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第1章 初见,恰西 我第一次见到你,是草原的风雨将你送到了我面前。 ——赫兰。 * 2018年,4月。 来恰西草原前,没人告诉方沅这里的雨是跟着云走的。 云在头顶,暴雨就在头顶。 刚才的云杉林还是翠绿的,也就半个多小时,那朵乌云飘过来后,翠绿便被被狂风揉成模糊的墨色,铺天盖地地将眼前的世界浑浊掉。 然后,车子陷进了烂泥里。 她攥着方向盘的手早就被冻得发白,脸上也都是雨水,头发被糊在脸上。 引擎嘶吼着,溅起的泥浆糊住了挡风玻璃。 方沅熄了火,冲外面的人大声道:“没用,还是打滑,出不来!” 但外面根本没听见。 因为哥哥方哲和张寄雪又吵起来了。 一个指责对方没做好攻略,一个说她不该一时冲动从上海跑来这里旅居。 方沅原先是网媒的记者,张寄雪和方沅则是做旅行博主的,三个人从大学就形影不离。认识了多久,张寄雪和方哲就吵了多久。 吵到一半,方哲才看见妹妹一个人拿着铁锹,一声不吭的挖着,急忙收了火气:“行了别吵了,先把车弄出来。” 张寄雪仍有不满,看见方沅后也没再反驳。 但三个人忙活了半天都没什么用。 方沅疲惫的靠在车门上,看着雾蒙蒙的天地,忽然笑了:“我们拍张照吧?” 张寄雪看了一眼周围,没觉得有什么好的取景。 “太冷了,先上车吧!” 方哲扶着张寄雪上了车。 方沅没上车,自顾自的从包里拿出相机,对着远处的山按下快门。 车上,张寄雪下意识看向方哲,方哲目光有些沉,摇了摇头。 “她只要开心就好。” 方沅很久没有开心过了。 雨水太大,迷雾重重,周围的一切都是沉寂的,看不清太远的地方。 有一瞬间,方沅眼睛都睁不开,风好像要把人带走了。 然后,她听见了马蹄声。 嗒、嗒、嗒,穿透雨幕落在泥地里。 带着一种不急不躁的沉稳。 紧接着,雨帘中又驰来好几匹马。 一匹枣红色的马最先停在了方沅面前,绕了方沅一圈。 方沅放下相机,男人穿着一身藏青色的作训警服,马鞍上挂着一把铜质小刀,很亮眼。 他的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硬朗的下颌。 方哲急忙从车上下来:“是我们报的警!我们的车子陷住了!” 方沅回过神,急忙让开,方便警察能够看清情况。 为首的警察是个四十多岁的哈萨克族,下来围着车转了一圈,说:“陷得太深,你们先跟我们回去,车子等天晴了再想办法。” 方哲:“那这雨什么时候能停?” “草原的雨,什么时候说得准。”另一个警察说了句。 有人笑着附和:“天气预报管不住头顶的乌云,说不定他会一直跟着你的车。” 张寄雪也下了车,说:“那我们怎么走啊?” 老警察上了马,说:“骑马。” 方哲和张寄雪不由有些期待,他们还从来没骑过马。 方沅顺势看向方才的那个警察。 “上来。” 他的声音像被风沙磨过,沙哑却清晰。 方沅点点头,她手抓着马鞍,警察抓住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很大,轻易就圈住了方沅整个手腕,雨水落在皮肤上,肤色分明。 男人微微用力一拽,方沅整个人就被拽了起来,稳稳的上了马背。 从始至终,方沅都没有看清那个警察长什么样子。 只是听见他说:“抓稳,不要掉下去。” 方沅点头。 马队小跑起来,很奇怪,头顶一会晴一会雨,但始终都是冷的。 原来真的没人能管得住草原的云。 马背很高,方沅看见了更多的景色,连绵不绝,随着他们的脚步不断向后移动。 下山的路上还有几辆车陷进去了,其余的警察又去继续救援。 这一路上,健谈的方哲已经打听到了老警察的名字,叫托合别克,托合别克看他们湿透了,打算先带他们去景区的派出所取暖。 方沅身后的警察从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 他只是沉默的牵着缰绳,手臂将方沅护着。 那么大的风声,方沅却还是能清晰的听见他的呼吸。 —— 山下的游客服务中心。 大雨之下,很多游客都聚在大厅里等待。 几个人到了地方纷纷下马。 警察先下马,握住她的手腕,没有一丝感情的说:“下来。” 一下马,方沅还没站稳,他就把手收走了。 派出所的女警出来接方沅他们去接待室。 而这些警察又要走了,他们要去继续出警。 方沅看他牵过缰绳,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好像根本没听见,牵过绳子再利落的上马,跟着托合别克走了。 张寄雪皱了皱眉,吐槽道:“好古怪啊这个人。” 女警说:“他叫赫兰,是借调过来的,是不太爱说话。” 方沅点点头。 刚才赫兰上马的时候,她也终于看清了男人的长相。 赫兰的长相和他的声音很像,硬朗,沉静,眉眼间带着股清冽。 眉骨很高,压得眼窝有些深,瞳色是偏深的琥珀色,鼻梁高挺,山根处有一道浅浅的疤。 一个像草原的男人。像草原的风,不羁野性,又像草原的雨,阴晴不定。 方哲过来拍了拍她,让她进去。 方沅收回目光,跟着哥哥往里走。 方哲看见妹妹心不在焉,目光微沉,说道:“阿沅,别想那件事了,都过去了。” 方沅怔忡,点了点头。 不说,她还忘了。 —— 时间,回溯到半年前。 六个月前,方沅跟进过一期“牧区儿童助学公益项目”采访纪录片的拍摄。 项目发起人是她的大学学长,一个曾扎根新疆牧区五年、口碑极好的公益人,方沅最初是带着敬佩去采访的。 采访中,她偶然发现项目存在善款挪用痕迹,挪用人很有可能就是自己的学长陆川。 她没有立刻曝光,而是选择相信陆川的为人,私下找他对质。 陆川声泪俱下解释,称是“暂时周转”,承诺一周内补齐善款,并恳求方沅给牧区孩子留一点体面,不要让项目停摆。 方沅基于信任,也心疼牧区孩子即将失去唯一的助学渠道,暂缓了发稿,只要求陆川提供补款凭证。 可一周后,陆川卷款跑路,项目彻底停滞。 给方沅留下阴影的事情也是在那时发生的。 她在做采访时,接触过的一个牧区小女孩马迪娜,因为项目停摆失去了助学金,无奈辍学,在家放牧时意外坠崖受伤,落下了腿部残疾。 舆论爆发后,有人扒出方沅曾提前接触项目,质疑她收好处包庇,知情不报才导致悲剧。 方沅自己也始终无法原谅自己。 作为记者,她违背了“客观中立、及时曝光”的职业准则,就因为私人感情造成这样无法挽回的后果。 作为“记录者”,她的采访和记录没有保护任何人,反而间接摧毁了一个十六岁孩子的未来。 于是方沅选择了辞职,在家里整整待了三个月,没有和任何人见面说话。 可能是为了赎罪。 也可能是为了逃避。 听到张寄雪想来新疆旅居,方沅才说出第一句话。 “我和你们一起去。” 所以时隔三个月,她再次来到了新疆。 从飞机落地,冷风扑在脸上,雾蓝色的雪山横亘在城市的周边开始,再到车径直驶入恰西草原,方沅的心忽然静了下来。 这里没人见过她,没人知道她发生过什么。 自己未来的一年都可以住在这里。 方哲正要去扶妹妹的手,忽然一惊,说:“你怎么这么烫?” 方沅发烧了。 但等她意识到的时候,整个人都已经没了意识。 ------------ 第一卷 第2章 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 眼皮沉重的睁开,第一眼看到的是窗户外面蓝的发光的天和白云。 方沅良久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在伊犁恰西草原的派出所里。 张寄雪看见她醒来了,松了口气,问:“怎么样了?” 方沅起身,看见手背上还挂着针。 “好多了。” “雨停了吗?”方沅又问。 张寄雪点头,感叹道:“是啊,这才一个小时,和刚刚就跟两个世界一样。” 方沅看着点滴打完,自己把针剂取掉,穿好冲锋衣走了出去。 这儿的派出所就在山下的乡镇,白蓝色的经典配色,院子里种着一种五颜六色的花,从办公室通往宿舍的小路上,有一条葡萄树藤蔓缠绕的过道。四月,这个时候还没有长葡萄。 方沅看见外面的墙上挂着一排照片。 她下意识的在上面寻找赫兰的照片。 在倒数第二个。 他取了帽子,中长的寸头,仍旧是寡冷沉寂的表情,浅蓝色的执勤服,他的眼睛平淡的像湖,透过照片好像在看方沅。 方沅和他注视着。 托合别克很快回来了,与此同时,他们的车也开回来了。 方哲去买了些感冒药,又把三个人的包放在车上,找了块抹布,简单的擦了一下挡风玻璃,方沅和张寄雪紧随其后的上车。 正准备发车,托合别克忽然又走了过来。 方哲摇下车窗,熟稔的问:“怎么了大哥?” 两个人之前就聊了一路,所里又给方沅请来了医生,现在他们已经兄弟相称。 “有个牧民的羊娃子病了,能不能帮忙给带去镇里的兽医站?我们的警车都在镇里,他们会把羊送回来的。” 他们本来就是要去镇里,方哲便大方应下了。 “我们会安排人和你们一起去。” 托合别克拿出手机给谁打了个电话。 等待的时候,托合别克又和方哲聊了两句。 空隙的时候,牧民将羊娃子抱过来了,方哲下去开后备箱。 牧民大叔的脸皲红,手里还拿着个马鞭子,怀里抱着只雪白的羊羔,那羊羔眼珠像一颗纯黑色的玻璃球。大叔身后跟着他的儿子,一个五六岁的哈萨克族小男孩。小男孩全部的头发都被剃干净了,只留下脑门前的一小绺,脸也是皲红的。 看见方沅在看他,小孩子不好意思的笑了。 方沅也笑了。 方哲看过去,愣了一下,明显有些意外。 方沅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托合别克警官还在一遍遍说谢谢,方哲说:“没事的,你们的马也救了我们,我们的车当然也可以帮你们,民族团结一家亲嘛。” 这话是方哲进新疆后看到的最多的一句话。 托合别克一听这话,乐呵呵的回了一句:“对,石榴花一样的亲。” 很快,陪同的警察就来了。 张寄雪先看见的人,急忙拍了拍方沅的手。 方沅看过去,是赫兰。 他走过来,看到是方哲他们时也愣了一下。 但只是一瞬,因为他从来不会有什么大的情绪。 托合别克简单的交代了两句,赫兰便上了车。 张寄雪和方哲坐在前面,赫兰就只能和方沅坐在后面,两个人一左一右,除了刚才的对视,再无任何交流。 车子发动,后面的羊羔似乎是受了惊吓,叫了一声。 软绵绵的,像婴儿的声音。 方沅往后看了一眼,小羊竟然拉了好几个圆滚滚的羊粪蛋蛋。 方沅说:“方哲,你的车要好好的洗一下了。” “肯定要洗,走了这么一遭,到处都是泥巴……” “因为它在你的车上拉屎了。” 方哲:“……” 张寄雪听了后笑的前俯后仰。 赫兰仍旧是沉默不语,没有什么表情。 方沅看外面,沿路的的草地和小溪绵延不绝,开满了一片一片的小百花,隐隐可见黄色的花蕊。 草原的雪都还没化干净,这种花却已经盛开了。 “哥,这是什么花?” 方哲摇了摇头,张寄雪说:“好像是什么冰……” 她想不起来了。 “顶冰花。” 三个人都愣了一下。 没猜错的话,如果说话的不是那只羊,就只有可能是赫兰。 赫兰看着外面,继续说:“它生长在草原,在雪层下发芽,雪化后破霜而出,所以叫顶冰花。” 他说话带着一点点哈萨克族的口音,但舒缓沉稳,像是在讲故事。 方沅看着那些花,一片又一片,好像一层只会在春天时下的雪落在了草原上。 “顶冰花很好看。” 说完,赫兰忽然抬眼,看向了方沅。 方沅察觉,回头,对上了赫兰的目光。 隔着照片已经对视过一次,可是真人的瞳孔远比墙上的照片带来的感受更穿透,更生动。 琥珀色的眸子,沉寂的像月光,干净的找不出一丝杂质,冷漠但是不带有敌意,像是这个民族天生的温和。 方哲和张寄雪又因为什么事争起来了,车里升起一股温意。 方沅收回目光,没有再说话。 只是刚刚,忽然有想拿相机拍下那双眼睛的冲动。 —— 车子很快到了库尔德宁小镇上。 伊犁最多的颜色就是绿。 路边到处都是白杨树,芨芨草,马莲花,即使是墙面也是各种各样以绿色为主基调的墙绘。 车子停在兽医站门口,几个人下车。 打开后备箱,羊羔已经在后面拉了零零散散一堆。 赫兰把羊羔抱起来,方哲拿着车刷把羊粪都扫了下来。 兽医是个维吾尔族的老人,穿着便装,身上套了件儿白褂,胖乎乎的,远远走过来感觉更像是做大盘鸡的厨师。 他用汉语对赫兰说:“咋了?” 赫兰说:“站不起来,不知道什么问题。” 兽医点了点头,把羊接过去,说:“山上下雨了?” 赫兰点头,兽医又说:“你要小心,受凉了腿疼。” 方沅下意识的看向赫兰的腿。 他的两条腿藏在警裤下,同样笔直修长,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方哲出声打断:“那我们就先走了。” 赫兰回头,点头致谢。 车子汇入车流,很快就看不见兽医站了。 —— 从草原出来,一行人打算从巩留出发去伊宁市,也就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全程高速一个小时到了。 他们是从上海落地的那拉提国际机场。在那拉提草原待了半个月,才出发往伊犁走,中途经过恰西草原便想进去看看。 童话中的瑞士森林浮现眼前,冰川、雪岭云杉,目不暇接。 如果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或许他们还打算在里面住一天。 方沅看着远处的巩留县城,忽然说:“我们要不然在巩留住一天再走吧?” 这一路上,方沅都没有提过什么要求。 方沅说:“听说巩留县有一个蝶湖很有名,明天他们镇上还有巴扎。” 张寄雪也很感兴趣:“我们还没去过巴扎呢,正好逛一逛!” 巴扎是新疆的集市,巴扎日每周只有一次,那一天流动的摊贩、当地的居民都会带着自己的商品和食物、牛羊在巴扎上交易。 方哲爽快应下:“好,那就住一晚上。” 现在不是旅游旺季,巩留县的酒店不贵,街面环境整洁,安静舒闲。 三人先去了蝶湖。蝶湖算是巩留县的地标性建筑,整座湖是一只蝴蝶的形状,湖水青绿,湖面还有游船。 闲逛的时候,方哲看了眼消息,忽然笑了:“托合别克大哥说那只小羊已经送回去了,他谢谢我们。” 张寄雪诧异:“你们还留了联系方式?” “嗯,你不觉得他们这里的人都很热情吗?” 张寄雪点头:“是挺热情,不过除了那个叫赫兰的。” 方沅还在拍照,有一瞬间,镜头里好像闪过一双眼睛,不过她还没来得及按下快门,那双眼睛就消失了。 晚上看了蝶湖的灯光喷泉秀,坐在台阶上看了一个多小时的表演,三个人才回酒店。 方沅今天吃药有些晚,失眠了一会才睡着。 ------------ 第一卷 第3章 我们要去昭苏 我回头时看到你,心脏由天神装回了我的胸腔里。 ——方沅 * 第二天起早,一行人开车前往库尔德宁镇巴扎。 新疆的天九点才亮,太阳刚冒头,一层金色的光辉洒在远处的雪山上,铺就成金蓝相接的景色,心旷神怡。 在新疆,尤其是伊犁,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可以看见山。 还没到巴扎尔里面,车子就已经进不去了。 一路都是当地人的三轮车和摩托车,沿途还有许多牛羊,似乎不适合车子通行。方哲把车停在一个餐厅门口,准备带着她们走路过去。路上遇见个开三轮的维吾尔族大爷,说一人一块钱就可以载他们进去。 于是三个人就坐上“敞篷车”,坐在红色的羊毛毡上,很顺利的就到了入口。 这里面人就更多了。 方哲给了大叔五块钱大方说不用找了。 张寄雪放下拍摄的大疆相机,忍不住笑他:“这段我一定会剪进去。” 巴扎上当地人更多,他们支起简单的棚子,摆出商品。里面大概化分了几个区域,生活用品,食物,衣服,还有牛羊交易区。 三个人先去了吃饭的地方,坐在摊子前等。一整条街,抓饭、面肺子、那仁、擀面皮之类的应有尽有,一口口锅里冒着热气,老板站在那里用哈萨克语吆喝,或许有时候遇见认识的人,又与客人交谈起来,自然地入座。 太阳上升的很快,暖和起来,脚下的影子也在缓缓移动,于是巴扎上的人多了起来。 没有一个建筑,平地之上却像徒升起一座小城。 方沅看见不远处有一群维吾尔族小孩子在卖玫瑰花,跟方哲说了一声就过去了。 是当地的几个小孩子,应该是姐弟三个人,姐姐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圆溜溜的大眼睛,短发微微自来卷,看见方沅过来,非常热情的说:“姐姐,你要玫瑰花吗?我妈妈亲手种的,一枝一块钱。” 花瓶是用矿泉水瓶子割开做成的,一枝一枝分开摆在地上,还带着刺,但只是花苞,还没开。 “我要三枝,谢谢。” 小朋友把三枝花装进塑料袋,交给了方沅。 “姐姐你真漂亮。” 方沅笑了:“谢谢,你也是。” 马迪娜也是这样漂亮的眼睛,给她摘了一大捧草原上的野花…… 方沅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走出去好远,回头已经看不到方哲他们了。 这里人来人往,即使没有建筑,小路也是错综复杂,远远望去除了人头攒动,什么也看不清。 方沅心里有些慌了,拿出手机给方哲打电话。 可方哲也说不清自己的方位。 方沅只能说自己旁边是卖水果的。 整个巴扎上,最多的就是卖水果的。 “你往出口走,我们在出口会和。” 挂了电话,方沅的手机就关机了,她开始寻找出口。 可是里面没有标识,似乎哪里都不对。她越走越快,越来越不安,一个人在陌生且不知方向的地方难免局促,还要护着手里的花。 身后忽然有个人拽住了自己的衣领。 方沅心底一慌,惊叫一声,下意识的就要挣脱。 那人索性直接拎起了她,开口:“是我。” 方沅定住,仰起头看过去,是赫兰。 太阳正好停在他的身后,悬在他的警帽上,倾泄下一层橙红色的光,模糊了方沅的目光。 可方沅还是无比清晰的看见了他的眼睛。 浓密的睫毛垂着,他眨了眨眼,像井水漾开一圈黑沉沉的涟漪,方沅在一圈圈涟漪里清晰的看到了自己。 方沅冷静下来,垂下眼,说:“我……我迷路了。” “我知道。” 赫兰松开她,拿起对讲机开口:“队长,人找到了。” 对讲机很快响起,带着电流声,是托合别克的声音:“收到,我在出口。” 很巧合。 今天赫兰他们就在巴扎上安保。 他不紧不慢的收起对讲机,走在前面,一边说:“你哥和我们队长在一起,走吧。” 方沅跟在他的身后,怀里抱着三朵没开的玫瑰花。 他个子很高,肩宽腿长,比例优越,方沅响起昨天的事,下意识的看向他的腿。 看久了,似乎真的看出些异常。 他右腿的发力很奇怪,乍一看看不出什么,但是看久了就会发现,两条腿走路的姿势不太一样。 方沅没有多想,也没有多看。 “对了,我叫方沅。” 他顿了一下,微微回头,才说:“赫兰。” “你的名字很好听。” 他没再说话了。 方沅想,或许,如果下次还有见面的机会,他就会回答这一次的问题,就像刚刚他才回答了上一次的问题。 方沅正想着,忽然在前面看见有个小男孩,坐在一只小山羊旁边。小山羊身上绑了红绳子和彩绸,是他们这里的特色艾特莱斯花纹。 “拍照吗?一张五元。” 方沅脚步停了下来。 赫兰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没了,也回头看过去。 方沅从包里翻出十块钱递过去。 她问:“能用相机拍吗?” 小男孩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我不会用相机。” 方沅有些遗憾:“可我手机没电了。” 小男孩抿了抿唇,有点不舍的想把十块钱退回去。 一旁的赫兰忽然开口:“相机给我,我给你拍。” 方沅反应过来,急忙把相机递了过去。 她一瞬间高兴起来,兴冲冲的抱起小羊,还顺便摸了摸小孩子的头,对着镜头笑着。 赫兰打开相机,举起,对准了方沅。 取景器里显露出女孩模糊的笑脸,对焦,然后逐渐清晰。 她没化妆,冷白素净的脸贴着小羊,对冲镜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今天天气多云,起了点风,她鬓边的碎发有些乱,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就藏在纷乱的发丝后面。 赫兰的眼眸有那么一瞬间的深邃。 他放下相机,说:“好了。” 方沅把小羊还给男孩,小跑过去拿起相机,然后笑了:“拍的不错,谢谢警官。” 赫兰收回目光,说:“走吧。” 因为他们是逆流,想要出去还是挺费劲的,一不留神方沅就会被挤走。 赫兰回头,看她艰难的拧着眉,走过去抬起手说:“抓好我的胳膊。” 司愿低眼看向他藏蓝色的警服,紧紧攥住了一角。 “你……”方沅想和他说话,但是不知道说什么,坑坑巴巴半天,才冒出来一句:“你是哈萨克族?” “嗯。” “你们哈萨克族都会骑马吗?” “基本都会。” “如果有机会,你能教我骑马吗?” 赫兰脚步停了一下,回头就看见女孩仰头看着他,很认真的在问,她的面容近在咫尺,可以看到她如白瓷的皮肤。 他想起昨天,暴雨,他的马怎么也控制不住的跑向方沅,还围着她转了个圈。 赫兰挑了挑眉,说:“应该不会有机会的。” 方沅怔忡了一下,这么果断吗? 不是说哈萨克族都很热情好客吗? 张寄雪眼巴巴的望着,终于看见方沅回来,急忙迎上去:“你跑哪去了?吓死我了。” 方沅早就松开了赫兰的衣服。 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对不起啊,真没想到人这么多。” 托合别克警官也在,看见方沅回来,拍了拍方哲的肩:“人找回来就行,你说巧不巧,正好碰到我们在这执勤。” 方哲也说:“真挺有缘,我们车就在外面,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托合别克摆手:“不行,不符合所里的规定,好意心领了。” 方哲又劝了几句,托合别克才决定可以一起吃,但要各吃各的。 到了餐馆,几个警察坐了一桌,方哲三人坐了一桌,前后桌,一人要了一份过油肉拌面。 小餐厅里面就几张桌子,桌面铺着民俗花纹的防水桌布,上面有一层油烟印,桌子上还摆着醋、油泼辣子,还有一碟大蒜。 新疆人吃面都会配大蒜。 灵魂。 方沅给张寄雪看刚才自己跟小羊的合影,张寄雪羡慕的不行。 “我刚才怎么没碰到啊?太遗憾了,这小羊真可爱……谁给你拍的照啊?” 方沅愣了一下,回头看向前面桌子的赫兰。 他正在给同事倒茶。 张寄雪挑眉,有些不可思议,用上海话说了句:“木头面孔也会得拍照啊!” 方沅看了一眼赫兰,确保他没听懂才应了一声。 下一秒,似乎是赫兰察觉到目光,抬眼,对视上了。 方沅很喜欢他的眼睛,锋利深邃,却又没攻击性。 只是有时冷淡的不敢让人多看。 她收回视线。 赫兰跟老板用哈语交流了两句,然后就看见老板出去了一趟,回来,手里拿着一根充电器。 赫兰接过,然后,递给方沅。 方沅愣了一下,说谢谢。 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的手机没电了。 托合别克问方哲:“上次你们说来新疆旅居,定好住在哪里了吗?” “还没确定。”方哲说:“除了旅居,我们还想做点事。因为很多牧区教育资源落后,我们想找个地方定居下来,利用网媒引导大家能多关注这个问题。” 方沅补充道:“我们想成立一个牧区的图书与教育公益基金会。” 张寄雪忙说:“其实我俩主要是负责网媒宣传,剩下的都要靠方沅。” 托合别克似乎没想到这三个年轻人有这样的来头,不由重视起来:“是啊,牧区小孩上学都不方便,课外书更看不上。” 过油肉拌面是真的香,这是方哲来新疆最喜欢吃的一道主食,大块的羊肉、青红椒、皮牙子炒的入味,裹着汤汁在拉条子上,拌开,再就上一颗蒜,一定会再来个加面。 托合别克又问:“那你们目前有意向要去的地方吗?” 方哲“大概会去昭苏,我有个高中同学就在那里的边境检查站。” 方哲很想在那里做一期专题视频。 托合别克很惊喜:“是吗?赫兰以前就是红其拉甫的边防战士,可能过段时间会调回昭苏,你们有缘分,可能还会见的。” 沅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她抬眼看向赫兰。 他仍旧沉默着,山根处的疤痕淡淡的。 张寄雪已经迫不及待地规划起昭苏的行程:“听说昭苏的油菜花田特别大,夏天开起来肯定超美,到时候拍视频绝对火!” ------------ 第一卷 第4章 联系方式 吃完饭,双方告别。 赫兰站在警车旁,巴扎上人来人往,不管是在暴风雨中,还是纷繁嘈杂的集市,但只有他是永远沉静的。 方沅上了车,正好望向赫兰的侧脸,他的长睫毛更加明显,偶尔对一旁搭话的同事笑一笑。 她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鬼使神差的抬起相机。 迅速按下快门。 也不知道拍的怎么样,又急忙惴惴不安的放下了相机。 或许再也见不到面,方沅想留下一些萍水相逢的证据。 哪怕是一张照片,也证明自己曾遇到过这样的人。 相机明明没有开声音,可赫兰却像是听见了什么一般,下一秒就看了过来。 方沅撞进他的视线,怔忡,然后心虚。 短短几秒的对视后,她升上窗户,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她发誓,她只是想拍下一个好看的人,仅此而已,清清白白。 嗯,清清白白的偷拍。 赫兰收回目光,想到小羊一样心虚的眼睛,笑了。 * 车子一路向西,往伊犁而去。 漫长的黑色岩石构成的山体缠绕在公路两侧,公路像一条灰蓝色的带子,他们的车是那么渺小。 方沅把手机开机,消息纷至沓来。 关于媒体中心的,父母的,同事的,和前几天一样,大抵都是说她太过冲动,不该就去到遥远的新疆,那件事不全是她的错。 可那也是有错,方沅这样想。 马迪娜的眼睛乌黑透亮,方沅喜欢一个人的第一个因素就是眼睛,可那个拥有漂亮眼睛的女孩就这样在一个平平无奇的下午失去了走出那片草原的机会。 方沅的心变得很沉很沉。 哥哥察觉到了方沅的心事重重。 “你想做的事情都会做成,你想忘掉的事情,也一定会忘掉。” 方沅的眼睛垂着,然后笑了笑。 是啊,这片宽阔的大地,注定会剥离内心的一切狭隘。 这就是她最初来到新疆的原因。 导航提示,即将到达目的地,伊宁市。 —— 喀赞其,最初是伊犁河谷里“铸锅人的村落”。 维吾尔语里“喀赞”是锅,“其”是人的复数,百年前,这里聚集着一群靠手工铸造铜锅、铜壶为生的匠人,叮叮当当的捶打声从晨光熹微响到暮色四合,铜器的光泽顺着巷弄漫延,慢慢成了这片区域的名字。 后来匠人们的手艺一代代传下去,巷子也渐渐染上了更鲜活的色彩——蓝色的木门、绿色的窗棂、黄色的院墙,明明艳艳地嵌在伊犁的暖阳里,成了如今游人眼里“蓝色童话镇”的模样。 才刚到喀赞其的入口,方沅就忍不住举起了相机。 门口的广场散着上百只鸽子,游人拎着鸽食投喂,沿着漫长的街道就可以进到巷子里,靛蓝色的房屋和窗户,穿着艾特莱斯花纹的小女孩…… 这是伊宁这座城市带给方沅的第一印象。 坐了叮叮当当的马车,又去六星街品尝了有名的玫瑰鸡汤,简单逛了逛就已经入夜,三人就近找了个民宿入住。 六星街整体呈六角的蛛网状,他们就住在六星街最中心,一座三层高的民族风小楼,装修是北欧极简风。楼下是咖啡馆,晚上整条街都是暖黄的灯光和游客,不远处是六星广场,隐隐可以听见新疆乐曲,听说有个手风琴师今晚在那里演出。 张寄雪去看演出了,方哲也忙活着明天出发要用的东西。 方沅正准备整理一下这几天的照片,结果到处都没找到自己存放储存卡的那个小包。 平常就是放在衣服口袋里的。 方沅急忙下楼。 方哲刚点上烟,看见妹妹过来又掐灭了。 “你能不能联系到巩留遇见的那个警察大哥?” 方哲一边掏出手机一边问:“怎么了?” “我只在库尔德宁的派出所脱过衣服,东西应该就是掉在那儿了。” —— 赫兰回到派出所,同事说调任通知到了,就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了。 其实是在预料之内。 那件事后,他就没有办法再作为一名战士留在高原哨所了。 然而就连成为警察,也只能去往最安全的地方。 现在的景区,或者是将来要去的某个平淡的草原,都是一样的。 赫兰正要离开,女警又说:“前天你们带回来的那几个游客,就是从上海来的,有东西落在这儿了,托队好像有联系方式,你明天问问。” 赫兰接过,是一个黑色的小包。 打开,里面是几张分装的储存卡,还有一枚银质戒指,上面的花纹是哈萨克族特有的羊角纹。 “好,我知道了。” 很晚的时候,托合别克把方哲的微信推了过来。 他说:“到时候你也要去昭苏,刚好一起带过去。” 赫兰通过微信。 那头,是方沅拿着方哲的手机。 她也没想到,加到的会是赫兰。 他昵称叫Erlan。 应该是他名字的拼写。 他的头像是一座雪山,峰顶积雪覆盖,在天色里泛着冷冽的光。雪山之巅,是一面红色的旗。 风应该很烈,旗帜飘扬招展。 这是红其拉甫的雪山吗? 方沅先发了消息过去。 【你好,托警官说,你会把储存卡带给我。】 他仍旧回复的很简短。 【我在昭苏等你。】 看着这几个字,方沅想象着赫兰说这话时的模样。 应该仍旧是冷淡的,沙哑的。 他们,会在昭苏相见。 所以方沅最后说:【昭苏见。】 ------------ 第一卷 第5章 救援 三人在伊犁的最后一天,在伊犁河大桥上看了一场日落。 这是伊犁人的母亲河,站在桥上往下看格外宽广壮阔,岸边是初绿的草地。金色的霞光从天边铺洒而来,落在桥上每个人的脸上,也落在静谧流淌的河面上,让河水变成一条偏光的长满了皱纹的绸缎。 河水带着这些霞光,分流到伊犁大大小小的村庄与角落,仿佛没有尽头。 青黑色的云层压在头顶,一团一团,飞机掠过,像是快穿过远处的摩天轮。 太阳正式落下的时候,河水又变成了蓝色。和雪山一样静谧又深邃的蓝。 司愿觉得心旷神怡,拿起相机,拍下一张照片。 有机会,她想把这张照片带给马迪娜看。 她或许,这一生都离不开那个牧场。 第二天天刚亮,他们就开始启程,买了一些奶疙瘩和窝窝馕路上吃。 司愿挺喜欢吃奶疙瘩,酸润绵软的奶制品在口中渐渐融化,融入口齿,会让她偶尔以为自己还在牧区的某一天。 他们走的是伊昭公路。 180多公里的路程,海拔一路攀升至3400多米,神奇的是这样的一条路竟然就可以看完雪山、湖泊、草原,以及连片的雪岭云杉。它们笔挺苍劲,顺着山势蔓延,仿佛要扎进天边的云海。 随着车子前行,高耸的巍峨山峦仿佛活了过来,一座座接踵而至,又缓缓向后退去,好像整个世界都在移动。 像方沅玩过的一个游戏,叫“纪念碑谷”。 只是车开至半途,方哲蹙起眉,察觉到不对劲。 天空的云层渐渐沉了下来,可能要下雨了。 上一场雨带给三个人的阴影还没褪去。 伊昭公路有一段极为险峻。 那段路一侧依山而建,缠绕着白石山峰,另一侧则是深不见底的高空悬崖。 往下望去,云雾在谷底翻涌,让人心惊。 等他们走到悬崖公路的时候,真的下雨了。 大雨瓢泼而下,整个世界瞬间都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幕之中。雨点密集地敲击着车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前方的能见度越来越差,车速不得不一降再降。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张寄雪望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势,忍不住皱眉,“一碰上这种天气就准没好事。” 上次下雨的阴影和狼狈三个人还历历在目。 她话音未落,突然一阵轰隆隆的巨响从前方传来,声音沉闷剧烈。 方哲猛地踩下刹车,车子停住。 这么大的雨,这样巨大的声响,给人带来一种好像要世界末日一般的凝重。 张寄雪明显被吓到了,一张脸变得惨白,抓紧方哲的袖口:“什么情况?” “你们在车上等着,”方哲解开安全带,神色凝重,“我下去看看。” 他推开车门跳下去,大雨瞬间打湿了他。 几分钟后,方哲才急匆匆地跑回来。 然后直奔后备箱打开翻找着什么。 “怎么了?”张寄雪探身问道。 方哲拎出一把铁锹,浑身都湿了,头发往下滴着水珠:“前面山体滑坡,碎石把路堵住了。有辆车被压住了,我得去帮忙。” “你慢着点!”张寄雪急忙嘱咐,“注意安全!” 方哲点点头,正要转身,方沅却突然打开车门:“哥,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方哲厉声制止,“乖乖在车上待着!” 方沅已经跳下车,雨水立刻打湿她的衣服:“人命关天的时候,多一个人多一分力。” 方哲看着她,知道拗不过她,只得叹了口气:“跟紧我。” 两人赶到前方。 一辆橙色越野车被倾泻的碎石半掩,车头险险卡在悬崖边缘,再往前半米便是万丈深渊。 已经有好几个司机在暴雨中施救,方哲和方沅也立刻加入。 驾驶室的门很快就被挖开,车主夫妻俩被从驾驶座拖出来,两个人额头都渗着血,昏迷过去。 然而后座车门却被变形的护栏死死卡住了。 透过模糊的车窗,看见里面还有个四五岁的孩子在儿童座椅上。 有个司机一铁锹把窗户敲碎,试图从车窗钻进去把孩子抱出来。 可试了一下怎么也进不去,更够不着里侧的孩子。 其他几个人也都试了一下,但就连方哲也不行。 “让我试一下!” 方沅毫不犹豫地上前。 她的确是所有人中最瘦小的,看起来也只有她能进去。 方哲看了一下情况,没办法只能说:“把孩子带出来以后就赶紧出来,听到没?” 方沅点了点头:“知道了。” 方沅小心翼翼绕到靠近悬崖的一侧车窗,始终不敢往下看。 可她还是想要救人,想做点什么,她的心很沉重,从半年前离开草原至今都很沉重,仿佛快要没有力气跳动,她迫切地想要寻找某种意义。 方沅深吸一口气,从破碎的车窗侧身钻入,玻璃碴一下子就划破了手臂,她疼的皱了下眉头。 不过很顺利就钻进去了。 那孩子也昏过去了,不过没有明显的伤,方沅趴在后座上,解开儿童座椅的安全带,把孩子一点点挪向身后的车窗,方哲立即接过,传给身后的司机。 方沅松了一口气。 只是才刚把孩子带出来,方哲忽然听见什么声音。 斜坡上的碎石混着泥浆又往下移动几分,一瞬间压的车顶更加下陷。 方沅下意识蜷身护住头颈,车窗框架在重压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变形得更严重了。 “沅沅!” 方哲一下子着急了,急忙用铁锹撬着车门,可金属纹丝不动。 一时之间方沅被困在了这个逐渐压缩的狭小空间里。 雨水从破碎的车顶灌入,冷得她牙齿打颤。 方沅蜷缩着,一动不动。 哥,我好像出不去了。 当死亡如此逼近的那一刻,方沅却忽然松了一口气,头顶的空间越发闭塞,胸口堆积了漫长时间的窒息感好像就越来越松快。她流了泪,肿胀的眼眶松懈。 逃不开。 方沅想或许是这里的山川和松柏想要自己的救赎。 那就不逃了吧。 她蜷缩着,几乎听不清哥哥在外面的呼喊,只有雨水砸在车顶的声音震耳欲聋。 某一瞬间,方沅感觉草原的风吹在脸上,还有马迪娜的笑脸。 就在意识开始模糊的瞬间—— “吱呀——” 一声伴随着金属扭曲的尖锐声响,变形的车门被硬生生撬开一道缝隙。 方沅抬起头,撞进一双明亮亮,和马迪娜一样干净纯粹的眼眸。 是赫兰。 ------------ 第一卷 第6章 他看见了她拍的照片 你关心我那一条不存在的腿,奇怪的是,它好似真的有了知觉。 ——赫兰 * 其实方沅一直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对一双只见过几次的眼睛那么深刻。 她从不是一个轻易会为陌生人波动心绪的人。 可无关那个人,无关如今是在哪里,无关自己背负着怎么样的愧疚,只是喜欢那样的一双眼睛。 一双像明亮的湖水倒印着月光的眼睛,纯净又单调的找不出一点点杂质,平淡又镇静,像这片土地上某种神秘的信仰,可以暂时让她忘掉心里所有的苦痛和愧疚。 在以为要死了的时候,她终于,又看见了那双眼睛。 赫兰和方哲两个人一起用力,硬生生的撬开了车窗缝隙。 他朝着她伸出手,说:“出来。” 方沅拉住了他的手,有一层粗厚的茧,是枪茧吗?方沅只是猜的,然后被他巨大的力量拉扯出来,逃离狭隘的空间,周边的天际骤然开阔,悬崖和高山一瞬间延长放大,他抱紧了她,方沅蜷缩在他怀里。 方哲被吓坏了,把妹妹接过抱进怀里,一颗心脏跳的混乱。 “我说不让你来你非要来……” 他一边心疼一边生气,方沅听不太清他说什么,刚刚在闭塞的空间待的太久,胸腔被挤压到,她有些窒息。 好在回到车上缓和了一阵,方沅回转过来。 她躺在张寄雪怀里,忽然笑了:“哥,我刚刚救了个小孩子!” 方哲瞪她一眼:“你刚刚差点就被压在车里了!” “可我,不还救了个小孩子吗?” 方沅觉得,还是要更在意已经发生的事。 只是两件事能抵消吗?她救了一个孩子,却又害了一个孩子,马迪娜的苦难依旧存在。 方哲看了一眼时间,说:“他们说救援队的人也快到了,但路估计到下午才能通。” 方沅坐了起来,往后看了一眼:“那个警察也在?” “嗯,应该是一起去昭苏的。” 张寄雪说:“还挺巧的,这都能碰上。” 方沅垂下眼,看了一眼自己的包:“他没有把我的储存卡还给我。” 方哲戳了戳她的脑袋:“刚才情况那么紧急,谁能顾得上你那几张卡?”顿了顿,他又说:“人就在最后面的警车里。他刚刚救你的时候,右腿被滚下来的石头砸了一下,我感觉挺重的,你要去看看吗?顺便给人道个谢。” 雨已经小了,这一条路一下子堵了二十多辆车,但还是可以一眼看到那辆警车。 方沅撑着伞,走过去,手里拿着一包吃的,什么奶疙瘩、葡萄干、石榴汁,当做谢礼。 敲了敲窗,副驾驶的窗子落下来。 车上只有两个警察,除了开车的,就是赫兰。 他看着她,眼中有些不解:“怎么了?” 方沅的脸上有雨水,把她一张脸泡的微微发白,她抬高声音问:“谢谢你刚才救我,你受伤了吗?” “没有。”赫兰微微皱眉,看了一眼外面的雨,又看见方沅冻得发抖,便说:“你上车说。” 方沅顿了一下,摇摇头,忽然把那一包事物全部拎起来,穿过车窗塞给赫兰。 “我……对不起,如果你受伤了的话,到了昭苏我可以负责。” 赫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腿,不知道为什么眼底竟然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像是在自嘲。 “不碍事。” 方沅更不明白他了。 方沅点点头,转身往回走,雨丝打在伞面上沙沙作响,脚下的泥路湿滑难行,在巨大的悬崖公路上,她一个人小的像是一只蚂蚁。 走了没两步,她忽然又猛的站定——又忘了要储存卡。 于是方沅急忙调头又往警车方向跑。 结果走的太急,脚下不稳,整个人重心一歪,重重摔在泥地里。伞骨折了半截,溅起的泥水糊了她半边脸颊和衣袖,手心传来一阵刺痛。 “嘶——” 方沅倒抽一口冷气,正要撑着地面爬起来,就听见有车门打开,然后再“砰”地一声被关上。 赫兰撑着伞快步走过来。 方沅觉得有些难堪,怎么每次出现都是一副蠢到家的模样,每次都要在他面前出丑,每次都要他来救…… 赫兰过来,蹲下身,掌心先扶住了她的胳膊,力道不轻不重,“小心点。” 他目光扫过她破皮渗血的手心,眉头皱得更紧,又帮方沅捡起滚落在泥水里的相机。 “上车处理下伤口,警车里有急救箱。”他不由分说地扶着她站起来,半扶半搀地将人带到后座。 方沅还在心疼相机,局促地想抽回手:“我自己来就好,不麻烦你……” “别动。”赫兰从储物格里翻出急救箱,拿出碘伏和棉签递给她,让她先消消毒。 方沅接过,一边消毒,又想起自己的相机,急忙说:“我的相机……” 赫兰坐在后座的另一侧,抬眼瞥了她一下,没说话,转而打开相机包拿出相机检查。他先擦干净镜头,对着窗外试了试对焦,确认镜头没受损,又点开相册滑动,确认一切正常后,方沅才松了口气。 赫兰又滑动了一下,便准备关机,他的动作忽然顿住—— 一张,关于他的照片。 赫兰指尖无意识地滑动屏幕,正要按灭屏幕时,动作骤然凝滞。 一张照片撞入眼帘。 方沅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把相机夺了回来。 那张照片…… 是在巩留莫乎尔镇的巴扎上,赫兰的侧脸。睫毛浓密的垂落,眉毛乌黑,鼻梁高挺,眼下布着些许皲燥自然的晒斑。背景里,绵延的雪山浸着清透天光,巴扎上的人群往来如织,喧嚣仿佛被镜头滤去,只剩他周身一片静穆。 方沅知道,他一定会觉得她是个很古怪的外地人。 方沅忽然不再敢看那双眼睛。 她说:“把……储存卡给我吧。” 赫兰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她。 “谢谢。” 方沅低着头,耳朵烫的她心烦意乱,她匆匆打开车门下车,又说了一遍谢谢,然后快去往回走。 混乱。 比刚刚困在泥沙下的车厢里还要混乱。 原来人心混乱才是真的混乱。 她讨厌世俗,讨厌麻木的欲望,讨厌这世上一切的有利可图,于是在看见那样一双不染俗语的眼神后,才会有些想要留住。可是,她却让那双眼睛,看见了她心底的不纯粹,仿佛自己是打乱神圣的那个人。 方沅对哥哥说:“我们快去草原吧。” 去到广阔无垠的草原,让心定下来,在巨大宽阔的星空下,在神圣自由又纯洁的草原上,或许她就能够不再这样跌跌撞撞,混乱不堪,甚至企图从一双眼睛里寻找宁静。 ------------ 第一卷 第7章 阿合牙孜牧场 昭苏县。 第二天下午,车子顺利抵达。 这是一个山谷里的村子,离阿合牙孜牧场很近。 方哲的老同学吾尔肯特意请了一天假,早早的就等在村子口等他们。 吾尔肯就是这个牧场长大的。 寒暄一会,吾尔肯带着他们去了村委会,见到了村长胡安西——一个消瘦粗糙、穿着白衬衣和迷彩大衣的哈萨克族男人。他胸口戴着一枚党徽。尽管胡安西不是很理解方沅他们此行来的目的,但仍然是热忱激动的,他普通话还不错,先跟吾尔肯握手,又和方哲握手,领着他们往院子里走。 吾尔肯事先就和村长沟通过,想把村委会的几间空房子空出来放书,所以胡安西早就准备好了。 村委会的院子里养着几只山羊,看见方沅他们过来警惕的抬起头,嘴角还挂着草叶,更像是兢兢业业的工作人员。张寄雪忍不住跺脚逗它们,吓得它们四下乱窜,一边跑一边冒羊屎蛋。 空房子外面刷着粉色的油漆,但已经褪色的差不多了,一把推开门,三个人都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显然这儿荒废了很多年,墙角堆着些蒙尘的木凳、几捆捆扎松散的麦秆,还有其他的东西,总之乱糟糟堆成一团。 方沅看见墙面还有一块黑板,边缘磕得参差不齐,上面还留着些粉笔字。 “这以前是村里的小学,”吾尔肯搓了搓手,语气里带着点惋惜,“荒废三四年了,但房子好着呢,待会儿喊上几个人,半天就能收拾干净。” 方沅没明白:“只有……三间房的学校?” 村长胡安西笑着点头,介绍道:“一间学前班,一间一年级,剩下那间是老师们的办公室。以前村里的娃娃们们上到二年级,就得去镇上读书,路远得很。后来镇上的学校优化了教学点,这里的学前班和一年级也并过去了,房子就空下来了。” 方沅听懂了,点了点头。 “先别琢磨收拾的事了,”吾尔肯拍了拍方哲的肩膀,“胡安西大哥给你们备了饭,一路赶过来也累了,先填肚子!” 村子不大,房屋顺着山脚散得很开,一家一家离得很远,多半是低矮的简易砖房,到处都是乱跑的牛羊,家家户户的羊圈比房子还要大,零零散散的像是长在草原高坡和溪流之间的褐色的干巴巴的蘑菇。 吾尔肯领着他们往村西头走,远远就看见一户人家的院门口,一对哈萨克族夫妇正蹲在地上剥羊皮。大娘穿着深蓝色的长裙,外面套着厚实的棉袄,手指灵巧地顺着羊皮的纹理撕扯,动作麻利得很;大爷手里拿着小刀,偶尔在关键处划上一刀,羊皮便顺着刀口层层褪去,露出底下带着温度的红肉。 方沅盯着看,看得有些出神,直到大娘抬起头,瞥见他们一行人,立刻露出热切又腼腆的笑容,嘴里说着“贾克斯”。 哈语“你好”的意思。 方沅点头回复:“贾克斯。” 进屋后,三个人就上了铺着花毡的土炕。炕边摆着一张暗红色的木质炕桌,桌面被磨得光滑发亮,有一只铜制奶茶壶,壶身刻着简单的民族几何纹路,冒着袅袅热气。墙上还挂着几幅刺绣挂毯,是哈萨克族特有的图腾纹样。 身后的墙角立着一个松木打造的储物柜,柜门用红漆描着几何。花纹,里面整齐叠放着花布被褥和衣服。 牧民人家多是这样的房间布局。那些柜子从来不是简单的储物工具,里面或许有儿媳妇甚至是大娘曾经的陪嫁品,是他们这个家庭中最珍贵最重要的东西。那些边角被摩挲得光滑温润的木箱,或许曾随着转场穿越草原和沙漠,在毡房角落静静收纳过牧民的银饰、刺绣,或是孩子的小袄。 大娘的儿媳妇和村长胡安西用哈萨克语低声交谈着,语速飞快。她很腼腆的笑了笑,两个红脸蛋飞扬着,过了片刻再回来时,手里拎着一个用花头巾包裹的包袱。被平铺在炕桌中央,层打开——里面是金黄的干馕、油亮的包尔萨克,还有几块奶疙瘩。 干馕确实硬实,咬下去需要费点劲,但越嚼越香,带着麦面本身的清甜;包尔萨克是油炸的面块,外酥里软,蘸着奶茶吃刚好解腻。 很快,大娘又端上来一大盆清炖羊肉,紧接着是一大盘那仁,擀面条上铺着切得薄薄的马肉,撒上一层切碎的皮牙子,也就是洋葱。 方沅吃不惯生大蒜,也吃不惯皮牙子,她只能拿起盘子旁的小刀切下一块小小的羊肉。 吃过饭,几人坐在炕上喝茶,吾尔肯才聊起村里的情况:“村子的人大多时候都聚集在牧场上,孩子们多半时候也跟着大人在牧场里长大,除了上学,就是跟着放牛羊。” 吾尔肯说:“好多孩子嘛,上完九年义务教育,就不再往下读了,要么留在家里帮忙放牧,要么跟着长辈出去打工。” 方沅认真的听着,突然问:“可是如果有孩子很想上学,不想放牧呢?” 村长胡安西摇了摇头:“喜欢也没办法啊。” 他指了指外面,展开手臂做了个比划,两个掌心之间好像就是对这个村子的人而言,一段很长很无法逾越的距离。 “去镇上上学要翻两座山,路费、生活费都是开销,家里条件好点的还能凑一凑,条件差的,只能让孩子放弃了,十几岁的娃娃嘛,心里撒都知道呢,所以就回来了。” 也就是说,就算喜欢上学,也不能好好上学。 吾尔肯接过话头,“所以我才想着,要是真能在牧场弄个书屋,给娃娃们能有个地方看看书,不管上不上学,总比天天在草原上瞎跑强。” 吾尔肯算是幸运的,当年可以跟着姑姑去县城读书,然后考到上海的大学,再当兵……其实他留在上海可以有更好的发展,可最后还是回来了,在离家乡最近的边境哨所成为了一名警察。 他其实很清楚方沅他们来是做什么,所以也清楚这里需要这样的书屋,需要这样的人,需要他们带给这里的孩子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书,是很神奇的一种存在。 它仅仅是放在那里,翻翻页,就可以最快速最简单的获取到草原以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就能让草原上的孩子最快、最轻易地窥见,毡房之外还有怎样的天地:知道除了馕饼和马肉,世上还有更多滋味鲜美的食物;晓得除了马和摩托车,还有其他东西跑得很快。 所以吾尔肯很高兴。 村长胡安西也很高兴。 他们都在笑着,小小的房子里很热闹,干瘪的蘑菇像是淋了雨,一下子变得圆润可爱又让人喜欢。 ------------ 第一卷 第8章 再次遇见了他 吃完饭,方沅他们开始打扫那三个房间。 屋子里升起一层灰尘,透过光线翻来覆去的跳跃,里面的东西越搬越空,偶尔会掉出一两本旧书。方沅把书收好,摆上干净的桌子,将黑板洗干净,似乎荒废的屋子又渐渐地变得像一个教室。 她想象着这里未来钻满小孩子的情景,肯定还要多摆几张凳子。方哲规划着等书架从县城运送过来该摆在哪里。到时候一起来的,还有200本书。 几个人一直忙活到下午。 几间房子要重新粉刷,暂时还没办法住人,吾西肯给他们在镇子上的警务站里找了两间宿舍。 “吾西肯,我让你给我带的奶疙瘩呢?” 一群警察刚巡逻回来,揽住吾西肯的肩膀,吾西肯不耐烦的推开他:“哎,就在你柜子里放着,眼睛丢掉了吗?” “哦吼,没看见嘛!” “新来的那哥们儿也在呢,咱们出去吃点撒?” “行呢,我把我朋友放下就去。” 吾西肯把他们带进去,安顿好,然后就被其他警察拉走了。 累了一天,三个人简单休整一番就准备睡觉。方哲睡在外面的一间,方沅和张寄雪睡在里面,一张一米多宽的铁架子床,两个人怕冷,穿着冲锋衣就头对头睡下了。 睡着睡着,张寄雪忽然悄悄凑到方沅耳朵边,问:“你是不是喜欢那个警察?” 方沅一下瞪大眼睛:“什么?” “那个恰西遇见的警察,后来还在伊昭公路上救了你……我都看到你偷拍他了,长得是挺帅的,眼睛好看!” 方沅费尽的转了个身:“没有!” “哎呀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方哲,我是那种见色忘友的人吗?” 张寄雪后面又说了很多,扯东扯西,方沅不回答,闭上眼睛假装睡觉。 但其实每句话都听进去了。 方沅蜷缩在单薄的被子里,冲锋衣的面料蹭着脸颊,带着一种冷硬的质感,粗糙的像草原上生活的人的皮肤,像……赫兰的掌心。 她想反驳,那不是喜欢,只是你在陌生之地,偶尔总是会有害怕和慌张,而他却恰好每次出现,只是看着你就让你觉得安心,仅此而已。 但她听着听着眼皮越来越沉,或许是今天实在太累了,就那么睡过去了。 一夜无梦。 方沅再睁开眼,天已经亮了。晨光透过宿舍的小窗户照进来,在白瓷砖地上投下一道道细长的光斑。方沅还有些迷糊,怔愣着眨了眨眼,缓了好一会儿才起床。 推开门,冷凉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小镇的巷子被天光染得亮堂堂的,巷口的维吾尔族大妈已经拎着水管子站在院门口,管子“哗哗”淌着水,淋湿了凤仙花,淋湿了地面,升起一股湿润泥土的味道。 沿街的店铺一个个拉开卷帘门,老板把门口的货架子往外挪了挪,摆上刚进的葡萄干和杏干,红的紫的黄的目不暇接。烤包子铺早就冒起了白烟,馕坑的温度把面团的香气烘得老远,大爷手里拿着长铁钳,掀开馕坑的盖子,捞出来金黄酥脆的烤包子,油汪汪的。 吾西肯已经给他们买了奶茶和烤包子回来,三个人围着小桌子吃了起来。 “今天书架就能到镇上,咱们跟着货车一块儿回去,就不用麻烦吾西肯了。” 吾西肯正在穿警用装备,闻声抬头,说:“那正好,我们有个同事可以和你们一块儿下去,他刚来,分到了你们那个村子警务室当民警,昨天晚上夜班,这会儿休息呢。” “那可太巧了!”方哲放下奶茶碗,“省得我们摸不清路,还得麻烦你又跟着我们跑一趟。” “村里的路不好走,货车慢,你们多带点茶,我们同事在,书架装车他也能搭把手。” 吃完饭,货车也到了,拉了三组铁书架。司机下来吃了个拌面,方哲给付了钱,他高兴的不行,一行人就要出发。 方沅问吾西肯:“你的同事什么时候来?” 吾西肯这才想起来,三步并两步走向宿舍,拍响了其中一间的门。 下一秒,门从里面打开,方沅正好回头看过去,当即愣住了。 她没想到在这里,在这个和初次见面的草原,跨越了几百公里的偏远小镇上,依旧是一个普通的早晨,又看见了赫兰。 赫兰也看见了她。 显然,他也意外。 他们似乎总能遇见。 晨光斜斜地扫在门框上,把赫兰的身影拉得有些长。他穿着一身藏蓝色作训服,刚睡醒,没戴帽子,眼睛被阳光晃得微微眯起。 “愣着干撒?”吾西肯拍了拍赫兰的肩膀,“这就是我同学他们,要去村里建图书室,你跟他们一块儿走。” 赫兰目光从方沅脸上移开,点了点头:“知道了。” 他又转身回屋拿了个黑色的背包,出来时朝吾西肯点了点头:“走了。” 吾西肯笑着挥手:“路上小心,到了给我打电话!” 书把车座里塞的满满的,几个人就只能往后车厢坐。方沅爬上后车厢,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张寄雪紧随其后。 赫兰动作利索,一只手扒着车厢就跳上来了,靠着书架坐了下来,一只膝盖屈起,随意的搭着胳膊。 张寄雪表情憋着笑,仰头叹了口气,凑过去低声说:“你看啊,我说什么来着,缘分这东西挡都挡不住!” 方沅急忙瞪了她一眼,张寄雪把脸转向车外,假装看风景。 货车的引擎声响起,扬起一阵尘土,慢悠悠的往前开,发出“听令咣当”的声响。两边风景缓缓向后倒退,成片的麦田泛着青黄,一片坦荡。 远处的雪山在晨光里闪着银光,有牧民赶着羊群经过,羊群像一团团白云,慢悠悠地飘在草地上。 “赫警官,你以前在这儿待过吗?”方哲打破了沉默,转头看向赫兰。 赫兰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声音低沉:“第一次来,不过我父母就在刚才的镇上。” “那你为什么不留在镇上,要去那么远的村子?” 赫兰顿了一下,目光垂着,似乎也是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 第一卷 第9章 你别哭了 你说你怕冷,我记住了。可你停在了永远干冷沉重的冬天,我想为你添一炉永不熄灭的火,却再无着落。 ——方沅 * 思考了片刻,赫兰才说:“我不太喜欢人太多的地方。” 这话说的有点太孤僻古怪,但从赫兰嘴里说出来,似乎只是在说一个他的习惯,并不招人讨厌或者多想,只是真的……不喜欢。 方哲笑了笑:“那回村里你住哪里?” “警务室有宿舍。” 方哲是真的很健谈,他像跟托合别克警官时一样,跟赫兰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问了赫兰哪个大学毕业,家里几口人,几几年出生的,跟查户口一样。 赫兰很有耐心,一一回答。 聊着聊着,就说到了赫兰的以前,方哲又问道:“那你为什么会离开红其拉甫口岸啊?” 赫兰沉了沉,随口说:“那里的风太大了,冷。” 这答案…… 方哲怔了一下,一下没反应过来。 方沅也看向赫兰。 他垂着眼,道路两侧的白杨树叶沙沙作响,透出细碎的光,把他的轮廓模糊。 “所以,你很怕冷吗?” 车碾过一块小石子,轻微的震动让赫兰回神,转头看向方沅,她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自己,竟然在真的关心自己,关心他明显敷衍了事地答案。 赫兰嘴角若有若无地扬起一点弧度,但很快垂下头掩盖,说:“嗯,怕冷。” 方沅皱起眉,认真的对他说:“村子里晚上还是很冷的,你要穿厚一些了。” 赫兰指节轻轻蹭了一下鼻子,说:“好。” 一直到中午一点,车子才到村子。 赫兰头一个跳下车,动作迅速,隐隐可见以前在警校里训练有素。 几个人开始将书架往图书室搬,倒是不重,就是进去的时候麻烦,折腾了大半个小时才搬完放好。 有了书架,这里更像是图书室了。 胡安西也已经在另外两间房里给他们摆好了床,一个小小的“根据地”初见雏形。 胡安西说家里宰了羊,晚上去他们家吃烤肉。 几个人都有些饿了,当然要去,方沅看向赫兰,赫兰犹豫了一下,才点头。 简单规整了一番,四个人浩浩荡荡地往村主任家走去。 彼时已经日暮四合,整个村子都沉浸在橘黄色的静谧之中,四个人走在小小的柏油路上,偶尔有村民赶着牛羊路过,赫兰用哈萨克族同他们问好。 他说哈萨克语的时候眼底带着淡淡的笑,司愿听不懂,却觉得很顺耳,时不时还能听见他笑几声,很温柔。 张寄雪和方哲走在最前面,手拉着手,不知道聊起了什么又开始争,一边争一边手也没放开。 方沅则和赫兰走在后面。 方沅看向地上随着移动而一起移动的赫兰的影子,他的影子都比自己高很多,挺拔又沉默,自己要走两步才能跟上他的一步。 方沅忽然开口:“我拍你的照片……不是因为……你不要误会。” 赫兰抬眸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我没有误会。” “我只是觉得你帮助我,我很感激你。” “我知道。” “毕竟民族团结一家亲嘛……” 赫兰犹豫了一下,试探的问:“你以前是记者?” 这是他第一次问关于方沅个人的问题,他似乎终于开始主动拉进关系,方沅浅笑着点头。 他也笑了笑:“那你这嘴皮可真不太利索。” 方沅笑容消失。 这下轮到方沅沉默了。 怎么感觉自己好像被笑话了? 赫兰压了压嘴角,收回目光继续走,只是放慢了脚步,两个人影子渐渐并肩,晚风裹着夕阳轻轻拂在两人身上。 很安静。 草原上不知道有没有蘑菇。 方沅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 她随手拿出来,但在下一秒看清来电人的名字后,步子停住了。 赫兰察觉不对,回头看见方沅面色凝固,上前询问。 “怎么了?” 方沅闻言回过神,摇了摇头,才接通了电话。 “郑老师。” 郑新源是方沅的老师,也是方沅大学毕业后从事的网媒机构主编,带了方沅很多年,所以方沅对他很尊敬,除了……两个月前方沅一声不吭的辞职离开上海,从头到尾都没有和他商量过。 意料之中的,郑新源很生气,隔着电话对方沅恨铁不成钢。 “那些事没有人追究你的责任?你不是小孩子了,因为一些网络舆论就离职像什么话?你作为网媒从业者,难道不知道网友说的话都只是一时气话吗?再过几个月他们忘了这件事,自己都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话,你那么在意做什么?” 方沅握着手机的指尖用力到发白,夕阳的暖光落在她脸上,却驱不散眼底的寒意,她垂着眼,回答:“不是气话,郑老师,是我自己没做好。” 电话那头的郑新源听出方沅情绪不对,便叹了口气,语气放软了些:“网友断章取义,你又何必拿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这儿的岗我还给你留着,回来吧,你不该把青春浪费在新疆的犄角旮旯里。” 方沅浅浅的抿起一个苦涩的笑,打断郑新源的话,说:“我……我暂时不打算回去了。我在这里成立了一个公益图书点,已经拉了一小部分慈善援助,后期还要普及更多的村队和牧区,我可能要做很久……” 郑新源仿佛听到了天塌的事,觉的方沅简直疯了。 “方沅你清醒点!你以为你去做做慈善就能逃避现实吗?那些舆论不会因为你躲起来就消失!” 郑新源的声音又拔高了几分,“你赶紧给我回来,再晚,你就真的回不来了!” 方沅的眼眶泛着红,她吸了吸鼻子强忍住眼泪,说:“我很清醒,我想在这里试试,郑老师,对不起让你这么给我操心,过段时间我会去看你……再见。” 方沅慌乱的把手机挂了,生怕郑新源又发火。 挂了电话好久,方沅都还没回过神。 她抬手抹了把眼角,却怎么也擦不完,忽然有人递过来一包粉色的心相印纸巾:“擦擦吧。” 方沅抬头,只见赫兰拧着眉看她,好像是因为看见眼泪又不知道怎么办,欲言又止。 方沅收起那包纸,说:“谢谢。” 赫兰不知道前因后果,的确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她。 “我……我明天教你骑马,你能不能别哭了?” 方沅微微卡壳,隐隐感觉出赫兰是在安慰自己。 欣慰归欣慰,可这两件事……他是怎么联系到一起的? 而且,明明上次问他能不能教自己骑马,他还说不会有机会的。 ------------ 第一卷 第10章 她是很尊贵的客人 晚风卷着草原的青草香吹过,方沅额前的发丝飞扬,赫兰侧过脸,只盯着两人交叠在地上的影子。 “村里的马很温顺,你就摔不着。” 方沅吸了吸鼻子,把剩下的眼泪擦干,捏着那包粉色纸巾,点了点头:“好。” 两个人继续走。 又过了一会儿,就在快到村长家的时候,方沅突然听到了好像有什么人在吵架的声音。 方哲他们也听见了。 几个人都没说话,脚步下意识地加快,循着声音往那户人家走去。 刚到院门口,就看见胡安西正拦在院子中央,一脸为难地拦在两个人中间。 是一个戴着平顶帽的哈萨克族大叔,手里攥着根马鞭子,眼看就要往躲在胡安西身后的姑娘身上抽。 那姑娘梳着两条麻花辫,眼眶红肿,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却仍不服输的梗着脖子向父亲反抗:“我就不待在这里!你不让我上高中,说怕花钱,我现在要去县城打工挣钱,你还不让,到底要我怎么样!” “你妈妈就是跟着外面的人跑了!”大叔气得不行,吼得声音都破了,“你出去也跑了怎么办?家里的羊谁放?你弟弟谁照顾?” 姑娘叫古丽娜,哭得更凶了:“我不会跑!我挣了钱就给你拿回来,还能供弟弟上学!” 巴合提别克越听越气,胳膊一甩就想推开胡安西,胡安西快拦不住了,夹在中间苦不堪言,四月的新疆还是有些冷,他却急得额头上都冒了汗。 方沅看得心头火起,但听不懂说的什么,就问一旁的赫兰。 于是赫兰简单解释了一下缘由,只是还没说完,就看见方沅几步冲进去挡在鞭子下面,急声道:“你不能打她!” 赫兰蓦然一震——她胆子还挺大。 巴合提别克也愣了一下,因为没听懂汉语,眉头拧得更紧,又用哈语地说着什么,语气依旧暴躁。 “她就算是你女儿,你也不能动手打人!这是家庭暴力!” 方沅更听不懂哈萨克语,所以也没有半分被影响,两个人各说各的但谁也没有退让。 夹在中间的胡安西也愣了一下。 没想到这个说话细声细语的汉族女孩气势这么足,跟小牛娃子一样, 话说完,方沅又转头指向赫兰:“他是警察!你再这样,他会把你抓走的!” 说完,方沅赶紧看向赫兰,“你快给他翻译一下。” 赫兰只说了一句话,简明扼要:“不能打。” 正在剑拔弩张的方沅忽然一怔,回过头迟疑。 她刚刚说了那么多,翻译过来,就这么短? 没想到巴合提别克听完更生气了,猛地甩开方沅的手,指着方沅的鼻子大声嚷嚷。 赫兰眼看巴合提别克大叔情绪有些失控,拧了下眉头,走过去挡在了方沅面前。 “她,你也不可以打。” 回头,他又看向方沅,用汉语翻译:“他问你是谁,凭什么管他们家的事。他说要是古丽娜跑了,你能负责吗?” “我负责就我负责!”方沅也来了脾气,胸口气的上下起伏,“她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的附属品,她有自己选择人生的权利!你不能这么蛮不讲理地干涉她!” 方哲也是怕方沅被殃及,在一旁小声提醒:“人赫兰在呢,你就别操心了,赶紧回来!” 方沅根本没听,她又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些,“至少你们应该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谈,而不是用鞭子解决问题。” 赫兰把话翻译过去,巴合提别克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但依旧梗着脖子,嘟囔着:“她还小,城市里的人太多太乱了,她一个姑娘家,出事了怎么办?” 古丽娜从胡安西身后探出头,红着眼睛说:“我不小了,我都十八了!我在县城有同学,她能帮我找工作,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胡安西趁机劝道:“巴合提别克,古丽娜是个懂事的孩子,她想出去挣钱不是坏事。你担心她,我们都知道,但打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赫兰补充道:“古丽娜已经放弃了上学的机会,现在她想出去打工,你可以担心,但应该尊重她。” 他顿了顿,又说,“如果她真的出去,我可以帮她联系县城的警务站,让他们多照看一下。” 巴合提别克攥着马鞭子的手松了松,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他看着哭得满脸泪痕的女儿,又看了看一脸认真的方沅和赫兰,喉结滚了滚,最终重重地叹了口气,把马鞭子扔在了地上。 院子里的气氛一下子缓和下来,古丽娜的哭声也小了,只是还在小声啜泣。 胡安西松了口气,笑着说:“这就对了嘛,有话好好说。” 方沅终于松了口气,刚才太激动,手心都冒出了汗。 她也是这时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攥紧了赫兰的衣服,留下一层皱巴巴的印子,其实自己刚才还是很害怕的…… 方沅小心收回手,随即看向古丽娜沾着泪痕的脸颊,声音放得柔缓,问她:“小妹妹,你是真的想出去吗?” 古丽娜抽了抽鼻子,垂着眼,汉语说得很流利:“我……我也不想走。弟弟还小,离不开人。可是我想挣钱。我是姑娘家,总不能一辈子都在草原上放牧,我想多学点东西,以后能让家里过得好一点。” 方沅心里一动,犹豫了一下,试探的问:“我这里正好缺一个整理图书的助手,还要帮我做哈语宣传员,工作就在村子的图书室,不用去县城。不过工资不是很多,一个月只有两千块,你愿意吗?” 古丽娜猛地抬起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眼睛却瞬间亮了起来。她的眼睛又大又圆,浅褐色的瞳孔本来就很漂亮,这一刻就像被点亮的星星。 她不敢相信地看着方沅,生怕自己听错了。 “您说真的?” 方沅点头,笑了笑:“当然是真的,只要你不嫌弃钱少。” “不少!一点都不少!”古丽娜连忙摇头,声音都带着点雀跃,“去县城当服务员,一个月也才一千八。” 她说着,忽然猛地站起身,对着方沅深深鞠了一躬,“谢谢姐姐!” 巴合提别克在一旁看得一头雾水,见女儿突然不哭了,还对着方沅鞠躬,连忙拉了拉胡安西的胳膊,用哈语急切地问:“她们在说什么?古丽娜这是怎么了?” 胡安西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哈语大声说:“好事!天大的好事!你女儿不用走了!”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看着巴合提别克焦急的样子,才继续说,“这个姑娘要让古丽娜当图书室的助手,就在村里上班,一个月给两千块工资呢!” “两千块?” 巴合提别克眼睛一瞪,显然有些不敢相信。 “是啊!”胡安西点头,然后认真的说:“不过啊,以后你可不能再让她跟你去牧场放羊了!” 巴合提别克愣在原地,半天没回过神。 他看了看一脸欢喜的女儿,又看了看笑容温和的方沅,一脸惊讶和迟疑。 “这个姑娘是谁?” 胡安西迟疑了一下,半天才想出一个很适合的解释。 “她是我们这个村子很尊贵的客人,也是我们这片草原的客人!” ------------ 第一卷 第11章 明天,河边,我教你骑马 客人,于哈萨克族而言,是无比金贵的存在。 草原上流传着一句老话:牧场里的羊,一半是自己的,另一半,原就是留给客人的。 胡安西这句“尊贵的客人”一出口,巴合提别克脸上的迟疑瞬间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郑重。 他愣了愣,没再多问,转身就往屋里走,脚步踩在土院的碎石子上,发出沙沙的响。 方沅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见巴合提别克又从屋里出来了,手里攥着一把磨得锃亮的刀子。刀鞘是牛皮做的,带着常年摩挲的温润光泽。 方沅吓得往后缩了缩,手心刚褪去的汗又冒了出来,方哲更是一步跨到她身前,伸手就要拦:“你想干什么?” 胡安西先反应过来,笑出了声,上前拍了拍巴合提别克的胳膊,用哈语打趣道:“老别克,你这是要干啥?刚把鞭子放下,又拿起刀子了?” 巴合提别克咧开嘴笑,露出两排白白的牙,手里的刀子在昏黄的光线下闪了闪,他用哈语大声说:“给客人宰羊!这么好的客人,得好好款待!” 方沅没听懂,皱起眉,不明所以,抬头却看见赫兰眼底浮现笑意,然后回头翻译给她听。 方沅听完,连忙摆手摇头,声音都有些急:“不用不用!真的不用!” 胡安西也帮着劝:“就是啊老别克,你也得让他们先吃完我家的羊肉再说嘛!我老婆都烤得差不多了,再宰羊,她们也吃不下咯!” 巴合提别克挠了挠头,脸上露出点憨厚的犹豫,看了看方沅,又看了看手里的刀子,然后点了点头,把刀子插回了刀鞘。 他对着方沅,用生硬的汉语一字一顿地说:“古尔邦节……再给客人宰羊。感谢你。” 一个字一个字都像是草原上的石头,沉重无声的砸在了方沅的心上,她听着,好像心里变得沉甸甸的,脚下也变得沉甸甸的,就要扎根在这片土地上了。 从巴合提别克家出来,远处广阔无垠的青色草原已经变成了暗色。天上的星星一颗接一颗地冒出来,亮得像撒了一地的碎钻。 后来胡安西告诉一行人,巴合提别克的妻子三年前出去打工,刚开始还会回来,或是寄钱回来,但是后来就越来越少,巴合提别克不要钱,只是想见见妻子,他骑着马去了县城,去时心潮澎湃,再回来时便如遭重创。 听说是看到了妻子在工地上有了相好的,两个人已经生活了很久很久……她不打算再回草原了。 这样的事情,在牧区很多,有的是丈夫,有的是妻子,见到了外面的纷纷世界便不打算回来了。 巴合提别克便一个人抚养起两个孩子。 方沅安静听着,忽然对巴合提别克生出了一些理解,他害怕女儿也会离开。 方哲忽然过来打了一下方沅的头。 “刚才多危险,伤到你怎么办?以后不许了!” 方沅捂着额头,看着哥哥一脸怒意,疼着疼着就笑了。 “我知道了,哥,以后绝对不会了!” 方哲才不信。 —— 晚上的草原被篝火舔亮一片暖黄,木柴噼啪作响,火星子顺着晚风飘上天,转眼就融进墨色的夜空里。 胡安西家的院子里,烤得焦香的羊肉串在铁签上滋滋冒油,孜然和羊肉的香气裹着烟火气,飘得满院子都是。 一群人围着篝火坐成一圈,张寄雪和方哲抢着最后几串烤肉。村长夫妇坐在一旁时不时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跟方沅搭话,眼睛里亮亮的,装的都是篝火边的星子。 方沅安静下来时就望着跳动的火光,视线不自觉地飘到了角落里的赫兰身上。 他依旧没怎么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篝火的光落在他脸上,一半亮一半暗,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沉默又平和,粗糙又温和。 方沅忽然想,要是相机在就好了。她一定要拍下这一幕——火光、夜色,还有这个沉默的男人,一切都是那么的朴素又动人。 许是她的目光太沉,赫兰忽然抬眼,正好撞上她的视线。 方沅心里一跳,像被抓包的孩子一样,连忙低下头,假装去啃手里的烤肉。 摸了摸脸颊,被篝火烤的发烫。 赫兰忽然起身,径直走了过来。 方沅抬头望去。 他就站在篝火的光晕外,声音被烟火气裹着,显得格外清晰:“明天教你骑马,快要日落的时候,你在河边等我。” 方沅微微愣神一瞬,她看见赫兰的眼睛映着篝火的微光,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好。” 赫兰点头,然后垂眸不再看她了,好像对视于他而言也是需要特意结束的礼仪。 如果注视太久就会意味着什么。 他又看向胡安西,用哈语说了几句,大概是告辞的话。胡安西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说了句什么,语气里满是熟稔。 赫兰转身走进了夜色里。他背影挺拔,一步步远离篝火的光,渐渐融进远处的暗夜里,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方沅望着那个方向,嘴里轻轻吐出几个字。 “明天见。” 篝火还在燃烧,身边的欢声不断,天上的星星也越来越亮,密密麻麻地铺在夜空里,风轻轻吹过,温柔得能把人裹进去。 方沅想,明天的河边,一定也有很好的风,还有温顺的马。 —— 图书室的墙已经刷白了,一整个焕然一新,满屋亮堂。刚到的书堆在墙角,码得整整齐齐。 方哲和张寄雪今天要去拍摄社交媒体要用的素材,这会儿院子里只剩方沅和古丽娜。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一排排书脊上,也落在了古丽娜认真的侧脸上,她的麻花辫垂在肩头,又粗又亮,随着动作一摆一摆,她一本本念着书名。 方沅则坐在临时搭的木桌前,把书名一一登记进表格里,再按类别上架。 干了一半,方沅和古丽娜准备歇一歇,忽然听见院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看过去,能看见门口几个小小的人影,贴着墙根往里探,脑袋一点一点的,像刚冒出头的草芽。 古丽娜也听见了,她急忙放下手里的书就往外走。 刚到门口,就见她叉起腰,用哈语说:“快走快走,不要来捣乱!” 方沅也跟着走出去,这才看见墙根下挤着几个当地的小孩儿,手里都拎着小马鞭子。一个个脸蛋红扑扑,最前头的小男孩儿更是还挂着两道清鼻涕。 他们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方沅,身子往一块儿缩,既想往前凑,又害怕,像一群刚从草原上跑来的小土拨鼠。 ------------ 第一卷 第12章 她会等到他的 我来晚了,而你不知道,等到了我,我才是最开心的那一个。 ——赫兰 * 这些孩子都是草原上长大的。 方沅心绪一动,忽然转身回屋,从包里掏出几个棒棒糖。然后走到小孩儿们面前,蹲下身,把糖摊开在手心。 “吃糖吗?” 方沅用刚学的几句简单哈语问他们。 小孩儿们你看我我看你,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最前头挂着鼻涕的小男孩儿先动了。 他慢慢挪过来,飞快地从方沅手心捏了一块糖,又飞快地退回去,躲在同伴身后,咧开嘴笑了,露出一排白白小牙。 有了第一个,其余几个也壮起胆子,纷纷上前拿糖,拿到手就攥在手心,低着头偷偷剥糖纸。 方沅手里还有两颗糖,她给了古丽娜一颗,给自己留了一颗。 带着一群小孩儿,他们沿着墙角坐了一排晒着太阳。 院子里的山羊已经不害怕他们了,悠闲的吃着草,天上的白云被撕扯成絮状,风清悠悠的吹在脸上,这里的风很暖和。 有个大一点的孩子,用普通话问:“姐姐,村长说,那个书是给我们看的吗?” 方沅睁开眼看他们:“你们想看吗?” 一堆小脑瓜一起点头。 方沅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觉得开心的手心都在冒汗,她说:“对,给你们看的。” “我们都可以看吗?” “嗯,但你们要爱惜。”古丽娜强调:“这些书花了很多功夫才到草原上,明白吗?” 孩子们又点头。 一直忙到下午,快三百本书全部上架。 主要分了学前教育、插图类、幼儿知识和名著类,都是方沅精挑细选的,为了能够更多的普及各个年龄段的孩子。 他们和那些孩子约好,明天就可以看书了。 古丽娜要回家做饭,特意邀请方沅去她家里吃饭,今天家里做了那仁,父亲也很想她到家里做客。 方沅很抱歉的婉拒,说明了她要去河边等人,古丽娜只好说下次。 锁掉图书室,方沅一个人往河边走。 村子外有一条河,从远山的草原流淌下来,是雪山高原经年的雪融化,清冽冽的,泛着碎银似的光,此时夕阳斜斜铺在水面上,把整条河都染成了暖金。 方沅坐在河边的石头上。 她以为赫兰很快就到。 但从日落等到余晖散尽,河面上的金光慢慢褪成灰蓝,赫兰还是没来。 手机也安安静静的,没一条消息。 天渐渐黑透,星星稀稀拉拉的,先只在天边露个头,后来一颗一颗的都冒了出来,密密麻麻铺了半片天。 远处的草原上,牧民赶着牛羊往毡房走,牛铃铛的声音叮铃叮铃。 方沅还是没等到赫兰。 她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理想主义者很容易悲观,可能是昨天太期待河边会有温柔的风,所以当风逐渐变冷,就会觉得难过。 “沅沅,你怎么还在这儿?” 方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车子停下,他和张寄雪刚拍完素材回来。 方沅回头看他,整个人透出一股寂寥:“哥,我等赫兰,他说今天要教我骑马。” 方哲跳下车,在她身边坐下:“都这会儿了,他指定是有事来不了了,赶紧回,晚上河边凉。” “他不会爽约的。”方沅拧了拧眉,怏怏的说:“再等一会儿会儿吧?” 或者说,赫兰那样的人,不来也会有个原因吧?他不像无缘无故的人。 方哲没辙,只能掏出手机给胡安西打电话。 电话通了,方哲问了一下情况。 很快又挂了电话,他转头跟方沅说:“赫兰真有事,村里一个老人心脏病犯了,子女都在县城,他赶着送老人去乡卫生院,走得急,对讲机和手机都落警务室了。” 方沅愣了一下,确认赫兰不是无缘无故不来,才笑了笑:“我说呢。” 她起身,看了一眼远远的月亮,便准备跟着方哲回去。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清亮的马嘶,由远及近。 方沅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草原上这样的马鸣声太多。 她先是迟疑了一下,才缓缓回头,往声音来的方向望。 夜色里,一道黑影踩着河水疾驰而来。 只见马蹄踏碎了河面的月光,溅起水花,越来越近。 于是逐渐能看清马上那人挺拔的轮廓。 是赫兰。 他远远的来,快快的下马跑过来,面容逐渐清晰。 方沅始终怔怔地看着他,还没回过神。 赫兰来到方沅面前,气喘吁吁,来的很着急。 他垂眸看着她,眼底带着歉意,更是少见的局促:“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方沅望着他,晚风卷着河水的凉气扑在脸上,心里的低落一下散了。 她摇摇头,声音很轻,像一旁落在水面的月光:“没关系,你不还是来了吗?” 差一点,她就跟着方哲走了。 差一点,就错过了夜色里为她而来的他。 其实有时候,一些事等一等也挺好的。 方哲在一旁看着,妹妹等到了来人,也就没多说什么,转身往车边走去。 张寄雪歪在副驾驶座上已经睡着了,他没吵醒她,轻手轻脚拉上车门,车子发动,车灯扫过河滩,又很快隐入夜色。 赫兰往方沅身上扫了一眼,眉头微蹙:“等了这么久,很冷吧?” 方沅又摇头。 那马忽然甩了甩尾巴,打了个响鼻,眼睛又大又圆,深邃的看着方沅。 赫兰继续说:“这马是去牧民家里借的,性子很温顺,你不用怕。” 顿了顿,又补充道,“你好像很招马喜欢。” 上次在恰西草原,赫兰救她的时候,他的马就绕着她转了一圈。 很神奇。 草原的动物都很有神性。 赫兰牵过马的缰绳,递到方沅手边:“先不用上马,就牵着走一走。” 缰绳粗粝,刚刚从赫兰掌心脱离,还带着一股温热,方沅小心翼翼的攥紧,马没有排斥,方沅冲赫兰惊喜的笑了。 赫兰很少笑,但嘴角还是缓慢的扯出一个弧度。 河水还在慢悠悠淌着,星星铺了满天,马的鼻息落在手背上,温温的。 方沅牵着缰绳往前走,赫兰跟在身侧,踩着河滩的石子,晚风把两人的影子揉在一起,落在泛着银光的水面上,安安静静的,晃动流淌。 ------------ 第一卷 第13章 图书室正式启动 赫兰忽然想起来,才问:“你图书室的书都上架了吗?” 站在这里,就能看见村委会院子里那栋刷白的房子轮廓。 方沅点头,也问:“嗯。那个犯心脏病的老人现在怎么样了?” 赫兰抬手摸了摸马的鬃毛,马温顺地偏了偏头。 “还在乡卫生院住着,没大碍了。”他说,“不过她子女都在县城,明天我得去帮着照看家里的牛羊。” 村警要做的事情还真是多,方沅想。 赫兰停下脚步,看向方沅:“准备好了吗?试试上马。” 方沅心里紧了紧,犹豫了一下,点头:“准备好了。” 赫兰走到马身侧,扶着马腹,示意她踩住马镫。 方沅上去的时候没扣稳脚蹬,晃了一下,马跟着一起乱动。 她害怕了,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手忙脚乱去抓鞍桥。 赫兰见状,伸手,稳稳的托住了她的腿。 “我扶着你。”他的声音低缓,“脚再往上踩点,重心稳一点。” 方沅用力,依着他的话往上挪,好不容易坐上马鞍,但还是攥着缰绳不敢乱动。 赫兰看她实在紧张,沉默了一瞬,长腿一抬,也翻身上了马,坐在她身后。 他的胸膛贴着她的后背,隔着两层衣料,方沅能感受到他平稳的呼吸。 “放松点。” 赫兰带着她握住缰绳,指尖相触,温温的,“缰绳轻轻攥着就好,不用太用力。” 他慢慢带着她扯了扯缰绳,又轻轻夹了夹马腹。 “走。” 赫兰低声说,声音落在方沅耳边,混着晚风,温和低沉,素然清澈。 马慢悠悠地动了起来,四蹄踩在河滩的软泥上,不疾不徐。 方沅起初还僵着,可逐渐感受着温驯的马,感受到身后赫兰稳稳的气息,也渐渐放松下来。 河水在身侧淌着,星星落满河面,一切让她变得没那么害怕了。 “你看,它很温顺的。”赫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浅淡的笑意,“它喜欢你,不会让你摔下来。” 方沅轻轻“嗯”了一声,嘴角忍不住扬起来,晃了晃缰绳:“走吧。” 马像是听懂了似的,脚步快了起来,沿着河岸小跑起来。 两个人坐在马上,都没说话,影子被月光拉得长长的,和河水的波光缠在一起。 —— 早上,天色微蒙。 方沅起来准备到外面洗脸,一开门,就当场愣住了。 院墙外早就挤满了一群小小的身影,甚至比昨天多了不少,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方沅拿着牙刷缸走近了,孩子们就齐刷刷看向她,小脸上都是期待和好奇。 他们都是来看自己带来的书的。 他们都很期待书屋里的书。 目的和愿景真的落地的那一刻,方沅觉得心脏尽数充实。 甚至心里有种异样的兴奋。 她打开图书室的门,晨光照进来,孩子们也跟着钻了进来,他们听古丽娜的话,乖乖的找到自己喜欢的书,然后坐到外面的墙根坐了一排开始看。 他们看的大都是动画连篇,认得字不多,但看起来还是津津有味,入神得很。 方沅进了图书室继续工作。 结果没干一会儿就听见外面有个孩子,大声地喊方沅:“姐姐!” 方沅和古丽娜对视一眼,急忙出去,就听见有个男孩儿跳起来,指着角落里一个小男生说:“姐姐,加纳尔的手黑黑的,把书弄脏了!” 方沅看过去,叫加纳尔的男孩儿手里攥着一本带插画的童话书,小手确实沾着泥印,在书页边缘蹭出几道浅浅的黑痕。 他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眼眶也红了,攥着书的手指紧了紧,小声辩解:“我洗手了……真的洗了。” 说完怯生生看向方沅,生怕她会因此把书收走。 旁边几个孩子偷偷笑起来,加纳尔的头埋得更低了。 方沅走过去,蹲下身,摸了摸加纳尔的脑袋,头发软软的,脸蛋像两个红苹果。 她笑了笑,又进去拿出来一条湿毛巾,然后拉过他的小手慢慢擦,把泥印一点点擦干净。 “你把书弄脏了,那你就要把它看完,把书里的故事都记住,好不好?” 加纳尔愣了愣,抬头看她。 大概是意外,更没想到,方沅会这么好。 他眼里的委屈慢慢散了,用力点了点头:“嗯!我记住!” 往后几天,图书室的人渐渐多了。 不光是孩子,还有些当地的年轻人。 他们从山上的牧场骑着马过来,把马拴在院外的树旁,马嚼着草,他们就进来看书。 效果比方沅想象的好。 她大抵分析出来一些原因,新鲜感是其一,因为偏僻的牧场上突然多了一座图书室,很多人都想凑热闹。 其二就是牧民的精神生活的确匮乏,村里网络和智能手机没有普及,这些书的阅读门槛并不高,村里多半是些早年辍学的孩子人,确是一个很不错的业余活动。 方沅可以做接下来的打算了。 只是忙了没几天,还是又出意外了。 这天中午,方沅刚吃完饭,就听见院外传来一声急乎乎的喊。 她走出去,看见一个哈萨克族大娘站在门口,脸色涨得通红,对着方沅说着哈语,语气又急又气。 但方沅一句也听不懂。 古丽娜中午回家吃饭了,她站在原地,连问都不知道怎么问。 正不知所措时,赫兰的声音从院子外面传来。 他不知什么时候到的,手里还拎着警务室的记录本? 走到大娘身边,用哈语交流了几句。 大娘的火气慢慢消了,只是依旧板着脸,又跟赫兰说了几句,便转身走了。 走时还回头看了眼方沅。 方沅不明所以,看向赫兰:“她……她说什么?” 赫兰收起记录本,语气平静:“她是库兰的母亲。” 库兰…… 方沅记得,就是那个比古丽娜小一岁的男孩儿。 “她说,她的儿子天天来这里看书,放着家里的羊不管。她让你别再给他书看了,说看书不能放羊,不能过日子。” 方沅心里轻轻沉了一下,她看向赫兰:“可他喜欢看书啊。” 赫兰看着她,沉默了一瞬,解释道:“草原上的日子,有喜欢的事,也有该做的事。” 方沅还是不明白。 库兰和其他人有些不一样。 方沅为了能让村民提高接受度,第一批进的书大都是通俗易懂的故事和插图,只有十几本具有文学性的。 但库兰每次一来,就直奔那些书。 他喜欢看散文,喜欢看诗集,最近又在看方沅自己带过来的、没有上架的那本书《平凡的世界》。 他是个……很不一样的草原男孩儿。 ------------ 第一卷 第14章 库兰会写东西 方沅看着赫兰,垂下眼,一字一句的说:“他喜欢看,我就会给他看,不会变的。” 赫兰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院外白杨树的影子晃来晃去,一时有些安静,在这片草原上着,有什么巨大的声音在无声的呐喊。 赫兰今天才知道方沅的性子,觉得和什么东西很像……像草原上迎着风长的草,软却有韧劲。 反正劝是劝不动的。 赫兰笑了笑,点头,让她继续说。 方沅往里走,赫兰也跟着一起往里走。 他只是沉默的跟着。 桌子上放着些奶疙瘩,好像是经常来的小孩儿给她带的,她真的很受这些小孩喜欢。 “你明白吗?这是我想做的事业。我不能因为遇到一点困难就躲开,放羊的孩子那么多,要是都因为怕耽误放羊就不让他们看书,那我想做的事,还怎么往下走?我想的不只是建这一个图书点,我还想把书搬到牧区和其他村社区去,以后总要克服这些的。” 赫兰依旧沉默着。 只是一直在看方沅, 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察觉到,方沅远比看上去要倔强。 牧民们总是说,牧场上的日子,从来都是先顾着肚子,再顾着心里的念想。可现在时代在进步了,人们都开始有了心里的念想,方沅是外来者,也是第一个想把一些生活之外的念想,想要填进草原的日子里。 半晌,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沉缓:“我陪你去跟库兰的母亲说。” 方沅愣了一下,回头。 赫兰冲她笑了一下,让她放心。 方沅从前在书上看过一句话。 “对话是没有肢体接触的拥抱”。 赫兰永远会沉默的注视她,仿佛世界都在一点点变缓,焦虑的情绪一瞬间淡下去。 —— 午后的太阳晒得草原暖融融的,方沅跟着赫兰往库兰家的毡房走,他们家住在牧场,得走好一阵子。 土路两旁的芨芨草长得旺,风一吹,沙沙地响。远远就看见库兰家的羊圈,库兰正拎着铁叉添草料,看见方沅和赫兰走来,手里的铁叉顿了顿,眼里先闪过一丝惊喜,随即又沉了下去,像是猜到了什么。 果然,毡房的门帘一掀,库兰的母亲走了出来,脸色依旧不好看,看见方沅,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没说话。 她走过去,拿起一块钉着圆板的木棍,不断用力击打撒巴里的牛奶,准备继续做奶疙瘩。 库兰看母亲这个样子,一下子扔了手里的铁叉,铁叉砸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他冲着母亲喊:“阿帕!你为什么要去找方老师?” 母亲也来了气,一把摔了手里的东西,用哈语大声回他,语气又急又怒:“你天天往山下跑跑,放着家里的羊不管!我不去找她,难道由着你把心都野了?我不让你去了!” 库兰的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和母亲争辩,哈语的语速又快又急,像炒豆子似的。 方沅听不懂,却能从他的眼神里,看见委屈和倔强。 赫兰走上前,拍了拍库兰的肩膀,让他先停下,又对着库兰的母亲说了几句哈语。 库兰的母亲听着,脸色渐渐缓下来,只是依旧皱着眉,一言不发。 库兰看着母亲,眼眶红着,急急地喊:“阿帕,我喜欢看书,喜欢那些汉字!以前在学校就喜欢,你从来没看过我写的东西,凭什么不让我看书?” 母亲捡起地上的木棍,重重搁在撒巴里,她看着儿子,语气里满是固执:“会写有什么用?你还想当那个……那个什么家?” 赫兰在一旁轻声补充:“作家。” “对,作家!”母亲拔高了声音,指了指外面的羊圈,“那都不是我们牧民能够格的!你把羊放好,把肚子填饱,比什么都强!我们草原上的人,祖祖辈辈都是靠牛羊过日子的!” 风卷着牧场的气息四处飞扬,库兰的肩膀垮了下去。 赫兰皱了皱眉,看向库兰,用汉语问他,“你把你写的东西,给方老师看过吗?” 库兰愣了愣,转头看向方沅,眼神里藏着点羞怯,他摇了摇头:“没有……我写了很多,写草原的风,写早上的太阳,写羊圈里刚出生的小羊……还有很多想写的,只是从来没给别人看过。” “能给我看看吗?”方沅忽然问,“不管写得怎么样,我都想看看,就算写的不好,我也可以告诉你哪里不好。” 库兰的眼睛亮了亮,转身跑进毡房,翻出一个皱巴巴的本子,跑出来递给方沅。纸页边缘都磨卷了,上面用写满了字。 方沅接过来,指尖触到磨得发毛的纸页,像触到草原上一颗鲜活又温热的心跳。 赫兰是高二辍学的,本子里的字写的很周正漂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利落 他写:“风掠过芨芨草的时候,我竟然闻出了一股奶茶和青稞的味道,阿帕说那是日子的味道,我觉得是草原在说话。” 写:“凌晨的太阳是从羊圈的围栏缝里钻进来的,落在刚出生的小羊羔眼睛上,我在白天看到了黄色的星星,大羊舔掉了星星身上的蒙尘。” 写:“我辍学了。不是不想念,是阿帕的背弯得越来越厉害,羊圈的羊却越来越少,牧场越来越远。可那些字,总在我放羊的时候,从草叶里自己钻出来,我还是会想写下来。” 他写…… 他写了很多。 方沅一页页翻着,看的入神,许久才说:“写得很好,真的很好! 库兰的脸一下子红了,耳根都透着热,垂着的眼睫轻轻抖着。 可他母亲却忽然沉下脸,对着赫兰说了一大段哈语,语气里满是警惕和执拗。 赫兰犹豫了一下,还是转头翻译给方沅:“她说,你不要再哄骗我们家儿子了。他的心本来就野,现在马上就要飞出草原了。牧民的根在草原上,飞出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库兰抬头看向母亲,眼里的委屈又涌上来,却没再大声争辩,只是轻轻说:“我没想飞出去,阿帕。我只是想把我们的草原,写下来。” 方沅看着库兰的母亲,看着她手上沾着的奶渍,看着她粗糙却结实的手,忽然对赫兰说:“帮我翻译。” “大娘,库兰的这些字,写的是您的羊,您的毡房,您的草原。他没有想飞出去,他只是想把这些东西记下来,因为这些事和您有关。” 牛奶还在撒巴里温着,散着淡淡的奶香。 赫兰始终把方沅的话翻译得更妥帖,也把库兰没说出口的心思,慢慢讲给母亲听。 ------------ 第一卷 第15章 一草一木都是天地的孩子 赫兰的声音停下,方沅也小心又期盼的看着库兰母亲。 哈萨克族妇女从出身便生活在草原和牧区,去过最远的地方也许只是县城的巴扎。她们的眼睛那么淳朴善良,只要松软下来就是那么仁慈,好像可以原谅一切。 她攥着木棍的手缓缓松开,眼神中透出些松软,看向自己的儿子……可也就一瞬,她又皱起眉,脸色硬了回去,对着两人连连摆手,上前把两人往毡房外推。 “阿帕!”库兰急忙上前阻拦,伸手拉住母亲的胳膊,眼里满是哀求。 母亲猛地回头,对着他厉声怒斥,声音像鞭子似的抽在空气里,带着一个沉默劳累了半辈子的哈萨克妇人突然爆发的决绝和撕裂。 “你要是再把心思放在这些没用的东西上,我就不要你了,草原也不会要你,天神不会原谅你!” 库兰的身子僵住了,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眼睛一下子红透了,他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 最后,一点点垂下眼,松开手,认命一般的点了点头,然后对着方沅深深低下头,声音哽咽:“方老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哐当”一声,院子的木门被母亲狠狠甩上,把里面的哭声、呵斥声,还有库兰的委屈与痛苦遗憾,全都隔绝。 风忽然大了些,卷着牧场的尘土,吹得人眼睛发涩。 方沅低头看着手里还没来得及还给库兰的本子,页脚皱巴巴的不知道被翻来覆去了多少次,今天是它第一次见到除了主人之外的人,上面那些鲜活的文字也在动一样。 —— 晚饭吃的是刚出炉的酥脆的热馕,还有今天张寄雪第一次尝试煮的奶茶。她兴致冲冲地学着古丽娜教给她的步骤,放盐,倒奶,放奶皮子,注入滚烫的红茶,一碗奶茶成功完成,还冒着温吞的热气。 方哲认真评价:“真的很好喝,没想到啊,你还有这天赋?” 张寄雪嘚瑟的眨了眨眼,喝了一口热热的奶茶,说道:“我也觉得,煮出来还真有当地的味道!” 方哲笑了,说:“那我们以后可以考虑开个民宿,你当老板娘,亲自煮奶茶。” 张寄雪继续喝着奶茶,下意识皱起眉否决:“我才不要,我们又不在这儿待一辈子。” 话音落,方哲迟钝了一瞬,然后点了点头:“是啊。” 方哲后来就沉默了,张寄雪也没有再说,他们来之前也说好了的,旅居一年,明年这个时候就该回去了。张寄雪是独生女,爸爸妈妈身边就她一个,她当然不可能一辈子留在新疆,多大的意义都不如身边亲人重要。 司愿喝着奶茶,一边看着手里的本子。一页一页的翻着,格外入神。 “这破本子有什么好看的,从我们回来你就在看,饭都不吃了。”方哲啧了一声,伸头瞥了一眼,只看见密密麻麻的字,没看出什么名堂。 方沅抬了抬眼,语气很确定的解释:“是几篇很成功的散文。从文字工作者的角度看,写得很好的,满是灵气。” 方哲意料之中的点了点头,转头对着张寄雪无奈地笑:“我是不是没说错,她从高中的时候念文科开始,就一直神神叨叨的,文艺病,搞不懂……” 张寄雪嗔他一眼,给方沅多加了些热茶。 方沅忽然抬起头:“哥,晚些时候借我用一下你电脑。” 方哲挑眉:“干什么用?” “替一个人试试。”方沅低头看着本子,声音轻轻的,带着股笃定,“试试把草原,送到外面去。” 那一夜,方沅守着电脑熬到后半夜。 以至于第二天她起得有晚。 太阳已经出来了,门口的山羊拿她宿舍的门磨犄角,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隐隐约约听见很多人声,还有音乐声,方沅被吵醒,才迷迷糊糊爬起来。 她浑浑噩噩的,却隐隐听出这是国歌,她猛的清醒,跑了出去。 方哲和张寄雪也在。 村委会院子的红旗杆下聚集了很多人,胡安西和其他几个村干部都在维持秩序,他们用正在调试设备——一台很旧的音响,刺啦啦的,金黄色的晨光把旗杆的影子拉得老长。 方沅想起来了,新疆的每个村子在周一都会举行升旗仪式。 即使无人知晓,可不管多偏远,不管牧区有多艰难,依旧雷打不动地升起五星红旗。 牧民们会在那一天的清晨放下所有忙碌出门,来到村委会参加升旗仪式。老人裹紧头巾,孩童牵着长辈的衣角,年轻人骑着马踏着晨光而来。 他们偏远,但他们从没有被国家遗忘,所以他们心中敬仰。于他们而言,这里的红旗和天安门并没有区别。 这面旗帜是穿越戈壁草原的希冀和向往,是风雪里的灯塔,是牧民心中“我们与远方紧紧相连”的笃定,他们用自己的方式,清澈炙热的爱着自己的国家, 忽然听见“哗啦”的声响,是升旗绳滑动的声音。 方沅看见赫兰正站在旗杆下,一手拉着绳子,一手扶着杆,将红旗挂上去。因为这里只有他一个警察,所有的升旗流程都是由他一个人完成,国旗杆又老旧,一不留神就会卡住。夕阳落在他身上,把他的轮廓染成暖金色,动作熟练又认真。 方沅记得,他的微信头像也是一面旗帜。 胡安西大喊一声:“升旗仪式现在开始!” 所有村民迅速聚集,站齐,只有几十个人,可方沅却觉得浩浩荡荡,她看到了古丽娜的父亲。他们黑白分明的眼里缓缓出现一抹红。 国歌响起,红旗缓缓升起,和太阳齐平。 赫兰向国旗敬礼,动作标准,有力。 三个人不由也在内心升起震撼,一起出声奏唱国歌。在快节奏的都市里生活那么久,尽管这里偏远落后,尽管国旗杆并没有那么高,尽管音响设备老旧,可他们的心许久没有这样沉静了。 升旗仪式结束后,赫兰才从台上下来。 胡安西上台讲话,是哈语,方沅其实听不太懂,大概是宣扬近期的政策和一些注意事项。 方沅听不太懂,准备去阳台看一眼自己的花。可刚走过去,瞥见墙角的矿泉水花瓶,方沅一下子愣住了。 ------------ 第一卷 第16章 做更有意义的青年人 是你,为我拾得漫漫长路的意义。方沅,从前我不过是浮沉人间的尘埃,无向无归,在此之后,一切意义自你而来。 ——赫兰 那三瓶当初在巩留县巴扎尔上买的玫瑰花,花瓣虽然还没长出来,但前几日叶子至少是绿的,昨天晚上或许是降了温,叶子一下子蔫了大半。 方沅急忙把花拿起来,看了半天,随即掏出手机搜急救教程,翻来翻去,要么是剪根换水,要么是晒阳光,可试到快下午的时候,叶子还是没半点精神。 这个花要死了。 下午赫兰来了,交给胡安西一厚沓报表后。就看见方沅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旗杆下面,不知道在看什么,但他可以确认,一定是不开心。 他可以察觉方沅本质是个不开心的人,只是总大大咧咧的热心肠,让她看起来是乐观的。 他走过去,站在方沅身后:“还在为库兰的事难过?” 方沅抬头看他,眼里还有没散开的郁闷,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她又指着脚边的玫瑰:“不止。你看,我的花快死了。” 赫兰顺势看过去,瓶子里的花叶蔫头耷脑,叶子卷着边,蔫儿巴巴的, 他走过来,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卷皱的叶片,逗花跟逗小孩一样。 “草原上的花,不用这么娇惯。”他抬头,和司愿目光交汇,声音里带着点浅淡的笑意,“你把它从瓶子里拿出来,埋到村委会院子的土里去。” 方沅愣了愣:“埋了?它都快枯了,我专门放了肥料的土,院子里的土干巴巴的,它还能活吗?” “试试。”赫兰点头:“这里的土养这里的花,巴扎尔来的花,也得沾点土气才行。” 方沅抱着瓶子,半信半疑地跟着他回到图书室门口,正好窗户底下有个很长的废旧的小花坛。 赫兰从土里挖了个浅浅的坑,土块松散,带着太阳晒过的温热。方沅小心翼翼地把玫瑰从瓶子里取出来,然后再轻放进坑里,赫兰帮着把土填回去,用手掌轻轻压实。 方沅问:“不用浇水了吗?” “我们有句谚语,草原上所有的生灵都是天地的孩子,就连一株小花小草也是,牧区的风会喂它,晚上的露会润它。” 赫兰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能不能活,看它自己,也看草原愿不愿意留它。” 方沅蹲在坑边,看着埋在土里的玫瑰,心里的郁闷好像散了些。 两人的影子叠在草地上,重叠交织。 “其实库兰的事,和你的话很像。”赫兰忽然开口,望着远处的夕阳,“他母亲不是狠心,是怕。怕他走了弯路,怕他忘了要回到草原上,怕他最后既成不了梦想,也养活不了自己。” 方沅沉默着,指尖抠着土里的草芽。她懂,懂那种扎根在骨子里的担忧,就像母亲怕孩子摔着,牧民怕牛羊丢了,都是最朴素的牵挂。 “但库兰不一样。”赫兰转头看她,笑着同她说,“他的字里,有草原的根,他很爱自己的家乡,其实就算飞出去,也会回来的。” 方沅抬头,看见夕阳正一点点沉进草原尽头,把天空染成一片橘红。心里的天空,日出日落都很好看。 “我把他的文字整理好了,投给了几家文学杂志。”方沅轻声说,“我想替他试一试……我没敢和你说,我怕你们都会觉得我自作主张,因为就连胡安西村长都觉得赫兰应该留在村子里,我是在打乱秩序。” “时代不是一成不变的,库兰如果不是因为家庭也会拥有很好的未来,方沅,你没有做错。昨天你跟我说意义,你说你来到这里的意义,我听见了,也听明白了,这注定你一定会这么做。” 司愿眨了眨眼,仰头看了一眼红旗。 “谢谢你理解我,赫兰,你是个很好的人,你现在追寻的意义,就是让这面红旗每周按时能够升起来吧?” 赫兰顺着她的视线一同往上看。 “是,很有意义。” 原来,这也是很有意义,赫兰其实此刻才意识到。 在红其拉甫的边防口岸升起,和在偏远牧区的一个小小的村委会大院里升起,这面旗帜都没有变过,爱着她敬重她的都是这片土地上最可爱的人。 “方沅,我们都继续做更有意义的事吧。” 都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吧。 在一片广阔无垠的草原上,从许多年前的一句“到新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再到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因为个人的志向和寻找人生的意义而再次来到草原,年轻的一代永远热血。 —— 方哲将这片落座在新疆牧区的图书馆拍了个视频上传到了自己的媒体,司愿不愿露脸,镜头里出现的便只有古丽娜。这似乎带来了更好的效果,内地的网友很喜欢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朴素又灵气的哈萨克族女孩儿,喜欢她的黑辫子,喜欢她耳朵上地红色长流苏耳环,甚至还有网友在评论区为她画了简笔画。 张寄雪曾经还修了广告传媒学,觉得可以把这张简笔画的版权买下来,作为书屋的招牌设计logo图。 司愿觉得很有道理。 “如果以后要再开新的牧区图书室,可以继续用这个logo,有很好的连锁反应,也方便开展募捐!” 方哲二话不说就开始在后台联系那位网友,商议关于那副简笔画图的版权问题。 古丽娜下午来上班的时候给她们带了家里新鲜的树莓酱,香甜清酸,吃了一半三个人才想起来简笔画的视频,将画打印出来拿给古丽娜看。 这画画的太入木三分,以至于古丽娜当即就认出了自己,更吃惊这样几个简短的线条就可以把自己画的活灵活现,太神奇了。 “这是我?” 方沅点头:“对,是你。” 古丽娜把画贴近胸口,万分惊喜,激动的说:“我要拿给爸爸看,爸爸一定会很喜欢,也会很开心!” 方沅点头:“当然可以,到时候很有可能,这幅画会挂在图书室的门牌上,以后你就是我们公益图书馆的代言人了!” 古丽娜听着这话,脸色猛的一僵。 “不行的!” “方老师,这是你的心血和努力,不可以这样!” ------------ 第一卷 第17章 库兰的文章录用了 古丽娜受宠若惊,眼睛瞪得圆圆的,她下意识把那张画想推回去,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不行的,方老师,这是你的心血和努力,怎么能写我的名字呢?这是偷你的东西。” 太单纯的姑娘,她天性使然,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冒名顶替,偷盗成果。 方沅只看着她漂亮的眼睛笑了笑,这样好看的一双眼睛,又是这么善良,如果离开草原就不会一直这样了。方沅再一次感慨自己做了个正确的决定。 她伸手把画妥帖的放在她掌心:“古丽娜,你很合适。你不能一直只是图书室的兼职工,我要为你的未来考虑。你有灵气,有笑容,有草原给你的底色,你站在那儿,别人一眼就会相信这里是一个好地方,我们在做一件很好的事。” 古丽娜的眼睛湿了,鼻尖泛红,她吸了吸鼻子,声音有点颤:“方老师,你也是一个好姑娘。”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这片临近牧场的小村子上,人们对方沅给予的称呼,海边来的,为了孩子们的好姑娘 古丽娜又问:“那您为什么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这些都是你做的呢?这是天神会祝福的好事,孩子们都很开心!” 方沅沉默了一瞬,目光直直跌落下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画的边角。 她想起一些事,在到来这里之前,马迪娜的事情发生之后,网络上看到的那些对她的恶语相向。那些话,仅仅是想起来,就像阴冷的风往骨子里钻,停不下来的啮咬她的骨髓,凉得她发疼发抖。 “你方老师社恐呗。”方哲笑着插话,替妹妹转移了话题。 方沅也顺势点头,冲古丽娜笑了笑:“嗯,我怕镜头。” 古丽娜眨着漂亮的眼睛,不明白,但相信了,这才松了口气。 没过几天,方哲就收到了那位画稿人的消息。 他急忙从屋子里出来,对方沅和张寄雪大声说:“设计人愿意无偿提供版权给我们使用,还说他就是新疆人,看到我们的视频很感动。” 方沅露出惊喜的表情,眉眼间有久违的轻快。 在草原待久了,这里风大雨多,方沅的皮肤一点点变得和原住牧民一样,泛起更加结实的粗糙,面颊甚至带了一点红。方沅甚至在想,如果再多待几年,会不会皮肤也会变成褐色的。 方沅终于说服了张寄雪陪她一起捡牛粪,牛粪是这里生火做饭最简单最常用的燃料。其实牛粪一点都不臭,自然风干后轻飘飘的,就像一大块绿色的龙须酥——这么说有点影响龙须酥的风评,但真的很像,张寄雪说以后都不吃龙须酥了。 方哲剪了一晚上的视频,揉着脖子出来吃早饭,一边指了指屋里:“方沅,那是你的邮箱啊,有人给你发邮件了。” 方沅一愣,丢开牛粪急忙跑进去。 方哲大喊:“洗个手再碰我的电脑行吗?” 方沅根本没搭理。 鼠标点开邮件,屏幕上几行字清晰地跳了出来—— 是她之前一直有合作的一家杂志社, “您好,您投递的散文稿件,经审阅确认录用,稿费标准为千字300元。本次共录用五篇,合计约5000字。” 她的呼吸一下子乱了,眼底像升起了月亮,高兴地发光,不敢相信地反复确认发件人。 “真……真的被录用了。”她喃喃地说,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喜悦,“是库兰写的东西。” 警务室在他们院子不远地地方,方沅几乎是跑过去,几个孩子看见她跑,一溜烟的也跟在她身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就忽然笑的很开心,因为他们看见方沅在笑。 方沅一路跑到警务室,站定,气喘吁吁的敲了敲赫兰办公室的窗户。 窗户推开,露出赫兰的眼睛。 方沅的声音里满是兴奋:“库兰的稿件被录用了!” 几个孩子跟在她身后,乱七八糟地重复着:“被录用了!被录用了!”吵得不行。 赫兰被逗得有些哭笑不得,抬手虚按了按:“好了知道了,你们声音这么大,全村都要知道了。” 方沅笑着退后一步,脸上带着藏不住的光彩。 “赫兰,你看,他写的东西是真的有意义的。” 赫兰透过窗子看见午后的阳光铺洒在她脸上,她在笑,终于遇见了这段时间以来她最开心的事情,笑的那么灿烂。 下午,她早早守在库兰家门口。草原上的风一阵一阵吹过,她一直等到傍晚,太阳快落到远处的山背后,才看见库兰骑着马,赶着牛羊回来。 库兰先是一愣,看到她的瞬间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又飞快地低下头,假装没看见,赶着牛羊想从旁边绕过去。 方沅起身走过去,一把拉住他的缰绳。 库兰见此急了,压低声音:“方老师,会被我母亲看到的,她又会生你的气,对你产生不敬的。” 方沅看着他,语气很平静:“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库兰抿了抿唇,没说话,眼神却忍不住往她脸上瞟。 “你的文章,被杂志社录用了。”方沅顿了顿,“五篇,一共五千字,稿费千字三百,你写的东西,挣到了一千五百块!” 养一只羊的成本一年下来大概需要三百万,要卖出五只羊才能赚回一千五百元。可羊并不能一直卖,却要一直养,有时一年到头,牧民也赚不到几千块钱。 库兰怔住了,像是没听懂,又像是不敢相信。他抬起头,眼神里有一瞬的光。 仅仅是写出自己喜欢的,看到的东西,就可以赚到一千五百块? 库兰的呼吸有些急促,他下意识握紧了缰绳,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这是真的?”他低声问,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 方沅点头,眼睛亮得像傍晚刚升起的星:“真的。杂志社已经确认录用,稿费也定了。这是你用自己的文字赚来的钱。” 库兰垂下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笑,又忍住了。他看向不远处的毡房,母亲的身影在门口一闪而过,她正在大声呵斥胡乱狂吠的狗,库兰的肩膀微微绷紧…… ------------ 第一卷 第18章 库兰的选择 库兰犹豫了一下,垂下眼睛,缓缓说:“我的妈妈抚养我很辛苦,如果妈妈不要我了,我就会和失去母亲的羊羔一样。孤零零的小羊总是很瘦弱,长不大,最后就会第一个被宰掉。”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草原上的冷风,直直钻进方沅的心里。 方沅怔怔地看着他,心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酸楚和震撼。 那一刻,仿佛整个草原都屏住了呼吸,方沅的心口也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疼得她几乎说不出话。 库兰是在害怕,害怕妈妈真的会远离他,他唯一的亲人,那是一种扎根在心脏和信仰里的恐惧。 她松开了缰绳,笑了笑,低声说:“没关系,库兰,我尊重你的决定。” 库兰垂下眼,嘴角轻轻颤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他跳下来,牵着马,一步步走向毡房。夕阳的光从他肩上滑下,落在翠绿的地上,碎成一地红色的沙砾。 方沅就这么看着他的背影,好似看到了一棵在风里站了很多年的小白桦,根须扎得不深,因为依靠着一棵更加粗壮的白桦而活,他无法接受半分根须迁移。 司愿要做的是托举树木生长,而不是拔掉根须,给予他们所谓的自由。辽阔的草原从来不缺自由,并不是自己想象的自由才是正确的。 库兰已经做出了选择。 库兰回到家,母亲看到她回来,连忙露出朴实和蔼的笑,说孩子辛苦了,奶茶倒好了,给你煮了羊肉,我亲爱的孩子,辛苦了。 他应声,扣好羊圈的门,洗手,和母亲一起回家。毡房里有一股淡淡的奶香,锅里的羊肉咕嘟咕嘟地冒泡,汤面上漂着细小的油花。母亲递给他一碗奶茶,“喝吧,今天风大。” 库兰接过碗,热气扑到脸上,他的眼睛有些湿。 热爱生活的人,自会热爱各种形式的生活。 —— 司愿回到院子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天边的晚霞像被人用手掌揉开,颜色一层一层地晕开。 门口的花坛里,玫瑰的叶子已经重新支棱起来,方沅又惊又喜。 赫兰说的都是真的,草原的花会长在草原上。 这片土地有它自己的节奏,不容催促,也不容拔苗助长。 方沅给玫瑰拍了张照,然后发给了赫兰。 赫兰刚刚下班,听到手机响,打开看见方沅发来的照片。 她没分享关于库兰的事,看来是不怎么成功,大概是在意料之内,赫兰并不意外,回复方沅:“好好休息。” 方沅已经把手机放下了,他正在和之前联系地公益组织对接新一批的书籍。方沅想了想,提议想要多增加一些文学性的东西。 或许库兰有一天还会想来看,或许有一天,库兰会想有要找的书,或许呢。 有些话,不必说,也不需要被回应。她只是希望,当有一天,库兰再次推门走进图书室,抬头看到书架上的某一本书,会突然想起——有人曾经相信过他,有人曾热烈的喜欢过他的文字。 ------------ 第一卷 第19章 库兰的母亲出事了 第二批书赶在雨季里到了。 只是车刚停在院子门口,天就变了脸,乌云像被草原的风追着,黑压压地压下来,没等众人把书搬利落,豆大的雨珠就砸了下来,带着草原特有的寒凉。大家手忙脚乱地将一捆捆书往屋里挪,只是没防止书页还是被雨丝溅到,洇出一小片一小片的湿痕,方沅都快心疼死了。 司机师傅是汉族,操着河南口音,一边搓着冻红的手,懊恼地感叹:“这草原的雨,真是说下就下,半点由不得人。” 雨越下越急,打在屋顶的铁皮上噼啪作响,屋里的寒气渐渐重了。 方哲急忙往炉子里多加了几块煤炭,他现在做这些倒是很熟练,火光跳跃着,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暖融融的。 方沅又在炉边放了几个土豆,不多时,外皮就烤得焦脆,一股绵密的香气混着烟火气漫开来,这才冲淡了雨日的湿冷,屋子里的气温也开始一点点升高。 门帘被掀开,冷风裹着雨丝钻进来,古丽娜缩着脖子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个布包,头发上还挂着雨珠。“太冷了!方老师,我给你们带了奶茶和风干肉。” 她把布包递过来,里面是温热的铝壶和用油纸包着的肉干,“我也给师傅备了一份,路上垫垫。” 铝壶里的奶茶倒出来,冒着白汽,暖手暖心。 古丽娜坐下烤火,没多久打了个喷嚏,脸蛋被冻得更红,她想起什么,忽然叹了口气说:“这么大的雨,肯定有牛羊会被惊散,希望我阿肯在草场上没事。” 每次这样大的风雨,草原上都会有牛羊丢失,更是会有人或者牲畜受伤,严重的体弱牛羊甚至会因此死亡,然而,这些对牧民而言都是家常便饭,或者因为他们常常只能去接受,接受自然的馈赠,接受自然的无常。 而如果不是这场雨,方沅他们真会以为自己置身世外桃源——蓝天、绿地、奶香、歌声,一切都纯净得像梦。但到了这一刻,他们才真正明白,他们身处的是自然的怀抱,温柔时可以让人心生眷恋,转瞬之间,也能露出它的阴暗与暴戾。 张寄雪拍了拍小姑娘的手,安抚她说:“会没事的。” 几个人刚端起碗,就又听见院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伴着有人慌乱的脚步,方沅起身过去开门。 打开门,是胡安西。雨幕里的他全身都湿透了,皮靴上沾着厚厚的泥,一进门就急声说:“方姑娘,太好了你们都在!” 方沅有不好的预感,于是连忙让他进来,一边问:“怎么了主任?” “库兰他阿妈,去找跑丢的牛时在雨里摔了,现在人事不省,想借你们的车送镇上去!” 众人一听这话也当即就着了急。 尤其是方沅,她知道那个大娘虽然性格敏感古板,甚至有些固执,但其实人很好,更知道那是库兰最在乎的亲人。 “这就过去!” 方沅没半点迟疑,放下东西就往外走,方哲也急忙跟着起身,古丽娜和张寄雪留守在图书室。 很快就到了库兰家。 平日里燥吠的狼狗今日也冷的缩在窝里瑟瑟发抖,听见车子的声音也只是蔫巴巴的看了一眼,瞧见人来了,“呜呜”两声就又把脑袋塞进肚子里。 方沅第一个推开门朝着毡房走去,这是第三次来这里,雨丝打在脸上,凉的人骨头都在疼。 掀开门帘的那一刻,毡房里的沉寂压得人喘不过气。 库兰半跪在毡毯上,死死守着躺在那里的母亲,少年的眼睛红得像浸了血,睫毛上挂着未干的泪,死死咬着牙。 赫兰也在,他站在一旁,神色沉凝。 在看库兰的阿妈,脸色更是白得像张纸,嘴唇泛着青,身上盖着的毡子还带着雨水的湿冷,可屋里没什么能带来切实温暖的东西了。 “淋雨太久,本来就发烧,又摔到了胸口,情况应该挺严重。”赫兰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急切,“不能耽搁,得赶紧送镇卫生院。” 方沅应了声“车就在外面”,几个人小心地抬起老人,裹紧了毡毯往车上送。赫兰先上到后座,一边稳稳托着老人的头。库兰跟在后面,脚步虚浮,眼神死死黏着母亲,整个人像丢了魂。 方沅看他这副模样,心头一揪,也跟着上了车,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别怕,会没事的。” 库兰像没听见,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昏迷的母亲,眼底的恐惧像潮水般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车在泥泞的路上颠簸,雨刮器不停地摆动,却总也刮不尽挡风玻璃上的雨幕。 此刻压在库兰心头的绝望亦是这样,无边无际。 不多时就到了镇卫生院。这里的房子有些陈旧,墙皮剥落下露出浅黄的底色,像被雨水泡褪了色的毛毡。 医生很快迎了出来,赫兰简洁明了地说明情况后,他当下就安排人将老人推进病房。 一番检查后,医生出来说:“可能是肋骨骨折,但镇里条件有限,得尽快转去县城拍片子,我已经联系县医院的,救护车了,马上就到,你们在外面等着。” 库兰一下子哭了,他抓住方沅的手,声音颤得厉害:“方老师,我会没有阿妈吗?” 就像没有母亲的羊羔。 方沅抱住他,拍着少年的后背,一遍一遍地说:“不会的,不会的。” 他断断续续地自责:“我不该不提前把羊都关起来,阿妈就不会自己去找羊……我的阿爸,就是死在了转场的时候,为什么会这样?” 库兰的眼泪成了这个天地间最滚烫的东西,可一点也没有温暖到方沅,反而让她的心更凉,跟着一起深深塌陷。 方沅语气很轻:“不是你的错。”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天地间像被一层灰白的水幕隔开,风裹着雨拍打在窗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救护车也因此迟迟未到。 方沅忽然想起赫兰曾说过自己怕冷,她下意识摘下手套递过去:“你冷吗?” 赫兰看了看那双手套,又看了看她冻得发红的指尖,摇了摇头,低声说:“没事,你戴。” 方沅只能把手套收回来。 他们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库兰蜷着身子,眼睛死死盯着病房门口,那眼神里有恐惧,有茫然,还有绝望。 明明前几天,这个母亲才给他的孩子煮了一壶热腾腾的奶茶,为他将羊肉切好,为他焦虑和担忧未来。 方沅收回目光,叹了口气:“世事果真无常。” 赫兰看着窗外的雨,说:“草原就是这样。人们向往牧区自由纯净的生活,可其实每年,都有很多牧民会因为自然灾害而生病,陷入危险,甚至死亡。狼群,暴雪,寒冷,饥饿……或者仅仅是像今天的一场雨。” 走廊尽头的窗户被风吹得微微作响,雨水顺着玻璃滑落,像是一条无法回头的河,这些雨水会重新流向草原。 方沅也是在此时深深明白一个道理,草原给予的不只是辽阔与自由,还有它的冷与硬,它的无情与决绝。 在这里,生命与自然紧紧相连,就像草与风、牛与草原。人可以在歌声里忘记辛苦,却无法在风雪面前讨价还价。库兰的恐惧,不只是一个少年对母亲的依恋,更是草原上所有生命对命运的敬畏,因为他的父亲也是死在很多年前的一次转场路上。 救护车的鸣笛声终于从混沌的雨幕里传来。 ------------ 第一卷 第20章 遇见彩虹 车门一开,医护人员熟练地把库兰的阿妈抬上担架,库兰紧跟着,眼睛一刻不离母亲, 库兰家几个亲戚也从附近的村子赶来了,多从遥远的地方骑着摩托车而来,还有人是骑着马,用风尘仆仆形容再合适不过。他们身上沾满泥点,雨点打在他们的胶皮雨衣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一双双褐色的眼睛担忧的看着家族中这个年轻无措的少年,彼此安慰,口中不断念着“普斯命拉”,向着天神祈祷。 方沅把那一千五百元稿费塞到库兰手里,“拿着,先去县城,别担心钱的事。牛羊也交给我们,胡安西村长会帮忙照看的。” 库兰愣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攥着钱跟救护车走了。 他们站在门口,看着救护车车离开,医院彻底前安静下来,只剩下雨点的声音,浩浩荡荡好像越来越大。 赫兰看了方沅一眼,问:“着急回去吗?” 方沅摇摇头。 赫兰说:“陪我去一趟住院部吧。” 方沅没多问,跟着他穿过走廊。 乡镇卫生院的住院部的走廊更昏暗,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病房大都是空的,因为小病不用住,大病住不了。 一间病房门口,他们看见一个哈萨克族老奶奶。 方沅很快猜到,这应该就是那天赫兰送去医院的老人。 她独自躺在床上,盖了一条洗的发白的薄被,裹着她瘦小的身体。一双眼睛睁着,老了,浑了,像蒙着层雾的玻璃珠子,就那么望着窗外的雨,她好像在等什么,可她见了一辈子的草原,似乎又什么都不在意了。 赫兰推门进去,老奶奶回头看过来,一下子笑了。赫兰点了点头,熟练地拿起地上的红色暖瓶去接了热水,又帮她把椅子上的衣服整理好,像她的孩子。可其实在来到这个村子前,他们都不相识。 方沅来在床边坐下,笑着用并不熟练的哈语自我介绍:“奶奶,你好,我是方沅。” 老奶奶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露出和蔼朴素的笑容,她看出方沅是汉族,于是又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起话来。 她说天气、草原,还有自己年轻时的事。她说自己喜欢抽莫合烟,但医生不让抽了,她很听话,要遵守规则,草原有草原的规则,城里也有城里的规则。方沅大概也能猜想到这个老奶奶年轻时该是多么的英姿飒爽,或许也和古丽娜一样娇羞可人,温柔深厚的如同大地。说着说着,她又提到了已经去世的老伴,声音渐渐低下来,像被风吹散的快要湮灭的馕坑的炊烟。 漫长孤独的人生里,唯一能支撑她一个人向着明天走下去的,大概就是回忆。 忽然,老奶奶轻轻哼起了一首哈萨克族的老歌,声音不高,却悠长,带着苍老嗓音沉淀后的沙哑。 这是方沅第一次听到哈萨克族歌曲。 她静静听着,直到歌声停下。 老奶奶看着他们,认真地说:“你们两个,很般配,善良的人就应该和善良的人在一起。” 这段时间,方沅已经能听懂一些哈语。 但听到这句话,她的脸微微红了,低下头,装作没听明白,干巴巴的笑了一下。 赫兰似乎已经习惯这个奶奶不着调,完全面不改色,将一块馕饼和一块奶疙瘩递给她,说是胡安西村长的妻子给她准备的。 又陪着奶奶说了会儿话,两个人看天色不早,雨又太大,决定尽快回去。 赫兰开车,车辙压过湿地,溅起细碎的水花。 只是没想到才走了一半,雨就突然停了。 没有预兆的,像是谁伸手把雨帘猛地扯走,世界突然之间亮得让人有些发怔。空气里浮着泥土和草被淋透后的清爽的味道,干净得能看清远处的雪山和大片云杉。 方沅忽然看见了什么,将车窗降下去,风带着湿意扑进来,她激动的指着外面大喊:“赫兰,你看啊,彩虹!” 一道彩虹就横在眼前。不是那种淡淡的一抹,是扎扎实实的巨大弧线,从地平线拱起来,生长到低沉笨拙的乌云里,光从云缝里漏下来,一束一束的,把草原也铺成了金色。草尖上的水珠反射着光,普通撒了满地五光十色的碎玻璃。 赫兰随即停了车,方沅推开车门跳下去,脚下的草甸软乎乎的,带着水。她往前跑了两步,又停住,仰着头看。 那彩虹像是活了,竟又慢慢晕出一道来,在原来的外面,也是完整的一个弧,两层彩虹交叠着,更显得壮阔震撼。离得太近了,近得仿佛再往前几步就能摸到七彩的边缘。 她没再说话,只是眼睛里盛着满满的惊叹。长这么大,没见过这样的彩虹,完整得像老天爷特意画下来的,要把整个草原的夕阳和遥远的地平线都圈在了里面一样。 风顺着草坡滚过来,把她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贴在脸颊上。 赫兰站在车边看着她。她的侧脸对着光,一半亮,一半隐在阴影里,有些高兴,又有些忧郁。 赫兰第一次认真的看她时,她抱着小羊,也是这样。 过了好一会儿,方沅才轻轻说:“希望库兰的妈妈能平安无事。” 说完她又低下头,看着脚下的草,补了一句:“今天要是带相机出来就好了。” 赫兰顿了顿,垂下眼,摸出手机,举起,对着她按了一下快门。 “咔嚓”一声轻响,在风里很清楚。 方沅愣了一下,转过头看他,眼里带着点错愕。 有多久没人给她拍过照了? 作为记者,她拍过太多人,太多事,隐匿在镜头之后。 然而,似乎很久没有被人这样安安静静地用镜头对着过了。 赫兰很平静的说:“在草原,人们心里拧巴的地方会慢慢软下来的。方沅,希望你能真的开心。” 风还在吹,彩虹在头顶安静地悬着。 方沅看着赫兰,她一直都知道知道,他和自己一样,心里有秘密,有藏着和这草原一样深的东西。 她抿了抿唇,凑近一步,问:“那你呢?你开心吗?” 风把她的声音送过去,落在赫兰面前。 ------------ 第一卷 第21章 他骗人 如果你知道我的过去,恐怕也会难过。所以,我一个人难过就够了。 ——赫兰 方沅一直知道,赫兰不开心,从他们相识地那一刻,他就没有真心的开心过。 人不会平白无故总这么闷着,一定是心里压着什么。 所以方沅问:“你开心吗?” 赫兰垂下眼,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点头:“开心。” 方沅的目光沉了一下。 他骗人。 他一定也有什么秘密,和自己一样的秘密。 —— 第二天下午,胡安西急匆匆来找方沅,手里捏着他那个碎了屏的手机,一脸的笑:“库兰来电话了,他妈妈醒了,没事了!还让我谢谢你呢,方老师。” 方沅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浑身都松快了。 她还没来得及再问清楚,门外传来张寄雪的大叫。 方沅赶紧跑出去,就见张寄雪蹲在地上,手里捏着只咬得稀烂的鞋,气的语无伦次 “我刚洗好晾这儿的,就这么一会儿没看到……” 她抬头,对一同赶出来的方哲委委屈屈地告状,“你看啊,就是你养的那小坏狗给我咬烂了!” 方哲也哭笑不得。那是他上个月在牧场取景的时候捡的,那会儿眼睛都还没睁开,是一条黑白的边牧串串,天天跟着方哲吃肉,草原牧场最不缺的就是肉,这不一个月时间就会跑会跳。 方沅顺着张寄雪瞪的方向看过去,草丛里面,小狗正追着只山羊疯跑,尾巴摇得欢实,早把这头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方沅回到屋里,拉过条板凳让胡安西坐下,又问起库兰家的细情。胡安西咂摸了口红砖茶,说:“他妈妈醒了就跟我通了话,说住院费都是用库兰那一千五百块的稿费交的,一个劲儿谢你。还说……那几次是她对不住你,让我一定把这话带到。” 方沅摆摆手:“没关系的,人没事可就好。” 收到曾经排斥过自己的人真心实意的致谢,方沅说不出这是一种怎样欣慰又奇妙的感觉。似乎这个牧村的人,距离和自己越来越近,而她也成为了牧民们今后生活和记忆里一道深刻的存在。 这种原本相隔千里,又不同民族的人互相铭记、互相致谢、互相融入的感觉,很神奇。 胡安西又念叨了几句库兰妈的近况,说人还虚着,得慢慢养。方沅听着,眼睛瞥见了窗外的花坛——那三朵玫瑰抽了不少新叶,绿得发亮,原本光秃秃的枝桠变得热闹起来。 原来真的不用天天浇水施肥地娇惯,往这片土里一扎,它自个儿就能铆着劲长,赫兰说的没错。 —— 过了几天,方沅正蹲在书架前整理图书,,忽然听见门口传来声音,她回头,见是库兰。 少年比前几天舒展了些,脸上带着点腼腆的笑,手里拎着个小布包,上面还有哈萨克族刺绣。 “方老师,我妈妈出院了。”他把布包往前递了递,“她让我给你送来这个,树莓果酱,还有她新做的熏马肠。” 布包打开,玻璃罐里的果酱红得透亮,混着树莓的酸甜气飘出来。熏马肠透出诱人的红色,饱满油亮。 方沅急忙起身接过来,心里也跟着暖了暖。“替我谢谢阿姨。” 库兰点点头,又站了会儿,像是还有话说,末了只憋出一句:“方老师,我以后还能来借书吗?” 他又补充:“我可以把书带回草场看,但我绝不会弄脏,我会很爱惜……” “当然能。”方沅打断他的局促和紧张,指了指书架,“这批新书刚到,应该有许多你爱看的。” 库兰眼睛亮了,使劲点头。 —— 夜里,方沅坐到桌子跟前,拨了家里的电话。“爸,妈,我给你们寄了点物事,酥油、奶疙瘩,还有人家做的熏马肠,都是新疆伊犁这边的特产呀。” 电话那头传来方母的声音,糯笃笃的:“晓得了呀,你上趟寄的葡萄干我们都很喜欢,跟你爸还没吃完呢,给你舅舅也送了点过去!” 旁边方父正在看报纸,酸溜溜插了句:“是呀,都不让我多吃两口喏。” “你们喜欢吃就好呀!” 方母“啧”了一声,方父讪讪停下,不敢再抱怨。方母顿了顿,又说:“圆圆呀,你啥时候能回来啦?前阵子你哥发你照片,看上去黑了些,也瘦了……” 方沅听见母亲声音带了点哽咽,自己眼眶控制不住也发烫了,赶紧别过脸,悄悄擦掉眼泪。 “妈,新疆真的挺好的,跟我去过的所有地方都不太一样,待在这里我很舒服,想多住些日子,做点有意义的事情,现在已经有点起色了。” 方父又适时开口:“新疆是好地方呀,你爷爷当初就是去克拉玛依援建的,后来回来了还天天念叨呢……” 方母白了他一眼,方父急忙抿住嘴不响了。 她叹了口气,意有所指:“外头再好,也没爸爸妈妈身边好呀。你老师前阵子还给我打电话来着……” 方沅知道母亲要说什么,急忙打断:“我哥天天欺负张寄雪,你多管管伊呀,不然你要没媳妇啦!” “这个臭小子!”方母果然被引开了注意力,又愁又急:“人家小雪一个小姑娘,伊天天跟人家吵啥啦?” 方沅听见母亲开始转移火力,松了口气。 外面的月亮又大又圆,方沅有些困了, 挂了电话,屋里静悄悄的,窗外的风刮过小木门的边角,发出听令哐啷的声响。 第二天一早,方沅照常去开图书室的门,小孩子们涌进来,几个人凑在一起看一本《世界军事武器大赏》,一阵一阵发出惊讶的声音。 其中有个半大的男孩儿,怀里抱着个磨得发亮的足球,球皮上沾着点草屑,他经常抱着足球,方沅每次都能注意到他。 方沅笑着看他,他的红脸蛋更红了,有点不好意思地把球往身后藏了一下。 方沅指了指那球,问:“你喜欢踢足球啊?” 男孩儿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嗯!我们一群人在草场边上踢,就是……没有正经的场子。” 一说起足球,一帮孩子一下子被吸引了注意力,阿尔曼也挠了挠头,“方老师,你是从大城市来的,那里有很大的足球场吗?像电视上演的一样真的那么绿吗?” “真的能坐那么多人吗?” “怎么样能做足球员?”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司愿有些意外。 的确也没想到这群草原上的小朋友会对足球这么感兴趣。 ------------ 第一卷 第22章 乡村小学 方沅让他们别着急,一个一个回答。其实关于足球,她懂得也不多,可这群孩子连绿茵球场都从没有见过。 她没留意什么时候方哲站在了门口,手里的相机镜头对着这群孩子,把他们红扑扑的脸蛋、眼里的好奇都收了进去。 有个女孩子是阿尔曼的好朋友,凑过来大声说:“阿尔曼踢球最厉害了!能一脚踢到羊圈那边去!” 阿尔曼的脸一下子红了,手在球皮上蹭来蹭去,特别不好意思。方沅笑着问:“那你们平常都在哪儿踢?” “草原呀!”孩子们七嘴八舌地答,“找块平点的地方就行,就是有时候草太长了会绊脚。” “学校里没有足球场吗?”方沅又问。 照理说,要教育和管理附近几个牧村的学生,学校的基础设施应该不会太差。 阿尔曼努了努嘴,耸肩道:“学校里就几个足球,踢坏了就没有了,所以我们都很爱惜,我们都踢自己的足球。” 有孩子附和:“而且体育课也不教踢球,体育老师换了好几个,来一阵就走了。” 方沅没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心里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有点沉。 方哲的镜头转了转,最后落在他们怀里那个足球上——确实旧得厉害,一半的皮都磨掉了,露出里面的线。 晚上吃完饭,方哲坐在桌边剪视频,屏幕上是白天孩子们抱着足球笑闹的样子。方沅坐在旁边看着,忽然抬头,正好对上哥哥的目光。 兄妹俩没说话,却都懂了对方的意思。 方哲先开了口,手指在键盘上顿了顿:“要不,明天去镇上的学校看看?” 方沅弯了弯嘴角,正有此意,急忙应了声:“好。” —— 第二天,三个人往镇上走。 去镇上的路,前半截最是磨人。道路硬化还没有实施到这里,所以尽是被车轮碾出的深沟浅辙,雨后积的水洼里混着泥,车一轧就溅起浑浊的水花,打在车门上噼啪响。底盘时不时磕到石块,发出沉闷的“哐当”声。 方沅望着窗外,草坡渐渐被低矮的土房取代,那都是以前牧民废弃的房子,乡村振兴政策实施以来,很多牧区的人都通过异地搬迁去了离乡镇更近的地方,或者又下了牧场,沿路住的人也就不多了。 路边有三三两两的牛羊啃着埂上的草,放羊的人不知道在哪里睡着,反正就这么着也不会丢,他们也不管牛羊会不会挡住过往的车辆,打个喇叭牛羊自己会走开,偶尔就是有刚出生的小牛犊你越打喇叭它越蛮横调皮的过来挑衅你……新疆到处就都是这样,松弛感满满。 一直到后半程路才总算平了些,半小时后,到了镇上。学校不在镇中心,而在镇南的山脚下。 张寄雪去镇上买点东西,牧村里的宿舍洗澡还是不方便,每次只能拿洗手壶兑点热水将就一下,所以她到镇上第一件事就是去澡堂。 方沅和哥哥也到了学校。 校门是两扇巨大的红色栅栏大门,进了门,院子不大,却收拾得齐整干净。两栋三层楼并排站着,刷着黄色外漆,只是墙根经年累月被晒得褪了色,露出些发白的斑块。 前排是教学楼,后排那栋只有两层,大概十几间房,挂着“教师宿舍”的铁牌子,一侧还有一排小平房,是学生食堂。 这会儿学校学生们还在上课,阿尔曼也在某间教室。 孙老师已经在楼前等着,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衣,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晒得黝黑的胳膊。见他们来,她快步迎上来,脸上堆着笑,整个人透出一股朴素的儒雅和随和。 “等你们好一会儿了,要不要先到办公室休息一会儿?” 方哲和孙老师打招呼,两个人来之前就已经联系好了。孙老师是江苏援疆的老师,来新疆伊犁快十年了,在这个学校待了也快十年了。 简单寒暄几句,方哲说:“我们先看看学校的足球场和图书室吧,不耽误您上课。” 孙老师应着,引他们往教学楼走。走廊里墙壁上贴着很多奖状,还有一些名人名言和学习墙,有的教室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咱们这地方偏,附近五个村子的孩子都往这儿来,拢共三百多个学生。” 方沅路过一间,透过窗户往里看,十几个学生坐在一间,听着台上的老师讲课,桌椅板凳很干净,但看着却是方沅小时候就已经不用了的制式。 孙老师的声音放的很轻,怕打扰上课的学生:“老师少,我带语文,还得兼着英语,还有那位新来的小郑老师,更是数学、思政、美术一肩挑。晚上住校的孩子多,轮着值班,一晚上得起来两三次,老师们都很辛苦。” 说到图书室,她打开走廊尽头一扇锁着的门。打开灯,就看见十几平方米的屋子里摆着几个书架,但是架子上的书不多。 “这些书有些是上面拨下来的,有些是以前的老师留下的,没人专门管,怕弄丢了,就一直锁着。”孙老师拿起一本《安徒生童话》,她用手指轻轻抚平卷角,说:“有的孩子很喜欢看书,学习成绩特别好,但就只有这些书,一遍遍来来去去的翻。” 方沅看着那些书,忽然说:“要是在每个教室设个图书角呢?让孩子们自己管。” 孙老师把书放回架上,思考了下,随即摇头:“可能不行,书不够分到每个班,孩子们家里也没有多的课外书。” 从图书室出来,绕到教学楼后面,就是操场。 操场的一切都比较简单,好在年初铺设了新的橡胶跑道,只是中间的足球场有些简单,就在空地的草地中间,两个球门孤零零地支着。铁架子上该挂网的地方,只剩几根断绳,被风一吹,晃晃悠悠的。 方哲举着相机,镜头对着球门,半天没按下快门,因为实在不知道能拍什么。 ------------ 第一卷 第23章 一场足球比赛 从学校出来,方哲开着车,眉头没松开过:“如果要按照你说的在每个教室弄图书角不算难,但如果说弄个足球场,你在网上拉的那点资金,根本不够。” 方沅望着前方起伏的草坡还有远处若隐若现的雪山,心里也沉甸甸的:“先走着看吧,能做一点是一点。” 这个学校已经很好了,虽然离县城近五十公里,但是有干净的食堂和宿舍,有明亮的教室和桌椅,他们可以在这里学习普通话、知识和做人的道理,孙老师满心满眼都是如何让他们茁壮成长。 可方沅想让他们变得更好一些。 比如梦想。 比如有接近和实现梦想的机会。 方沅第一次想要做记者,就是在小学时无意间接触到了相机,拍摄的第一张照片被张贴在了校园墙里,往后每次路过都能看到自己拍的照片。 那便是一件小小的事,一次小小的机会就可以决定一个孩子的未来。 或许这个学校里还有许多和库兰一样有天赋的孩子。 方哲方向盘打了个弯,快到牧村了。他忽然说:“不过我倒有个想法,拍视频,就拍这群孩子。” 周五下午,孩子们刚放学,就被方沅召集到了村委会前面那片空旷的草坡上。 方沅现在都快成孩子王了,一呼百应。 摄影机一架起来,方哲扬了扬手里的哨子:“大家准备好了吗?” 他们要举办一场,足球比赛! 孩子们早就蓄势待发,七手八脚地分队伍,其中还有两个女孩子。一个孩子从怀里掏出个足球,那是他们手头最好的一个,外皮有些破损,却被擦得干干净净。 今天要拍“电影”,自然就拿出了最好的“道具”。 “球门呢?”方哲这才想到关键问题。 “不用!”阿尔曼喊着,已经招呼伙伴们往两边跑。 他们捡来一堆石头,在草地上围出两个小方阵,一边一个,有模有样。 “这就是球门!” 方哲看着那石头堆成的“球门”,忍不住被逗笑了,风里飘着孩子们的笑闹声,他眼角却又有点发热。 哨声一响,比赛开始了。 没章法,却拼得凶。草坡不平,孩子们跑起来却是飞快,左躲右闪更是有模有样。球场这么草率,人数也不够,穿的都不是专业的球鞋……但他们踢得却不草率,一个个早就把足球的规则研究的格外明白,姿势更是有模有样。 摔倒了就骨碌一下爬起来,拍掉身上的土接着追。有个小个子男孩带着球往前冲,被绊倒了,球滚到对方脚下,他也不恼,爬起来嗷嗷叫着又冲上去抢。 方沅站在边上,跟着他们的跑动来回转头,忍不住攥着拳头喊加油,进了一个球,她更是开心的跳起来。 以前方沅对竞技体育不感兴趣,印象里只存在学校的运动会、父兄熬夜看世界杯,或者市里一些关于比赛的采访,但她从没有认真的看过一场球赛。 这是方沅看过的第一场球赛。从此以后就是她印象里最深的一场,一场永远镌刻在她生命记忆里暖黄色的尘土飞扬的球赛。 阳光把孩子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汗珠子从额头上滚下来,在下巴尖亮晶晶地悬着,又掉在草地上,随手擦干净又继续,一点不知疲倦,满眼热忱和激动。 正看得入神,方沅目光一动,回头,看见了村委会门口站着的那个人。 是赫兰。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到的,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就那么站着。有个球进了,他小小的鼓掌,对方沅笑了笑。 方沅心里一动,朝他扬了扬手。 夕阳正沉下去,把半边天和半边半边草原全都染成金色。暮色像层薄纱,慢慢罩下来,把人影都晕开了些。 跑跳的孩子,飞起来的足球,跟着他们一起胡闹的小狗,拴在一旁的马儿。 可赫兰眼里,方沅的样子却格外清楚。 她的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像一株迎着光飞扬的小草。 —— 比赛结束,最后是阿尔曼这一小队赢了。 他们抱在一起,跳起来欢呼,是那样的酣畅淋漓,热血澎湃,一点都不觉得累,浑身得劲儿都还没使完一样。 方哲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物,一个崭新的足球,是他回来前特意在乡镇超市买到的最贵最好的一个。阿尔曼拿到足球眼睛都亮了,抱着球又往外冒泪花,拿沾满灰尘的袖子擦了擦眼睛。 另一队的小朋友士气大跌。方沅又从包里取出新手套,一人一双,“当然也有你们的鼓励奖啦!” 那几个孩子顿时高兴作一团。 晚上,三个人聚在一起剪视频,张寄雪在写旁白,她主要负责的就是配音,方沅和方哲一个临时准备脚步,一个剪辑视频。 忙完都已经快十一点了。 新疆的天黑的越来越远,眼瞅着这个点儿可,外面竟然还没嘿头,甚至能在天边依稀看到一点夕阳,那是一种藏在暮色深沉后的橘色,整个小村子陷入一种微微喧嚣又热闹的静谧之中。 只是天一彻底黑透,院子里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树又太多太高,把雪山反射出来的光也全都挡掉了,目光所及都是一片黑漆漆的。 方沅半夜起来上厕所,一出门就被门槛绊倒,摔了一跤。 一声惨叫。 第二天,方哲就看着方沅一条腿搭在凳子上,裤腿卷到小腿往上,膝盖蹭掉了好大一块肉,渗出鲜红的血丝,张寄雪正在给她用碘伏简单处理,疼的她一口口倒吸凉气,额头上还顶着俩创可贴,手紧紧抓着张寄雪的衣角。 “啊啊啊!小雪轻点!” 张寄雪叹了口气:“我已经很轻了。” 方哲是真的心疼了,愁的挠了挠头:“你还能再笨点吗?” 方沅嘟囔:“大半夜的谁能想到。” 方哲皱眉:“不行,我还是得带你去趟卫生院,这太严重了,再留疤了可不好。” 方沅拗不过,跟着哥哥,被张寄雪扶着一蹦一跳的往车上走。 方哲还在不停念叨,说要是让爸妈知道非把他骂死,方沅笑嘻嘻的说不会告诉爸妈的。 结果没走几步,就看见赫兰刚从警车上下来。 ------------ 第一卷 第24章 她心动了 我想我真正对你心动的那一天,大概就是你为了亮起了草原上的第一盏灯。风吹过,我的心乱了。 ——方沅 赫兰的目光径直落在方沅膝盖上,眉头一下子拧了起来,声音比以往都沉:“怎么弄的?” 方沅干巴巴的笑了笑,想把裤腿往下拉了拉:“没事,就一点小伤。我哥非要带我去镇上,但来回一个多小时,太麻烦了。” “麻烦?”方哲气急了,就用上海话念叨:“这么大块皮都蹭掉了,你贴俩创可贴就想糊弄过去?脑子怎么长的啦?” 以前方哲也常指责方沅,方沅的脸皮都练出来了。但这次当着赫兰的面,方沅却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抿着嘴笑了笑,没再接话。 大概是因为在他面前丢人的次数太多了。 赫兰看了看她的伤口,又看了看方哲焦灼的样子,开口道:“警务室里有急救用品,先过去处理一下吧。” 这确实是眼下最快的法子。 方沅心里偷偷松了口气,点了点头。 去镇上的那半截子路都快给她颠出阴影了。 警务室外面有一排杨树,照不到阳光所以有点阴凉,但里头收拾的干干净净,墙上贴着几张法律法规的宣传画,还有办理户籍的流程表。一张旧木桌,一台老式电脑——这就是赫兰平日里办公的地方。 赫兰从柜子里翻出急救箱,打开,里面的消毒水、绷带、棉签码得整整齐齐。 “以前在部队,我学过点简单的医护法子,我来吧。” 他说着,蹲下身,示意方沅把腿放好。 方沅犹豫了一下,喉头吞了下,慢慢地把伤腿轻轻搭在他的膝盖上。 赫兰托着她的腿,拿起沾了碘伏的棉签,动作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往伤口上抹。 他看不见方沅,方沅却只需要微微垂眼就可以看见他。 看见他低垂的眉眼,安静的面容,高挺的鼻梁,还有长长的睫毛,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格外专注。皮肤是一种久经风霜的微黑,却并不影响眉眼的深邃,反而让赫兰多了几分朴素的温柔。 他的手指有些凉,带着一点粗茧。 方沅忽然就有些出神,膝盖上的疼好像也轻了些。 旁边张寄雪看在眼里,挑了挑眉,故意拖长了声音:“圆圆,怎么换了人上药,就不见你喊疼啦?” 方沅猛地回神,脸颊有点发烫,赶紧别过脸,假装看墙上的宣传画,否认:“那是因为刚才你手太重了好吗?” 赫兰手上的动作没停,但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继续低头缠绷带。 窗外的阳光斜斜照进来,落在他微短的头发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 “好了。” 方沅慢慢收回腿,膝盖上缠了厚厚一层雪白的绷带,但像落了片薄薄的云,好像真的没那么疼了。 赫兰将东西收好,抬眼,目光落在她脸上:“所以,这一次是怎么摔的?” 他说“这一次”,就说明还没忘“上一次”。 方沅不好意思说是半夜起来上厕所摔了,正犹豫怎么解释,方哲却已经全抖出来了, “她半夜出去上厕所,院子太黑,被门槛绊了个正着,摔得跟狗吃屎一样,叫得那叫一个惨,把我们都吓醒了……” 方沅凝噎,然后缓缓扬起一个没有感情的微笑。 她也是没想到自己哥哥的嘴也有绘声绘色地一天。 赫兰看出她的局促,眼里浮起层浅淡的笑意。 “这是第二次在我面前摔跤了。我们哈萨克族有句老话——‘黑夜里石头会追着咬不聪明的人’,说的就是你这样的。” 方沅还没反应出这句话怎么意思,张寄雪就已经“嗤”地笑出声,方哲也跟着摇头,方沅明白过来,不由脸颊发烫。 赫兰怎么也会开她的玩笑了。 后来的几日伤着腿,图书室暂闭了门。 方沅借着休养腿的空守着电脑,把足球赛的视频再细细看了好几遍,确认无误后,她才放心发布。 刚歇口气,喝了口水,就听见院外传来什么轻响,叮叮咚咚的。 她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挪出去。 赫兰站在脚手架上,他仍旧穿着那件藏蓝色的警服,手里捏着螺丝刀,正往门楣上方固定一盏太阳能灯。 “你这是……” 赫兰回过头,阳光落在他清澈的眼睛上,他笑了笑,亮融融的:“有了这个,你就不会再摔倒了。” 五月的风裹着草芽的嫩气和雪水初融的微凉,吹得院子外的杨树沙沙响,这个时候才刚冒出来那些细细碎碎的新叶,风一吹就轻轻晃,声音悦耳, 方沅站在原地,仰头看着赫兰。 他们对视。 她的心忽然就跳得快了些,就像那些被风卷着的杨树叶,止不住地颤动,毫无章法。 那样一双眼睛,那样一副漂亮的骨骼,在这辽阔得能装下整个天空的草原上,成了她见过最实在的美好。 这是草原上属于她的第一盏灯。 不是牧民帐篷里摇曳的马灯,不是远处毡房的篝火,是他亲手为她安在院角的光。是带着体温的,独独向着她的,一点一点漫过来的光。 赫兰意识到什么,对她缓缓一笑,收回了目光。方沅扶着木棍的手也紧了紧,指尖有点发烫。 她别过脸,望着远处连绵的草原,五月,这里越来越绿了,风里的杨叶还在沙沙响。像铃铛,像沙锤,像在替她喊出她说不出口的话。 天黑了,她和赫兰坐在那盏灯下。日落,灯便亮了。 “所以,你才来到了这里?” 方沅告诉了赫兰自己来这里的原因,包括马迪娜的事,只是跳过了网暴的事。 赫兰问她,她点了点头,笑的有些苦涩:“是我的错。” “或许你错了,可你并没有用自暴自弃的方式惩罚自己,方沅,你已经做的很好了,生活本就是不断的痛苦和成长。” 赫兰的声音好像有一种魔力,能够将本就温柔的话语变得更加抚慰人心。 她擦了擦眼泪,说:“说完了我的故事,再说说你的吧,我们交换,不然我可太亏本啦。” ------------ 第一卷 第25章 守护祖国安全 赫兰垂着眼,侧面看过去是朦胧模糊的一道剪影,他从没有试着告诉过别人自己的故事,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我爷爷……可能从我爷爷讲起,会更完整一些。” “我出生在昭苏牧区的草原,是离这里一百多公里的兵团,那里的草原更冷,更远,更高,常年风雪不断。在我记忆里,草原的风就总带着沙砾的粗粝,就像爷爷说过的那些话,磨了几十年,仍在我骨血里响。 他是昭苏边境线最早的一批护边员。 20世纪60年代开始,他就已经扛起猎枪,跟在解放军后面当护边员了。 我有记忆的时候,他就常坐在毡房的火塘边,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说:‘我们脚下的草地,每一寸都是祖国的,必须要守好!这是天神定的本分,比我们的生命还重。‘ 后来,我的父亲在十八岁那年接过爷爷的马鞭,成了新一代护边员。是因为那年爷爷在风雪天骑马巡逻的时候摔了,腿被石头划伤,更骨折了,从此以后再也走不动远路。我见过他腿上的疤,像一条扭曲的蛇,在去世前走路时还总带着点跛。如果不是受伤,他大概还会一直巡逻下去,一直护着那道边界线。 我父亲后来也总给我讲爷爷的故事,从最初挖在地下的地窝子,到后来用羊圈改的住处,再到我记事时那间糊着报纸的土房,都是他们守着边境一步步的来时路。 好在后来的执勤站改进成砖混的了,也通了电。你还记得这里也会定时升旗吧?” 方沅点了点头。 赫兰继续说:“其实从十多年前的每周一,父亲都会带着我们一家人,还有其他护边员一起在执勤站升国旗。 我怕冷,从小就怕,是怕冬天,因为一到冬天父亲和母亲的手和脚永远是肿的,冻疮裂开的口子沾了雪,会结成暗红的痂。他们把我搂在怀里的时候,就会用那些带着裂口的手摸我的头,说:‘赫兰,等你长大了,要像格登碑那样站着。‘ 格登碑就在不远处的山脊上,是清朝乾隆皇帝立的,现在很多游客都会去那里。他们费尽千辛万苦爬上去,却并不只是想从那里看哈萨克斯坦,有时候,仅仅是能瞻仰一眼那块格登碑。 后来,我考上了军校,去了红其拉甫,成为了一名边防战士。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我的父母和爷爷……” 方沅听得入了神,手里的奶茶早就凉透了,可心脏却因为赫兰娓娓道来的故事而发烫,震撼,好像灵魂都因这份感动而颤抖。 赫兰的声音太沙哑沉重,把那些遥远的日子一点点铺在眼前:地窝子的寒、那条难走的护边路、格登碑的沉默、还有冻疮裂口上结的痂,都清晰得仿佛能触摸到。 但他下一秒忽然就停住了,被风掐断了话音。 就像火塘里的木柴噼啪响了一声,火星溅起来,又倏地灭了。 方沅回过神,望着他朦胧的侧脸,轻声问:“后来呢?后来你为什么离开红其拉甫?总不只是……怕冷吧?” 她记得他说过怕冷,可那样的人,连从小到大的寒冷都熬过来了,怎么会真的被冷劝退。 赫兰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漆黑的眼睛像是融进了草原的夜,深不见底。 他摇了摇头,声音极轻,像叹息了一声:“我不想讲了。” 方沅怔了怔,心口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她看见他重新落寞回去,便知那些没说出口的,是比寒冬更重的东西。于是她不再问,只是安静地坐着,头顶的光将两个人包裹,小虫子围着光亮飞来飞去,光线微微晃动。 过了会儿,方沅听见声音,望向远处的草原。有牧民骑着马赶着羊群归来,一阵一阵的吆喝,混着马蹄踏过草地还有羊群的咩咩声,此起彼伏。 她回过头,看向赫兰,说:“你爷爷,你爸爸妈妈,都是英雄。你也是。你们守着的不只是草地,是家,是国,是所有国人和牧民的安稳。” 赫兰抬眼看她,瞳仁的黑色似乎淡了些,映进一点光。他没说话,头顶的灯投射在方沅身上,仿佛方沅也发着光,照亮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湿意。 —— 视频发出去的第二天下午,爆了。 方沅正窝在图书室里,突然听到哥哥从里屋传来的一声惊呼,急忙点进昨天的视频,才发现赞数已经快要破十万了。 “圆圆,我们上热搜了!” 热搜——这两个字在方沅脑子里炸开。 她赶紧刷新页面,他们的那条视频已经挂上了公益榜第九, 标题写着:“新疆草原上的足球梦!” 评论区里,有人说第一次知道新疆的孩子这么热爱足球,有人说看哭了,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很治愈……还有人直接在后台留言,问能不能寄些足球和球衣过来。更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几个知名体育品牌的官微也私信了方哲,说想来慰问孩子们,提供一些专业训练的机会。 他们虽然是做网媒的,可这个视频的效果还是远远超过了方沅他们的预想。 他们忙了一下午,把后台的留言整理好,挑出真正有意向捐赠的人,又草拟了一份图书和体育用品的清单,三个人干劲十足,古丽娜后来夜加入了进来。 傍晚时分,几人才终于坐下来喘口气。 院子里的太阳能灯亮了,暖黄色的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方哲又给孙老师打了个电话,商议关于接收捐赠物和足球训练试点的事情。孙老师也刷到了那条视频,实在没想到会带来这样的效果,声音里满是兴奋和热忱,实打实的替这些孩子高兴,便说明天见一面,校长想亲自见见他们。 两方就此约好。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方沅就起了床,她腿受伤了,为了方便就穿了一条简单的蓝色连衣裙,外面套了件牛仔外套,看起来干净又精神。 赶到镇小学时,孙老师已经在门口等着了,还有一些上次没见过的校领导和乡镇干部。 “方沅!”孙老师热情地迎上来,“快来,校长在办公室等你们。” ------------ 第一卷 第26章 他们是一样的人 一行人到了校长办公室。 校长五十多岁,戴着眼镜,温和儒雅;副校长是哈萨克族,年纪偏大,但笑起来很是亲和慈祥,说话也很幽默。 双方简单介绍了一下彼此。 寒暄过后,谈起了捐赠的事。 校长语气诚恳,对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显得受宠若惊,感激不尽:“我们学校条件有限,孩子们读书的机会不多。你们做的这件事,对他们来说是天大的好事。” 方哲摇头:“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方哲拿出平板,给校长介绍这一次的公益计划:一共有两个体育品牌冠名捐赠,他们可以全资修建专业的足球场,并提供设备和器具;并将以校方名义成立慈善基金会,雇请教练,以这所学校为昭苏县唯一的“足球少年公益俱乐部”,海选像阿尔曼一样有天赋的当地少年进行培养,后期参加专业的足球赛事。 同时,还有一些爱心人士和公益组织要给学校捐赠一批图书,方沅则负责协助孙老师在每个教室设置图书角,采用定期流动式交换阅读。 两个方案从理论而言,十分可行。 等商议完,大家一看时间,已经是中午一点半了,到了吃中午饭的时间。 副校长提议在学校食堂用餐,方沅很乐意,她很想和这里的孩子再亲近一些。 只是方才欲言又止,她有些话还没说,不知该怎么说。 方哲也看出来了,趁着往外走,他低声问:“你是担心基金会?” 方沅已经有阴影了。 她怕会发生曾经在陆川身上发生过的事。 方沅当然不想用恶意揣测别人,这里的每个人都很好,和蔼可亲的副校长,兢兢业业的孙老师…… 可当初,陆川也很好。 方哲安抚她:“没关系,这次有政府和教育部门监管,还有品牌方,三方互通,不会有问题。” 方沅笑了笑,点点头。 几个人往食堂走,司愿走在最后,捧着拍了许多照片。 校园里的柳树正垂着绿丝绦,枝桠间放着孩子们为松鼠搭的小木屋,松木板上还歪歪扭扭画着太阳;外围的墙上印着大大的一排标语:“学好中国话,写好中国字”;还没下课,能听见朗朗的读书声,风穿过他们,从窗户里漫出来,角角落落一片静谧美好。 直到看见远处一道白色的身影,方沅目光忽然顿住。 视线交叠,方沅的眼睛一亮。 是个高大清瘦的年轻男人,穿着白衬衫,笑容温和。 郑安淼走到方沅面前,伸出手,声音带着几分熟悉的温度:“好久不见,方沅。” 方沅的手顿在半空,一时忘了回应那只伸出的手。 她望着眼前的人,记忆里,大学时那个总埋首于笔下设计稿的内向男生,与眼前这个眉宇间愈显成熟的男人,慢慢重叠在一起。 “郑安淼?”她轻声唤出名字,满是难以置信,“你怎么会在这里?” 郑安淼更主动的握了一下她的手,笑意温润,对校长和孙老师点头示意,又说:“先去吃饭吧,孙老师说你会来,我还怕认错人,看了很久才敢确认。” 方沅恍惚地点了点头。 食堂里渐渐嘈杂起来,孩子们排着队打饭,偶尔会传来几声童真的嬉笑声。 方沅和郑安淼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桌上的大盘鸡冒着热气,红油裹着鸡块,绵软的大块土豆浸满了汤汁,香气混着食堂特有的烟火气蔓延。 路过的孩子见了郑安淼,都规规矩矩地停下脚步,喊“郑老师好”,他也一一应着。 等孩子们走远了,他才转向方沅,往她碗里夹了块鸡肉:“尝尝,我们学校大师傅的手艺,新疆大盘鸡做的可正宗了,等会儿再往里面下一份面,绝对香爆!” 方沅夹起鸡肉吃了一口,入口即化,香嫩多汁,和她在伊宁市吃的味道不分高低。 方沅又忍不住问:“你不是在韩国做设计师吗?我记得你毕业设计还拿了专业奖的,怎么会突然来伊犁支教?” 郑安淼笑了笑:“你不也一样?当初可是在魔都做记者,风生水起啊,现在不也到牧村里做公益了?” 方沅一怔,随即笑了。 是啊,那些曾经以为非走不可的路,在某个转身时,忽然就拐向了意想不到的地方。 “当初我来这里旅游,路过昭苏,”郑安淼慢慢讲起缘由:“到了一户牧民民宿落住,看见女主人绣的民族刺绣,顿时就被惊艳了,就想留下来研究。后来就又做了支教老师,教美术,他们这儿有的小孩真的很有天赋。” 这点,方沅深有同感。 比如阿尔曼,比如库兰。 郑安淼又说:“前阵子刷到你们那条草原足球赛的视频,没想着会和你有关,单纯觉得里头的旁白写得真好。后来听孙老师提起你的名字,我还不相信,反复确认了好几遍——这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结果还真就是你。” 方沅点点头,也觉得奇妙。 隔着万水千山,两个许多年不联系的大学同学,竟然能在这样一座边疆小镇里再次重逢,还都是在做很类似的事。 吃完饭,和校领导道别后,郑安淼提议:“去我宿舍坐坐?就在不远,几步路。” 方沅笑了笑:“那也行,去看看你的根据地。” 他的宿舍在一楼,推开门,屋里是简单的白瓷地板,被擦得锃亮,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家具不多,一张木桌、一把椅子、一张单人床,还有一个靠墙的旧书柜,却都收拾得整整齐齐,不见半分杂乱。 桌子上面摆着好几个画框,里面全是哈萨克族刺绣的小样——有绣着羊角纹的黑色绒布,有缀着彩色丝线的毡片,还有用金线绣出的草原花纹,针脚细密,图案古朴,每一片里都全是鲜明的民族特色,方沅在草原上也经常见到。 “这些都是我平时收集的,”郑安淼给他们倒热水,见方沅正盯着那些刺绣,便解释起来,“他们的刺绣里,颜色并不是很多,但寓意很单纯分明。” 方沅认真地听着。 “对哈萨克族而言,蓝的是天,绿的是草,红的是篝火……简单地意义,最终的呈现却依旧惊艳,这就是他们普通的日常生活,也是他们民族的文化,他们的文化很美。” 方沅拿起一个绣着云纹的小样,指尖拂过凹凸的针脚,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触动。 原来无论是谁,无论走了多远的路,总会在某个地方,找到让自己心甘情愿停下脚步的理由。 或许是一群需要守护的孩子,或许是一份值得传承的文化,又或许,只是这方土地上最纯粹的风与光。 ------------ 第一卷 第27章 莫要悲痛,请你上前 方沅和郑安淼聊的很投机,他又说了一些关于自己的事业规划。 郑安淼很想要有一个契机。 一个把哈萨克族刺绣和自己的志向共同送到远方的契机。 “这些漂亮的颜色和图案能让我这么着迷,一定也会有其他人着迷。他们应该要带着绣下它的那些妇女们的善良和热爱,带着那一双双手,让更多人看见。” 方沅觉得郑安淼地志向真远大,她心里也被触动了。 “到时候我可以帮你。” 郑安淼一怔,看着她,仿佛在某一刻自己的这个梦想终于找到了支撑,在这一刻变得踏实切实。 “嗯,谢谢你方沅。” 方沅点点头,对他笑了笑。 离开学校时,午后的阳光正烈,晒得校园里的大操场泛起一层淡淡的热气。 两人告别了郑安淼,准备回村子。 方沅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是赫兰打过来的。 她接起,声音随意轻快:“喂,赫兰?”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轻,混着医院走廊特有的空旷和回响,那么安静。 方沅静静听着,然后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淡下去,最后彻底僵住,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呼吸。 方哲看她脸色不对,皱起了眉,以为是村子里出了什么事。 “怎么了?” 方沅缓缓放下手机,声音带着点发颤的空茫:“玛合巴奶奶……刚刚在医院走了。” 风忽然变得很静,连树叶的沙沙声都像是被抽走了,刚刚燥热的一切变得寒凉刺骨,方沅很冷很冷。 方哲没再多问,打了把方向盘,车子调转头,朝着医院的方向驶去。 —— 方沅快步往病房走,忽然远远看见了赫兰,步子猛的停住。 她看见赫兰沉默的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手里拿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深蓝色头巾,是玛合巴奶奶上次戴的那一条。 仿佛还能看见玛合巴奶奶冲她笑,给她讲故事。 “赫兰。”方沅轻声唤他。 赫兰抬起头,眼底是一层透着寒气的黝黑,很快又垂下眼去,他缓缓说:“刚刚去世,不痛苦,很安详。” 病房里很静,玛合巴奶奶躺在床上,脸上盖着白布,身形瘦小得像一片干枯的叶子。她的物品都被整理好一件一件摆在一旁的一桌子上。一小包塑料袋包着的莫合烟;一个红色的年龄很大的按键手机;一个哈萨克斯坦进口的铁皮糖盒装着几颗水果糖;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上面是年轻时的她和一个牵着马的男人,两人站在草原上,笑得露出牙齿。 方沅拧着眉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又没过多久,村里的几位长者来了,他们手里带着干净的白布,由妇人先用清水为亡人擦拭遗体,再用白布将其裹缠,让她能以洁净之躯回归后世。 傍晚时分,玛合巴奶奶的孩子们终于赶来了,一进病房就哭倒在地。赫兰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其中一个中年男人的背,男人和妻子哭的更加厉害,他对赫兰说谢谢,但眼里都是自己干枯的母亲。赫兰和他们低声交谈着什么,用的是哈萨克语,语调平缓,听不出太多悲戚,却字字都透着对逝者的敬重。 诵经声响起,在病房里回荡,低沉却震撼,让人心灵颤抖,和哭声搅和在一起,和穿着黑色衣服的人群变成同样沉重的东西,托举起玛合巴的灵魂。 方沅站在外面,一点点逐渐看不见玛合巴奶奶的脸,看到她被带到孩子们的车上,也终于离开了这个小小的医院,她最心爱的烟也被收起,连带着和丈夫的照片。 方沅靠在哥哥地胳膊里哭的厉害,她很久都没这么哭过了,仿佛玛合巴奶奶也把她一直强撑地坚韧也带走了,方哲紧紧抱着她。 玛合巴奶奶最后会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再无任何遗憾。 对于哈萨克族而言,久卧病榻或命不久矣的人,定要提前交代好自己的后事。他们会像梳理冬日牧场的羊群般,细细拣选出未了的心事;也会早早安排好自己的后事,诸如在那里下葬,怎么下葬,仿佛已经坦然面对死亡。 像把过冬的草料妥帖收好,像给远行的骏马系紧缰绳,他们以这样的方式,把自己永远留在了挚爱的土地和亲人的生命里。 回去的时候,赫兰打开窗户,任由草原的风灌进车里。 他告诉了方沅一首,哈萨克族关于死亡与遗言的诗。 是那样写的: 朱玛罕,莫要悲痛,请你上前 死亡不会派遣它的使节 这就是我与众人的最后道别 请递来我的冬不拉 我的生命如同枯叶已卷曲 为我守灵的长灯已经燃起 在祖辈长眠的土地 挑选栖息之地的时刻已经来临 …… ------------ 第一卷 第28章 带你去玉湖 很快,足球场投入建设,方哲忙得脚不沾地。每天他都要跑到学校去查看施工进度,还要抽空拍摄新的素材,为账号的更新内容做准备。 捐赠的图书还没到,方沅便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牧村地图书屋的运转中。这几天,周边几个乡镇也纷纷找上门,希望成立同样的书屋,她的日程表被排得满满当当。 中午,阳光正暖。 库兰来了,手里捧着一摞书,身旁跟着他的母亲。 自那件事之后,库兰的母亲就常常给方沅带来自家做的馕饼和奶疙瘩,有时还会热情地拉她去家里吃饭。这个能干又勤劳的哈萨克族妇人不喜欢你的时候有多冷漠,喜欢你的时候就有多热情,不知不觉间和方沅就跟亲人一样。 不过这次,她的神情却有些凝重。 库兰把书一本本放回原位,库兰母亲自顾自坐下,她摘掉头上的围巾铺在膝盖上,才开口:“方老师,我想请你帮我出个主意。” 她顿了顿,看着正在一旁翻书的儿子,“我的库兰喜欢写东西,他很聪明。我想,要不要把家里的牛羊卖掉一些,让他继续上学。” 库兰抬起头,眉心微蹙,“阿帕,我不想。现在投稿也能赚些钱,够生活了。我不想离开草原。” 库兰母亲的眉头一下子皱起来,摆手让他闭嘴。然后转头看向方沅,继续说:“你也知道,库兰的父亲就是死在了转场的路上,那天很大的风雪,我们家一半地牛和羊都死了,这几年才一点点变回了从前的数字,可是牛羊的价格又掉下来了,我们的日子依旧不好过。” 方沅点了点头。其实当初待在牧区地第一天时她就有这样的疑问,为什么牧民有几百只羊、几十头牛,却似乎过得并不富裕? 尽管方沅从前就知道一句老话:“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意思就是家畜再多,可风险却是不可控的,灾害和疫病都可能影响收益,甚至赔钱。但是方沅总觉得至少应该也能带来较为富裕的生活。可实际上,这几年受市场环境影响,牧民家一只羊也只能卖八百元左右,除去人力物力地成本,其实并没有多少利润。 库兰母亲继续说:“那天要不是你们,我老婆子恐怕也见不到今天的太阳了。这段时间,我就一直在想,我一定要让我的儿子也在这片草原上待一辈子吗?等他老了和我一样?这样不行的!” 方沅目光怔了怔,明白过来,是上次的事情让库兰的母亲害怕了。 哈萨克族的妇女总是温柔又朴素,她们喜欢戴鲜艳的头巾装饰单调的生活,用手绣出一幅幅绚丽的图案;她们承担很多的家务,招待每一位推门而入的客人,承载着一个家庭的生活;很少有人给予她们爱,她们却仍旧无私的给予身边所有人爱意和包容,如同这片大地一样宽厚。 方沅这一刻才看明白,库兰的母亲曾经不让库兰离开牧村和草原,并非思想封闭、为人顽固,实则是她坚信这片土地能够护佑孩子平安顺遂。 可当她在某个瞬间恍然惊觉,草原并非绝对安全,肆虐的风雪、漫长的跋涉之路,皆有可能对孩子造成伤害时,她便会毫不犹豫地,将库兰推向自己觉得更安全的远方。 方沅看向库兰,男孩的眼睛悲伤的看着自己的母亲,明显是不想离开母亲,更不想离开草原。 方沅劝说库兰母亲,要让孩子想清楚。 他想留在哪里才是最重要的。 正如从前,库兰想写作,她能支持他,让他终于可以认真专注的写作,这就够了。那他想留在草原,不妨就留下。因为草原是他文字的养分,作为母亲的她更是库兰汲取灵感和温度的源泉,或许他天生该做一个草原作家。 送走库兰和他母亲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古丽娜来叫她去他们家吃饭,正好方哲和张寄雪也回来了。 “我们家来了很多亲戚,赫兰哥哥也在!” 张寄雪先比方沅做出反应,一把拉起她的手,答应下来:“那我们现在就去!” 方沅看向张寄雪,张寄雪果然眼睛弯弯的笑着,抓着她的手往外走,一边悄摸摸的说:“从玛合巴奶奶送葬后,你们都多少天没见了,见一见吧!” 方沅被她戳中心事,脸颊烫了几分。 的确,这些天,方沅一直在想赫兰。 那天他沉重的给她讲述那首诗,眼睛里也是那么难过。 玛合巴奶奶埋葬得那天,整个草坡上都是穿着黑衣服的人,黑压压的像土地里渗出了的星星点点的灵魂。 它们来接玛合巴。 赫兰也在其中,他穿着黑色的作训服短袖,摘掉了警帽和警徽,也是一位恭敬地送葬者。看着玛合巴被埋葬在雪山脚下,面朝着白雪皑皑的地方,那个方向,可以看见每一次的日照金山。 —— 很快就到了古丽娜家,门口拴了好几匹马,还停了几辆车,看样子人不少。院子里已经挂起了白炽灯,传来一阵阵嘈杂的说话声和哈萨克音乐。 方沅不禁好奇,问古丽娜:“怎么这么热闹呀?” 古丽娜脸上尽是热情的笑容,解释道:“什么日子也不是,只是我们家宰了牛,大家都来帮忙,一起聚会。” 对于哈萨克族而言,聚会是经常的。他们甚至有时候仅仅是吃了晚饭后闲来无事,就会打开音乐一群人跳上一段。 方沅点点头,几个人跟着古丽娜进了院子。 院子里热闹非凡,人们围坐在一起,欢声笑语不断。男人们聚在角落谈论着牲畜和草场,女人们则在屋子内外忙碌,准备着丰盛的食物。 巴合提别克看到方沅等人进来,立刻起身迎了过来,热情地用哈萨克语打招呼:“你们可算来了,快到里面坐!” 方哲听懂了,笑着回应:“老远就听到你们这有多热闹了。” 方沅一进去,目光就在人群里扫过一圈,最终落在了院子角落的老杏树下。 赫兰就坐在那里,靠着粗糙的树干微微仰头。他的目光安安静静地落在她身上,不知已经看了方沅多久。 方沅的心一颤,像被什么东西微弱的撞了一下,然后朝他走去,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这段时间,忙不忙?” 是赫兰先开了口。 方沅笑了笑回:“还行,工作刚理出点头绪,后面可能要更忙些。” 她想起那些排满的日程,轻轻叹了口气,仰头看星星:“等这阵子忙完,真想好好歇一歇,什么都不做。” 赫兰转头看她。 “到时候,我带你去玉湖吧。” 方沅愣了一下,回头,目光与他交叠。 昭苏的玉湖,藏在雪山脚下的草原深处,方沅初到昭苏时就听说过那儿,就像一处宝蓝色的深邃琥珀。 “那好!” 赫兰眼中也跟着浮上几分笑意,光印在他眼里,方沅可以很清楚地看见自己。 远处的音乐声、笑闹声还在继续。 不一会儿,古丽娜的姑姑端着一大盘那仁出来招呼大家赶紧吃。 那仁的面条劲道爽滑,鲜美的马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众人围坐在一起,大快朵颐。 吃饱喝足后,坐在花炕的最中间穿袷袢的老者抱着冬不拉,琴弦一挑,欢快的调子便淌了出来,立刻有人拍着膝盖应和,紧接着人们开始跳舞,越来越热闹欢快,连刚学会走路的孩子都摇摇晃晃地跟着踮脚,羊角辫上的银饰叮当作响。 方哲也拉着张寄雪一起钻进了人群,有样学样,反正这样的舞蹈没有特定的动作,只要开心,只要随性,就好。 开心,随性,和这个民族还有这片草原一样。 ------------ 第一卷 第29章 他,只有一条腿 那天,我看到了你的一条腿。你只有一条腿。我想对你说声,对不起。 ——方沅 方沅望着人群里旋转的身影,想到了什么,忽然看向赫兰问:“你会跳舞吗?” 她在想,赫兰跳舞的时候是什么样。 赫兰却愣了愣,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腿。 目光沉了一下,随即又收回目光,声音不高的说道:“不会。” 方沅意外:“哈萨克族不是都会跳舞吗?” 赫兰失笑,大概也是在调侃自己:“可是总有人不会跳舞,也总有人天生只适合鼓掌。” 方沅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然后又抬头,轻轻碰了一下他手里的奶茶杯,清脆的一声。 “很有道理。” 有人从他们面前掠过,裙摆划出鲜艳的弧度。院子里的冬不拉又换了个调子,更轻快了。他们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音乐和人群像忽高忽低地云一样起伏,月光把彼此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地上轻轻挨着。 —— 之后的几天,方沅的工作越发繁重。 书屋的事、足球场的进度、各种来访和沟通,几乎让她连喝口水都顾不上,连吃饭都要捧着笔记本电脑。 那天傍晚累极了,她索性就直接趴在桌子上眯了一会儿。 迷迷糊糊间,她感觉到有人走了进来,没说话,半晌后又响起窸窣作响地声音,那人轻轻为她披上了一件带着温热的衣服。 她懒得睁眼,只在心里模糊地想——大概是张寄雪或者古丽娜吧。 太累了,这件衣服让她觉得很暖和,让她更想多睡一会儿。 直到方沅再醒来,窗外的太阳已经快要落山,橘红色的光透过窗子落下来照在她脸上,把桌上的书页和文件也染了颜色。 她动了动,身上的衣服滑落,落了下来。 那是一件警服。 熟悉的肩章、银色的纽扣、平整的警号——是赫兰的。 方沅怔了怔,随即忍不住笑了出来,显然是没想到。 他竟然来看过自己。 然后,又悄无声息的走了。 她把警服叠好,抱在怀里,犹豫了几秒,她抓起自己的外套,快步走出门去。 —— 警务室不远,方沅很快就到了。 只是她去的时候却没有看到赫兰,办公室里空空如也。 方沅以为赫兰不在,正拿出手机准备给他打电话,回头就撞上了村长胡安西,他跑得满头大汗,方沅察觉到不对劲。 “村长,赫兰呢?” 胡安西气喘吁吁地告诉方沅:“有人家孩子掉进河里了,赫兰去救人了,村医下牧场访诊不在,我回来拿警务室的药箱!” 方沅几乎没思考,把警服往桌上一放就往河边跑。 村口早已围了一圈人,哭声、议论声混成一片。 方沅挤进去,第一眼就看见赫兰——他全身湿透,脸色发白,但怀里紧紧托着一个孩子,正一步步从河里艰难地走上来。 孩子被呛得剧烈咳嗽,脸色惨白,却还活着。旁边的母亲跪在泥地上,泣不成声,一把将孩子抱进怀里,嘴里反复说着感激的话。 两个人都没有事,方沅这才松了口气。 可下一秒,她的目光忽然僵住—— 赫兰的右小腿的裤管被水和泥糊得不成样子,空瘪下去,而在他身旁的草地上,静静躺着一条右小腿的假肢。 那一瞬,方沅大脑一片空白。 她的呼吸像被掐断了,耳边的喧嚣也瞬间远去,只有心口沉闷的撞击声在回荡。 他,赫兰,只有一条腿。 初见时兽医的话、他说他不会跳舞、他说石头撞到了他的腿不会疼……这些话像铺天盖地的石头一样砸下来,砸在方沅的心上,砸得她呼吸发紧,砸得她眼前的世界都在颤抖。 方沅逐渐串联出了这些话背后真正的原因。 赫兰,只有只有一条腿。 赫兰疲惫的不行,身上也有些冷,他坐在岸边喘气。 一抬眼,正好与方沅目光交叠。 对视的瞬间,他明显一怔,第一反应就是慌乱的看向自己的腿,眼底闪过窘迫,下意识地想要去掩盖住那里。可又意识到什么似的,他动作微僵,停了下来。 再企图藏起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 他低下头,有条不紊的将假肢拾起,动作利落地扣回卡扣,整理好裤腿,把一切恢复成别人熟悉的样子,然后靠近安抚那位母亲。 “孩子没事了,以后看好他,别让他再靠近河边。” 母亲连连点头,哭着道谢。赫兰只是淡淡“嗯”了一声,起身摇晃了几步才站稳。他绕过人群,沿着河岸往回走。 方沅没有去他身边,只是抬起麻木的脚,静静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她没有再看他的腿,更不敢看他的腿,仿佛多看一眼自己就是罪恶的人,那是怀着叵测目的的打量和窥视,那是对他的第二次伤害。 她只觉得呼吸都好疼。 “赫兰。”她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停住,却没回头,只是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我……”方沅盯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眼睛发酸,她掐住掌心,让自己别哭,哭什么呢?这个失去了右腿的人都没有哭,你依旧健康的站在他身边,又哭什么呢? “我醒来时,看到了你的衣服。” 沉默蔓延。片刻后,赫兰转过身,脸上恢复了平日的从容,甚至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是不是吓到你了?” 她摇头,声音发紧:“我觉得不重要。” 方沅想说,她看见的都不重要,她不在意,可是不知道怎么去说出来,怎么说词不达意,怎么说都觉得冒犯。 赫兰看着她,好像比自己还窘迫的样子,嘴角轻轻动了一下,低声道:“走吧,这里太冷了。” 方沅仍旧跟在他的身后,距离不远不近。 赫兰却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等她,语气很轻:“一起走。” 方沅的喉咙一紧,像被什么堵住了,她吸了吸鼻子,快步走上去,与他并肩。风从河面吹来,带着冷意,也吹乱了她的头发。 走了几步,她忽然停下,抬起手,从侧面一把抱住了他。 方沅甚至都圈不住他一整个人,却很用力,像要把赫兰整个人都护进怀里。 方沅把脸埋在他的胳膊上,说了句:“对不起。” ------------ 第一卷 第30章 振翅的蓝鸟 赫兰一怔,步子也猛的停住了,像是没料到她会这么难过,他低头看着她毛茸茸的脑袋,还有微微啜泣发抖的肩膀。在那一瞬间,他所有的窘迫和尴尬,以及所谓残缺躯体的自卑,竟都被另一种说不清的情绪取代了。 是第一次,有一个人在看见他的腿后没有露出害怕和恐惧,反而会让他这么无措,这么难过,这么的……心疼。 他抬手,轻轻覆在她的背上:“方沅,你怎么哭了?” “我只是……”她顿了顿,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不是可怜你,也没有害怕你,对我来说,那什么也代表不了。” 沉默许久,方沅又忽然说:“你还会带我去玉湖吗?” 赫兰皱眉,手掌拨开她的脑袋,看到她泛红的眼睛问:“为什么不会?” 方沅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有些失控,怎么一难过就抱住了赫兰,似乎有点过分了。她急忙松开了他。 “因为,我怕你会远离我。” “我看着这么阴晴不定吗?” 方沅摇头。 可她当记者的那些年,见过太多的人。她看得出,赫兰坚韧,却敏感,沉稳,但自馁。他或许会因为这件事心生隔阂,远离自己,远离每次一看到自己就会想起受伤的腿,更远离如何躲避他人眼光的困惑。 赫兰却没有再说话。 只是突然抬手,又抱住了她,收紧手臂,他可以轻易地把她裹进怀里,严丝合缝。风依旧冷,方沅却像一团小小的火,在这空旷的河岸上,安静而坚定地燃烧着。 太阳落山了,远去的牧民又回来了。 那晚,赫兰唱了一首歌。那晚,方沅第一次听到赫兰的歌声。 是一首哈萨克族歌曲。 我将那欢乐的时辰度过, 我将那辛苦的时辰度过, 这一生啊,在这大地上降落, 听我弹唱着将这生命诉说。 草原、山野与河流, 这一生啊,逆旅般并不太久。 …… —— 足球场彻底修建好的那天,方沅去了一趟。 没想到,方哲天天往那儿跑,竟和那些孩子竟打成了一片。他拿着相机教他们摄影、录像,给那些孩子拍了很多张照片,还有孩子们为他拍的照片。 方哲特意整理了一面墙,就在足球场旁边,他把照片洗出来都挂了上去。 绿茵茵的足球场,塑胶的跑道,整齐划一地跑道,完整的球网……全都一起定格在那些照片里。 方沅和张寄雪给那些孩子发了新的球衣和鞋子,拿到手的时候小家伙们的眼睛都亮了。 “是新的!” 最前面的阿尔曼看着手里的球衣,是蓝白相间的条纹,领口绣着小小的足球图案,他小心翼翼地打开看了一眼,又抱进了怀里,好像抱着宝贝。 张寄雪被几个孩子围着,他们拉着她的手往球场中央跑,她的白裙子在绿草坪上飘成一朵云,和他们一起笑着,方哲拿起想起拍了一张照片,镜头里的笑脸挤挤挨挨。 方沅看着那些在草坪上疯跑的身影,穿着新球衣,像一群振翅的小蓝鸟。 他们会飞的越来越高,越来越好。 —— 方沅又趁着课间去每个教室看了一下图书角。她沿着走廊慢慢走慢慢看,新书架立在墙角,新书整整齐齐码在架上。有个扎着双麻花辫的小姑娘正在看书,阳光落在她睫毛上,投下一小片乖巧的阴影。 方沅又去了图书室,孙老师正蹲在地上整理台账,花白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见她进来,孙老师赶紧扶着书架站起来。 “方老师,您联系的书都到齐了,每个班的书架是新的,基本都分够了二十本书。”她指着墙角的纸箱,“剩下的两百本都在这儿,我正登记呢。” 方沅点了点头,正准备说点什么,却怔了一下。 “孙老师,”方沅犹豫了一下,开口问:“怎么感觉您比上次脸色还要不好?是不是没休息好?” 孙老师的丝毫没当回事,在台账上一边登记一边说:“哪能呢,就是最近事多,孩子们快期末考试,我得多盯着点。再说这图书角刚弄起来,事儿多。” 方沅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您就是太认真了,事再多也得匀点时间给自己休息。” 孙老师笑着摇了摇头:“方老师这会儿很像我的女儿,我女儿劝我休息的时候也是这样。” “您女儿?” “嗯,她今年十七岁了,在扬州上学,明年就高考了。我们一年大概只能见两次,我回不去,她就飞过来看我。这儿的孩子我天天见,不觉得有什么变化,反而我感觉我每次见她,她就会变一个样,每次也更稳重一些。” 她思及此处,抬眼望向窗外疯跑的孩子,声音软下来,“来新疆支教这十几年,说不累是假的。可每次看到他们开心地样子,我也觉得开心,心里都踏实。我女儿,也很理解我。” 方沅听着,更看着,看着孙老师眼里的光。 她眼里有对远方女儿的牵挂,像系着根看不见的线,然而这两方的牵挂从不是割裂的,只是一头拴在扬州,一头缠在昭苏。 十七岁的女儿在长大,支教的时光也在流淌,她把对女儿的亏欠,都化作了给这片草原的补给。 “孙老师,方沅,我来搭把手。” 郑安淼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刚下课,听说方沅来了就过来了。 他走进来,看到满地的书,二话不说就蹲下身帮忙。 方沅想起来,问道:“听说你除了美术课,还代了好几门课?” 郑安淼嘚瑟的挑了挑眉,手里的动作却没停:“那可不,还偶尔客串下数学,厉害不?哎,谁让咱们这儿老师人手紧呢。” 正说着,有位戴眼镜的女老师推门进来,说是要和孙老师核对一些学生的事。 方沅见状,连忙起身对孙老师说道:“您去忙吧,这里交给我和郑安淼就行。” 孙老师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跟着同事往外走:“那你们辛苦了,我先去忙。” 方沅看着孙老师离开,这才收回视线,又看向郑安淼,语气里带着些凝重:“你们这儿的老师,有定期体检吗?” 郑安淼叹了口气:“按规定是有的,不过大家总说忙,拖着拖着就忘了。孙老师上次体检还是前年的事,说等孩子们考完试就去,结果每次考完又忙着筹备下学期的事……” 方沅心里莫名有些沉。 “忙归忙,身体是底子。你回头跟孙老师提提,这学校还需要她这个主心骨长期坐镇呢。” 郑安淼也觉得很对,点了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等这阵忙完,我拉着她一起去。” ------------ 第一卷 第31章 赫兰的过去 草原的日出是一片绿色与金色的交融,后来光芒撒在亘古不化的雪山上,然后变成了连绵不断的金粉色,再一点点铺洒在这个雪山之下的小牧村的角角落落。 方哲熬了一整晚的夜,终于将这段时间所有的素材剪辑好,点击了发布。视频里把这段时间他在学校里记录的一切都放了进去,很长,却是对他们这段时间的努力给了一个交代,也是对数万网友的关注一个交代。 等他忙完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张寄雪没叫醒他,拿了一条毯子盖在了他身上。方哲干什么都是这么投入,兄妹两个一模一样。 忙活了一个多月,大家都有点累了,胡安西村长请大家去他阿帕家吃抓饭。 晶莹剔透的大米吸满了汤汁,黄澄澄的胡萝卜,上面再铺一层入味的羊肉,这就是新疆的特色美食抓饭,是方沅来新疆后爱上的美食之一。 奶奶的家还要走过一片草场,在更临近雪山的地方,一个小砖房,门口有个馕坑,有两只小羊追着一只鸡跑,远处还拴着一只小黄狗。 胡安西一边说:“我阿帕做的抓饭可好吃了,她的这口抓饭,可养活过九个孩子。” “九个?”方哲一下子有些吃惊,张寄雪狠狠踩了他一脚,他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有些不合时宜,急忙解释:“我只是觉得……有点意外。” 胡安西一向大条,或者说他们这个民族多是这样宽广大度,丝毫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冒犯,笑着解释:“我的阿帕又不是牛一样的阿帕,生不了那么多孩子。” 方沅有些不解:“那是?” “我们九个,只有一个是阿帕自己的生出来的孩子,包括我都是阿帕在草原上捡的孩子。” 在等努兰阿帕做饭的时间,胡安西给他们讲了她的故事。 一个丈夫早亡的哈萨克族妇女,带着三岁的儿子在草原上艰难的生活,跟着同村的牧民转场,过冬。一年又一年,努兰阿帕也在牧村周围捡到了一个个孤苦无依的孩子。或许是暴风雪后在毡房外捡到的,或许是疫病过后蜷在羊群旁的。 那个年代,孤儿太多,她像是照顾小羊羔一样,将那些孩子一个一个哺育长大。 十数年年风雪,十数年牧草枯荣,时至今日,有的远去了更加高远的路成为了一名货车司机,有的成为了转场路上新的放牧人,有的则像胡安西,成为了牧村的一名干部。 方沅听到最后的时候眼泪已经蓄满了眼眶,她悄无声息地擦掉。 努兰阿帕将抓饭端了上来,方沅回头看去。努兰阿帕微微佝偻着身子,微胖的身材,朴实慈祥的面容,六十多岁了,仍旧容光焕发。 这样的一个普通的哈萨克族妇女,却凭借着自己的能力,在草原上养大了九个孩子,她是那么无私伟大,又平凡亲近。该是多么善良的人,才会不舍得放弃任何一个孩子,不舍得漠视任何一条生命。 方沅由衷敬佩。 这片大地上的每个民族,每件事,都能让她内心一次次震撼。 努兰阿帕和他们坐在一起吃饭,胡安西笑着夸赞了几句,阿帕抱着他的脑袋亲了一口,他依旧是她最疼爱的小孩子,桌子上的人都笑了。 方沅觉得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抓饭了。 努兰阿帕的国语不是很好,不过方沅还是听懂了她的一句话。 “不要把芝麻一样的事情,看的像骆驼一样大,什么都会过去的。” 方沅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 晚上回去后,方沅拿出了电脑,找到了一部关于红其拉甫边防战士的纪录片。 她很想看看……赫兰曾经的生活。 她一直都知道那里很艰苦,却从未想过,会那么艰苦…… 红其拉甫位于祖国版图最西端的帕米尔高原,平均海拔4700米,是国内海拔最高的陆地口岸。那里终年积雪,风力常年在7级以上,氧气含量仅为平原一半,最低气温可达零下40多摄氏度,被称为“死亡之谷”。 视频里,风声呼啸,风雪飘摇,一道道黄褐色的身影若隐若现。 作为坚守在那里的边防战士,他们担负着边境线近百公里的守防任务。而吾甫浪沟是最考验官兵信念和意志力的巡逻路,全程96公里,每次巡逻,他们都要翻越8座5000米以上的冰山达坂,蹚过冰河30次以上,且只能骑牦牛执勤。他们就这样,扛着一面迎风飘扬的红旗,踩过深厚的雪层,走过摇摇欲坠的悬崖峭壁……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循环往复。 然而面对艰苦环境和艰巨任务,边防战士们始终保持昂扬士气,哪怕遇到暴风雪,他们也必须照常组织战术训练,在雪中一遍遍匍匐、越障、潜伏。 赫兰曾经也经历过。 所以,怎么可能真的是因为怕冷而离开那里呢? 视频的最后介绍起了那些官兵。 他们拥有着和赫兰一样的眼睛——那样沉静,那样澄澈。刀割般的寒风曾刮过眼睫,冰粒般的雪沫曾扑过瞳仁,却未曾留下半分浑浊,反倒将所有芜杂都磨洗干净,只余下高原雪水般的清透,和经霜松柏般的笃定坚毅。 而由于长期处于高寒缺氧环境,多数官兵血色素严重超标,不少人都患有高血压等疾病,身体遭受多种伤害,甚至有的落下终身残疾。 就像赫兰。 方沅看完那部短短四十分钟的纪录片,早就已经泣不成声。 不仅是因为赫兰。 更是因为那里曾经的,现在的,所有的边防战士和护边员。 她又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他的眼睛那么平稳,那么干净,原来是被这世上最冷冽的风雪洗涤冲刷过。 夜里,方沅给赫兰发了一个拥抱的表情。 小小的蓝色小人抱住了白色小人。 赫兰躺在警务室宿舍的铁架床上,古蓝色的月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在他的脸上。 看着那条消息,他愣了一下。 然后,缓缓的笑了。 月光月光那么美。 人儿人儿,总是让人心如雪水流淌。 ------------ 第一卷 第32章 小囡囡 方沅一早上醒来,却发现方哲和张寄雪都不在。 车也不在。 她给哥哥打了个电话过去,哥哥只是说了句“快到了”就挂了电话。 没头没尾的,方沅不明所以。 她照常用洗手壶洗了脸,又去给玫瑰浇了水,或许再过几天这些花骨朵就能盛开了,可要防着院子里这些小羊羔跑过来偷吃。它们这辈子干过的最残忍的事情,就是一口一口吃掉了草地上的那些小野花。 方沅忙了一个多小时,看到炉子上的水开了,才给自己冲了一碗奶茶。 捧着奶茶,嘴里叼着半块馕饼,司愿看着来时的路,远远的看见尘土飞扬,是方哲的车。 车子停下,上面却下来了四个人。 方沅愣住了。 丁青梅没想到一下车,就看见自己的宝贝女儿可怜巴巴的坐在门口,一副白皙的小脸被风吹日晒的皲红,她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圆圆!” 方沅很久以后才反应过来,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冲过去抱住了爸爸妈妈,抱得紧紧的,闻着他们身上熟悉的味道,和草原格格不入的味道,哄着她长大的味道。 方国华拍了拍方沅的背,说:“电话里还总是顶嘴,见了面又是爸爸妈妈的小囡囡了?” 方沅哭的已经没有力气去替自己狡辩了。 方哲倒是显得理智的多,只是轻微红了眼眶,安慰了一下他们就说:“快进屋吧!” 方沅带着父母回屋。屋子外面是图书室,穿过图书室,里面的两间才是他们的宿舍。 丁青梅仔仔细细的打量着这里,看着一本本整齐的书,他们张贴的关于宣传的海报,还有儿女们的办公桌,上面摆满了东西都不够放了,东西收起来,就又是吃饭的桌子,所以有时候为了方便,他们都抱着碗到院子里坐在门口吃。地板是用红砖铺成的,但是被扫的一尘不染。只是床铺有些太过捡漏,看着就是几张铁架床,铺着一层薄薄的垫子。 丁青梅心疼啊! 儿子一直都是个野性子,大学的时候就到处奔波拍摄,吃过苦,她已经心疼过了。可这么一个女儿,却是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还有张寄雪,也是家里唯一的宝贝,如今却都在这么偏远的地方,住在这样的几间小砖房里度日…… 方国华替妻子擦了擦眼泪,说道:“想过这村子远,没想到这么远!我们在天马机场下飞机后,光面包车都转了两趟才来到这。” 方沅已经哭够了,拿起刚才的馕继续吃,有些抱怨:“你们要来,怎么不提前说?” 方国华皱眉:“就是为了杀你个突然袭击,看看你到底过得什么日子,平常电话里也不说实话。” 方沅委屈:“那哥哥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张寄雪解释:“他也是怕你提前知道,害怕。” 方哲知道妹妹害怕面对父母,如果真的提前知道,肯定会找个什么由头躲起来不见,又或者几天几夜紧张的睡不着,她心性一贯如此敏感多虑。 此刻,方沅才想起来,自己是瞒着父母偷偷跑来的。 她低下头,不再说话。 知女莫若母,丁青梅看出她的心思了。 既恨铁不成钢,又心软的叹了口气,说道:“爸爸妈妈不是来怪你的,爸爸妈妈是来看你的。” 方国华又说:“你们的视频,我和你妈都看了。圆圆,只要你觉得有意义那就好。” 一句话一出,方沅还低着头。 只是不是害怕,而是因为难过。 方哲上前把她的脸掰起来,才发现方沅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 这里要解决这么多人的午餐不太方便,方哲决定带家人去镇上吃。 于是又开了四十多分钟的车才到镇上。 路上方沅才知道,父母来之前就已经去学校参观过了。 下了车,周围环境喧嚣热闹。方国华见多识广倒是不意外,丁青梅却对这里的格外新奇,第一次见到大师傅甩着一圈圈的拉条子,第一次见机动车道上牛羊比车还要多,她看着镇政府门口挂着巨大的牌匾,上面写着“各民族要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多民族。 他们去了一家拌面店。 只是刚坐下,方沅就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赫兰。 赫兰也看见了她,歪着头怔了一下,随即和煦的笑了笑。 方沅问:“你怎么在这?” 赫兰和其他几个警察坐在一起,示意了一下,说道:“我们今天考核,这会来吃午饭。” 方沅点了点头,才忽然意识到什么,向他介绍了一下:“这是我的爸爸妈妈。”老两口回头看去,方沅又道:“爸妈,这是我的朋友,赫兰,哈萨克族。” 丁青梅笑笑,眼睛有些亮,是觉得这小伙子长得很周正。 方国华点了点头,说道:“嗯,感觉像当兵的。” 赫兰谦虚的笑笑,点头:“当过六年的兵。” “是吗?在哪儿?” 赫兰回答:“帕米尔高原,红其拉甫边防站。” 方国华一怔,不由对这个小伙子生出一些敬意。 “嗯,我们组织学生学过你们那里的英雄事迹,很艰苦啊!” 赫兰抿了抿唇,点头。 方沅一顿,又问:“赫兰,要不坐过来我们一起吃?” 赫兰微怔,还没做出反应,身边的几个同事就笑了起来,意味深长的看着他。 “去嘛赫兰!” “漂亮的姑娘在邀请你,你要拒绝吗?” 赫兰喉头微动,到底还是觉得不太合适,最后还是对方沅说:“没关系,我坐在这就好。” 同事立刻露出扫兴的表情。 张寄雪也是。 方沅也不强求,她了解赫兰的性子,只是刚坐下,身后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郑安淼掀开门帘进来,一脸热切,径直就朝着他们这桌来了。 “叔叔阿姨,方哲哥,小雪,圆圆!” 他熟稔的朝方沅他们打招呼,方哲拿出凳子让他坐在了自己和方沅的中间。 赫兰听见他喊方沅:圆圆。 很亲密的一种称呼。 方哲说道:“刚才带爸妈去学校参观的时候遇见了小郑,刚好一起吃个饭。” 郑安淼回头对方沅挑眉嘚瑟:“惊不惊喜?” 方沅今天的惊喜是一个接着一个,合着就她什么都不知道,又哭又笑的。 她叹了口气,无奈道:“可真是好大的惊喜啊!” 两个人之间仿佛相识已久,赫兰坐在不远,收回目光,缓缓垂下了眼。 ------------ 第一卷 第33章 暗藏“锋芒” 郑安淼曾经也是方国华的学生,虽然是艺术生,可因为和方沅关系好,所以方国华对他很熟悉,更是一直都管教的多。他一落座就跟方国华热络地聊起来,三两句就扯到当年上学的事儿。 “方老师您还记得不,高二那年我逃课了,被您逮着罚站了,您还说我这性子得磨磨,不然以后准吃亏。” 方国华笑着摇头:“你小子那时候就皮,现在倒是稳当了不少,在这儿支教也挺像模像样的,一眨眼就长大了!” “还不是您当年教得好。”郑安淼嘴甜,说着还不忘扭头cue方沅,“圆圆那时候也淘,我还替她背过一次黑锅呢,她倒好,转头就把我卖了。” 方沅脸一红,伸手拍了他一下:“都多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了,还提!” 两人你来我往地拌嘴,桌上的气氛热烘烘的。 另一边,赫兰的同事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压低声音打趣:“你不饿是吧?再不吃,我们可把你那碗过油肉拌面分光了!” 赫兰顿了一下,目光从方沅那边收回来,拿起筷子,却没什么胃口的样子。 正吃着,郑安淼忽然想起什么,掏出手机:“对了圆圆,我这几天翻到些老刺绣花样,特别好看,你要不要看看。” 他把手机递过去,方沅立刻凑过来,两人的头挨得很近。 她手指点着屏幕:“这个花样的确很少见,不过我可以帮你问问村里的哈萨克族大姐,看看有没有人会的。” 郑安淼眼睛一亮:“那谢啦!” 两人又低声讨论了几句。 赫兰抬头,正好看见这一幕。 阳光把两人的影子叠在桌面上,挨得近近的。 方沅的发丝垂下来,扫过郑安淼的手背,郑安淼下意识地侧了侧手,怕碰乱她的头发。两人头抵着头,低声说着什么,郑安淼忽然笑出了声,方沅也跟着弯了弯眼睛。 赫兰手里的筷子顿了顿,觉得有些食之无味。他放下筷子,旁边的同事笑着说了什么他也没应声,只是端起旁边的砖茶,抿了一口。 谁都没有注意,只有爱看热闹的张寄雪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她压低声音叹了口气:“某人刚刚还装矜持不想坐过来,现在心里恐怕后悔死了。” 方哲正埋头扒拉着面,闻言一脸茫然地抬起头:“什么意思啊?谁后悔了?” 张寄雪白了他一眼,用软糯的上海话嘀咕:“看不出来你就好好吃饭,问问问,告诉你了也没用,木头疙瘩。” 方哲更懵了,张嘴还想追问,被张寄雪拿起一颗大蒜嘴里,堵得他把话又咽了回去。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临到结束,方国华拍了拍郑安淼的肩膀,叮嘱道:“小郑啊,你一个人在这儿支教不容易,也别太拼,记得多注意休息。” “知道啦方老师,您放心。”郑安淼笑着应下,转头看向方沅,眼睛亮晶晶的,“说起来,我一直想去圆圆那个书屋看看呢,方沅,行不行?” 这话一出,赫兰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向方沅。 方沅闻言随口道:“你能来我当然欢迎,但是牧村路太远了,你来回折腾也不方便,还是别去了。” 听见这句话,赫兰顿了一下,收回目光。 旁边的同事讲了句不好笑的笑话,他也还是笑了。 但郑安淼早就有主意了:“我看这儿的警车也经常往牧村来回跑,顺道蹭个车应该也没关系,你们那儿有村警吧?” 方沅一怔,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赫兰。 赫兰和她对视了一眼,还没开口,旁边的同事先笑了,胳膊肘又往他身上怼了怼,开口接话:“顺路的事儿嘛,是不是赫兰?” 赫兰迎上郑安淼期待的目光,脸上扯出一抹算不上舒展的笑,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 郑安淼眼睛一亮,立刻掏出手机:“那太好了!刚好加一下这位警官的联系方式,以后好联系。” 赫兰动也没动,语气平淡:“可以,不过不好意思,今天手机忘在警务室了,没带。” 郑安淼拿着手机的手一僵,半晌后略带遗憾的笑了一下:“那好……” “我有他微信,”方沅忽然开口,说着就要掏出手机,“我推给你也行。” 郑安淼听见这话,愣了一下。 他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才回过神来,语气里多了点探究:“你们认识啊?” 方沅抬头看向赫兰,赫兰也看着她。 两个人视线交叠,方沅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嗯,认识。” 郑安淼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这才正儿八经地打量起赫兰来。 眼前的男人穿着警服,身形挺拔,小麦色的皮肤,轮廓分明的脸型,有一种像野草松柏的感觉,浑身上下,尤其是眼睛是很容易让人有探究欲的帅。 他……和方沅很熟吗? 对讲机里传出集合的指令,赫兰他们也该走了。 他路过方沅身边时,淡淡点了下头,算是告别,方沅也小小的招了一下手。 郑安淼看着赫兰的背影消失,才收回目光,等方沅把赫兰的微信推过来,他一边添加好友,一边状似随意地问:“你俩感觉很熟啊,认识多久了?” 方沅正低头收拾桌上的纸巾,如实回答:“来到这个牧村前,我们就认识了。” 郑安淼挑了挑眉,眼中闪过意外:“那么早就认识了?” 方沅点头,却没再多说什么。 有些事,她和赫兰彼此知道就够了,没必要说给太多人听。 郑安淼也就没有多问,他知道方沅不想说。 没过一会儿,一行人也都要散了。郑安淼说这个月会找机会去村子里看他们,就此约定好了。 车子一路颠簸,但看着沿途的风景倒也觉得没那么累。 快到住处时,方沅的手机震了一下。 她掏出来看,是赫兰发来的消息,只有简单的几个字:回去了吗? 方沅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回了个“回了”。 消息发过去的那一刻,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补了一句:你不是说没带手机吗? ------------ 第一卷 第34章 伟大之地 车子颠颠簸簸地,半晌,赫兰才回过来一句。 “不想加。” 简明扼要。 方沅一怔,她在社交这件事上脑子实在是转的慢,尤其是一直以来和气温柔的赫兰从来很少拒绝别人,这次还专门编了个借口拒绝。 她皱起眉困惑的问:“为什么?” 但赫兰半天都没回复。 方沅更加不明所以。 旁边的张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看到聊天记录,一副了然于心的感觉,颇有信心的判断道:“初步判断,他不喜欢郑安淼。” 方沅一怔,看她:“你怎么知道?” 郑安淼刚刚也没说冒犯赫兰的话啊? 张寄雪看向方沅,看她是真的一脸迷茫地样子,就知道她是真的没明白。 但看了一眼前面开车的方哲,方爸方妈也都在,张寄雪没办法说的太清楚,拍了拍方沅的头让她自己领悟。 但方沅没领悟出来。 —— 正好这段时间父母来,足球场的事也告一段落,方沅想要好好休息几天,顺便带父母在昭苏附近游玩几天。 方沅的爷爷曾经也跟着知青下乡建设过新疆,后期虽然回去了,可也带回去了很多关于新疆的记忆。他在世时,常常把那些记忆和情怀更讲给方沅的父亲听,所以新疆对于方沅的父亲而言,也有不一样的意义。 就算不奔着景区去,昭苏也到处都是好看的。 公路两旁是望不到边的草原和紫苏花田,七月的风一吹,浓烈的色彩在天地间交织,顺着起伏的地势一直铺到远处的雪山脚下。雪山峰顶的积雪在阳光下泛着冷白的光,与近处绚烂的花海相映,衬得这片土地既壮阔又温柔。偶尔能看见几匹马在草原上踱步,鬃毛被风吹得扬起,身姿矫健挺拔。 峡谷两岸的山岭壁立如削,云杉林层层叠叠,夏塔河奔涌其间,浪花泛着乳白色的光泽。到处更是坐落着白色毡房,牧民和牛羊偶尔出现。 到处都是美不胜收。 玩了好几天,丁青梅可算是把照片拍美了,连着发了好几条抖音,别人还以为她去了国外,她说这不是国外,这就是新疆,她女儿做公益的地方。 显而易见的,她已经接受了方沅曾经的决定,甚至在某一刻觉得骄傲。 尤其是方国华,知道方沅学会了骑马,简直又惊又喜。尤其是亲眼看到她真的上了马,还在草地里跑了一圈,他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没想到啊没想到,他那娇娇软软的女儿有朝一日竟然能这么飒爽自如地扯着缰绳在马背上疾驰,方国华五十岁了,那一刻竟然有些想要落泪。 后来,方沅给方国华看自己手机的照片。 “这个孩子叫阿尔曼,爱流鼻涕,但是他足球踢得可好了!你们在足球场旁边的照片上上看到的那第一张就是他,他将来的梦想是成为一名足球运动员。” “还有这个姑娘,叫古丽娜,就是我们公益品牌的logo原型。她是个很聪明很漂亮的姑娘,刚开始帮我整理图书,现在也在帮方哲运营社交媒体的账号,我最近想让她学着直播带货,帮村里卖点东西。” “还有他!他叫库兰,这孩子的眼睛很干净吧?爸妈,你一定想不到,他很喜欢看文学类的书,也有写作天赋,他现在每个月给各个地方地杂志社投稿,就能赚两千元左右,他们家的日子越过越好了,库兰的母亲脸上的笑容也更多了。” “对了,爸妈,这个奶奶是努兰阿帕。我第一次去她家,她给我做了一顿抓饭。后来我才知道,她用那碗抓饭养大了九个孩子,那九个孩子里只有一个是她自己亲生的,可对她而言又都是亲生的。她从风雪和草原里看见了那些孩子,然后敞开了那扇并不宽敞的家门,也敞开了那颗比草原还要辽阔的心。” 方沅说着的时候乐此不疲,根本停不下来,这些都是她在这片草原上的所见所闻,眼泪什么时候下来的都不知道,丁青梅轻轻的替她擦去。 方国华知道,方沅比从前坚强了,她来到新疆不知还经历了什么,见到了什么,但的的确确地,比从前坚韧了。 摔倒了,就一声不吭地站起来;偶尔用并不熟练的哈萨克语向牧民问路,仿佛和这片土地上的民族格外熟稔,早就融入;她说自己脚下的路很是广阔,生逢其时,方沅对自己的公益之路更是无比展望…… 方沅变了,真的变了很多。 大概这便是新疆这片土地独有的魔力。方国华想,等他回去给学生上课,再提起这里时,定会说,这里不只是一片广袤无垠的疆域,更是一片能淬炼人心的伟大之地,是一处能让人的灵魂变得丰盈坚韧的伟大之地,更是一片能重塑生命的伟大土地。 方国华和丁青梅很快也到了该回去的时候。 离别这个词,总是带着几分萧瑟,哪怕是在这明媚的七月。 送机的路上,车厢里的气氛明显比来时沉闷了许多。方哲开着车,后视镜里映着父母略显悲伤却又强打精神的脸,丁青梅一直紧紧握着方沅的手。 到了机场,办理完托运,时间一分一秒地逼近。 丁青梅拉着方沅的手,眼圈红了又红,最后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圆圆,在这边照顾好自己。要是……要是觉得累了,就回家。爸妈永远是你后盾。” 方沅用力点了点头,把眼泪逼回去,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妈,我知道。我都这么大了,能照顾好自己。你们放心吧。” 方国华站在一旁,深深看了一眼方沅,又透过登机口的玻璃看了看远处连绵的雪山,最后拍了拍方沅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女儿,你做的事,爸支持你。雪山有棱有角,有容乃大,人更是如此,别一直困在过去。” 方国华指的是马迪娜的事。 很多人都忘记了,方沅其实也可以忘记了。 “我会的,爸。”方沅哽咽着应道。 广播里响起了登机的提示音。 方国华和丁青梅依依不舍地转过身,向安检口走去。走了几步,丁青梅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挥了挥手。方沅站在原地,看着父母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登机口,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方哲走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给他擦了擦眼泪:“好了,别哭了,咱们还会回去的。” 方沅吸了吸鼻子,抬头看着方哲,勉强笑了笑:“哥,我没事。就是觉得……有点舍不得。” “舍不得就常视频。”方哲笑了笑,“走吧,我们也该回去了。还有一堆事等着我们做呢。” 方沅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擦干,重新抬起头。 走出机场,外面的阳光依旧灿烂,河谷的风轻轻吹过,仿佛带走了离别的愁绪,却留下了什么别的东西,托着方沅的心向下,深深的扎下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