时候,放下才是解脱。” 陆明舒沉默了片刻,然后深深一礼:“多谢大师指点。但有些事,必须有人去做;有些真相,必须有人揭开;有些人,必须有人去救。这是责任,也是……赎罪。” 老和尚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悲悯:“既然如此,施主保重。前路艰险,望施主珍重。” 离开寒山寺时,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洒在山路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难走,陆明舒的体力已经耗尽,全靠柳青搀扶着才没有倒下。 “现在怎么办?”柳青问,“去京城?” 陆明舒看着手中的信,又看了看远处渐渐暗下来的苏州城,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疲惫和茫然。 去京城?那里是权力的中心,是阴谋的源头,也是危险最多的地方。以她现在的状态,能活着到达京城吗?就算到了,能找到影七吗?影七会告诉她真相吗? 但父亲在信中说,影七是唯一知道全部真相的人。如果她想救陆沉舟,如果想揭开十年前宫变的真相,就必须去京城,必须找到影七。 “去京城。”她最终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柳青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好,我送你去。” “不,”陆明舒摇头,“柳先生,你已经帮我太多了。接下来的路,我自己走。” “你自己?”柳青皱眉,“以你现在的状态,能走到京城吗?” “走不到也要走。”陆明舒说,“这是我的路,我的责任。柳先生,你还有自己的事要做,还有妹妹要找。不能再因为我耽误了。” 柳青沉默了。他看着陆明舒,看着这个一路逃亡、伤痕累累却始终不肯放弃的女子,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至少,”他最终说,“让我送你到下一个城镇,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准备些路上用的东西。” 这一次,陆明舒没有拒绝。她知道,这可能是柳青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两人下山,重新坐上马车,朝最近的城镇驶去。马车在暮色中前行,车窗外是江南的晚景——炊烟袅袅,渔舟唱晚,一派宁静祥和。 但陆明舒知道,这宁静之下,暗流汹涌。京城的路还很长,真相还很远,而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握紧了手中的信和玉佩,闭上眼睛。 父亲,等我。 陆沉舟,等我。 真相,等我。 我一定会到达京城,一定会找到影七,一定会揭开一切。 一定。 【生存时间倒计时:18天18小时33分47秒……】 倒计时无声跳动。而马车的车轮,正滚滚向前,朝着北方,朝着京城,朝着未知的命运。 只是她不知道,在寒山寺的屋顶上,一个黑衣人正静静地看着马车远去。他抬起手,一只信鸽落在他的手臂上。他将一张纸条塞进竹管,放飞了信鸽。 纸条上只有三个字: “目标北上。” ------------ 北上的路 暮色四合时,马车驶入了一座名叫“平江”的小镇。镇子不大,但因为是南北水路的交汇处,倒也热闹。沿河两岸挂着红灯笼,映得水面一片暖黄。码头边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船只,卸货的、装船的、叫卖的、讨价还价的,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汇成江南水乡特有的喧嚣。 柳青找了家不起眼的小客栈,要了两间相邻的房。安顿好后,他下楼买了些吃食和药品,又向掌柜打听北上京城的路线。 陆明舒在房间里,靠着床头坐着,手里握着父亲留下的那封信。纸已经有些发黄,墨迹也有些晕开,但每一个字都像刀刻一样印在她心里。 “影七……唯一知道全部真相的人……” 她喃喃自语,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在陆沉舟房间里出现的男人——冷峻的面容,眉上的疤痕,还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他是敌是友?父亲为什么会让她去找他?他真的会告诉她真相吗? 太多的疑问,没有答案。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必须去京城,必须找到影七。这不仅是为了陆沉舟,为了父亲的嘱托,也为了她自己——她需要知道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需要知道陆家在这场宫变中扮演了什么角色,需要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房门被轻轻敲响,柳青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有一碗热腾腾的面,还有药和水。 “吃点东西,然后换药。”他将托盘放在桌上,“我刚才打听了一下,北上的路有三条:一条是走官道,最快,但关卡也多;一条是走水路,坐船沿运河北上,相对安全,但慢;还有一条是走山路,最难走,但最隐蔽。” 陆明舒端起面碗,小口吃着。面很简单,只是清汤挂面加了几片青菜,但对饿了一天的她来说,已经是美味。 “柳先生觉得该走哪条?”她问。 柳青在她对面坐下,沉吟片刻:“以你现在的状态,走山路不现实。走官道太危险,追兵肯定在各个关卡都设了埋伏。最好的选择是水路——坐船北上,混在客商和旅客中,不容易被发现。” “那就走水路。”陆明舒说。 “但水路也有问题,”柳青皱眉,“现在是深秋,北方已经开始结冰,运河有些河段可能已经封航。而且水路慢,从苏州到京城,顺利的话也要大半个月。你的伤……” “我的伤没事。”陆明舒打断他,“只要能到京城,多久都行。” 柳青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好,那我明天去码头打听,看看有没有北上的船。” 他顿了顿,又说:“还有一件事……陆姑娘,你真的不需要我陪你一起去京城吗?” 陆明舒放下碗,认真地看着他:“柳先生,你已经帮我太多了。从青石镇到苏州,一路照顾我,救我,现在还帮我安排北上的路。这份恩情,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但接下来的路,必须我自己走。” “为什么?”柳青问,“多一个人,多一份照应。” “因为这是我的事,我的责任。”陆明舒低声说,“而且……这一路你也看到了,追兵不会放过我。跟我在一起,太危险了。你已经失去了妹妹,不能再因为我而有什么意外。” 柳青沉默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因为常年行医采药而粗糙,但此刻却微微颤抖。 “小月……”他喃喃道,“如果当年有人能陪在她身边,也许她就不会……” “柳先生,”陆明舒轻声说,“你妹妹的事,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一切。” “不,”柳青摇头,“我没有。如果当年我坚持不让她去京城,如果我去京城找她时更努力一些,如果……可是没有如果。有些事,一旦错过,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自责。陆明舒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柳青会这样帮她——这不只是因为她让他想起了妹妹,更因为在她身上,他看到了一个弥补遗憾的机会。帮了她,就像是在帮当年的小月,就像是在弥补自己当年的无能为力。 “柳先生,”她说,“你妹妹一定不希望你一直活在自责中。她一定希望你能好好的,能继续行医救人,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 柳青抬起头,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泪光。他深吸一口气,勉强笑了笑:“你说得对。小月她……一直是个善良的姑娘,她不会希望我这样。”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夜色中的小镇。灯火点点,倒映在河水中,像散落的星星。 “陆姑娘,”他突然说,“有件事,我想应该告诉你。” “什么事?” “关于柳先生——我叔叔。”柳青转过身,看着她,“他在信里让你去找影七,但你知道影七是什么人吗?” 陆明舒摇摇头:“我只知道他曾经是影卫,是老者的徒弟,现在……不知道在为谁做事。” “影卫是皇室秘密培养的死士,直接听命于皇帝。”柳青缓缓道,“十年前那场宫变,影卫内部发生了分裂。一部分人忠于先帝,保护密诏;另一部分人投靠了三皇子。而影七……据说是唯一一个从始至终保持中立的人。” “中立?” “对,他既没有参与保护密诏,也没有参与三皇子的叛乱。”柳青说,“宫变后,新帝即位,清洗了影卫中所有参与叛乱的人,但也对那些保持中立的人心存疑虑。影七因此被边缘化,虽然没有被杀,但也不再受重用。” 陆明舒心中一动。如果影七真的保持中立,那他会不会真的知道全部真相?会不会真的能告诉她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问题在于,”柳青继续说,“影七这个人很神秘,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和行踪。就连影卫内部,也很少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你要在京城找到他,无异于大海捞针。” “父亲让我去找他,一定有他的道理。”陆明舒握紧手中的信,“而且……我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柳青看着她坚定的眼神,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决定了,我会帮你安排船只和路引。但你要记住,到了京城之后,万事小心。那里是权力的中心,到处是眼睛和耳朵。一步走错,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我明白。”陆明舒点头。 柳青离开后,陆明舒重新躺下。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心。北上的路还很长,京城更是龙潭虎穴。她能活着到达吗?能找到影七吗?能揭开真相吗? 一个个问题在脑海中盘旋,让她难以入眠。直到后半夜,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第二天清晨,柳青很早就出门了。陆明舒在房间里等,一边等一边收拾东西。她的东西很少:几件换洗的衣服,一点碎银,父亲的信和玉佩,还有柳青给的金疮药和那枚青玉玉佩。 快到中午时,柳青回来了,脸色有些凝重。 “怎么了?”陆明舒问。 “码头上确实有北上的船,但……”柳青犹豫了一下,“但我听说,最近运河上不太平。有消息说,朝廷在严查北上的船只,好像在找什么人。” 陆明舒的心一沉。严查船只?是在找她吗? “不过,”柳青继续说,“我找到了一个船老大,姓陈,专门跑苏州到京城的货运。他说可以带你一程,但只能躲在货舱里,不能露面。而且……他要价很高。” “多少钱?” “五十两。”柳青说,“而且只到通州,不进京城。到了通州后,你得自己想办法进城。” 五十两。陆明舒摸了摸怀里的银票,山鹰给的二百两,一路上已经用了一些,剩下的应该还够。但问题是,这个陈老大可靠吗?会不会是陷阱? “柳先生觉得这个陈老大可信吗?”她问。 “我打听过了,”柳青说,“陈老大在运河上跑了十几年,口碑还不错。他肯带你,主要是看钱的面子。而且他也说了,如果被查到,他会说你是他远房亲戚,生病了要去京城看病。” 听起来还算可靠。但陆明舒知道,在这种时候,谁都不能完全相信。 “船什么时候出发?”她问。 “明天一早。”柳青说,“如果你决定走,我现在就去交定金。” 陆明舒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走。” 她现在没有选择。走水路虽然有风险,但总比走官道安全一些。而且躲在货舱里,至少不容易被发现。 柳青去交了定金,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张粗糙的船票和一份路引。 “这是陈老大给的路引,”他将路引递给陆明舒,“上面的名字是‘陈秀英’,说是他侄女。你记住这个身份,如果有人问,就这么说。” 陆明舒接过路引,上面果然写着“陈秀英,年十八,苏州人士,往京城探亲治病”。 “谢谢你,柳先生。”她真诚地说。 柳青摆摆手:“别说这些了。今晚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我来接你去码头。” 这一夜,陆明舒依旧没有睡好。一想到明天就要北上,就要去京城,她的心就乱成一团。对未知的恐惧,对真相的渴望,对陆沉舟的牵挂,还有对柳青的不舍,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辗转难眠。 天快亮时,她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但刚睡着没多久,就被敲门声惊醒。 是柳青。他背着一个小包裹,站在门口:“该出发了。” 陆明舒迅速收拾好东西,跟着柳青下楼。客栈的掌柜还在睡觉,大堂里空无一人。他们轻手轻脚地出了门,走进黎明前最黑暗的街道。 平江镇的清晨很安静,只有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在远处回荡。两人沿着河边的小路走,很快来到了码头。 码头上已经有人在忙碌了。船工们正在装卸货物,吆喝声、水声、货物碰撞声混杂在一起。柳青带着陆明舒来到一艘中等大小的货船前,船上挂着一面旗,上面写着一个“陈”字。 一个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的中年汉子正在船头指挥,看到柳青,他走了过来。 “柳大夫,来了?”陈老大声音粗犷,眼神锐利地打量着陆明舒,“这就是你侄女?” “是,”柳青点头,“路上就拜托陈老大了。” “钱都收了,自然会照应。”陈老大说着,对陆明舒一扬下巴,“跟我来。” 他带着陆明舒下了货舱。货舱里堆满了货物,散发着一股混合着茶叶、丝绸和药材的气味。角落里有一小块空地,铺着干草和一床薄被。 “你就待在这里,”陈老大说,“吃饭的时候我会让人送来。记住,没事不要上来,更不要让人看见你。要是被查到,我们都得倒霉。” “我明白。”陆明舒说。 陈老大点点头,又对柳青说:“柳大夫放心,我陈老大在运河上跑了十几年,知道轻重。” 柳青从怀中掏出一小袋银子递给陈老大:“这是一点心意,路上多照顾些。” 陈老大掂了掂钱袋,咧嘴笑了:“好说好说。” 他转身上了甲板。货舱里只剩下陆明舒和柳青。 “陆姑娘,”柳青看着她,眼中满是不舍和担忧,“这一路,千万小心。到了京城,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如果找不到影七,或者情况不对,就立刻离开,不要犹豫。” “我知道。”陆明舒点头,“柳先生,你也保重。希望你能找到妹妹,或者……至少找到平静。” 柳青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一种释然:“也许我已经找到了。” 他顿了顿,又说:“还有一件事……陆姑娘,如果你在京城见到了我叔叔,帮我带句话。” “什么话?” “告诉他,”柳青低声说,“小月的事,我不怪他了。让他……好好活着。” 陆明舒一愣。柳青不怪柳先生?难道小月的事和柳先生有关? 但她没有时间细问,因为陈老大已经在上面喊了:“柳大夫,船要开了!” 柳青最后看了陆明舒一眼,转身爬上舷梯。陆明舒跟到舱口,看着他下了船,站在码头上,朝她挥手。 船缓缓离开码头,驶入河道。陆明舒站在舱口,看着柳青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晨雾中。这个萍水相逢的游方郎中,给了她太多的帮助和温暖。而这一别,也许就是永别。 她退回货舱,在干草上坐下。船身轻轻摇晃,货舱里很暗,只有从舱口透进的一点微光。她能听到上面船工的吆喝声和水声,能感觉到船在缓缓前行。 北上的路,开始了。 船在运河上航行了三天。这三天里,陆明舒几乎都待在货舱里,只有晚上才会悄悄上去透透气。陈老大说话算话,每天按时送来饭菜和水,虽然简单,但还能吃饱。 她的伤口在慢慢愈合。柳青给的金疮药效果很好,加上这几天静养,手臂上的红肿已经基本消退,伤口也开始结痂。虽然还不能用力,但至少不再持续疼痛。 第四天傍晚,船在一个码头停靠补给。陆明舒听到上面传来嘈杂的人声,还有官兵的吆喝声。 “查船!所有人都下来!” 她的心一紧。果然,追兵在各个码头都设了关卡。 她迅速缩回货舱最里面的角落,用货物挡住身体。上面传来脚步声和翻找声,官兵正在搜查。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紧紧握着短刃,准备随时拼命。 搜查持续了约莫一刻钟。她听到陈老大在和官兵说话: “军爷,我这船上都是货物,哪有什么逃犯啊。” “少废话!上面有令,所有北上的船只都要严查!叫你的人都下来!” “是是是,我这就叫。”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朝货舱走来。陆明舒屏住呼吸,身体绷得紧紧的。 舱口被打开,一个官兵举着火把往下照了照。火光在货舱里晃动,照过一堆堆货物,最后停在她藏身的角落。 陆明舒的心跳几乎停止。她被发现了? 但火把的光只是在那里停留了一瞬,就移开了。官兵嘟囔了一句:“下面都是货,没人。” 另一个声音说:“走吧,去下一艘。” 脚步声远去,舱口重新被关上。陆明舒瘫在角落里,浑身冷汗。她得救了,但刚才那一瞬间的恐惧,让她至今心有余悸。 过了一会儿,陈老大下来了,手里端着一碗饭。 “刚才吓到了吧?”他将饭递给她,“没事了,他们走了。” “谢谢陈老大。”陆明舒接过饭,手还在微微颤抖。 陈老大在她对面坐下,点起一袋旱烟:“姑娘,老陈我跑船十几年,见过的人多了。我看得出来,你不是普通人。那些官兵找的,恐怕就是你吧?” 陆明舒沉默着,没有回答。 陈老大也不在意,继续抽烟:“我不管你是谁,也不管你犯了什么事。我收了钱,就会把你平安送到通州。但到了通州之后,咱们就两清了。以后是福是祸,都跟我没关系。” “我明白。”陆明舒低声说,“谢谢陈老大。” 陈老大摆摆手:“不用谢。这世道,谁都不容易。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就当积德了。” 他站起身,正要上去,突然又停下,回头说:“对了,刚才我听那些官兵说,他们不仅在水路上设了卡,陆路上也加强了盘查。好像是在找一个从江南北上的年轻女子,说是……永定侯府逃走的丫鬟。” 永定侯府的丫鬟。这个身份,倒是符合她现在的处境。但陆明舒知道,追捕她的人,绝不只是因为她是个逃走的丫鬟。 “他们还说了什么吗?”她问。 陈老大想了想:“好像还说,京城那边也戒严了,进出都要严查。说是宫里丢了什么东西,很重要。” 宫里丢了东西?陆明舒心中一动。难道是铁盒里的密诏和影卫令?难道那些东西已经被发现了? “好了,你慢慢吃,我上去了。”陈老大说完,爬上了舷梯。 陆明舒端着饭碗,却一点胃口都没有。京城戒严,进出都要严查,那她到了通州之后,怎么进城?就算进了城,又怎么找到影七? 一个个问题像山一样压下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但她不能退缩。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没有退路。 船继续北上。越往北走,天气越冷。货舱里没有取暖的东西,夜里冷得像冰窖。陆明舒只能裹紧薄被,蜷缩在干草上,靠体温取暖。 第七天,船进入了山东地界。运河两岸的景色开始变化——江南的水乡风光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北方的平原和丘陵。树木变得稀疏,河水也变得浑浊。 陆明舒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至少可以自由活动了。她有时会趁夜里没人时上甲板透透气,看看星空,听听水声。北方的星空似乎比江南的更清晰,更冷冽,像撒了一把碎冰在深蓝的天鹅绒上。 第十天,船在一个大码头停靠。陈老大下来告诉她:“到德州了。这里是南北运河的重要枢纽,要停一天装货。你不要上去,现在查得严。” 陆明舒点点头。她已经习惯了货舱里的生活,虽然闷,但安全。 但这一天的停靠,却发生了意外。 中午时分,上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声: “走水了!码头走水了!” “快救火!” 陆明舒听到外面一片混乱,有跑动声,有泼水声,还有人们的惊叫声。她爬到舱口,小心地往外看——只见码头上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好几艘船都着火了,包括他们旁边的那艘。 火势正在蔓延。如果烧到他们这艘船,她就完了。 她正要爬上去,突然听到陈老大的声音:“都别慌!把船开出去!离开码头!” 船开始移动,缓缓驶离着火的码头。陆明舒松了口气,退回货舱。但就在这时,她听到上面传来打斗声! “你们是什么人?!” “少废话!把人交出来!” 是追兵!他们趁着火灾的混乱上船了! 陆明舒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握紧短刃,躲在货物后面,眼睛死死盯着舱口。 打斗声越来越激烈,有惨叫声,有落水声。突然,舱口被打开,一个人滚了下来——是陈老大!他浑身是血,胸口插着一把刀。 “姑……姑娘……”他挣扎着说,“快……快走……” 说完,他就断气了。 陆明舒的眼睛红了。陈老大虽然只是个拿钱办事的船老大,但这些天对她还算照顾,现在却因她而死。 上面传来脚步声,追兵要下来了。 她没有选择,只能拼命。她握紧短刃,准备迎接最后的战斗。 但就在第一个追兵下来时,船身突然剧烈摇晃——船撞上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外面传来更大的呼喊声: “官船!是官船!” “所有人放下武器!” 官船?难道是来救她的? 陆明舒不知道。她只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趁那个追兵站稳,猛地冲上去,短刃直刺他咽喉! 追兵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难,勉强躲开,但手臂还是被划了一道。他怒吼一声,挥刀砍来。陆明舒侧身躲过,一脚踢在他小腿上,将他踢倒在地,然后补上一刀。 解决了一个,但上面还有更多。她正要上去,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住手!” 那声音……是柳青?! 陆明舒愣住了。柳青怎么会在这里? 她爬上舷梯,小心地探出头。甲板上,柳青正站在一群官兵前面,而那几个追兵已经被制服,按在地上。 “柳先生!”陆明舒惊呼。 柳青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惊喜,但更多的是担忧:“陆姑娘,你没事吧?” “我没事,但陈老大他……” 柳青看向货舱口陈老大的尸体,眼中闪过一丝痛惜:“我来晚了。” “柳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陆明舒问。 “我放心不下你,”柳青说,“所以雇了船一路跟着。刚才看到码头着火,就知道要出事,所以请当地官府派官船来救援。” 原来如此。陆明舒心中一暖,但更多的是愧疚——她又连累了别人。 “这些人,”柳青指着那些追兵,“是周显派来的。他们一直在运河上搜查,就等着你出现。” 周显。果然是他。 “柳先生,”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过来,“这些人怎么处理?” “押下去,严加审问。”柳青说,“至于这位姑娘……”他看向陆明舒,“她是我侄女,路上遇到了劫匪,多亏陈老大相救。现在陈老大不幸遇难,我会带她继续北上。” 军官看了看陆明舒,又看了看柳青,似乎有些怀疑,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既然是柳大夫的侄女,那就没问题了。柳大夫在德州救过不少人,我们都信得过你。” 原来柳青在德州有恩于人。难怪他能请动官府。 追兵被押走了,官船也开始返航。柳青扶着陆明舒上了官船,安排她在船舱里休息。 “你的伤,”他检查了一下,“还好,没有大碍。” “柳先生,”陆明舒看着他,“你没必要这样的。我说过,这是我的路,我的责任。” “我知道。”柳青平静地说,“但我不能看着你一个人去送死。而且……我也有事要去京城。” “什么事?” 柳青沉默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我收到了叔叔的信。他说……他在京城等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我。关于小月的事。” 陆明舒一怔。柳先生去了京城?还在京城等柳青? “所以,”柳青看着她,“我们同路。这次,你不能拒绝我了。” 陆明舒看着他那双坚定的眼睛,最终点了点头:“好,我们同路。” 官船在运河上航行,比货船快得多,也稳得多。柳青在船上很受尊敬,官兵们对他都很客气。陆明舒则以他侄女的身份待在船舱里,虽然还是有些提心吊胆,但至少比在货舱里安全。 五天后,船到达了通州。 站在船头,看着前方那座巨大的城池轮廓,陆明舒的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 京城,终于到了。 而前方等待她的,是影七,是真相,是十年前那场宫变的最后谜底。 也是她这一路逃亡的终点,或者说,是另一场战斗的开始。 【生存时间倒计时:17天10小时15分33秒……】 倒计时无声跳动。而京城的城门,正在晨雾中缓缓打开。 ------------ 京城迷雾 京城的晨雾与江南不同,不似薄纱般轻柔,而是沉甸甸、灰蒙蒙的,像一床厚重的旧棉被,压在鳞次栉比的屋顶上,也压在每一个早起行人的心上。雾气中,通州码头的轮廓渐渐清晰——那是比苏州码头大上数倍的庞然大物,桅杆如林,船帆如云,人声鼎沸,车马喧嚣。 官船缓缓靠岸,铁索哗啦作响,跳板放下。柳青扶着陆明舒下船,踏上京畿之地的土地时,陆明舒的脚步有些虚浮——不是伤口未愈,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紧张。这里是权力的中心,是阴谋的源头,也是她这一路逃亡的终点。 码头上,官兵的盘查比江南严格数倍。每个下船的人都要被仔细查验路引,询问来处去向,稍有可疑便被带到一旁单独审问。队伍排得很长,人们低声抱怨着,却又不敢大声。 柳青将陆明舒护在身后,低声道:“别紧张,跟着我就好。” 轮到他们时,查验的官兵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目光在柳青和陆明舒身上扫过,语气生硬:“路引。” 柳青递上两份路引——那是他在德州时重新准备的,比陈老大给的更精致,也更难辨真假。官兵仔细看了看,又抬头打量陆明舒:“她是你什么人?” “侄女。”柳青平静地回答,“从苏州来京城看病。” “看病?”官兵眯起眼睛,“什么病?” “旧伤复发。”柳青说着,轻轻拉开陆明舒的袖口,露出已经结痂但依旧狰狞的伤口,“路上遇到了劫匪,受了伤,江南的郎中治不好,只好来京城求医。” 官兵看了看伤口,眉头皱起。那伤口确实不像假的,而且从愈合程度看,确实是旧伤。他又问:“在京有住处吗?” “有的。”柳青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条,“我叔叔在京城开医馆,这是地址。” 官兵接过纸条看了看,上面写着“西城仁心堂”几个字。他显然知道这个地方,脸色缓和了些:“柳大夫的亲戚?” “正是。”柳青点头,“仁心堂的柳大夫是我叔叔。” 官兵将路引和纸条还给他,挥挥手:“过去吧。不过记住了,京城最近戒严,没事别乱跑,晚上宵禁早,被抓到要蹲大牢的。” “多谢军爷提醒。”柳青拱拱手,扶着陆明舒过了关卡。 走出码头,眼前的景象让陆明舒微微一怔。京城的街道比江南宽阔数倍,青石板铺就的路面平整坚实,能容四辆马车并行。两旁店铺林立,招牌幌子五花八门,卖绸缎的、卖药材的、卖吃食的、卖杂货的,应有尽有。虽是清晨,街上已经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但在这热闹之下,陆明舒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街上有太多官兵巡逻,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行人。店铺的掌柜和小贩们说话都压低了声音,眼神中透着谨慎。就连街上的行人,也大多行色匆匆,少有江南那种悠闲自在的模样。 “京城……一直都是这样吗?”陆明舒低声问。 柳青摇摇头:“以前不是。我十几年前来过一次,那时虽然也戒备森严,但不像现在这样……风声鹤唳。”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看来,京城确实出了大事。” 两人沿着街道往西走。柳青对京城似乎很熟,七拐八绕,避开主要街道,专挑小巷走。陆明舒跟在他身后,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京城的建筑风格与江南截然不同——江南多白墙黑瓦,精巧雅致;京城则是灰墙青瓦,厚重肃穆。巷子也更窄更深,两边的院墙高耸,投下长长的阴影,即使是白天,也显得阴森森的。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柳青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巷口停下。巷子深处有一家医馆,门匾上写着“仁心堂”三个朴实的字。医馆不大,门面有些陈旧,但很干净。此时还没开门,门板上挂着“歇业”的木牌。 柳青上前敲门。等了许久,门才开了一条缝,一个睡眼惺忪的小学徒探出头来:“谁啊?还没开张呢。” “我找柳大夫。”柳青说,“我是他侄儿,柳青。” 小学徒愣了一下,揉了揉眼睛,仔细打量柳青,然后猛地睁大眼睛:“柳、柳先生?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他拉开门,将两人让进去,又迅速关上门,还上了闩。医馆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熟悉的草药味。小学徒点亮油灯,这才看清,他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瘦瘦小小的,看起来很机灵。 “柳大夫呢?”柳青问。 “师父他……”小学徒犹豫了一下,“师父三天前出门了,说是有要事,至今未归。” 柳青的眉头皱了起来:“三天未归?他说过去哪里吗?” “没说。”小学徒摇头,“只交代我好好看店,如果有人来找他,就说他出诊去了,归期不定。”他顿了顿,看着柳青,“柳先生,师父临走前倒是交代了一句,说如果有一个叫柳青的人来找他,就把这个交给他。” 他从柜台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柳青。 柳青接过信封,拆开,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东城帽儿胡同七号,李宅。” “这是什么地方?”陆明舒问。 柳青摇摇头:“不知道。我叔叔在京城的友人,我大多不认识。”他看向小学徒,“小豆子,我叔叔走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常?” 叫小豆子的小学徒想了想:“好像……是有点不对劲。师父那几天总是一个人待在药房里,不让任何人进去。有天晚上我起夜,听到他在药房里和人说话,但等我过去时,又没声音了。第二天师父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又像是一夜没睡。” 柳青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了解叔叔,柳先生是个很克制的人,轻易不会情绪外露。能让叔叔如此失态,一定是发生了大事。 “小豆子,”他说,“我和这位陆姑娘要在店里住几天,方便吗?” “方便方便!”小豆子连连点头,“后院还有两间空房,我这就去收拾。” 他提着油灯往后院去了。柳青和陆明舒在医馆前厅坐下,油灯的光晕在两人脸上跳跃。 “柳先生,”陆明舒低声说,“你叔叔他……” “他一定遇到了很棘手的事。”柳青看着手中的纸条,“而且这件事,很可能和你有关。” 陆明舒心中一紧:“为什么这么说?” “我叔叔在江南隐居十年,从不过问世事。这次突然回京城,又突然留下这个地址……”柳青分析道,“唯一的解释是,京城发生了必须他出面的事。而能让他在意的,无非两件——十年前那场宫变,和你父亲的托付。” 他顿了顿,继续说:“而且他特意交代,如果我来了,就把这个地址给我。说明他知道我会来,也知道我会带着你。” 陆明舒沉默了。柳青的分析有道理,但这样一来,事情就更复杂了。柳先生知道她会来京城,还留下了地址,这说明什么?说明一切都在某些人的预料之中?说明她这一路逃亡,其实从未脱离掌控? 这种想法让她不寒而栗。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她问,“去这个地址吗?” 柳青沉吟片刻:“去,但要做好准备。我叔叔既然用这种方式留信,说明这个地址可能不安全,也可能……是个陷阱。” “陷阱?” “十年前那场宫变牵扯太多,很多人希望当年的秘密永远埋藏。”柳青缓缓道,“如果有人知道你在查这件事,很可能会设下陷阱,引你上钩。” 陆明舒握紧了手中的短刃。这一路走来,她已经经历了太多陷阱和追杀,但这一次,是在京城,在天子脚下。如果真的是陷阱,那将是最大的危险。 “但我们必须去。”她最终说,“这是唯一的线索。” 柳青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也有一丝担忧:“好,那我们就去。不过要等晚上,白天太显眼了。” 小豆子收拾好了房间,两人安顿下来。陆明舒的房间在后院最里面,很小,但很干净。她躺在床上,虽然疲惫,却睡不着。京城的喧嚣透过院墙传来,隐约可闻,但那喧嚣之下,是一种更深沉的、令人不安的寂静。 她想起父亲信中的话:“影七是唯一知道全部真相的人。”可现在,影七在哪里?怎么找?京城这么大,人海茫茫,找一个神秘莫测的影卫,无异于大海捞针。 还有陆沉舟。他现在怎么样了?还在永定侯府吗?还是被周显关押在别处?他的毒解了吗? 一个个问题在脑海中盘旋,让她心烦意乱。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思考接下来的计划。 首先要找到影七。但怎么找?父亲只给了名字,没有给任何线索。也许柳先生知道?或者那个地址能提供线索? 其次要打听陆沉舟的消息。但她在京城人生地不熟,贸然打听永定侯府的事,很容易引起怀疑。 最后要弄清楚十年前宫变的真相。这需要找到影七,也需要找到柳先生,还需要……勇气,面对真相的勇气。 她突然想起了铁盒里的那些东西——密诏、影卫令、周擎的信件。那些东西现在在哪里?被老者拿走了?还是被影七找到了?如果那些东西落入不该落入的人手中,会发生什么? 越想越乱,越想越怕。陆明舒坐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后院很小,种着几株草药,已经枯萎了。院墙很高,墙头插着碎瓷片,防止攀爬。这是一个安全的庇护所,但也是一个牢笼。 傍晚时分,柳青来敲门,手里端着饭菜。 “吃点东西,”他说,“晚上要出去,需要体力。” 饭菜很简单,一荤一素一汤,但味道不错。陆明舒吃得很快,她确实需要体力。 “我刚才出去打听了,”柳青一边吃饭一边说,“京城现在确实风声很紧。听说宫里丢了重要东西,皇上震怒,下令全城搜查。而且……永定侯府被封了。” 陆明舒的手一抖,筷子掉在桌上:“封了?为什么?” “说是世子陆沉舟勾结逆党,意图不轨。”柳青压低声音,“侯府上下都被拘禁,等待审讯。” 陆沉舟勾结逆党?陆明舒的心沉到了谷底。这显然是诬陷,是周显的阴谋。但皇上会相信吗?朝中大臣会相信吗? “那陆沉舟呢?”她急切地问,“他在哪里?” “不知道。”柳青摇头,“有人说他被关在刑部大牢,有人说他被秘密押往别处,也有人说……他已经死了。” “不可能!”陆明舒猛地站起来,“他不会死的!” 柳青按住她的肩膀,示意她冷静:“现在消息混乱,真假难辨。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周显已经动手了,而且动作很快,很狠。” 陆明舒跌坐回椅子上,浑身发冷。周显动手了,陆沉舟危在旦夕。她必须尽快找到影七,找到真相,才能救他。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她问,声音有些颤抖。 “再等一个时辰。”柳青说,“等宵禁开始,街上人少了再走。京城宵禁很严,但有医馆的令牌,可以通行。”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陆明舒在房间里踱步,心乱如麻。柳青则在准备东西——夜行衣、匕首、迷药、还有几枚信号弹。 “这些都是我叔叔留下的,”他说,“他好像料到会用上。” 这更证实了柳青的猜测——柳先生知道他们会来,也知道他们会面临危险。 终于,宵禁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京城渐渐安静下来,街上不再有行人,只有巡逻官兵的脚步声和呵斥声偶尔响起。 柳青和陆明舒换上夜行衣,从小豆子那里拿了医馆的令牌,悄悄从后门离开。巷子里很暗,只有远处路口挂着的灯笼投下微弱的光。两人贴着墙根走,避开巡逻的队伍。 东城帽儿胡同在城东,距离西城有一段距离。两人不敢走大路,只能穿小巷,翻墙头,像两只夜行的猫。陆明舒的伤还没完全好,翻墙时很吃力,但咬牙坚持着。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了帽儿胡同的牌子。胡同很窄,两旁是低矮的民房,大多已经熄灯,只有几户还亮着微弱的灯光。 七号在胡同最深处。那是一座普通的民宅,黑漆木门紧闭,门楣上挂着一盏破旧的灯笼,里面没有点灯。 柳青示意陆明舒躲在阴影里,自己上前敲门。敲了三下,停顿,又敲两下——这是约定的暗号。 门内没有任何动静。 柳青又敲了一遍,还是没反应。他试着推了推门,门竟然没锁,轻轻一推就开了。 门内是一个小小的庭院,空荡荡的,只有一口枯井和几丛枯草。正屋的门虚掩着,里面黑漆漆的,没有任何声音。 不对劲。 柳青拔出匕首,示意陆明舒跟上。两人小心翼翼地走进庭院,来到正屋前。柳青轻轻推开门,里面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借着月光,他们看到屋里的景象——地上躺着三具尸体,都是普通百姓打扮,但致命伤都在咽喉,一刀毙命。血已经凝固了,显然死了有一段时间了。 陆明舒捂住嘴,强忍住呕吐的冲动。她见过死人,但这样近距离看到三具尸体,还是让她胃里翻腾。 柳青的脸色也很凝重。他检查了一下尸体,低声说:“死了至少一天。都是普通百姓,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那柳先生……”陆明舒的心提了起来。 柳青摇摇头,开始在屋里搜查。屋里很简陋,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一个土炕。桌上有一盏油灯,灯油已经燃尽。他在炕上摸索着,突然手指触到一个凹陷。 “这里有暗格。”他说。 他用力一按,炕板移开,露出一个洞口。洞里有一个油纸包。柳青取出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封信和一枚令牌。 信是柳先生的笔迹: “青儿,见此信时,我已不在京城。十年前旧事重提,牵涉太广,我已被人盯上。若你带陆姑娘来此,说明你们已到京城。记住:勿再查宫变之事,勿再找影七,速离京城,隐姓埋名,方可保命。令牌可助你们出城,往北走,莫回头。叔字。” 令牌是铜制的,上面刻着一个“柳”字,背面是一串数字。 柳青的手微微颤抖。叔叔果然遇到了危险,而且危险到必须立刻离开京城的地步。 “柳先生他……”陆明舒轻声问。 “他走了。”柳青将信和令牌收好,“让我们也立刻离开。” “可是影七……” “叔叔让我们别找了。”柳青看着她,“他说得很清楚,再查下去,会没命的。” 陆明舒沉默了。柳先生的话有道理,京城现在太危险,继续查下去,确实可能没命。但她能走吗?陆沉舟还在危险中,真相还没揭开,父亲的信还在怀里…… “我不能走。”她最终说,“陆沉舟还在等我,真相还在等我。柳先生,谢谢你一路照顾,但接下来的路,我必须自己走。” 柳青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痛惜,但也有一丝理解。他知道,陆明舒和他一样,都有放不下的执念。他放不下妹妹的下落,她放不下陆沉舟的生死和家族的真相。 “如果你坚持要留下,”他说,“那我陪你。” “不……” “别说了。”柳青打断她,“我叔叔让我带你离开,但我了解他。如果他真的希望我们走,就不会留下令牌。他留下令牌,说明他知道我们可能不会听他的,所以给我们留了后路。” 他顿了顿,继续说:“而且,我也有事要弄清楚。我叔叔为什么突然离开?他在躲谁?十年前的事,到底还有什么秘密?” 陆明舒看着他坚定的眼神,最终点了点头:“好,那我们留下。但下一步怎么办?柳先生让我们别找影七,那我们找谁?” 柳青沉思片刻:“也许……我们该换个思路。不直接找影七,而是找可能知道影七下落的人。” “谁?” “宫变时,影卫中还有其他人活下来。”柳青说,“我叔叔可能认识其中一些人。我们可以从他留下的东西里找线索。” 两人重新搜查屋子,但除了那封信和令牌,再没找到其他有价值的东西。就在他们准备离开时,陆明舒突然注意到墙上有一些划痕。 那是一些很浅的划痕,像是用指甲刻的,组成一个奇怪的图案——三个圈,中间一个点。 “这是什么?”她问。 柳青凑近看了看,脸色突然一变:“这是影卫的暗号。三个圈代表危险,中间的点代表……陷阱。” 陷阱?这屋子是陷阱? 两人同时反应过来,但已经晚了。屋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很多人的脚步声,迅速将屋子包围。 “里面的人听着!”一个粗犷的声音喊道,“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出来投降!” 柳青和陆明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绝望。他们中计了。这个地址不是柳先生留的,而是别人设下的陷阱,等他们自投罗网。 “从后窗走。”柳青低声说。 但后窗外也传来了脚步声。他们被彻底包围了。 门被一脚踹开,火光涌了进来。十几个官兵冲进屋子,刀剑出鞘,将两人团团围住。为首的军官走进来,目光冷冷地扫过他们,最后定格在陆明舒脸上。 “陆明舒,”他咧嘴一笑,“等你很久了。” 陆明舒的心沉到了谷底。他们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会来,这一切都是早就设计好的陷阱。 “带走!”军官一挥手。 官兵上前,就要抓人。柳青突然动了,他手中的匕首划过一道寒光,逼退了最近的两人,然后拉着陆明舒就往窗外冲! 但窗外也有官兵,一刀砍来。柳青侧身躲过,同时一脚踢在那人手腕上,刀脱手飞出。但更多的官兵涌了上来。 打斗瞬间爆发。柳青的武功不错,但双拳难敌四手,很快就被逼得步步后退。陆明舒也拔出短刃,但她伤还没好,动作慢了半拍,手臂被划了一刀。 “别管我!你快走!”柳青喊道。 “不行!”陆明舒咬牙坚持。 就在这时,屋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瓦片碎裂,一个人影从天而降,手中长刀挥舞,瞬间砍倒了三个官兵! 那人身穿黑衣,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眼睛。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刀法狠辣,每一刀都直奔要害,眨眼间就放倒了七八个官兵。 军官大惊:“什么人?!” 黑衣人没有回答,只是继续砍杀。官兵们被他杀得措手不及,阵型大乱。柳青趁机拉着陆明舒,朝门口冲去。 “拦住他们!”军官怒吼。 但黑衣人的刀已经到了他面前。军官慌忙举刀格挡,但黑衣人的力量太大,震得他虎口发麻,刀脱手飞出。下一瞬,刀锋已经架在了他脖子上。 “让他们走。”黑衣人的声音沙哑低沉。 军官脸色苍白,颤抖着说:“放、放他们走!” 官兵们让开一条路。柳青和陆明舒冲出屋子,跑进胡同。黑衣人押着军官退到门口,然后一把推开军官,转身也冲进了胡同。 三人一路狂奔,穿过几条小巷,终于甩掉了追兵。在一个废弃的院子里,他们停了下来,大口喘息。 “多谢侠士相救。”柳青对黑衣人说,“敢问尊姓大名?” 黑衣人没有回答,只是看着陆明舒。他的眼神很复杂,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犹豫什么。 陆明舒也在看他。虽然蒙着面,但那双眼睛……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黑衣人突然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你不该来京城。” “我必须来。”陆明舒说。 “为了陆沉舟?” 陆明舒心中一惊:“你怎么知道?” 黑衣人沉默了片刻,缓缓摘下蒙面巾。月光下,露出一张陆明舒熟悉又陌生的脸——冷峻的面容,左眉上一道浅浅的疤痕。 是影七! 陆明舒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她一路寻找的影七,竟然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是你……”她喃喃道。 影七点点头:“是我。你父亲让我等你。” 父亲?陆明舒的心跳加速:“你认识我父亲?” “十年前,我是你父亲的护卫。”影七的声音很平静,但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宫变那夜,我本该保护他,但我迟了一步。等我赶到时,他已经……” 他没有说下去,但陆明舒明白了。父亲死时,影七在场。 “那你为什么……” “为什么这些年不出现?”影七苦笑,“因为我也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候,等一个能揭开真相的机会,也等……你长大。” 他看着陆明舒,眼神复杂:“你父亲死前,把你托付给我。他说,如果有一天你来找我,说明你已经准备好了。准备好面对真相,面对危险,也面对……你的身世。” “我的身世?”陆明舒愣住了,“什么意思?” 影七没有立刻回答。他看了看柳青,又看了看四周:“这里不安全,跟我来。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那里有你们想要的答案。” 他转身朝巷子深处走去。柳青和陆明舒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夜色中,三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京城的迷雾里。而前方的路,依旧充满未知和危险。 但至少,影七找到了。 真相,也更近了一步。 【生存时间倒计时:17天02小时47分18秒……】 倒计时无声跳动。而京城的夜,深得不见底,也冷得刺骨。 ------------ 身世之谜 废弃的院子在京城的东南角,这里曾经是某个小官吏的私宅,后来家道中落,宅子也就荒废了。院子不大,杂草丛生,房屋的窗棂破损,门板歪斜,在月色下像一张张空洞的嘴。影七带着陆明舒和柳青穿过荒草丛生的庭院,来到后院一处看似普通的柴房前。 他移开堆在墙角的几捆枯柴,露出一块松动的地砖。用力一按,地砖下沉,旁边的墙壁悄无声息地滑开一道缝隙——竟是一道暗门。 “进去。”影七低声说,率先侧身钻了进去。 陆明舒和柳青对视一眼,也跟着进去。暗门在身后合拢,发出轻微的“咔嗒”声。里面是一条向下的石阶,很窄,仅容一人通过。影七点燃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在狭窄的通道里摇曳,照亮了湿滑的石壁和脚下蔓延的青苔。 石阶很长,向下走了约莫三四十级,才来到一处相对开阔的空间。这是一个地下密室,大约两丈见方,墙壁用青砖砌成,地面铺着石板。密室里陈设简单:一张石桌,几把石凳,一个简陋的木床,墙角堆着几个木箱。空气中有股陈腐的霉味,混合着泥土和铁锈的气味。 “这里很安全。”影七将油灯放在石桌上,“至少暂时是。” 他转身看向陆明舒,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很久,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回忆什么。那眼神太复杂,有痛惜,有愧疚,还有一种陆明舒看不懂的深沉情绪。 “你刚才说,”陆明舒打破了沉默,“我的身世……是什么意思?” 影七没有立刻回答。他在石凳上坐下,示意陆明舒和柳青也坐。油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那道眉上的疤痕在光影中显得格外狰狞。 “十年前,宫变那夜,”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在讲述一个尘封已久的噩梦,“我奉你父亲陆远志之命,护送一个人出宫。” “谁?”陆明舒问。 “一个刚出生的女婴。”影七看着她的眼睛,“那就是你。” 陆明舒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柳青也愣住了:“等等……你是说,陆姑娘不是陆远志的亲生女儿?” “是,也不是。”影七的声音很平静,但那双紧握成拳的手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陆远志确实是你的父亲,但你的母亲……不是他的妻子。” 密室里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陆明舒感到一阵眩晕,她扶住石桌,努力让自己站稳。 “我的母亲……是谁?”她的声音在颤抖。 影七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你的母亲,是宫里的一个宫女,名叫月娘。” 月娘……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陆明舒脑海中的迷雾。她想起了山鹰的妹妹小月,想起了柳青的妹妹柳月,都叫“月”。是巧合吗?还是…… “月娘是长春宫的宫女,”影七继续说,“但她不是普通的宫女。她是……三皇子的心腹,也是三皇子安排在长春宫的眼线。” 三皇子!陆明舒的手紧紧抓住了桌沿,指甲嵌进木头里。又是三皇子,十年前宫变的主角,一切悲剧的源头。 “宫变前三个月,月娘发现自己有了身孕。”影七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密室里却异常清晰,“孩子的父亲是陆远志。他们在一次宫宴上相识,后来……有了感情。” 陆明舒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父亲和三皇子的眼线有私情,还有了孩子?这在宫廷里是死罪! “这件事很快被三皇子知道了。”影七的声音变得冰冷,“他没有惩罚月娘,反而以此要挟陆远志——要么投靠他,参与宫变;要么他和月娘的事就会被揭发,陆家满门抄斩。” 原来如此。原来父亲成为三皇子的幕僚,不是自愿的,而是被逼的。陆明舒的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对父亲的同情,有对三皇子的痛恨,也有对自己身世的茫然。 “陆远志选择了第三条路。”影七说,“他表面上投靠了三皇子,暗中却在搜集三皇子谋反的证据,准备在关键时刻反戈一击。同时,他也在想办法保护月娘和你。” “宫变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柳青忍不住问。 影七沉默了。他看着油灯跳动的火焰,眼神变得遥远,仿佛穿越时光回到了那个血腥的夜晚。 “那夜,三皇子举兵逼宫。”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陆远志按照计划,准备在关键时刻拿出证据,指证三皇子。但就在他要行动时,月娘突然来找他,说三皇子已经知道他是内应,派了杀手来杀他。” “月娘让陆远志立刻逃走,但她自己……选择了留下。”影七的声音有些颤抖,“她说,如果她也逃走,三皇子一定会怀疑,会派人追杀,那样谁都跑不掉。她要留下来,拖住三皇子的人,为陆远志和你争取时间。” 陆明舒的眼泪无声地滑落。一个素未谋面的母亲,为了她和父亲,选择了牺牲自己。 “陆远志不肯走,但月娘以死相逼。”影七闭上眼睛,“最后……他妥协了。他把这些年搜集的证据装进一个铁盒,又把一枚影卫令和一道密诏交给我,让我带着你和铁盒,从密道逃走。” 铁盒!影卫令!密诏!陆明舒的心猛地一跳——原来铁盒里的东西是父亲留下的!原来那些证据是父亲用生命搜集的! “那后来呢?”她的声音哽咽,“我父亲他……” “他把你们送进密道后,自己留了下来。”影七的声音低沉而痛苦,“他说,他不能丢下月娘一个人。而且……他还要完成最后一件事——保护先帝的密诏,不让它落入三皇子手中。” “我看着他转身,走进那片火光和喊杀声中。”影七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后来听说,他死在太极殿前,身中十七箭,但至死都护着怀里的密诏。” 密室里一片沉默。陆明舒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落下。她终于知道了父亲是怎么死的——不是作为叛党的幕僚被处决,而是作为保护密诏的英雄战死。可这真相,却被埋藏了十年。 “那你呢?”柳青问影七,“你为什么没有保护好陆大人?” 影七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和愧疚:“因为我迟了一步。我把你和铁盒送到安全的地方后,立刻返回皇宫。但那时宫门已经被攻破,叛军和禁军混战在一起,到处是尸体和火光。我找不到陆大人,也找不到月娘……” 他的声音哽咽了:“我在那片尸山血海中找了整整一夜,最后只找到了月娘……的尸体。她被乱箭射死,倒在血泊中,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枚玉佩——那是陆大人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玉佩!陆明舒猛地想起父亲留下的那枚梅花玉佩。原来那是父亲和母亲的定情信物! “我把月娘草草埋葬,然后带着你离开了京城。”影七继续说,“按照陆大人的嘱咐,我把你交给了他在江南的一个朋友,让他收养你,给你一个平凡的生活。而我……回到了影卫。” “既然你回到了影卫,为什么这些年不站出来说明真相?”柳青不解,“陆大人是保护密诏的英雄,不该被诬陷为叛党!” “因为我说了也没用。”影七苦笑,“新帝即位后,为了稳定朝局,没有深究三皇子余党。那些曾经支持三皇子的大臣,只要愿意投诚,他都既往不咎。陆大人虽然保护了密诏,但他也确实做过三皇子的幕僚。如果揭发真相,不但不能为他正名,反而可能让陆家受到牵连。” 他顿了顿,继续说:“而且……新帝也不想旧事重提。那会显得他当年包庇周擎是错的,会动摇他的威信。所以即使有人想为陆大人翻案,他也会……默许那些人消失。” 又是这个原因。陆明舒想起了老者说过的话——新帝为了稳定,选择了掩盖真相。而那些知道真相的人,要么选择了沉默,要么……消失了。 “那铁盒呢?”她问,“铁盒里的东西,现在在哪里?” 影七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铁盒……在你手里,不是吗?” 陆明舒一愣:“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一切,都在你父亲的预料之中。”影七缓缓道,“他早就料到,十年后,会有人重新追查当年的真相。所以他留下铁盒,留下线索,让你——他的女儿,来完成他未竟的事。” “可是铁盒被老者拿走了。”陆明舒说,“在陆家庄园,他用陆沉舟的命威胁我,换走了铁盒。” “老者?”影七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你说的是……我师父?” 陆明舒点点头:“他说他是影卫的创立者,是你的师父。他还说,你背叛了影卫,投靠了三皇子,还放火烧了影卫的驻地……” “他在说谎!”影七猛地站起来,眼中燃起怒火,“背叛影卫的是他!投靠三皇子的是他!放火烧死兄弟们的是他!” 他的声音在密室里回荡,充满了刻骨的恨意。陆明舒和柳青都愣住了。 “十年前那场宫变,”影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坐下,“影卫内部确实发生了分裂。一部分人忠于先帝,保护密诏;另一部分人投靠了三皇子。而我师父……就是投靠三皇子的那一派的头目。” 他顿了顿,继续说:“宫变前,他偷偷放三皇子的叛军进入皇宫,导致禁军措手不及。宫变后,为了灭口,他又放火烧了影卫的驻地,想把我们这些忠于先帝的人全部烧死。” “我侥幸逃了出来,但脸上留下了这道疤。”影七摸了摸眉上的疤痕,“而我师父,因为‘平叛有功’,被新帝重用,继续掌管影卫。直到三年前,他因为另一件事失宠,才隐退江湖。” 原来如此。陆明舒终于明白了老者和影七之间的恩怨。也明白了为什么老者要追杀她——不是为了铁盒里的证据,而是为了灭口,为了掩盖他当年的罪行。 “那铁盒现在在他手里,”她说,“会不会有危险?” “暂时不会。”影七分析道,“铁盒里的证据虽然能证明三皇子谋反,也能证明周擎通敌,但也能证明我师父的罪行。他不敢轻易公开。而且……他留着铁盒,可能是想用它来要挟某些人。” “要挟谁?” “周家,还有……宫里的一些人。”影七压低声音,“我听说,长春宫那位娘娘,最近很不安分。她似乎在暗中联络朝中大臣,想要……更进一步。” 长春宫娘娘!陆明舒想起了宫里的传闻,想起了药圃里的赤阳丹,想起了那些关于永寿宫和长春宫明争暗斗的流言。 “她想要什么?”柳青问。 “想要权力,想要地位,也想要……报仇。”影七的声音很冷,“十年前,她的家族因为支持三皇子而被清洗,她虽然因为入宫早而逃过一劫,但一直怀恨在心。现在永寿宫那位病重,她觉得机会来了。” 陆明舒的心中涌起一股寒意。宫廷的斗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而现在,她和陆沉舟,都被卷入了这场斗争。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她问。 影七沉默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和铁盒里那枚影卫令一模一样,只是编号不同。 “这是影卫令,第七号。”他说,“有了它,你可以调动一部分影卫的力量。但前提是……你要成为影卫。” 陆明舒愣住了:“成为影卫?我?” “对。”影七看着她,“这是你父亲生前的心愿。他说,如果你有一天知道了真相,并且选择了面对,那就让你继承他的遗志,成为影卫,守护这个国家该守护的,揭发这个国家该揭发的。” 成为影卫?陆明舒从未想过这个可能。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子,一个逃亡的婢女,怎么能成为影卫? “影卫不是只有男子吗?”柳青问。 “以前是。”影七说,“但先帝在世时,曾经特准过一位女影卫。她叫月影,是影卫历史上唯一的女成员。而你……有成为第二个的资格。” 月影?这个名字让陆明舒心中一动。月影,月娘……有什么联系吗? 影七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继续说:“月影就是月娘的姐姐,你的姨妈。她也是影卫,但在十年前那场宫变中……牺牲了。” 又一个亲人,又一个因为那场宫变而死去的人。陆明舒的心中充满了悲痛,但也涌起了一股力量——她要为他们报仇,要为所有枉死的人讨回公道。 “如果我成为影卫,”她问,“能救陆沉舟吗?能揭开真相吗?” “能,但很危险。”影七郑重地说,“成为影卫,意味着你要直面宫里的那些势力,要和他们斗智斗勇,甚至可能要……杀人。你准备好了吗?” 陆明舒沉默了。她想起了前世的自己,那个懦弱、自私、只会逃避的陆明舒。重生归来,她发誓要改变,要赎罪,要保护该保护的人。而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一个能让她拥有力量,能让她保护陆沉舟,能让她揭开真相的机会。 但她准备好了吗?准备好踏入那个充满阴谋和杀戮的世界了吗? 她看向柳青,柳青的眼神很复杂,有担忧,有不舍,但也有一丝鼓励。他知道,这是她必须走的路。 她又看向影七,影七的眼神很坚定,像是在等待她的决定,也像是在等待一个承诺。 最后,她想起了陆沉舟,想起了他苍白的面容,想起了他说“活下去,替我看看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我准备好了。”她最终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我要成为影卫。” 影七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笑。他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在油灯上烤了烤,然后递给陆明舒。 “影卫的入门仪式很简单,”他说,“用这把刀,在你左手掌心划一道口子,让血滴在这枚令牌上。从此以后,你就是影卫第七号的继承人。” 陆明舒接过刀,刀身冰冷,但刀尖在油灯的烘烤下泛着暗红的光。她看着自己的左手,掌心纹路清晰,生命线很长,但中间有一道断痕——算命的曾说,这是命中有劫的征兆。 也许,这一刀划下去,就是她命中注定的劫,也是她重生的开始。 她没有犹豫,刀刃划过掌心,鲜血涌出,滴在那枚黑色的影卫令上。血液在令牌表面扩散,被那种特殊的材质迅速吸收,令牌发出微弱的红光,然后恢复原状。 “从今天起,”影七接过令牌,郑重地交还给她,“你就是影卫第七号,代号‘明月’。你的任务是:查明十年前宫变真相,保护陆沉舟,揭露所有该被揭露的罪行。” 明月。这个名字很好,像月光一样,即使在最黑暗的夜里,也能照亮前路。 陆明舒握紧令牌,掌心的伤口还在流血,但她的心却异常平静。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将彻底改变。她不再是那个只能逃亡的弱女子,而是影卫的一员,一个有了力量和使命的人。 “接下来,我该做什么?”她问。 影七从木箱里取出一套黑色的夜行衣和几样装备:“首先,你要学会影卫的基本技能——潜行、追踪、暗杀、情报搜集。我会在最短的时间里训练你。其次,你要混入永定侯府,打听陆沉舟的下落。最后……你要找机会进入皇宫,找到铁盒,拿到里面的证据。” 任务很重,时间很紧,但陆明舒没有退缩。 “什么时候开始训练?”她问。 “现在。”影七说,“柳大夫,麻烦你在上面守着,如果有人靠近,立刻发信号。” 柳青点点头,担忧地看了陆明舒一眼,转身爬上石阶,消失在暗门后。 密室里只剩下影七和陆明舒。影七点燃了另外几盏油灯,将密室照得更亮些。 “第一课,”他说,“潜行。影卫最重要的技能,就是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移动和观察。看好了。” 他的身影突然消失在黑暗中,不是真的消失,而是融入了阴影里,移动时几乎没有声音,像一道真正的影子。陆明舒睁大眼睛,努力观察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 这一夜,密室的训练一直持续到天亮。陆明舒学得很认真,也很吃力。她的伤还没完全好,体力也有限,但每一次倒下,她都咬牙爬起来,继续训练。 因为她知道,她没有时间了。陆沉舟在等她,真相在等她,所有枉死的人,都在等她。 而京城的天空,在晨雾中渐渐泛白。新的一天开始了,而她的战斗,也才刚刚开始。 【生存时间倒计时:16天18小时33分47秒……】 倒计时无声跳动。而影卫第七号“明月”,正握紧手中的令牌,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前方是更深的黑暗,更危险的任务,更艰难的抉择。 但她不会退缩。 绝不。 ------------ 暗夜潜行 密室的训练持续了三天。 三天里,陆明舒几乎没怎么合眼。白天,影七教她潜行、追踪、伪装;晚上,她自己在昏暗的油灯下练习手法、记忆地图、背诵暗号。伤口因为高强度训练而反复裂开,每次换药时都疼得她冷汗直冒,但她咬着布巾,一声不吭。 影七是个严苛的师父。他不讲情面,只看结果。陆明舒一个动作做错,就要重做十遍;一个细节疏忽,就要加练一个时辰。但奇怪的是,这种严苛反而让她感到安心——这说明影七是真的在教她,真的希望她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掌握保命的技能。 第三天傍晚,训练告一段落。影七难得地没有立刻布置新的任务,而是示意陆明舒坐下,递给她一个水囊。 “你的进步比我想象的快。”他说,声音依旧平淡,但眼中有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但还不够。真正的危险不在训练场,而在外面。” 陆明舒小口喝着水,感受着水润过干裂喉咙的清凉。她知道影七说得对。这三天的训练只是让她掌握了基础,真正要面对的是周显的追兵、宫里的暗探、还有那些藏在暗处不知名的敌人。 “今晚,”影七说,“你要执行第一个任务。” 陆明舒的心跳加快了些,但脸上保持平静:“什么任务?” “潜入永定侯府,打探陆沉舟的下落。”影七从怀中取出一张手绘的地图,摊在石桌上,“这是侯府的布局图。陆沉舟的卧房在主院东厢,书房在西厢。但以周显的谨慎,他很可能不会把人关在明显的地方。” 地图画得很详细,甚至连暗门和密道都标注了出来。陆明舒仔细看着,那些熟悉的院落、回廊、花园,在前世的记忆里都是温馨安宁的所在,如今却变成了需要小心翼翼潜入的险地。 “侯府现在什么情况?”她问。 “表面上看,已经被查封,由刑部派人看守。”影七说,“但实际上,周显的人一直在附近监视,防止有人潜入。而且我听说,侯府里还留了一些‘自己人’,假装是看守,实则在搜寻什么东西。” 搜寻东西?陆明舒心中一动。是在找铁盒吗?还是找其他证据? “你的任务不是硬闯,”影七继续说,“而是观察。观察守卫的分布,观察巡逻的规律,观察有没有异常的地方。记住,你是影子,不能被任何人发现。” “明白。”陆明舒点头。 影七又从木箱里取出一套夜行衣和装备。夜行衣是特制的,布料柔软而有弹性,深黑色,在夜色中几乎隐形。装备包括:一把短匕,比陆明舒之前用的更轻更锋利;一捆特制的绳索,末端有抓钩;几枚烟雾弹和迷药;还有一个小小的铜管,一端有镜片。 “这是‘千里镜’,可以在远处观察。”影七示范用法,“但记住,镜片会反光,使用时要小心。” 陆明舒一一记下。这些装备让她感到陌生,也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至少现在,她不是完全赤手空拳了。 “子时出发,丑时前必须回来。”影七说,“无论有没有收获,都不能逗留。明白吗?” “明白。” 夜幕降临,京城的宵禁开始了。梆子声从远处传来,一慢两快,是子时的信号。陆明舒换上夜行衣,检查装备,然后对影七点点头。 影七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暗门。柳青已经在上面等着,他会负责接应。 爬上石阶,推开暗门,外面是废弃院子的后院。柳青蹲在阴影里,看到陆明舒出来,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但什么也没说,只是递给她一个小布包。 “里面有些干粮和药,”他低声说,“小心。” 陆明舒接过布包,点点头,然后像一道真正的影子,融入了夜色中。 永定侯府在西城,距离这里大约三里。陆明舒没有走街道,而是沿着屋顶和墙头移动。影七教她的潜行技巧在这时派上了用场——她像猫一样轻盈,每一步都落在阴影里,每一个动作都悄无声息。 京城的屋顶大多是瓦片铺就,有些年头了,踩上去容易发出声响。陆明舒小心地选择落脚点,避开松动的瓦片,沿着屋脊移动。夜风吹过,带来深秋的寒意,也带来远处巡逻官兵的脚步声和呵斥声。 她躲在一处屋檐的阴影里,等一队巡逻兵走过,才继续前进。月光很淡,云层很厚,这给了她很好的掩护。但同时也让她看不清脚下的路,有好几次差点踩空。 大约半个时辰后,她看到了永定侯府那熟悉的轮廓。侯府比周围的建筑更高大,围墙也更高,墙头插满了防止攀爬的铁刺。但影七给的地图上标注了几处相对薄弱的地方——那是当年修建时留下的瑕疵,只有内部人才知道。 陆明舒选择从东侧墙根的一棵老槐树上翻过去。那棵树有部分枝桠伸过墙头,虽然已经被砍掉大半,但还剩下几根较细的,足够支撑她的重量。 她爬上树,小心地挪到伸过墙头的枝桠上。枝桠微微颤动,发出细微的声响。她停下来,屏息倾听——墙内没有动静。等了一会儿,她才继续动作,顺着枝桠滑下,落在墙内的地面上。 落地时很轻,几乎没有声音。她迅速躲到一丛灌木后面,警惕地观察四周。 侯府里比她想象的要安静。院子里没有灯火,只有几盏气死风灯挂在廊下,投下昏黄的光晕。那些熟悉的亭台楼阁,在夜色中像一头头蹲伏的巨兽,沉默而阴森。 她按照记忆中的路线,朝主院摸去。路上遇到两拨巡逻的守卫,她都提前躲了起来。这些守卫看起来确实是刑部的人,穿着统一的制服,但举止松散,显然没把这份差事当回事。 主院的门上贴着封条,但门没有锁死——这不对劲。陆明舒心中一凛,更加小心。她从侧面翻过院墙,落在院子里。 院子里很乱,像是被翻找过。花盆被打碎,石凳被掀翻,连地上的青石板都有几块被撬开。周显的人在找东西,而且找得很仔细。 陆沉舟的卧房门窗紧闭,但窗户纸被捅破了好几个洞,显然有人从外面窥探过。陆明舒没有贸然进去,而是先绕到屋后,从后窗的缝隙往里看。 屋里一片狼藉。床榻被拆开,衣柜被推倒,连地板都有被撬动的痕迹。所有能藏东西的地方都被翻了个底朝天。但没有人,没有陆沉舟。 她的心沉了下去。陆沉舟不在这里,那会在哪里?刑部大牢?还是被周显秘密关押在别处? 她正要离开,突然听到前院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她立刻躲到屋后的阴影里,屏住呼吸。 两个守卫提着灯笼走过来,在卧房前停下。 “妈的,这差事真不是人干的。”一个守卫抱怨,“大半夜的还得来转悠。” “少抱怨了,赶紧查完回去睡觉。”另一个守卫说,“周将军说了,这府里可能还藏着重要证据,不能大意。” “证据证据,都翻了多少遍了,连地砖都撬了,还能有什么证据?”第一个守卫不耐烦地说,“要我说,那陆世子也是倒霉,得罪谁不好,得罪周将军。” “嘘!小声点!”第二个守卫紧张地看了看四周,“这话能乱说吗?周将军现在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得罪他,你不想活了?” 两人一边说一边推开卧房的门,进去转了一圈,很快又出来。 “没人,走吧。” “等等,”第一个守卫突然说,“你听,什么声音?” 两人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陆明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难道她被发现了? 但守卫听了一会儿,摇摇头:“是风声吧。这破院子,晚上阴森森的,赶紧走。” 两人提着灯笼走了。陆明舒松了口气,但不敢立刻出来,又等了一刻钟,确认周围真的没人了,才从阴影里走出。 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朝书房走去。既然卧房被翻得这么彻底,书房可能也一样。但说不定能发现什么被遗漏的线索。 书房的情况比卧房更糟。书架被推倒,书籍散落一地,有些被撕破,有些被踩踏。书案被掀翻,文房四宝洒得到处都是。陆明舒小心地走进去,脚下踩着破碎的瓷片和纸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她在废墟中寻找,希望能找到一点有用的东西。但大部分东西都被毁了,剩下的也看不出什么价值。就在她准备放弃时,突然看到墙角有一块松动的地砖。 那块地砖和周围的不太一样,边缘更光滑,像是经常被移动。陆明舒心中一动,走过去,试着撬了撬——地砖松动了。她用力搬开,下面是一个小小的暗格。 暗格里有一个油纸包。她取出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封信和一枚玉佩。 信是陆沉舟的笔迹,很简短: “若有人寻至此,见此信,则我已身处险境。铁盒之事,勿再追查。速离京城,隐姓埋名,方可保命。若遇明舒,告之:吾不怪她,望她珍重。沉舟绝笔。” 玉佩是陆沉舟常戴的那枚羊脂白玉,上面刻着一个“陆”字。 陆明舒的手颤抖起来。这封信显然是陆沉舟在被抓前匆匆留下的,他知道自己可能回不来,所以留下了这最后的嘱托。而他最后挂念的,竟然是她的安危。 “我不怪她……”她喃喃重复着这句话,眼泪无声滑落。前世的背叛,今生的亏欠,陆沉舟却说不怪她。这比任何责备都让她心痛。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快!书房有动静!” 被发现了!陆明舒心中一凛,迅速将信和玉佩收进怀中,吹灭手中的小火折子,躲到门后。 门被猛地推开,几个守卫冲了进来,手中的灯笼将书房照得通明。 “搜!刚才肯定有人!” 守卫们开始仔细搜查。陆明舒躲在门后的阴影里,大气不敢出。但她知道,这样躲不了多久,一旦他们开始搜查门后,她就会被发现。 必须想办法离开。 她看了看窗户,窗户紧闭,但窗纸已经破了,可以翻出去。但问题是,窗外有没有守卫? 就在她犹豫时,一个守卫朝门后走来。越来越近,灯笼的光已经照到了她的衣角。 完了。 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爆炸了!紧接着是呼喊声: “走水了!西院走水了!” 守卫们一愣,随即顾不上搜查,纷纷冲了出去:“快去救火!” 陆明舒抓住这个机会,从门后闪出,翻窗而出。窗外果然有两个守卫,但他们的注意力都被西院的火光吸引,正朝那边张望。她趁机翻过院墙,落在隔壁的院子里。 她没有停留,沿着来时的路线迅速撤离。身后,侯府里一片混乱,救火声、呼喊声此起彼伏。她知道,那场火不是巧合,很可能是影七或者柳青为了救她而放的。 一路狂奔,翻过几道墙,穿过几条巷子,终于回到了废弃院子附近。她在一个阴影里停下,警惕地观察四周,确认没有尾巴,才翻墙进入院子。 柳青正在院子里焦急地踱步,看到陆明舒回来,明显松了口气:“你没事吧?” “没事。”陆明舒喘着气,“刚才的火……” “是影七放的。”柳青压低声音,“他看到有更多守卫朝侯府集结,知道你可能暴露了,所以制造混乱帮你脱身。” 影七……他又救了她一次。 两人下到密室,影七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看到陆明舒平安回来,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有什么收获?”他直接问。 陆明舒从怀中取出那封信和玉佩,递给影七。影七接过,就着油灯看了一遍,眉头微皱。 “陆沉舟果然预料到了。”他说,“但这封信……太简单了。他应该知道更多。” “什么意思?”陆明舒问。 影七将信放下,看着陆明舒:“陆沉舟在信中让你不要追查铁盒的事,让你离开京城。这说明他知道铁盒里的东西会带来危险,也知道有人在找那些东西。但他没有说那些东西是什么,也没有说谁在找。这不像他的风格。” 陆明舒想起陆沉舟温润如玉但又心思缜密的性格,确实,如果他真的想保护她,应该会告诉她更多信息,让她知道该防备谁。 “除非……”影七沉吟道,“除非这封信不是他自愿写的。或者……他写了,但被人修改过。” “被人修改?” “你看这封信的笔迹,”影七指着信纸,“确实是陆沉舟的,但有些字的笔画不自然,像是……在紧张或者被胁迫的情况下写的。” 陆明舒仔细看去,确实,有些字的最后一笔有些颤抖,不像陆沉舟平时工整的笔迹。 “而且这枚玉佩,”影七拿起那枚羊脂白玉,“是陆沉舟从不离身的东西。他留下这个,可能不只是为了证明身份,更是为了……传递某种信息。” “什么信息?” 影七将玉佩举到油灯前,仔细查看。玉佩通透温润,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看了很久,突然手指在玉佩边缘某处按了一下。 “咔”的一声轻响,玉佩竟然从中间分开了!里面是空心的,藏着一张极薄的绢纸。 影七小心地取出绢纸,展开。绢纸上用极细的笔写着几行小字: “吾被困于周府地牢。铁盒在长春宫。欲救吾,需先取盒。切记:勿信周显,勿近影七,真相在盒中。沉舟。” 陆明舒的心跳几乎停止。陆沉舟在周府地牢!铁盒在长春宫!而且他警告她不要相信影七! 她猛地抬头看向影七,眼中充满了警惕和怀疑。影七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很复杂,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在等待什么。 密室里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油灯的火苗跳动,在三人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陆明舒突然开口,声音冰冷,“你知道陆沉舟在周府地牢,知道铁盒在长春宫,但你一直没说。” 影七看着她,没有否认:“我知道一部分,但不是全部。” “哪一部分?” “我知道陆沉舟可能被关在周府,因为周显抓人后习惯关在自己府里审讯。”影七缓缓道,“我也知道铁盒可能在宫里,因为最后接触铁盒的是长春宫的人。但我不知道具体位置,也不知道陆沉舟留下了这样的信息。”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陆明舒听出了一丝……受伤?是因为陆沉舟不信任他吗?还是因为别的? “陆沉舟为什么让我不要相信你?”她问。 影七沉默了很久,久到陆明舒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因为十年前,”他最终说,“我曾经做过一件事,让陆沉舟失去了对我的信任。” “什么事?” 影七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充满了痛苦和悔恨:“宫变那夜,我奉你父亲之命护送你和铁盒离开。但在半路上,我遇到了伏击。为了保住铁盒,我……把你交给了一个路人,让他带你去安全的地方,而我引开了追兵。” 陆明舒愣住了。这件事,影七之前说过,但没说得这么详细。 “但我没想到,”影七的声音低沉而沙哑,“那个路人……是周显的人伪装的。他把你带走了,交给了周擎。如果不是陆远征及时赶到,你可能已经……” 他没有说下去,但陆明舒明白了。因为她被周显的人抓走,陆沉舟认为影七背叛了他们,或者至少是失职。所以他不信任影七,所以在信里警告她不要相信影七。 “那你后来为什么又回到影卫?”柳青问,“如果你真的失职了,影卫应该不会再用你。” “因为我用了一个秘密换回了自己的命和地位。”影七的声音里充满了自嘲,“我告诉新帝,我知道先帝密诏的内容,也知道三皇子谋反的全部证据在哪里。作为交换,他让我继续担任影卫,但必须在暗中为他办事。” 原来如此。影七不是完全清白,他也有自己的秘密和交易。这让陆明舒的心情更加复杂——她该相信他吗?一个曾经失职,现在又在为新帝办事的人? “那你现在,”她看着影七,“是在为新帝办事,还是在为真相办事?” 影七迎上她的目光,眼神坦荡而坚定:“我在为十年前所有枉死的人办事。新帝也好,周显也好,长春宫也好,所有该负责的人,都必须付出代价。”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陆明舒看着他,突然想起了父亲信中的话——“影七是唯一知道全部真相的人”。如果影七真的在隐瞒什么,父亲不会这么信任他。 也许,父亲知道影七当年的苦衷。也许,父亲相信影七最终会站在正义这一边。 “我相信你。”陆明舒最终说。 影七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深深的动容。他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但那种无声的信任,比任何语言都有力量。 “那现在怎么办?”柳青问,“陆世子在周府地牢,铁盒在长春宫,两个地方都守卫森严,我们怎么救人取盒?” 影七沉思片刻:“周府地牢我去过,那里戒备森严,硬闯不可能。长春宫更是后宫重地,外人进不去。我们需要一个计划,一个能同时解决这两个问题的计划。” “什么计划?” 影七看着陆明舒,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你需要进宫。” “进宫?”陆明舒一愣,“怎么进?” “以宫女的身份。”影七说,“长春宫最近在招新宫女,这是混进去的最好机会。一旦进了长春宫,你就有机会找到铁盒。同时,我可以在外面制造混乱,引开周显的注意力,然后趁机潜入周府救人。” 这个计划很大胆,也很危险。但陆明舒知道,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 “什么时候开始?”她问。 “三天后。”影七说,“长春宫的招募三天后开始。在这三天里,我会教你宫里的规矩和礼仪,教你如何在宫里生存。记住,一旦进宫,你就是另一个人了。不能再是陆明舒,也不能是明月,只能是一个普通的小宫女。” 陆明舒点点头。她已经习惯了改变身份,习惯了伪装。这一次,不过是从逃亡者变成宫女,从影卫变成潜伏者。 “那柳先生呢?”她看向柳青。 柳青笑了笑:“我在外面接应。如果你们需要帮助,或者出了意外,我会想办法。” 分配好任务,三人开始详细规划。影七拿出一张更详细的皇宫地图,指出长春宫的位置和可能的藏匿地点。柳青则开始准备陆明舒进宫需要的身份和路引——这些对他来说不难,他认识一些在宫里当差的人。 夜深了,但密室的灯光一直亮着。计划在一点点完善,细节在一点点敲定。而陆明舒的心,也从最初的茫然和恐惧,渐渐变得坚定。 她知道,这将是她最危险的一次任务。但她没有退路。 为了陆沉舟,为了父亲,为了所有等待真相的人。 也为了……赎罪。 三天后,她将踏入那座吃人的宫殿,去完成她必须完成的任务。 而前方等待她的,是更深的阴谋,更危险的敌人,和更艰难的抉择。 【生存时间倒计时:16天10小时15分33秒……】 倒计时无声跳动。而新的一天,即将开始。 ------------ 深宫重入 晨光熹微时,京城西市的街角已经排起了长队。大多是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脸上带着或忐忑或期待的神情。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尽头是一张简陋的木桌,桌后坐着两个穿着体面的嬷嬷,正挨个审视着每一个应征者。 这是长春宫招募宫女的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 陆明舒排在队伍中间,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布裙,头发简单地梳成双丫髻,脸上抹了些许黄粉,让原本苍白的肤色显得蜡黄病态。她低垂着头,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在身前,看起来和周围那些贫苦人家的女儿没什么两样。 但她的心却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三天来,影七对她进行了密集的训练——宫廷礼仪、规矩忌讳、各宫主位的喜好脾气,甚至长春宫那些管事嬷嬷的性情和背景。她像一块干涸的海绵,拼命吸收着一切可能用得上的信息。白天背,晚上练,有时累得直接睡在地板上,醒来时浑身酸痛。 柳青则在外面奔波,为她准备了一套完美的身份——南城老铁匠的女儿,父母双亡,投靠京城亲戚却遭冷遇,不得已入宫谋生。路引、籍贯、甚至邻里证明,一应俱全,经得起查。 现在,所有的准备都要在这一刻接受检验。 队伍缓慢前进。陆明舒听到前面传来嬷嬷严厉的问话声: “多大了?” “回嬷嬷,十六。” “家里做什么的?” “爹是木匠,前年病死了,娘改嫁了……” “识不识字?” “不、不识……” “手伸出来。” 那姑娘伸出双手,粗糙红肿,满是劳作的痕迹。嬷嬷看了看,点点头:“到那边站着。” 通过的和没通过的分站两边。通过的姑娘脸上露出喜色,没通过的则黯然离开,有的甚至低声啜泣起来。陆明舒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这些姑娘把入宫当成改变命运的机会,却不知道那朱红宫墙之后,是怎样的明争暗斗、生死无常。 就像前世的她。 轮到她了。 她走上前,垂着眼,按照影七教的规矩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嬷嬷安好。” 桌后的两个嬷嬷同时抬起头。左边那个年纪稍长,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如鹰;右边那个年轻些,嘴角有颗痣,看起来和善些,但目光同样精明。 “叫什么名字?”年长嬷嬷问,声音平淡无波。 “回嬷嬷,奴婢叫春秀。”这是影七给她起的名字,普通,不起眼。 “多大了?” “十七。” “十七?”嬷嬷挑眉,“比她们都大些。为什么现在才想进宫?” 陆明舒按照准备好的说辞回答:“家里原本在南城开铁匠铺,爹娘在时还能糊口。去年爹病逝,娘改嫁,铺子被叔伯占了去。奴婢无处可去,只好来碰碰运气。” 她说得平静,但语气里那种恰到好处的哀伤和无奈,让两个嬷嬷的脸色都缓和了些。 “手伸出来。” 陆明舒伸出双手。这双手曾经在侯府做过粗活,又在逃亡中添了新伤,虽然这几天柳青用了药让伤口愈合,但那些茧子和疤痕仍在,正符合一个铁匠女儿的身份。 年长嬷嬷仔细看了看她的手,又抬眼打量她的脸:“识字吗?” “识得几个字。”陆明舒谨慎地回答,“爹在世时教过一些,不多,能认自己的名字和简单的账目。” 这是个微妙的回答——完全不识字容易被分去做最苦最累的活,识字太多又容易引人怀疑。恰到好处的粗通文墨,反而可能被安排到需要些眼力见儿的岗位上。 两个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年轻些的嬷嬷开口问:“会女红吗?” “会些粗浅的,缝补衣裳还行,精细的绣活做不来。” “做饭呢?” “家常便饭会做,宫里的大菜不会。” 一问一答,陆明舒的回答都谨慎而务实。她不敢表现得太出色,怕被重点注意;也不敢太差,怕直接被刷掉。这个度,影七反复叮嘱过。 终于,年长嬷嬷点了点头:“到那边站着吧。” 陆明舒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但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再次行了个礼,走到通过的那一边。 她站在一群通过初选的姑娘中间,听着她们低声交谈,交换着各自的来历和期待。有人希望被分到御膳房,觉得那里油水多;有人想去尚衣局,想学一手好绣活;还有人幻想着能被哪位贵人看中,飞上枝头变凤凰。 陆明舒沉默地听着,心中却是一片冰凉。这些单纯的期盼,在深宫之中,大多会成为泡影,甚至可能是催命符。 又等了约莫一个时辰,所有应征者都审核完毕。通过的大约有三十人,没通过的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年长嬷嬷站起身,扫视着她们,声音严厉: “你们都听着,今日通过初选,只是第一步。接下来会有宫里的姑姑来教你们规矩,为期一月。学得好的,才能留在宫里当差;学不好的,照样打发回家。明白了吗?” “明白了。”姑娘们齐声回答,声音参差不齐。 “现在跟我走。”嬷嬷转身,朝街角停着的一辆马车走去。那是宫里来接人的车,虽然不算华丽,但在这些平民女子眼中,已经是难得的体面了。 陆明舒跟着队伍上了车。马车很挤,三十个姑娘挤在两辆车里,几乎是人贴人。车帘放下,车厢里顿时昏暗下来,只能听到车轮碾过石板路的辘辘声和姑娘们压抑的呼吸声。 她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睛,整理着思绪。 按照影七的计划,她入宫后首先要熟悉环境,找到铁盒可能的藏匿地点。影七推测,铁盒很可能在长春宫主位的私库里,或者某个隐秘的暗格中。但具体位置,需要她自己探查。 同时,她还要留意宫里的动静——特别是关于永寿宫和长春宫的传闻。永寿宫的太后病重,长春宫的贤妃蠢蠢欲动,这些都可能影响她的计划。 还有周府地牢那边。影七会在她入宫后第三天夜里,尝试潜入周府探查。如果顺利,也许能确定陆沉舟的具体位置,甚至找到营救的机会。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她能在宫里站稳脚跟,不被发现。 马车行驶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停了下来。车帘被掀开,刺眼的光线照了进来。嬷嬷的声音在外面响起:“都下来!” 姑娘们鱼贯下车。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广场,远处是高耸的宫墙和巍峨的宫殿。红墙黄瓦,飞檐翘角,在秋日阳光下熠熠生辉,庄严而肃穆。 这就是皇宫。权力的中心,也是无数人命运的囚笼。 陆明舒抬起头,看着那片熟悉的宫墙,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前世,她作为浣衣局的低等宫女,从未真正踏入过宫廷的核心区域,只在最外围的角落里卑微地活着。如今重来,却是以另一种身份,带着另一个使命,再次踏入这片土地。 “看什么看!”嬷嬷厉声呵斥,“低头!在宫里,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不同,不该说的不说!记住了吗?!” “记住了。”姑娘们慌忙低下头。 嬷嬷领着她们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每过一道门,守卫都会查验腰牌,盘问几句。越往里走,守卫越森严,气氛也越压抑。姑娘们渐渐不敢说话,连呼吸都放轻了。 终于,她们来到了一处相对偏僻的院落。院子不大,但很整洁,正面一排屋子,两侧是厢房。院子里已经有几个年长些的宫女在等候,看到嬷嬷来了,纷纷行礼。 “赵嬷嬷。”为首的宫女约莫三十岁,面容清秀但神情严肃,“这就是新来的?” “嗯。”赵嬷嬷点头,“交给你们了。规矩教好点,一个月后我来挑人。” “嬷嬷放心。”那宫女应道。 赵嬷嬷又扫了姑娘们一眼,转身离开了。她一走,院子里的气氛稍微轻松了些,但那些年长宫女的眼神依旧严厉。 “我是这里的教习姑姑,姓孙。”为首的宫女开口,声音清晰而冷淡,“从今天起,由我和这几位姑姑教你们宫里的规矩。一个月后,能通过考核的,才能留在宫里当差;通不过的,哪来的回哪去。” 她顿了顿,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过:“都听明白了?” “明白了。”姑娘们怯生生地回答。 “声音太小!”孙姑姑厉声道,“在宫里回话,要清晰响亮!再来一遍!” “明白了!”这次声音大了些。 “勉强。”孙姑姑撇撇嘴,“现在,按照顺序报名字,籍贯,年纪。” 姑娘们挨个上前。陆明舒排在中间,轮到她时,她走上前,行了个标准的礼:“奴婢春秀,京城南城人士,年十七。” 孙姑姑多看了她一眼:“礼行得不错。以前学过?” “回姑姑,奴婢的娘早年在大户人家帮过工,教过一些。”这是影七为她准备的说辞。 孙姑姑点点头,没再多问,示意她站回去。 全部登记完毕后,孙姑姑开始分配住处。三十个人,每六人一间厢房,睡的是大通铺。陆明舒被分到东厢第二间,和她同屋的五个姑娘,看起来都和她一样,是普通人家出身。 房间很简陋,除了通铺,就只有一张桌子和几个凳子。墙壁斑驳,窗纸破了几处,用纸糊着。但比起逃亡路上的风餐露宿,这里已经算不错了。 “半个时辰收拾东西,然后到院子里集合。”孙姑姑交代完,带着其他姑姑离开了。 姑娘们顿时松了口气,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话,互相介绍。陆明舒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小包裹——只有几件换洗衣服和一点私人物品。她选了个靠墙的位置,将包裹放好。 “你叫春秀是吧?”旁边一个圆脸姑娘凑过来,“我叫小翠,东郊的。你刚才礼行得真好,能不能教教我?” 陆明舒看着她真诚的眼神,点了点头:“好,有空我教你。” 小翠高兴地笑了:“谢谢你!听说学规矩可严了,我笨手笨脚的,真怕被赶回去……” “用心学就好。”陆明舒轻声说。 半个时辰后,孙姑姑的哨声在院子里响起。姑娘们慌忙跑出去,在院子里站成几排。孙姑姑手里拿着一根戒尺,目光严厉地扫过每一个人。 “从今天起,每天早上卯时起床,洗漱整理,辰时开始学规矩。”她宣布,“上午学礼仪,下午学宫规,晚上练习。一日三餐按时按点,不许挑食,不许浪费。听明白了?” “明白了!”这次姑娘们学乖了,声音响亮整齐。 “很好。”孙姑姑点点头,“现在开始第一课——站姿。” 她示范了一个标准的宫女站姿:双脚并拢,身体挺直,双手交叠放在腹前,目视前方,下巴微收。 “就这样站着,不许动,不许说话。”孙姑姑说,“站到我说停为止。” 姑娘们纷纷模仿她的姿势。起初还好,但站久了,腿开始发酸,身体开始摇晃。有人忍不住动了动,孙姑姑的戒尺立刻落在她小腿上:“不许动!” 那姑娘疼得眼泪汪汪,却不敢出声。 陆明舒保持着标准的站姿,一动不动。前世在浣衣局,她经常一站就是几个时辰,早就习惯了。但身体的记忆还在,那些久远的疼痛和麻木,仿佛又回来了。 阳光渐渐升高,照在脸上火辣辣的。汗水从额头滑下,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但她依旧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孙姑姑在队伍间走动,不时纠正着姿势。走到陆明舒面前时,她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但什么都没说,继续往前走。 站了一个时辰,终于听到孙姑姑说:“停。” 姑娘们如蒙大赦,纷纷松懈下来,有的甚至直接坐在地上。 “起来!”孙姑姑厉声道,“在宫里,没有命令不许随便坐下!继续站着!” 姑娘们慌忙站起来,但姿势已经歪歪扭扭,不成样子。只有陆明舒和少数几个人,还能保持基本的站姿。 孙姑姑看着她们,冷哼一声:“这才刚开始就受不了了?告诉你们,宫里的规矩比这严十倍!受不了的趁早走,别到时候丢了性命!” 她的话让姑娘们脸色发白。但没人敢说要走——能通过初选不容易,谁都不想放弃这个机会。 “休息一刻钟,然后学走姿。”孙姑姑说完,转身进了屋子。 姑娘们这才敢稍微活动一下。小翠凑到陆明舒身边,小声说:“春秀姐,你真厉害,站那么久都不动。” “习惯了就好。”陆明舒淡淡地说。 “你以前是不是在大户人家做过?”另一个姑娘问。 陆明舒摇摇头:“没有,只是我娘教得严。” 姑娘们聊了几句,很快又到了练习时间。走姿、跪姿、叩拜礼、奉茶礼……一项接一项,枯燥而繁复。孙姑姑要求极高,稍有不对就重来,有时一个动作要重复几十遍。 一天下来,姑娘们累得腰酸背痛,晚饭时几乎拿不动筷子。陆明舒也累,但她强迫自己多吃——她需要体力,需要尽快适应这种强度。 晚饭后是自由时间,但大多数姑娘累得直接躺倒就睡。陆明舒却强撑着,在院子里慢慢散步,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这个院子应该是专门用来训练新宫女的,位置很偏,离后宫核心区域很远。但从这里可以看到远处长春宫的屋顶——那是她的目标。 她走到院墙边,假装活动筋骨,实则仔细观察着墙外的路径和守卫的分布。影七给她的地图在脑海中浮现,她努力将眼前的景象和地图对应起来。 “春秀姐,你不累吗?”小翠揉着腰走过来。 “累,但走走活动一下,明天会舒服些。”陆明舒说。 小翠学着她的样子,也慢慢走着:“你说,我们最后会被分到哪里去啊?” “不知道,看运气吧。” “我希望去御花园,听说那里活儿轻,还能看到好看的花。”小翠憧憬地说。 陆明舒没有说话。御花园?那里确实相对轻松,但离长春宫太远,不利于她的计划。她需要去长春宫,或者至少是能接近长春宫的地方。 但分配去向不是她能决定的。她能做的,只是在训练中表现得出色些,争取被分到好一点的地方,然后再想办法调换或者接近目标。 夜色渐深,孙姑姑的哨声再次响起,催促大家回房睡觉。陆明舒回到房间,躺在硬邦邦的通铺上,听着周围姑娘们均匀的呼吸声和偶尔的梦呓,久久无法入睡。 她想起了影七。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准备探查周府地牢了吧?会不会有危险? 想起了柳青。他在宫外接应,应该也在焦急地等待消息吧? 想起了陆沉舟。他在周府地牢里,现在是生是死?有没有受苦? 一个个问题在脑海中盘旋,让她心烦意乱。但她知道,现在想这些没用。她必须集中精力,先在这深宫里站稳脚跟。 夜深了,月光透过破旧的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陆明舒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而她的任务,才刚刚开始。 与此同时,周府地牢外。 影七像一道真正的影子,贴在周府外墙的阴影里。他穿着一身黑色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 周府比永定侯府守卫更森严。墙头有铁刺,墙下有巡逻,每隔一刻钟就有一队守卫走过。但影七早就摸清了规律——在东南角的墙角,有一处因为树木遮挡而形成的盲区,每次巡逻之间有大约三十息的空隙。 他等的就是这三十息。 巡逻队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影七动了,像一只灵巧的猫,翻过墙头,落在院内。落地时无声无息,他迅速躲到一丛灌木后面。 周府的地牢在后院,入口在一处假山后面。这是周显关押私犯的地方,比刑部大牢更隐秘,也更残酷。影七曾经来过一次,那是三年前,他奉新帝之命来取一份密信。 他沿着阴影移动,避开沿途的守卫和灯笼。周府很大,但他对这里的布局了如指掌——这是他作为影卫的基本功。 一刻钟后,他来到了假山附近。假山周围有四个守卫,两人一组,来回巡逻。影七观察了一会儿,发现他们的巡逻路线有规律,每隔一段时间,会有大约十息的空档。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竹管,轻轻一吹。一股淡淡的烟雾飘向守卫的方向,带着一种奇异的甜香。那是特制的迷烟,见效快,不留痕迹。 守卫们闻到香味,动作渐渐迟缓,眼神变得迷茫。几息之后,纷纷软倒在地。 影七迅速上前,将他们拖到阴影里,然后找到假山上的机关,按了下去。假山缓缓移开,露出一个向下的石阶。 他闪身进去,假山在身后合拢。石阶很陡,下面一片漆黑。他从怀中取出火折子,点亮,微弱的光亮勉强照亮了前方的路。 地牢里很安静,只有滴水的声音和隐约的呻吟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霉味,令人作呕。 影七沿着通道往前走,两边是一个个铁栅栏围成的牢房。有些牢房里关着人,大多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看到光亮,也只是麻木地抬了抬眼。 他一个个看过去,寻找着陆沉舟的身影。但一直走到尽头,都没有找到。 难道情报有误?陆沉舟不在这里?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突然听到最里面的牢房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那咳嗽声很虚弱,但影七的心却猛地一跳——他听出来了,那是陆沉舟的声音! 他快步走过去,透过铁栅栏往里看。牢房里很暗,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靠墙坐着。影七将火折子凑近些,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确实是陆沉舟,但已经瘦得脱了形,脸上满是污垢和伤痕,双眼紧闭,呼吸微弱。 “陆世子。”影七低声唤道。 陆沉舟缓缓睁开眼睛,眼神起初是茫然的,但很快聚焦在影七脸上。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警惕。 “是你……”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是我。”影七从怀中掏出陆明舒找到的那枚玉佩,从栅栏缝隙递进去,“你妹妹让我来的。” 陆沉舟看到玉佩,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挣扎着坐直了些:“她……还好吗?” “还好,已经安全了。”影七说,“但她很担心你。我们要救你出去。” 陆沉舟摇摇头,苦笑:“不用了。我走不了,也不想连累她。你告诉她……别管我了,好好活着。” “她说,一定要救你出去。”影七坚定地说,“而且,我们需要你的帮助。铁盒在长春宫,我们需要知道具体位置。” 听到“铁盒”两个字,陆沉舟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们找到铁盒了?” “还没有,但知道在长春宫。”影七说,“你留下的线索很有用。” 陆沉舟沉默了片刻,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嘴角有血丝渗出。影七心中一沉——陆沉舟的伤比他想象的更重。 “铁盒……”陆沉舟喘息着说,“在长春宫药圃的地窖里。但那里守卫森严,还有机关……不容易进去。” “具体位置?” “药圃东南角,那株最大的雪见草下面。”陆沉舟说,“地窖入口有一块活动的石板,按下石板四角的凸起,才能打开。但里面……有暗器。” 影七将这些信息牢牢记在心里:“我知道了。你再坚持几天,我们会想办法救你出去。” 陆沉舟摇摇头,眼神黯淡:“不用了。我中了‘蚀骨枯’,又添了新伤,活不了多久了。你们……保护好明舒,别让她冒险。” 影七看着他那双依旧清澈但充满疲惫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这个温润如玉的侯府世子,即使在绝境中,想的还是别人的安危。 “我会的。”他郑重承诺,“但你也要坚持住。你妹妹需要你,真相也需要你。” 陆沉舟笑了笑,那笑容很淡,但很温暖:“告诉她……我不怪她。从来都没有。” 影七点点头。外面突然传来脚步声,是守卫来换班了。他必须离开了。 “保重。”他最后看了陆沉舟一眼,转身迅速离开。 走出地牢,重新回到假山外,迷烟的效果已经过了,守卫们陆续醒来,茫然地互相看着,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影七趁他们还没完全清醒,悄无声息地翻墙离开了周府。 夜色中,他像一道真正的影子,消失在京城的街巷里。 而地牢中的陆沉舟,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握紧了那枚玉佩,眼中闪过一丝微弱但坚定的光芒。 明舒,等我。 如果还有机会,我一定要亲口告诉你—— 我不怪你。 从来都没有。 【生存时间倒计时:16天02小时47分18秒……】 倒计时无声跳动。而京城的夜,依旧深沉。 一个在深宫学习规矩,一个在地牢等待救援,一个在暗夜中筹划行动。 三个人的命运,在黑暗中交织,等待着破晓的那一刻。 ------------ 深宫规训 寅时刚过,夜色还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新宫女们居住的院子里就响起了刺耳的哨声。孙姑姑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划破黎明前的寂静: “起床!半刻钟后院子里集合!” 通铺上,姑娘们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弹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衣服、梳头、叠被。昏暗的油灯下,一片慌乱。陆明舒早在哨声响起前就已经醒了——这是她前世在浣衣局养成的习惯,总比旁人醒得早一刻。 她迅速穿好那身统一的青色布裙,将头发梳成最简单的双丫髻,用布条扎紧,检查身上没有任何多余饰物。然后开始叠被,动作利落整齐,被子叠得方正,放在铺位正中央。 “春秀姐,帮我梳下头吧!”旁边的小翠头发乱得像鸟窝,急得快哭了。 陆明舒接过梳子,三下两下帮她梳好,用布条扎紧:“快,只剩半刻钟了。” 小翠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手忙脚乱地整理衣服。 半刻钟后,三十个新宫女在院子里站成三排。天色还是灰蒙蒙的,只有东边天际泛着一丝鱼肚白。深秋的晨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得姑娘们瑟瑟发抖。 孙姑姑提着灯笼,从排头走到排尾,挨个检查。头发不整的,衣冠不端的,站姿不正的,都挨了戒尺。 走到陆明舒面前时,孙姑姑停下了。灯笼的光照在陆明舒身上——衣服整洁,头发一丝不乱,站姿笔直,双手规矩地交叠在腹前,连眼神都是标准的下垂四十五度,既不显得怯懦,也不显得张扬。 “你,”孙姑姑开口,声音依旧严厉,但少了些之前的冰冷,“叫什么名字?” “回姑姑,奴婢春秀。”陆明舒声音清晰平稳。 “昨晚睡得如何?” “回姑姑,睡得还好。” 孙姑姑打量了她片刻,点点头:“不错。今天你当值日,负责早饭后的清扫。” “是。”陆明舒应道,心中却是一动——值日意味着能在院子里走动,有机会观察更多地方。 “现在,”孙姑姑转身面对所有人,“跟我学晨礼。” 所谓晨礼,是宫女每日清晨向主子请安的规矩。包括如何进门、如何行礼、如何回话、如何退下,每一个动作都有严格的规定。孙姑姑示范一遍,然后让姑娘们逐个练习。 “脚步要轻,落地无声。” “眼睛看地,不能直视主子。” “声音要柔,不能高不能低。” “行礼要稳,不能摇晃。” 一遍又一遍,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纠正。有人做得不对,孙姑姑的戒尺毫不留情地落下。院子里不时响起压抑的抽泣声,但没人敢大声哭出来。 陆明舒做得很标准。前世在侯府,她虽然只是个粗使丫鬟,但也见过大丫鬟向主子请安的规矩。加上影七的特训,这些对她来说并不难。 但她也故意犯了一两个小错——太完美反而引人怀疑。孙姑姑纠正她时,她恭敬地听着,认真地改,态度无可挑剔。 晨礼练了一个时辰,天色大亮。早饭是简单的稀粥和咸菜,每人一碗,不多不少。姑娘们累了一早上,吃得很快,但不敢出声,只能听到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 饭后,孙姑姑宣布今日的安排:“上午继续练礼,下午学宫规,晚上练女红。值日的现在去打扫,其他人休息一刻钟。” 陆明舒拿起扫帚和抹布,开始打扫院子。院子不大,但她扫得很慢,很仔细,一边扫一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这座训练院子位于皇宫的西北角,属于最外围的区域。从这里往东,穿过三道宫门,才是后宫的范围。长春宫在后宫的东南角,距离这里很远。 院子里除了她们这些新宫女,还有几个老宫女负责管理和教导。孙姑姑是总教习,下面还有三个副教习,分别姓李、王、张。李姑姑管礼仪,王姑姑管宫规,张姑姑管女红和杂务。 陆明舒一边扫地,一边留意着几个姑姑的动向。孙姑姑最严厉,但也最公正;李姑姑刻板,一丝不苟;王姑姑话多,爱打听闲事;张姑姑和善些,但对女红要求极高。 扫到院门口时,她看到两个老宫女在低声交谈: “听说了吗?永寿宫那位,昨儿夜里又不好了。” “太医去了三拨,说是就这几天的事了。” “那长春宫岂不是……” “嘘!小声点!这事也是能议论的?” 两人匆匆走开。陆明舒垂下眼,继续扫地,心中却翻腾起来。永寿宫的太后病危,长春宫的贤妃必然有所动作。宫里的权力格局即将变动,这对她的计划有利有弊——利在混乱中可以浑水摸鱼,弊在戒备会更加森严。 扫完院子,她又去打扫廊庑。经过孙姑姑的房间时,门虚掩着,她听到里面传来压低的声音: “这批里面,有几个不错的。” “那个叫春秀的,看着是个懂规矩的。” “再观察几天。长春宫那边催得紧,要挑两个机灵的送过去。” 陆明舒的心跳加快了些。长春宫要人?这是个机会。但她不能表现得太急切,得让孙姑姑“自然”地选中她。 她继续打扫,将听到的信息牢牢记在心里。 上午的训练依旧是礼仪。这次学的是奉茶礼——如何端茶,如何递茶,如何接茶,每一个细节都有讲究。茶杯要端在什么高度,脚步要走多快,眼神要看哪里,甚至呼吸都要控制。 “在主子面前,连喘气都要有规矩。”孙姑姑冷着脸说,“喘重了,是惊扰;喘轻了,是畏缩。要平稳,要自然,要不引人注意。” 这话让陆明舒心中一动。在主子面前要不引人注意,这和她现在的处境何其相似。她必须在这深宫里做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宫女,才能完成她的任务。 她练得很认真,每一个动作都反复琢磨。孙姑姑在她身边停留的时间最长,纠正得最细,但戒尺落下的次数最少。 中午饭前,孙姑姑突然宣布:“下午宫规课取消,改为实地走位。” 姑娘们面面相觑。孙姑姑解释:“光在院子里练没用,得让你们熟悉宫里的路。下午我带你们去认认路,记住,眼睛看路,不许乱瞟,不许说话,更不许掉队。” 午饭后稍作休息,孙姑姑就带着三十个新宫女出了院子。这是她们入宫后第一次走出训练院,每个人都既紧张又好奇。 孙姑姑走在最前面,李姑姑在队尾,王姑姑和张姑姑在两侧,将姑娘们护在中间。一行人沿着宫墙下的甬道往前走,脚步整齐,鸦雀无声。 陆明舒走在队伍中间,眼睛规矩地看着前方,但余光却在观察着周围的环境。甬道很宽,能容两辆马车并行,地面是青石板铺就,平整光滑。两旁是高耸的宫墙,朱红色的墙面有些斑驳,墙头覆盖着黄色的琉璃瓦。 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宫门,门上有匾额,写着宫名。她们经过了几处宫殿——储秀宫、景仁宫、承乾宫,但都只是远远看一眼,不能靠近。 孙姑姑边走边低声讲解:“看到那道门了吗?那是通往御花园的,没有主子带着,普通宫女不能进。” “那边是尚衣局,宫里所有衣裳都在那里做。” “那是御膳房,分内膳房和外膳房,内膳房伺候主子,外膳房伺候宫人。” 姑娘们听得认真,但不敢东张西望。陆明舒将这些信息一一记在心里,和影七给的地图对应着。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片精致的建筑群。白墙青瓦,飞檐翘角,比之前见过的宫殿更加秀丽雅致。院门上挂着一块匾额,上书“长春宫”三个娟秀的大字。 陆明舒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这就是她的目标——铁盒所在的地方。 孙姑姑在宫门前停下,转身对姑娘们说:“这里是长春宫,贤妃娘娘的寝宫。都记住了,以后若是被分到这里当差,是你们的福气,也是你们的考验。长春宫的规矩比别处更严,做事要格外小心。”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还有,永寿宫就在长春宫东边,只隔一道墙。那边最近不太平,没事别往那边凑。” 姑娘们纷纷点头。陆明舒看着长春宫那扇紧闭的宫门,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铁盒就在里面,陆沉舟的希望就在里面,真相就在里面。 但她现在还不能进去。她必须等待,必须忍耐,必须等到合适的时机。 队伍继续前行,绕过长康宫,来到一处相对僻静的院落。院门上没有匾额,但里面传来阵阵药香。 “这里是药圃,”孙姑姑说,“宫里用的药材,有一部分是在这里种的。平常人不能进,只有专门负责的宫人可以进出。” 陆明舒的目光落在院子里。院子很大,被分割成整齐的畦田,种着各种草药。靠墙有一排屋子,应该是处理药材的地方。东南角果然有一株特别高大的植物,虽然已是深秋,叶子枯黄,但依旧能看出昔日的繁茂。 那就是雪见草。铁盒就在它下面。 她只看了一眼,就迅速移开目光,怕引起注意。但心中已经将那株雪见草的位置牢牢记住。 绕过后宫主要区域,孙姑姑带着她们往回走。一路上又经过了几处重要的地方——内务府、敬事房、慎刑司。每经过一处,孙姑姑都会简单介绍,并警告哪些地方绝对不能靠近。 回到训练院时,已是傍晚。姑娘们累得脚都抬不起来了,但没人敢抱怨。晚饭后,又是女红课。 张姑姑教的是最简单的缝补。每人发了一块布和一根针,学缝直线。这对做过粗活的姑娘来说不难,但对那些在家被娇养的女儿来说,就有些吃力了。 陆明舒缝得很认真,针脚细密均匀。张姑姑走过来看了看,点点头:“不错。以前学过?” “回姑姑,在家时帮娘缝补过衣裳。”陆明舒回答。 “好好练,以后或许能去尚衣局。”张姑姑难得地笑了笑。 陆明舒心中却是一动。尚衣局?不,她要去的是长春宫。但这话不能说,只能低头继续缝。 女红课结束后,是一天中唯一的自由时间。但大多数姑娘累得直接躺倒就睡,只有少数几个还在小声说话。 陆明舒靠坐在通铺上,闭目养神,脑海中却在整理今天获得的信息。 长春宫的位置、药圃的布局、宫里的路径、各宫的关系……一点点在脑海中形成清晰的脉络。她需要更多细节,需要知道守卫的换班时间,需要知道药圃什么时候人少,需要知道如何避开耳目进入地窖。 但这些都需要时间,需要机会。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孙姑姑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本册子。 “都听着,”她扫视了一圈,“从明天起,开始考核。礼仪、宫规、女红,三项都要考。成绩好的,有机会提前分配;成绩差的,继续练,练到合格为止。” 姑娘们顿时紧张起来。孙姑姑继续道:“另外,长春宫那边需要两个粗使宫女,负责打扫药圃。有意向的,明天可以报名。但话说在前头,药圃的活不轻,要早起晚睡,要细心耐心。不想吃苦的,别来。” 说完,她转身离开。房间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药圃啊……听说那些药材可娇贵了,弄坏了要受罚的。” “但是离长春宫近啊,说不定有机会见到贤妃娘娘。” “得了吧,粗使宫女,连正殿都进不去,只能在院子里干活。” “那也比在这里强,早点分配,早点有月钱。” 姑娘们小声议论着。陆明舒心中却是狂喜——机会来了!药圃的粗使宫女,这简直是天赐良机。她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药圃,接近那株雪见草,寻找地窖入口。 但她不能表现得太急切。她得等,等明天看有多少人报名,然后找一个合适的理由,让孙姑姑觉得她是“不得已”才去的。 夜深了,姑娘们陆续睡去。陆明舒躺在硬邦邦的通铺上,听着周围的呼吸声,心中却异常清醒。 明天,她要报名去药圃。 她要一步步接近目标,一步步揭开真相。 为了陆沉舟,为了父亲,为了所有枉死的人。 也为了……赎罪。 窗外的月光很淡,但她的眼神很亮。 而在训练院的另一间屋子里,孙姑姑正在灯下翻看着名册。她的手指停在“春秀”这个名字上,眼中闪过一丝深思。 这个叫春秀的姑娘,太过沉稳,太过规矩,不像一个十七岁的贫家女该有的样子。但她的表现又无可挑剔,礼仪标准,做事认真,说话谨慎。 是个人才,但也可能……是个麻烦。 孙姑姑合上名册,吹熄了灯。 深宫的夜,还很长。 而暗流,已经开始涌动。 【生存时间倒计时:15天18小时33分47秒……】 倒计时无声跳动。而新的一天,即将带来新的机会,也带来新的危险。 ------------ 药圃暗探 晨雾如纱,轻笼着长春宫药圃的院落。陆明舒提着半桶清水,小心翼翼地浇灌着一畦叶缘泛紫的草药。水珠在晨光中晶莹剔透,落在叶片上,又顺着脉络缓缓滑下,渗入泥土。 这是她来到药圃的第三天。 那日报名时,她故意在孙姑姑面前流露出对草药的“兴趣”,说自己在家时常帮母亲采药换钱,认得些常见草药。这说辞半真半假——前世在侯府时,她确实跟着府里的医婆学过些皮毛;而这一路逃亡,柳青也教了她不少。 孙姑姑审视了她许久,最终点了头:“药圃的刘嬷嬷是个严苛的,你若吃不了苦,趁早说。” “奴婢能吃苦。”陆明舒垂着眼,声音平稳。 于是,她和另一个叫秋菊的姑娘被分到了药圃。秋菊是个沉默寡言的农家女,手上有厚茧,做事踏实,但眼神总是怯怯的,不敢与人直视。 药圃比训练院更偏僻,也更安静。院墙更高,门禁更严,进出都要查验腰牌。管事刘嬷嬷约莫五十岁,头发花白,面容严肃,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仿佛能看透人心。 “在药圃做事,有三条规矩。”刘嬷嬷第一日便训话,“第一,手要净,药草娇贵,沾了污秽就废了;第二,嘴要严,这里听到的、看到的,不许外传一个字;第三,眼要明,什么该看,什么不该看,心里要有数。” 陆明舒和秋菊恭敬应下。 药圃的活确实不轻。每日寅时起床,先打扫院落,再根据天气照料不同的草药——该浇水的浇水,该遮阳的遮阳,该松土的松土。午后要处理采收的药材,清洗、晾晒、切片、研磨,每一步都有讲究。晚上还要值夜,防止虫鼠破坏。 但陆明舒甘之如饴。因为在这里,她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近那株雪见草。 雪见草在药圃东南角,独占一方土地,周围用矮竹篱围起,显出其特殊地位。这株草药长得确实不同寻常——茎秆粗壮,叶片肥厚,即使深秋时节,依旧保持着青翠,只在叶尖处泛起淡淡的金色。 陆明舒负责照料这片区域。每日清晨,她要为雪见草松土、浇水;午后,要检查叶片有无虫害;傍晚,要用特制的药水喷洒叶面。刘嬷嬷交代得格外仔细:“这株雪见草是娘娘的心头肉,若有闪失,你们十个脑袋也不够赔。” “娘娘常来吗?”陆明舒装作不经意地问。 刘嬷嬷看了她一眼,眼神带着警告:“不该问的别问。做好你的事。” 陆明舒低下头,心中却有了计较。贤妃娘娘如此重视这株雪见草,恐怕不只是因为珍贵,更因为它下面藏着铁盒。这株草,是遮掩,也是标记。 浇完水,她提着空桶往回走。秋菊正在晾晒昨日采收的茯苓,见她过来,小声说:“春秀姐,刘嬷嬷让你去库房取些硫磺粉,说是要防虫。” 陆明舒点点头,放下水桶,朝库房走去。 库房在药圃西侧,是一间独立的屋子,门上有铜锁。刘嬷嬷将钥匙给了她,叮嘱道:“取三两,用戥子称准,多一钱少一钱都不行。” “是。”陆明舒接过钥匙,心中却是一动——这是她第一次有机会单独进入库房。 库房不大,但堆得满满当当。靠墙是一排药柜,每个抽屉上都贴着标签;中间是几个大陶缸,装着需要密封保存的药材;墙角堆着些杂物——竹篓、麻袋、工具。 她找到装硫磺粉的抽屉,取出戥子,仔细称了三两,用油纸包好。做完这些,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借着昏暗的光线,快速扫视着库房。 她在找机关。 影七说过,铁盒在地窖里,地窖入口在雪见草下面。但陆沉舟也提醒过,地窖有机关,需要按下石板四角的凸起才能打开。那么控制机关的地方,很可能不在雪见草旁边,而是在某个更隐蔽的位置。 库房是个合理的选择——这里不常有人来,又有药味掩盖其他气味。 她仔细查看地面、墙壁、药柜背面,甚至用手轻轻敲击,听声音是否有异常。但一圈下来,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目光突然落在墙角那堆杂物上。那里有个半旧的竹篓,篓口朝下扣在地上,看起来没什么特别。但竹篓边缘的地面,似乎比其他地方更光滑些。 她走过去,蹲下身,假装整理鞋袜,手指却轻轻划过地面。确实,这里的青石板被磨得光滑,像是经常被移动。 她试着推了推竹篓,竹篓很轻,一推就挪开了。下面是一块普通的石板,和周围的没什么两样。但她注意到,石板边缘有一道极细的缝隙,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就是这里! 她强压住心中的激动,没有立刻查看,而是迅速将竹篓挪回原位,起身出了库房。锁好门,她拿着硫磺粉去找刘嬷嬷。 “取来了。”她将纸包递给刘嬷嬷。 刘嬷嬷接过,打开看了看,又凑近闻了闻,点点头:“嗯,纯度不错。下午你去熬防虫药,按我教的比例。” “是。”陆明舒应道。 整个上午,她都按部就班地干活,但心中却反复思量着库房的发现。那块石板下面,很可能就是地窖的机关控制处。但怎么才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启动机关?又怎么才能避开守卫进入地窖? 午饭时,秋菊凑过来,小声说:“春秀姐,你听说了吗?永寿宫那位,昨儿夜里差点没挺过去。” 陆明舒心中一动:“你怎么知道?” “早上送药材的小太监说的。”秋菊压低声音,“他说太医署那边忙了一夜,长春宫这边也灯火通明的,贤妃娘娘天没亮就去了永寿宫。” 这是个重要的信息。贤妃娘娘在永寿宫,意味着长春宫守卫会相对松懈,正是行动的好时机。 但怎么行动?她一个人,既要启动机关,又要潜入地窖,还要避开药圃的其他人和巡逻的守卫。 她需要帮手。但秋菊显然不行,这个胆小的姑娘不被吓哭就不错了。 也许……可以趁夜里? 午后,陆明舒在灶间熬防虫药。药圃有自己的小厨房,专门用来煎药、熬制各种药膏药水。灶间只有她一人,秋菊在院子里翻晒药材,刘嬷嬷在午睡。 药罐在灶上咕嘟咕嘟冒着泡,浓烈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陆明舒一边看着火,一边整理着思绪。 从库房到雪见草,大约三十步。中间要经过一片晾晒区,白天人来人往,夜里虽然没人,但有灯笼照明。而且雪见草周围没有遮蔽,一旦有人从院墙上巡逻经过,很容易被发现。 更麻烦的是,地窖打开时会不会有声音?铁盒取出后怎么带出来?拿到铁盒后怎么离开药圃?一个个问题像连环扣,需要一一解开。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陆明舒立刻收敛心神,专注地看着药罐。 进来的是个小太监,十四五岁年纪,面容清秀,手里提着个食盒。 “春秀姑娘在吗?刘嬷嬷让我送些点心过来。”小太监声音清脆。 陆明舒起身行礼:“多谢公公,放着就好。” 小太监将食盒放在桌上,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姑娘可是从训练院来的?” 陆明舒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是,公公有事?” 小太监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纸卷,迅速塞进她手里:“有人托我带给姑娘的。” 说完,他转身就走,像是怕被人看见。 陆明舒握紧纸卷,心跳加快。她将纸卷藏进袖中,继续熬药,直到药熬好,过滤,装瓶,整个过程都做得一丝不苟,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收拾完灶间,她回到自己和秋菊同住的小屋。秋菊还在院子里忙,屋里没人。她迅速打开纸卷,上面只有一行小字: “子时三刻,库房后窗。影。” 是影七!他竟然能传信进来! 陆明舒又惊又喜。惊的是影七居然能在守卫森严的宫中联络到她;喜的是有帮手了。她将纸条凑近油灯,烧成灰烬,又将灰烬撒出窗外。 接下来的一下午,她都心神不宁,既期待夜晚的到来,又担心计划出纰漏。但她强迫自己专注于干活,不敢有丝毫异常。 傍晚,刘嬷嬷突然召集药圃所有人。 “都听好了,”刘嬷嬷脸色凝重,“永寿宫那边情况不好,各宫都要加强戒备。从今晚起,药圃夜里加派两人值夜,轮班巡视。春秀,秋菊,你们俩第一班,戌时到子时。” 陆明舒心中一沉。戌时到子时,那子时三刻的约定怎么办? “嬷嬷,我……”她试着开口。 “怎么?有意见?”刘嬷嬷眼神一厉。 “奴婢不敢。”陆明舒低下头,“只是奴婢昨夜没睡好,怕值夜时精神不济,误了事。可否调换到第二班?” 刘嬷嬷审视着她,半晌才道:“那就你和冬梅换,你们第二班,子时到卯时。” “谢嬷嬷。”陆明舒松了口气。子时到卯时,正好涵盖子时三刻。 入夜后,药圃早早落了锁。第一班值夜的两个老宫女提着灯笼在院子里巡视,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陆明舒和秋菊在屋里休息。秋菊很快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陆明舒却睁着眼睛,盯着屋顶的椽子,在心中一遍遍演练着接下来的行动。 子时将近,冬梅来敲门换班。陆明舒和秋菊起身,接过灯笼,开始值夜。 深秋的夜很冷,风穿过院墙,带来远处宫殿的檐铃叮当声。药圃里很安静,只有虫鸣和偶尔的猫叫。灯笼的光晕在黑暗中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春秀姐,我、我有点怕。”秋菊小声说,声音发颤。 “怕什么?”陆明舒平静地问。 “听说……宫里夜里不干净。”秋菊凑近些,“前些年有个宫女在药圃投井死了,后来就常有人听到哭声。” 陆明舒心中一动。投井?药圃有井? “井在哪里?”她问。 “就、就在库房后面,被封了。”秋菊指着黑暗中的某个方向,“刘嬷嬷不许我们靠近。” 库房后面……那不正是影七约她见面的地方? “别怕,都是传言。”陆明舒安抚道,“我们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两人沿着既定的路线巡视。药圃不大,一圈走下来约莫一刻钟。走到库房附近时,陆明舒故意放慢脚步,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库房后面果然有一口井,井口用石板盖着,上面压着几块石头。井边杂草丛生,显然很久没人打理了。 “快走吧,这里阴森森的。”秋菊催促道。 陆明舒点点头,跟着她离开,但心中已经记下了井的位置。 巡视了两圈,快到子时三刻了。陆明舒对秋菊说:“我肚子有些不舒服,去趟茅房。你先巡着,我很快回来。” “你、你快些回来啊。”秋菊怯怯地说。 “放心。”陆明舒将灯笼递给她,转身朝茅房方向走去。但拐过一个弯,她就改变了方向,借着阴影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来到库房后窗。 后窗很小,糊着窗纸。陆明舒蹲在窗下,屏息等待。 子时三刻的梆子声从远处传来。几乎是同时,窗纸被轻轻捅破一个小洞,一根细竹管伸了进来,吹出一股淡淡的烟雾。 是迷烟!陆明舒连忙屏住呼吸。 烟雾很快散去,窗棂被轻轻撬开,一个黑影闪了进来,正是影七。他依旧一身黑衣,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 “你怎么样?”他低声问。 “还好。”陆明舒也压低声音,“你怎么进来的?” “宫里有我们的人。”影七简略地说,“时间不多,听我说。陆沉舟情况不好,周显可能在转移他。我们必须尽快拿到铁盒,用里面的证据逼周显放人。” “铁盒在地窖,入口在雪见草下面。”陆明舒快速汇报,“但我发现库房有机关控制处,在墙角石板下。” 影七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聪明。机关我来处理,你去地窖取盒。记住,地窖里有暗器,进去后先找左侧墙壁上的铜环,拉三下,暗器就会停。” “你怎么知道?” “陆沉舟告诉我的。”影七说,“他当年帮着藏匿铁盒,知道里面的布置。” 陆明舒心中一痛。陆沉舟那时才十一岁,就被卷入了这样的阴谋,还记住了这么危险的细节。 “拿到铁盒后,不要回这里。”影七继续交代,“直接去那口废井,井壁有暗道,通向宫外。柳青在出口接应。” “那你呢?” “我断后。”影七语气平静,“周显的人在监视药圃,我们一动,他们就会察觉。我需要拖住他们。” “不行,太危险了!” “这是命令。”影七看着她,眼神坚定,“你是影卫第七号,完成任务是你的职责。其他的,交给我。” 陆明舒咬紧嘴唇,最终点了点头:“好。” “现在,去雪见草那里等着。”影七说,“我启动机关后,石板会移开,你有三十息时间进入地窖。三十息后,石板会自动关闭,再打开要等一刻钟。” “明白。” 影七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无声的信任:“小心。” 他闪身出了后窗,像一道真正的影子,消失在黑暗中。陆明舒也迅速离开,回到巡视路线上,刚好遇到找过来的秋菊。 “春秀姐,你怎么去了这么久?”秋菊担心地问。 “肚子不舒服,耽搁了。”陆明舒接过灯笼,“我们继续巡吧。” 两人继续巡视,但陆明舒的心已经飞到了雪见草那里。她计算着时间,估计影七应该已经到库房了。 果然,过了一会儿,地面传来一阵极轻微的震动,像是有什么机关在运转。秋菊也感觉到了:“咦,刚才是不是地动了?” “可能是远处有车马经过。”陆明舒随口敷衍,眼睛却死死盯着雪见草的方向。 借着灯笼的光,她看到雪见草周围的土地微微隆起,然后缓缓移开,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口。就是现在! “秋菊,灯笼给我一下,我看看那边是什么。”她接过灯笼,朝雪见草走去。 “春秀姐,别过去,刘嬷嬷说不许靠近……”秋菊想阻止,但陆明舒已经走到了洞口边。 洞口不大,勉强能容一人通过。石阶向下延伸,深不见底。陆明舒没有犹豫,将灯笼放在洞口边作为掩护,自己迅速钻了进去。 “春秀姐!”秋菊惊呼,但不敢大声。 陆明舒顺着石阶往下走,影七给的一颗夜明珠勉强照亮前路。石阶很陡,墙壁湿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药味。 下了约莫二十级台阶,来到一个不大的地窖。地窖里堆着些杂物,但正中央有一个石台,台上放着的,正是那个熟悉的铁盒! 她心中一喜,正要上前,突然想起影七的警告——有暗器! 她仔细查看四周,果然发现墙壁上有几个不起眼的小孔。按照影七说的,她在左侧墙壁上寻找铜环。找了片刻,在墙角处发现了一个锈迹斑斑的铜环,半嵌在墙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她握住铜环,用力拉了三下。 “咔、咔、咔。”机关运转的声音在寂静的地窖里格外清晰。墙壁上的小孔里,几支弩箭缓缓缩了回去。 安全了。 她快步走到石台前,打开铁盒。里面还是那三样东西——密诏、影卫令、周擎的信件。她迅速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将铁盒合上,抱在怀里。 就在这时,上面传来秋菊惊恐的叫声:“什么人?!啊——” 出事了! 陆明舒心中一紧,抱着铁盒就往回跑。刚跑到石阶下,就听到上面传来打斗声和呼喝声: “抓住她!” “别让刺客跑了!” 是周显的人!他们果然埋伏在附近! 她不能从原路出去了。影七说过,废井有暗道。对,去废井! 她转身在地窖里寻找其他出口。按照常理,这种隐秘地窖应该有备用出口。果然,在石台后面,她发现了一扇暗门。门很隐蔽,和墙壁融为一体,但边缘有缝隙。 她用力推,门纹丝不动。再拉,还是不动。糟了,是机关门! 外面打斗声越来越激烈,还能听到影七的怒喝声。他一个人,能拖住多少人? 陆明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检查暗门。门上没有任何把手或锁孔,但在门框上端,她摸到了三个凹陷。 是三个小孔,排列成三角形。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取出那枚梅花玉佩。玉佩的边缘,也有三个小凸起,排列的形状…… 她将玉佩按在凹陷处,轻轻一转。 “咔嗒。”暗门开了。 门后是一条狭窄的通道,黑漆漆的,不知通向哪里。但此刻她没有选择,只能进去。 她抱着铁盒,钻进通道。暗门在身后合拢,将打斗声隔绝在外。通道里很黑,很窄,只能匍匐前进。她一手抱着铁盒,一手摸索着往前爬。 不知爬了多久,前方出现了微弱的光亮。她加快速度,终于爬出了通道,来到一个更大的空间。 这里像是一口井的底部,四周是湿滑的石壁,头顶有微光透下。井壁上果然有铁钉踏脚,一直延伸到井口。 这就是影七说的废井。 她将铁盒绑在背上,开始往上爬。铁钉很滑,有些已经松动,她爬得很小心,很艰难。手臂的伤口因为用力而裂开,鲜血渗出,但她咬牙坚持着。 爬到一半时,突然听到上面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刚才的动静就是这边传来的!” “搜!仔细搜!” 是巡逻的守卫!他们被惊动了! 陆明舒贴在井壁上,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脚步声在井口停下,灯笼的光照了下来。 “这口井不是封了吗?” “封是封了,但刚才好像有声音从下面传来。” “要不要下去看看?” “你下去?这井深不见底,谁知道下面有什么。” 守卫们犹豫着。陆明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悄悄摸向腰间的短匕。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喊声:“走水了!药圃走水了!” 守卫们一惊:“快!去救火!” 脚步声匆匆远去。陆明舒松了口气,不敢耽搁,迅速爬上井口。 井口果然用石板盖着,但没压重物,她用力一推就推开了。钻出井口,外面是药圃的后院,不远处火光冲天,正是库房的方向。 影七…… 她心中一痛,但知道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按照影七说的,朝宫墙方向跑去。 夜色中,她像一道影子,在宫殿的阴影里穿梭。身后,药圃的火光越来越亮,呼喊声、救火声、奔跑声混杂在一起,整个长春宫都被惊动了。 前方就是宫墙。墙根下有一丛茂密的灌木,影七说过,暗道入口就在灌木后面。 她钻进灌木丛,果然发现了一个洞口,不大,但够一个人通过。她回头看了一眼火光冲天的长春宫,咬了咬牙,钻进洞口。 暗道很窄,很暗,但她义无反顾。 铁盒已经到手,真相就在手中。 陆沉舟,等我。 我一定会救你出来。 一定。 而在她身后,长春宫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影七的身影在火光中忽隐忽现,他手持长刀,挡在追兵面前,眼神坚定如铁。 “想追她,”他冷冷地说,“先过我这关。” 刀光如雪,血花飞溅。 这一夜,注定无眠。 【生存时间倒计时:15天10小时15分33秒……】 倒计时无声跳动。而暗道的尽头,是自由,也是新的战场。 ------------ 宫外风云 暗道的尽头是一间废弃的土地庙。 陆明舒从神龛后的洞口钻出来时,柳青正持剑守在门边。见她满身尘土、手臂渗血却紧紧抱着铁盒的模样,柳青眼中闪过复杂神色,既有欣慰,也有担忧。 “拿到了?”柳青快步上前扶她。 “拿到了。”陆明舒将铁盒递过去,声音沙哑,“影七还在里面……” “我知道。”柳青接过铁盒,动作利落地检查她的伤口,“长春宫起火,守卫倾巢而出,半个皇城都看见了。影七既然选择断后,自有脱身之法。” 这话说得冷静,但陆明舒看见她握剑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 “我们先离开这里。”柳青从包袱里取出一套粗布衣裙,“换上,你的宫装太扎眼。” 陆明舒依言换衣。布料粗糙,颜色灰扑扑的,是京城平民女子最常见的样式。柳青又递来一面铜镜,陆明舒看见镜中的自己——脸上被柳青迅速抹了层灰黄脂粉,眉毛画粗,眼角点上几点雀斑,连唇色都黯淡下去。原本清丽的容貌顿时变得平平无奇。 “易容只能维持几个时辰,但够用了。”柳青自己也换了装束,扮作中年妇人模样,鬓边甚至有几缕刻意挑出的白发,“周显的人很快会搜到这一带,我们在城西有处安全屋,先去那里。” 两人收拾停当,柳青将铁盒用油布层层包好,塞进一个装满药材的背篓底层。陆明舒背上背篓,扮作采药归来的姐妹,跟着柳青出了土地庙。 天还未亮,京城笼罩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远处传来更夫疲倦的梆子声。两人专挑小巷走,脚步匆匆却尽量不发出声响。 穿过三条街巷后,柳青突然停住脚步,抬手示意。陆明舒立刻贴墙隐蔽。前方巷口传来马蹄声和铠甲碰撞的铿锵声响,一队禁军举着火把匆匆而过,为首的将领正在下令: “封锁各城门!凡携带箱盒包袱者,一律严查!” “大人,具体查什么?” “查……”将领的声音压低,但陆明舒还是听见了,“查一个铁盒,约一尺见方,上有蟠龙纹。找到者,赏金千两!” 马蹄声远去。柳青与陆明舒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周显动作好快。”柳青低声道,“看来宫里的眼线第一时间就报给他了。” “铁盒不能随身带了。”陆明舒说,“太危险。” 柳青沉吟片刻:“前面有我们的一处暗桩,是个棺材铺。把铁盒暂存在棺材夹层里,最安全。” 陆明舒一怔,随即点头。确实,没有人会搜查棺材。 两人绕道而行,又穿过几条小巷,终于在一处僻静街角看到一家棺材铺。铺面很小,门板破旧,招牌上的字都模糊了。柳青上前,在门板上敲了三长两短。 门开了条缝,露出一张苍老的脸。老者看见柳青,眼神一闪,迅速让开身。两人闪身而入,门立刻关上。 铺子里弥漫着木材和油漆的味道。几口尚未完工的棺材靠墙摆放,地上散落着刨花和木屑。老者约莫六十岁,背微驼,但眼睛很亮。 “青姑娘。”老者低声行礼。 “福伯,东西要暂存。”柳青直截了当,“最隐蔽的地方。” 福伯也不多问,引着二人来到后堂。后堂更暗,只有一盏油灯。福伯挪开墙角的香案,露出下方一块活动地板。拉开地板,下面是个浅浅的地窖,仅能容一人蜷身。 “这里原是藏寿材本的,后来改了。”福伯说,“官府查过三次,都没发现。” 柳青点头,将背篓里的铁盒取出,用油布又裹了几层,才小心翼翼地放进地窖。福伯盖上地板,挪回香案,又在香案前点了三炷香,烟气袅袅,掩盖了地板移动的痕迹。 “能存多久?”陆明舒问。 “只要我这铺子不倒,存多久都行。”福伯声音平静,“但你们最好尽快取走。京城要变天了,这种地方也不安全。” “变天?”柳青敏锐地问,“福伯听到了什么?” 福伯走到门边,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才回身压低声音:“昨夜开始,五城兵马司的人就在悄悄调动。我有个远房侄子在兵马司当差,晌午偷偷来告诉我,说周相下了密令,三日内要控制九门。” 陆明舒心中一惊。控制九门,这是要兵变的先兆! “还有,”福伯继续道,“周相府从前天开始,往府里运了大量粮草和药材,足够支撑数月。我送棺材去城北时,看见周府后门的车队排了半条街。” 柳青的脸色沉了下来:“他在准备围城战。” “不止。”陆明舒突然开口,声音冰冷,“他在准备皇帝驾崩后的乱局。” 地窖里陷入短暂的沉默。油灯的火苗跳动着,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变形。 “铁盒里的东西,必须尽快公之于众。”柳青最终说,“但现在的难点是,怎么让该看到的人看到?周显控制着朝堂,宫里有贤妃,宫外有兵马。一份先帝密诏,若无人支持,不过是张废纸。” 陆明舒想起铁盒里的三样东西。密诏、影卫令、周擎的信。她突然问:“周擎是谁?” 柳青和福伯都是一愣。 “周擎是周显的兄长,十五年前病逝了。”柳青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陆明舒没有回答,而是转向福伯:“福伯在京城多年,可听说过周擎的事情?” 福伯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眯起眼睛:“周擎……那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周家本是寒门,全靠周擎考中探花,才在朝中站稳脚跟。周显那时还是个纨绔子弟,整天斗鸡走狗。后来周擎突然病逝,周家沉寂了两年,再后来周显就像变了个人,官运亨通,一路做到宰相。” “周擎怎么病的?” “说是突发恶疾,一夜之间就没了。”福伯摇头,“但坊间有传言,说周擎死得蹊跷。他死后第三天,周府就办丧事,棺材钉得死死的,不让任何人瞻仰遗容。周擎的妻子在丈夫死后不到半年就‘抑郁而终’,留下一双儿女,儿子后来坠马死了,女儿嫁去江南,再没音讯。” 陆明舒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想起周显书房里那幅画像,想起周显看着画像时那种复杂的眼神——有怀念,有愧疚,还有……恐惧。 “周擎的信在铁盒里。”她缓缓说,“周显如此紧张这个铁盒,不只是因为密诏和影卫令,更是因为那封信。那封信里,一定有他必须隐藏的秘密。” 柳青明白了:“你是说,我们可以用那封信逼周显放人?” “不。”陆明舒摇头,“周显这种人,不会被一封信逼到绝路。但我们可以用这封信,找到他的弱点。” 她看向柳青:“我们需要知道周擎死亡的真相。福伯,京城里还有谁知道当年的事?” 福伯沉思良久:“当年伺候周擎的老仆,应该都被周显处理了。但……有一个人可能知道些内情。周擎有个同窗好友,叫李文渊,现任国子监司业。此人性格耿直,当年周擎去世后,他曾公开质疑死因,被周显打压,在国子监坐了十几年冷板凳。” “他能帮我们?” “若为周擎申冤,他或许愿意。”福伯说,“但此人脾气古怪,不轻易信人。” 陆明舒与柳青交换了一个眼神。 “我们去见他。”陆明舒说。 “现在不行。”柳青按住她,“天快亮了,禁军马上要全城大索。我们必须先去安全屋避风头,等搜查过去了再行动。” 她说的有理。陆明舒只得点头。 两人辞别福伯,从棺材铺后门离开。此时东方已现鱼肚白,街巷中开始有人声。挑担的小贩、赶早市的妇人、睡眼惺忪的学子,京城渐渐苏醒。 安全屋在城西一条不起眼的胡同里,是个独门小院。柳青用钥匙开了门,院子里有口井,三间正房,看起来和普通民宅无异。 “这里原本是个丝绸商的外宅,商人破产后,被我们的人买下。”柳青闩好门,仔细检查了院墙和门窗,“至少今天这里是安全的。你休息,我守夜。” 陆明舒确实累了。从昨夜潜入药圃到现在,精神高度紧张,伤口也隐隐作痛。她简单清洗了伤口,柳青为她重新上药包扎。药粉洒在伤口上时,陆明舒疼得吸了口冷气。 “忍着。”柳青动作麻利,“伤口不深,但沾了脏东西,必须清理干净。” 包扎完毕,柳青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个还温热的馒头。 “福伯塞给我的,吃吧。” 陆明舒接过馒头,慢慢啃着。馒头很干,她需要就着水才能咽下。柳青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也拿着馒头在吃,但眼睛始终盯着窗外。 “柳青,”陆明舒突然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柳青咀嚼的动作停了一瞬,继续吃完嘴里的馒头,才说:“我不是在帮你。” “那是在帮谁?” “帮我自己。”柳青转头看她,眼神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陆明舒,你知道影卫为什么存在吗?” 陆明舒摇头。 “先帝设立影卫,本意是监察百官,平衡权臣。但周显掌权后,影卫渐渐变了味,成了他铲除异己的工具。”柳青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我父亲曾是御史,因弹劾周显贪墨军饷,被诬陷下狱。影卫奉命‘查案’,三天后,我父亲在狱中‘自尽’。” 陆明舒握紧了手中的馒头。 “那年我十四岁,母亲带着我和弟弟连夜出逃。但周显的人追来了,母亲为护我们,死在路上。弟弟才八岁,被追兵的马蹄……”柳青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我跳进河里,侥幸活了下来。后来遇到影七,他救了我,带我入影卫。” “所以你要报仇。” “不全是。”柳青摇头,“刚开始是报仇,但后来我发现,周显不倒,像我父亲那样的冤案就会一直发生。今天是我父亲,明天可能是李御史、王尚书、张将军……朝堂需要清明,百姓需要公道。这比报仇更重要。” 陆明舒沉默良久,轻声说:“对不起。” “你不用道歉。”柳青转过脸,“陆沉舟救过我。那年我刚入影卫,执行任务时失手,是他冒死把我从包围里带出来。他那时也不过十六岁,却对我说:‘活着,才能做想做的事。’” 她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所以现在,我要救他。不只因为他是陆沉舟,更因为他是那个在黑暗中,还愿意相信光明的人。” 陆明舒觉得眼眶发热。她低下头,用力咬着馒头,咸涩的液体混着食物的味道咽下去。 “休息吧。”柳青起身,“一个时辰后我叫你。我们要趁白天人多的時候,混出城西。周显的人重点把守城门,但不会想到我们敢在白天行动。” 陆明舒躺在简陋的床铺上,却毫无睡意。她想起陆沉舟,想起他前世最后看她的那个眼神——失望,痛心,却依旧有温柔。她想起影七,想起他挡在追兵前的背影。想起柳青,想起她平静叙述过往时微微颤抖的手指。 这些人都在这场漩涡中挣扎,而她,是漩涡的中心。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她听见柳青急促的声音:“醒醒!有人来了!” 陆明舒瞬间清醒,翻身下床。柳青已贴在门缝边,手握剑柄。 院外传来敲门声,不紧不慢,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度。 “查户籍!开门!” 是坊正的声音。但柳青脸色更凝重了,因为她听见了至少十个人的脚步声,还有铠甲摩擦的细微声响——禁军混在其中。 “不能开门。”柳青低声说,“后墙,走。” 两人迅速收拾,陆明舒背上空背篓,柳青将床铺伪装成人睡着的模样。刚弄好,外面的敲门声变成了撞门声: “再不开门,以匪徒论处!” “砰!砰!” 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柳青拉着陆明舒翻出后窗。后院很小,墙头却很高。柳青蹲下:“踩我肩上!” 陆明舒不敢犹豫,踩上她的肩。柳青发力站起,陆明舒顺势扒住墙头,翻身而上。墙外是另一条小巷,空无一人。她回头伸手,柳青后退几步,助跑跃起,抓住她的手,也翻上墙头。 两人刚跳下墙,就听见前院传来破门而入的声音。 “搜!” “床上是伪装的!人刚走!” “追!” 脚步声朝后院涌来。柳青拉着陆明舒钻进小巷,七拐八绕,专挑狭窄处跑。身后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火把的光亮已经能映出她们的身影。 “分开跑!”柳青突然说,“我引开他们,你去国子监找李文渊!” “可是——” “没有可是!”柳青推她一把,“记住,周擎的信是关键!找到李文渊,告诉他真相!他会帮你!” 说完,柳青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跑去,边跑边故意踢翻一个竹筐,发出巨大声响。 “在那边!”追兵果然被引走大半。 但仍有三人朝陆明舒追来。她咬牙狂奔,肺像要炸开一般疼。转过一个街角,前方突然出现一队巡逻的禁军,正好堵住去路。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 陆明舒环顾四周,发现旁边是家酒楼的后门,门虚掩着。她闪身而入,反手关门。门内是个堆满杂物的后院,酒坛、菜筐、柴禾堆得到处都是。她钻进柴禾堆后的缝隙,屏住呼吸。 追兵到了门外。 “人呢?” “肯定进了这里!” 门被推开,脚步声进入后院。陆明舒透过柴禾的缝隙,看见三双军靴在眼前晃动。 “搜仔细点!” 一个士兵用长矛往柴禾堆里捅。矛尖离陆明舒的脸只有寸许,她能闻到铁锈和血腥混合的味道。她紧紧捂住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长矛又捅了几下,没发现异常。 “可能翻墙跑了。”一个士兵说。 “去外面看看。” 脚步声远去,门被重新关上。但陆明舒不敢动,她怕对方留了人在外面蹲守。 果然,过了约莫一盏茶时间,门又开了。一个声音说:“真没人,走吧。” 这次脚步声真的远去了。 陆明舒又等了半刻钟,才小心翼翼地从柴禾堆里爬出来。她浑身都是灰,手上还被木刺扎了几个口子。但她顾不得这些,确认后院无人后,从后门溜了出去。 街上的搜查似乎更严了,几乎每个路口都有禁军盘查。陆明舒不敢走大路,只能在小巷中穿行。她记得国子监在城东,而她现在在城西,需要横穿半个京城。 走到一个岔路口时,她突然听见前方传来打斗声。悄悄探头看去,只见柳青正被七八个禁军围攻,她剑法凌厉,已放倒三人,但左肩中了一刀,鲜血染红半片衣襟。 陆明舒心中一紧,正要冲出去帮忙,却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 “别动。”是个低沉的男声。 她浑身僵硬,反手肘击,却被轻易制住。那人将她拖进旁边的一间废弃店铺,才松开手。 陆明舒转身,看见一张陌生的脸。约莫三十岁,面容普通,穿着普通的灰色布衣,但眼神锐利如鹰。 “你是谁?”她戒备地问。 “救你的人。”男人简短地说,“柳青交代过,若她出事,让我接应你。” “我凭什么信你?” 男人从怀中掏出一物——是柳青的剑穗,上面沾着新鲜的血迹。 陆明舒的心沉了下去。 “柳青她……” “还活着,但被捕了。”男人说,“周显要活口,所以暂时不会杀她。我们必须尽快行动,在她开口之前,拿到能翻盘的东西。” “你要带我去哪里?” “国子监。”男人说,“李文渊今日告假在家,不在监内。我知道他住处。” 陆明舒盯着他看了几秒,最终点头:“带路。” 男人也不多话,转身就走。他显然对京城巷道极为熟悉,专挑最隐蔽的路线,有时甚至从民居的后院穿过。半个时辰后,他们来到一处清静的街巷,两侧都是青砖小院,门前种着槐树。 “左边第三家,黑漆门的那户就是。”男人指道,“李文渊性情孤傲,不喜应酬,家中只有一个老仆。你敲门就说,为周擎之事而来。” “你不进去?” “我在外面把风。”男人说,“记住,你只有一刻钟时间。无论成与不成,一刻钟后必须离开。周显的人很快就会查到这条街。” 陆明舒深吸一口气,走向那扇黑漆门。 门环冰凉。她抬手,敲了三下。 片刻,门开了条缝,一个老仆露出半张脸:“找谁?” “求见李司业。”陆明舒压低声音,“为周擎先生之事。” 老仆脸色微变,打量她一番:“等着。” 门又关上。陆明舒站在门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晨光已经完全铺开,街上开始有行人,不远处有个卖早点的摊子,冒着热气。 门再次打开,这次开得大了些。老仆侧身:“进来吧。” 小院很整洁,种了几丛竹子,青石板路扫得干干净净。正堂里,一个五十余岁的清瘦男子正坐在书案后,手中拿着一卷书,但眼睛却看着门口。 他穿着半旧的儒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眼神中透着审视。 “你是何人?”李文渊开口,声音低沉。 陆明舒走到堂中,行礼:“晚辈姓陆,为周擎先生的冤情而来。” “冤情?”李文渊放下书卷,眼神锐利,“周兄病逝十五载,何来冤情?” “先生真相信周擎是病逝吗?” 堂内陷入沉默。老仆悄然退下,带上了门。 良久,李文渊才缓缓开口:“当年周兄身体康健,突然暴毙,我确曾怀疑。但太医署出具脉案,周府操办丧事,一切合乎礼法。我虽质疑,却无证据。” “现在有证据了。”陆明舒说,“周显藏匿了一个铁盒,里面有先帝密诏、影卫令,还有周擎的一封信。” 李文渊猛地站起:“信?什么信?” “晚辈还未看到信的内容,但周显为此铁盒,不惜派人追杀,可见信中必有隐秘。”陆明舒直视他,“先生是周擎至交,可知周擎生前,可曾留下什么话?或有什么异常?” 李文渊在堂中踱步,花白的眉头紧锁。过了许久,他才停步,声音有些发颤: “周兄去世前三天,曾来找过我。”他回忆着,“那日他神色凝重,交给我一个锦囊,说若他出事,让我三年后打开。但第二年,周显就寻了个由头,将我贬到国子监闲职,并派人日夜监视。我担心锦囊被搜走,便将它藏在……” 他快步走到书架前,挪开几本书,从墙缝里抠出一个小小的、褪色的锦囊。 “十五年,我一直不敢打开。”李文渊的手在颤抖,“我怕打开后,看到的真相我无力承担。” “现在可以打开了。”陆明舒轻声说。 李文渊闭了闭眼,终于扯开锦囊。里面是一张折叠的纸,纸已泛黄,墨迹也有些晕染。他展开纸,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得惨白。 “这……这不可能……” “先生,上面写了什么?” 李文渊跌坐在椅子上,纸从他手中滑落。陆明舒捡起,只见上面只有一行字: “吾弟显,通敌叛国。证据在书斋《左传》夹层。” 落款是周擎,日期是他去世前一天。 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陆明舒握着这张薄薄的纸,终于明白了。明白了周显为何对铁盒如此紧张,明白了周擎为何突然“病逝”,明白了周家为何能在周擎死后迅速崛起。 周显的通敌证据,竟是被自己的兄长发现并留下。而周擎留下的这封信,如今成了扳倒周显最关键的证据——如果,能找到那份通敌的证据。 “书斋……”李文渊喃喃,“周府的书斋,早在大火中烧毁了……” “但《左传》可能还在。”陆明舒说,“周显疑心重,兄长留下的东西,他未必会全毁。他可能会留着,以确认没有其他副本。” “你想潜入周府?”李文渊看穿她的想法,“那是龙潭虎穴!” “我有人在那里。”陆明舒想起陆沉舟,“而且,我必须去。” 李文渊凝视她良久,终于点头:“好。我虽一介书生,但在朝中还有些清流朋友。你若能找到证据,我可联络他们,联名上奏。” “不。”陆明舒摇头,“不能上奏。周显掌控朝堂,奏折根本到不了皇上面前。” “那该如何?” 陆明舒看向窗外,晨光越来越亮,新的一天已经开始。而她的生存倒计时,还在无声跳动。 “我们要在百官面前,公开证据。”她缓缓说,“三日后的朝会,是唯一的机会。” “朝会戒备森严,你如何进去?” 陆明舒没有回答。她想起铁盒里的影卫令,想起影七说过的话——“影卫令可调动所有影卫,包括宫中的暗桩”。 也许,这就是最后的赌注。 “先生只需准备好,”她说,“三日后,若听到宫中有变,请立即联络信得过的官员,准备……拨乱反正。” 说完,她躬身一礼,转身离开。 走出小院时,接应的男人还在原地。见她出来,他什么也没问,只说:“周府的地形图,我拿到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绢布,上面细致地绘制着周府的布局。陆明舒一眼就看到了书斋的位置——在周府东侧,单独的一个小院。 “据我们的人观察,书斋虽焚毁,但地基还在。周显每月会去一次,独自在里面待半个时辰。”男人说,“里面一定有什么。” 陆明舒将绢布仔细收好:“我要进去。” “今晚子时,周显要去宫中赴宴,是唯一的机会。”男人说,“但周府守卫森严,尤其是书斋附近,至少有二十名暗卫。” “我有办法。”陆明舒想起影卫令,“给我一套夜行衣,还有迷香、飞爪。” 男人深深看她一眼:“好。傍晚时分,我来接你。” 他带着陆明舒又穿过几条街巷,来到另一处安全屋。这次是个地下密室,入口在一家布庄的仓库里。男人留下食物和水,还有一套黑色的夜行衣。 “休息,养精蓄锐。”他说,“晚上是一场硬仗。” 男人离开后,陆明舒坐在密室的油灯下,拿出那张从锦囊中取出的纸,又看了一遍。字迹工整,笔力遒劲,可以想象周擎写下这行字时,是怎样的心情。 发现亲弟弟通敌,他该多么痛苦。留下证据,又是多大的勇气。而这份勇气,最终要了他的命。 她将纸贴身收好,躺下闭目养神。但脑海中不断闪现着各种画面——陆沉舟在狱中的样子,影七挡在追兵前的背影,柳青肩头的血,李文渊惨白的脸。 还有周显。那个权倾朝野的宰相,那个害死兄长、囚禁陆沉舟、追杀她至此的男人。 今晚,她将踏入他的老巢。 成败,在此一举。 【生存时间倒计时:14天8小时47分12秒……】 倒计时在跳动。 夜晚,即将来临。 而周府的书斋里,藏着能颠覆一切的秘密。 陆明舒握紧了拳头。 这一次,她不会退。 绝不。 第四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