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章 浊流 暴雨,是在晚上十点零三分开始砸下来的。 没有淅淅沥沥的前奏,就直接倾盆而来,像天被捅穿了窟窿。 张诚站在执法中队的值班室里,看着窗外路灯下白茫茫的雨幕,雨点砸在水泥地上溅起的水雾足有半人高。对讲机里传来队长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铁皮:“所有人,防汛三级响应!上河堤!” 他抓起雨衣冲出去时,裤腿已经湿透了。雨水从雨衣领口灌进去,顺着脊梁往下淌,冰凉刺骨。巡逻车打开远光灯,光束在暴雨里劈开一条惨白的通道,能见度不足二十米。车轮碾过积水,激起的水墙拍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疯了似的左右摆动,刮出的视野刚清晰半秒,立刻又被新的雨水糊满。 潺河御锦二路河段。 张诚跳下车,脚下积水已经没过脚踝。河水涨得肉眼可见,浑浊的黄色水流裹挟着树枝、塑料袋、泡沫板,翻滚着向下游冲去。岸边临时拉起的警戒线在狂风里疯狂抖动,发出噼啪的声响。几个队员打着手电,沿着河堤来回巡查,光柱在雨夜里划出一道道仓皇的轨迹。 “张哥!”小李扯着嗓子喊,声音被风雨撕碎,“上游有座便桥被冲垮了!小心有东西下来!” 张诚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手电光朝河心扫去。河水比半小时前又涨了至少半米,水流速度至少每秒三米。这种流速,人掉下去,三秒钟就能冲出十米开外。 他沿着河岸往下游走,雨靴踩在湿滑的泥地里,每一步都要用力拔出来。手电光一遍遍扫过翻滚的水面,警惕着任何可能的人形轮廓。 这时候,他就看见了那个黑点。 在距离岸边约十五米的浊流中央,一个小小的时隐时现的黑点。起先他以为是浮木或者垃圾袋,但手电光定住它的第三秒,他看见了——一只苍白的手,从水面伸出来,五指张开,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有人落水!” 张诚的吼声撕破雨幕。他一边朝对讲机喊坐标,一边狂奔向最近的一处缓坡。救生圈就在巡逻车后备箱,橘红色的,在暴雨里依然刺眼。他抱起救生圈冲回岸边时,黑点已经被冲出三十米开外。 “抓住!抓住它!”张诚用尽全力将救生圈抛出去。救生圈在空中划过一道湿重的弧线,“噗通”落在黑点前方约两米的位置。湍急的水流瞬间将救生圈卷向黑点,两者之间的距离在迅速缩短——三米、两米、一米…… 黑点沉下去了。 张诚的心脏骤然收紧。但三秒后,黑点又在更下游五米处冒出来,依然在浊流中央,依然没有靠近救生圈。救生圈在它左侧半米处漂过,然后被一个浪头打翻,消失在浑浊的水花里。 那一瞬间,手电光照亮了黑点的脸。 虽然只有零点几秒,但张诚看见了——那是一张中年男人的脸,惨白,双眼半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恐,没有挣扎,甚至没有求生的欲望。只有一种……死寂的平静。 那种平静让张诚浑身发冷。那不是落水者该有的表情。 “他妈的!”张诚咒骂着往下游追去,雨靴在泥泞的河岸上打滑,他摔了一跤,膝盖磕在石头上,但立刻爬起来继续追。对讲机里传来队长的回复:“119和120已经出发!坚持住!” 坚持住?张诚看着那个在浊流中沉浮的黑点,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这个人,好像并不想被救。 消防车和救护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红蓝灯光穿透雨幕。消防队员迅速架起强光探照灯,光柱锁定了水中的目标。第一次救援尝试在十里铺桥展开,冲锋舟放下水,两名消防员试图靠近。 张诚在岸边看着。探照灯惨白的光线下,他清楚地看见,当冲锋舟距离黑点不到三米、消防员伸出手时,那个黑点——现在能看清是个穿着深色夹克的男人——突然猛地一扭身,主动扑向更湍急的中流! 那不是无意识的挣扎,而是有意识的躲避。 “操!”消防队长在桥上狠狠捶了下栏杆。 第二次尝试在新潺桥下,冲锋舟在漂浮物间艰难穿行,探照灯扫过每一寸翻滚的水面。但黑点消失了。足足五分钟,它就像被这条河彻底吞没了一样。 直到二十三点四十分,在潺河大道潺河桥下,他们再次发现了目标。男人被回旋水流困在桥墩后,背靠着混凝土,半浮半沉,像搁浅在礁石上的鱼。探照灯下,他的脸清晰可见——还是那种死寂的平静。 救生圈又一次精准地投到他手边。桥上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男人缓缓转过头。他的动作很慢,像电影慢镜头。浑浊的目光扫过橘红色的救生圈,又扫过桥上那些模糊的面孔。他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然后—— 他抬起右手,用尽全身力气,将救生圈推开了。 不是没抓住,是推开。动作明确,带着决绝。 张诚听见身边的小李倒抽一口冷气。他自己则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为什么? 这个疑问像根刺,扎进他脑子里。 最终在潺河6号桥下游的回水湾,他们捞起了这个男人。冲锋舟靠近时,他已经没有任何挣扎,像一截失去生命的浮木。几个人合力将他拖上船,又抬上岸。他的身体冰冷僵硬,脸色是一种骇人的青灰。急救人员跪在泥水里进行心肺复苏,每一次按压,那具躯干都发出沉闷的、令人心悸的声响。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施救者和被救者。救护车来了,男人被抬上担架时,张诚看见他的眼睛还半睁着,瞳孔里倒映着雨夜和车灯,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值班室里,张诚脱下湿透的制服,换上备用的作训服。雨水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滴,在值班记录本上洇开一小团湿痕。他拿起笔,开始写今天的值班记录: 时间:22:50 地点:御锦二路河段 事件:发现落水者一人 行动:投掷救生圈一次,配合消防救援三次 结果:落水者于24:05救起,送医时昏迷 备注:落水者三次主动避离救援工具,行为异常 写到最后一句时,他停顿了。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墨水慢慢积聚,终于滴落,在“异常”两个字旁边晕开一团墨渍。 异常。这个词太轻了,轻得根本不足以描述今晚他看到的一切。 那主动扑向急流的扭身,那推开救生圈的决绝,还有那张脸上死寂的平静——这些画面在他脑子里反复回放,像一部卡住的恐怖电影。 对讲机响了,队长的声音:“张诚,医院那边来消息了,人醒了,但跑了。” “跑了?” “自己拔了针头,换了衣服,从消防通道溜的。登记的名字是假的,电话打不通。” 张诚放下对讲机,走到窗前。雨已经小了些,但还在下。窗玻璃上雨水蜿蜒流淌,将窗外的城市灯火扭曲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周明。那个男人留下的假名。 为什么跳河?为什么拒绝救援?为什么醒来就跑? 这些问题像一堆乱麻,缠在他脑子里。他拿起值班记录本,翻到新的一页,在上面写下一个问题: 如果一个人不想活了,为什么还要让别人看见他死? 写完后,他看着这个问题,看了很久。然后他划掉“如果”,改成: 当一个人不想活了,却还要让别人看见他死,他想让看见的人,看见什么? 窗外,雨彻底停了。城市在雨后湿漉漉的沉默里,渐渐睡去。只有值班室的灯还亮着,像这无边夜色里,一只不肯闭上的眼睛。 ------------ 第2章 暗痕 第二天早上八点,产业园的会议室里坐满了人。长条会议桌擦得锃亮,能照出天花板上节能灯管的惨白影子。贾副局长坐在主位,左手边是应急办刘主任,右手边是环保局的李国栋队长。张诚坐在靠门的位置,旁边是中队长王海。 气氛凝重得像冻住的油。 贾副局长五十出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看人时总习惯性地微微眯起,像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他面前摊着张诚昨晚写的值班记录,手指在“行为异常”四个字上轻轻敲击。 “张诚同志,”贾副局长开口,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经过精心校准,“请你再详细描述一下,昨晚落水者三次‘拒绝救援’的具体情形。” 张诚清了清嗓子。他昨晚几乎没睡,眼睛里布满血丝。他复述了三次救援的过程,尽量用客观平实的语言,但当他说到“目标主动推开救生圈”时,还是感觉到会议室里温度骤降。 “推开?”贾副局长重复这个词,尾音微微上扬,“你确定是‘推开’,而不是因为体力不支抓不住?” “确定。”张诚迎上他的目光,“动作幅度清晰,方向明确。” “当时距离多远?” “约三米。” “三米外,暴雨夜,你能看清这么细微的动作?” “探照灯很亮。”张诚顿了顿,“而且,他的表情……很平静。”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低沉的嗡鸣。 李国栋突然插话,语气里带着一种急于撇清关系的急切:“贾局,这太反常了!一个精神可能有问题、或者有自杀倾向的人,他的行为怎么能作为判断依据?这种主观描述,和我们环保大队规范、科学的巡查结论,性质完全不同!” “科学巡查?”坐在角落的一个人突然开口。 所有人转头看去。说话的是个陌生男人,四十岁上下,穿着深色夹克,面容沉静,眼神锐利。他是区里派来的督察,叫陈锋,今早刚到。 陈锋没看李国栋,而是看向贾副局长:“贾局,我看了环保大队近三个月对潺河金科路段的巡查记录。六次夜间巡查,报告都是‘未见异常’。但就在昨晚,同一个河段下游救起了一个‘行为异常’的落水者。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 李国栋的脸色瞬间白了:“陈主任,您这话什么意思?我们每次巡查都有记录,有照片!程序绝对规范!” “我没说程序不规范。”陈锋的语气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手术刀,“我只是好奇,一个在环保部门眼里‘一切正常’的河段,为什么会吸引一个可能想自杀的人在那里跳河?” 会议室里更安静了。 贾副局长端起茶杯,吹了吹并不存在的茶沫,慢慢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时,他脸上已经恢复了那种掌控全局的从容:“陈主任的问题很尖锐,也很有价值。这提醒我们,工作要更细致,更深入。李队长,你们环保大队要立即对金科路段进行复查,重点排查有无隐蔽排污口、有无安全隐患。张诚同志这边,也要配合调查,把昨晚的情况形成详细报告。”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周明这个人,身份要尽快核实。他的行为背后,到底有什么隐情,必须查清楚。这关系到我们园区的形象,也关系到‘河长制’的落实成效。” 散会后,王海把张诚拉到走廊角落,压低声音:“你小子,刚才在会上说什么‘推开’!不会说得含糊点吗?现在好了,焦点全在你身上了!” “事实就是那样。”张诚说。 “事实?”王海气得笑了,“张诚,你干了这么多年基层,还不明白吗?有些事实,说出来就是麻烦!那个周明,自己找死,你非要往自己身上揽责任?贾局明显是想把这事压下去,你倒好,非要挑明!” “压下去?”张诚看着他,“人差点死了,现在下落不明,怎么压?” “怎么压?”王海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精神异常’、‘自杀倾向’——这两个词就够了!至于他为什么在那跳河,重要吗?重要的是尽快结案,别影响领导年底考核!” 张诚没说话。他看着王海那张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突然觉得有点陌生。这是那个带了他八年、教他“穿这身制服就得对得起良心”的老队长吗? “王队,”张诚说,“你记得我父亲怎么死的吗?” 王海愣住了。 “也是暴雨夜,也是在河边巡堤。”张诚的声音很平静,“他也是自己滑下去的,但没人看见。捞了三个月都没有找到尸体。当时调查报告怎么写来着?‘意外失足落水,因公殉职’。” 他顿了顿,看着王海的眼睛:“如果当时有人看见,但选择了沉默,我会恨那个人一辈子。” 王海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张诚回到值班室。窗外的阳光很好,雨后初晴,天空蓝得透明。但他脑子里全是昨晚的浊流,还有周明那张死寂平静的脸。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张队长,想知道周明为什么跳河吗?今晚十点,金科路桥下,带手电。 短信末尾没有署名。张诚立刻回拨过去,提示已关机。 他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然后打开电脑,进入内部系统,输入周明留下的假名和电话号码。系统显示无记录。他又输入“金科路桥环保巡查”,调出了李国栋他们近三个月的巡查报告。 六份报告,格式整齐,内容雷同:“水体目视无异样,无异味,未发现排污口”。每份报告都附有三到五张照片,照片角度标准,画面清晰,确实看不出任何问题。 但张诚注意到一个细节:六次巡查的时间,都在晚上九点到十点之间。这个时间段,大多数工厂已经下班,但有些工序——比如清洗、排污——可能才刚开始。 他放大照片,仔细查看。第三份报告里的一张照片,拍摄的是金科路桥北侧桥墩。照片边缘,桥墩与河岸护坡的衔接处,有一片很深的阴影。阴影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反光。 很微弱的一点光,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像是金属,或者玻璃。 张诚把照片打印出来,用红笔在那个反光点处画了个圈。然后他拿出自己的手机,翻到昨晚拍摄的照片——那是第二次救援失败后,他站在新潺桥上往下游拍的一张全景。照片里,金科路桥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但在桥墩位置,他隐约看到了一点不自然的颜色。 深褐色里,混着一丝诡异的墨绿色。 他把两张照片并排放在桌上。一张是环保大队“一切正常”的巡查照片,一张是他昨晚拍的、显示异常颜色的照片。同一个位置,不同的时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 手机又震动了,还是那个陌生号码: 别查系统,他们会知道。今晚十点,你自己来看。 张诚删掉了短信。他走到窗前,看着楼下院子里停着的巡逻车。车身上还沾着昨晚的泥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想起父亲。父亲死的那年,他十六岁。母亲哭晕过去三次,他咬着牙没掉一滴泪。葬礼上,领导念悼词,说父亲是“守护河道的忠诚卫士”。他当时站在第一排,看着父亲的遗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弄清楚,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后来他考进执法中队,主动要求巡河。王海问他为什么选这苦差事,他说,我想离父亲近一点。 八年了,他在这条河上走了无数遍。他知道哪段水流最急,哪处河床最深,哪里的护坡最容易塌方。他也看着这条河一年比一年浑浊,看着河里的鱼越来越少,看着夏天飘来的气味越来越怪。 但他从没像现在这样,觉得这条河如此陌生,如此……深不可测。 晚上九点半,张诚独自开车来到金科路桥。他没开巡逻车,用的是自己的私家车。桥上车流稀疏,路灯把桥面照得一片昏黄。他把车停在桥头隐蔽处,拿着强光手电下了车。 河风很大,带着浓重的水腥味。他沿着陡峭的护坡下到河边,手电光扫过黑黢黢的水面。河水在夜色里缓缓流淌,表面浮着一层油污样的东西,反射着破碎的光。 他走到桥墩下。混凝土桥墩粗大冰冷,上面爬满了湿滑的苔藓。手电光仔细照过桥墩与河岸护坡的衔接处——就是照片上那片阴影的位置。 靠近了看,这里的地形很隐蔽。护坡的水泥板有几处裂缝,裂缝里长出茂盛的杂草。桥墩根部半淹在水里,水面以下的部分长满了滑腻的水藻。 张诚蹲下身,手电光贴近水面。光线穿透浑浊的河水,只能照下去十几厘米。水底是黑乎乎的淤泥,什么都看不清。 他想了想,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根伸缩探杆。探杆拉长有三米,末端有钩子。他把探杆伸进水里,在桥墩根部的位置慢慢探索。 探杆碰触到坚硬的东西——是混凝土。他顺着桥墩表面慢慢移动探杆,突然,探杆前端一空! 不是碰到实心的混凝土,而是探进了一个空洞里! 张诚心里一紧。他调整角度,把探杆往深处探。空洞不大,直径约二十厘米,斜向下延伸,探杆伸进去一米左右,触到底了。他试着勾了勾,感觉勾到了什么东西——软中带硬,像是……编织袋? 他用力一拉。探杆传来明显的阻力,但很快,阻力消失,他拉上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不是编织袋,是破布。烂糟糟的一团,沾满了黑色的、粘稠的油污。油污的气味刺鼻,带着强烈的化学药剂味道。 张诚用树枝挑开破布。破布里面,裹着几块碎玻璃,玻璃边缘很锋利,像是被故意打碎的。其中一块玻璃上,还残留着几个模糊的字母:“JY化……” 后面的字被油污糊住了。 JY化工?JY化学? 张诚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把破布和玻璃小心装进证物袋,又拿起探杆,想再探探那个空洞。但就在他把探杆再次伸进水里的瞬间—— “啪!” 桥面上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汽车喇叭声! 张诚猛地抬头。桥面栏杆旁,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背光,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一个黑色的剪影。剪影一动不动,面朝着他所在的方向。 夜风呜咽着吹过河面。张诚握紧探杆,手电光朝桥上照去。强光刺破黑暗,照亮了那个人的下半身——深色西裤,黑色皮鞋。 皮鞋很亮,擦得一尘不染。 那人似乎被手电光晃到了,侧过身,慢慢走回桥面中央,拉开车门。车子发动,车灯亮起,是一辆黑色奥迪。车子没有立刻开走,而是在桥面上停了几秒,然后才缓缓加速,驶入夜色。 张诚站在原地,手心里全是冷汗。夜风吹过,他打了个寒颤。低头看手里的证物袋,破布上的油污在手电光下泛着诡异的墨绿色光泽。 和昨晚照片里的颜色,一模一样。 ------------ 第3章 漩涡 凌晨两点,张诚还在值班室。 证物袋放在桌上,破布摊开在塑料袋上,那块碎玻璃被单独放在旁边。强光灯下,玻璃上“JY化”几个字母清晰可见,后面被油污遮盖的部分,他用棉签蘸着酒精小心擦拭,渐渐露出完整的字样: JY环保科技 不是化工厂,是环保科技公司。而且是园区里那家规模最大、荣誉最多的明星企业——贾副局长亲自引进、多次陪同视察、在各种报告里作为“绿色发展典范”反复提及的JY环保科技。 张诚盯着那四个字,觉得它们像四根针,扎进眼睛里。 他打开电脑,搜索JY环保科技的相关信息。企业官网做得精美大气,首页滚动播放着领导视察的照片——贾副局长站在车间里,戴着安全帽,笑容满面。新闻稿里写:“公司坚持绿色生产,所有废水废气均经过严格处理,达到甚至超过国家标准。” 他又搜索“JY环保科技潺河”。跳出来的多是正面报道:企业组织员工清理河道垃圾、捐赠净水设备、开展环保宣传……往下翻了好几页,终于在一个本地论坛的角落里,看到一条三个月前的匿名帖子: 金科路桥下晚上有怪味,像化学药剂。反映给环保局,来人看了看说没事。有人知道是哪里来的吗? 帖子只有三条回复。一条说“我也闻到了,像消毒水混着油漆”,一条说“可能是下水道反味”,第三条说“别瞎猜了,小心查水表”。 帖子发布时间是晚上十一点零七分。发帖人ID是一串随机数字,之后再没登录过。 张诚截图保存。然后他调出内部系统,查询JY环保科技的环保处罚记录——空白。近五年零处罚,连警告都没有。 这不合常理。任何企业,尤其是有生产环节的企业,五年里多少都会有点小问题,哪怕是设备检修期间的临时排放超标。零处罚,要么是真的完美无缺,要么是…… 他不敢往下想。 手机突然响了,是陈锋。 “张诚同志,还没休息?”陈锋的声音很清醒,不像半夜两点的人。 “有事,陈主任。” “是关于金科路桥吗?” 张诚沉默了两秒:“您怎么知道?” “猜的。”陈锋顿了顿,“贾副局长下午找我谈话了,很‘关切’地询问调查进展。他特别提到,你是老同志,经验丰富,但有时候容易钻牛角尖。让我多‘引导引导’你。” “引导?” “意思就是,别查不该查的。”陈锋说得直白,“张诚,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父亲当年巡堤的那个晚上,具体是哪个河段?” 张诚愣住了。这个问题太突然,而且和他正在查的事似乎毫无关联。 “御锦三路到新潺桥之间。”他回答。 “那个河段,十五年前,上游三百米处,是红旗染织三厂的排污口。”陈锋说,“红旗厂破产后,那块地皮被拍卖,五年前,JY环保科技在那里建了新研发中心。” 张诚握着手机的手开始出汗。 “陈主任,您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有些事,会遗传。”陈锋的声音压低了,“张诚,你父亲可能不是意外落水。周明也可能不是自杀。而你现在摸到的线索,很可能和十五年前、甚至更久以前的事,连在一起。” 电话挂断了。 张诚坐在椅子上,浑身发冷。窗外的城市在沉睡,只有零星几点灯火。他看着桌上那块碎玻璃,看着“XX环保科技”四个字,突然觉得那不是玻璃,而是一块冰,正慢慢融化,释放出刺骨的寒气。 他打开值班记录本,翻到昨晚写的那一页: 当一个人不想活了,却还要让别人看见他死,他想让看见的人,看见什么? 现在,他在下面加上一句: 如果一条河不想活了,它会怎么告诉岸边的人? 写完,他合上本子。拿出手机,给那个陌生号码回了一条短信: 你是谁?为什么帮我? 短信显示发送成功,但没有立刻回复。他等了几分钟,依旧没有动静。 就在他准备关灯休息时,手机震动了。不是短信,是一封邮件。发件人地址是一串乱码,主题只有一个字:看。 附件是一个视频文件,很小,只有十几秒。 张诚点开。 画面很暗,晃动得厉害,像是手机偷拍。能看出来是在河边,时间是夜晚,有零星的路灯光。镜头对准桥墩下的水面,水面上漂浮着一层墨绿色的油污。然后镜头拉近,油污下面,隐约能看到一个管道的轮廓——半截埋在淤泥里,管口隐没在水面下。 管道很旧,锈迹斑斑,但管口很新,有明显的切割和焊接痕迹。 视频到此结束。最后半秒,镜头快速扫过地面,拍到了一双脚——黑色皮鞋,擦得很亮。 和今晚桥上的那个人,一样的鞋。 张诚把视频反复看了三遍。然后他打开地图软件,定位金科路桥,测量桥墩到JY环保科技新研发中心的直线距离:八百米。 八百米,地下完全可能铺设一条隐蔽的管道。 他想起陈锋的话:“有些事,会遗传。” 父亲的脸突然在脑海中清晰起来。不是遗像上那张严肃的黑白照片,而是更早的记忆——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夏天傍晚带他来河边,指着清澈的河水说:“儿子,你看,这水多清。咱们这辈人把它守清了,你们下辈人才能接着守。” 那时的河水是真的清,能看见底下的水草和小鱼。 而现在呢? 张诚关掉电脑,走到窗前。天边已经泛起一丝鱼肚白,黑夜正在退去。但他知道,有些黑暗,天亮也照不亮。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短信: 别信任何人。包括我。 发件人还是那个陌生号码。 张诚看着这条短信,突然笑了。笑得很苦。他想起王海说的“别往自己身上揽责任”,想起贾副局长说的“工作要细致深入”,想起陈锋说的“有些事会遗传”。 所有人都叫他别碰,别问,别查。 但他父亲死在这条河里。周明可能也死在这条河里。现在这条河还在那里,还在流,还在臭,还在夜里吐出墨绿色的毒。 他拿起值班记录本,在新的一页上写: 父亲守了一辈子河,最后死在河里。 周明想用死让活人看见河的病。 现在轮到我了。 如果我最后也死在这条河里,请后来的人继续看,继续问,继续查。 直到河水重新变清的那天。 或者,直到所有人都变成瞎子、聋子和哑巴的那天。 写完,他签上名字,写上日期。然后他把本子锁进抽屉——不是平时放值班记录的那个抽屉,而是最底下那个,带密码锁的。 天亮了。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在浑浊的河面上,反射出油腻的光泽。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所有未解的谜团、未揭的伤疤、和未到的风暴。 张诚穿上制服,对着镜子整理领口。镜子里的人眼圈发黑,但眼神很亮,亮得像淬过火的刀。 今天,他要去找陈锋。他要问清楚,十五年前的那个雨夜,父亲到底看到了什么。 而那条潺河,还在窗外,无声地流。 ------------ 第4章 旧账 张诚在区检察院门口等了四十分钟。 早上八点半,上班的人流里没有陈锋。他打了两通电话,都是“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就在他准备离开时,一辆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他身边。 车窗降下一半,陈锋的脸出现在后面:“上车。” 车里开着冷气,温度很低。陈锋穿着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手臂上有一道很长的旧伤疤,像蜈蚣一样趴在小臂上。他没看张诚,眼睛盯着前方:“你父亲的事,我查了一部分档案。” “哪部分?” “尸检报告。”陈锋从扶手箱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当年定性是意外溺水,但尸检记录里有两个疑点。第一,你父亲肺部的积水,化学指标异常,含有苯系物和重金属。第二,他右手手心里,攥着一小块碎布。” 张诚接过文件袋。手指在颤抖。他抽出那份泛黄的尸检报告复印件,纸页边缘已经脆化。报告上的字迹有些模糊,但关键部分还能辨认: 死者肺部积液检测:苯含量0.8mg/L,铬含量0.12mg/L,超出正常水体指标50倍以上。 死者右手:紧握拳状,掌中发现深蓝色织物碎片一块,约2cm×1.5cm,材质为涤纶混纺,染有色泽牢固的蓝色染料。 报告末尾是结论:意外落水溺水死亡。肺内异常物质可能为落水过程中吸入河道底泥所致。织物碎片来源不明。 “苯和铬,”张诚的声音发干,“是化工厂的污染物。” “红旗染织三厂主要用苯胺染料,废水中铬含量也超标。”陈锋说,“你父亲落水那段河道的上游三百米,就是红旗厂的排污口。当年红旗厂破产清算,环境赔偿部分不了了之,档案封存了。” “封存在哪里?” “区档案馆。但需要处级以上批文才能调阅。”陈锋顿了顿,“而且,我今早去查的时候,发现红旗厂的环保档案……已经被提走了。” “谁提的?” “手续上是园区管委会,经办人签字是刘主任。”陈锋看了张诚一眼,“时间是昨天下午三点。” 昨天下午三点。正是他在会议室里说周明“推开救生圈”的时候。 “他们动作很快。”张诚把报告装回文件袋,“那块碎布呢?还在吗?” “证物记录显示,移交给了家属。”陈锋说,“但你母亲当年签收的清单上,没有这一项。” 车里安静了几秒。空调出风口嘶嘶地吹着冷风。 “我父亲不是意外。”张诚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他是发现了什么,被人灭口。” “证据呢?”陈锋问,“就凭肺里的苯和铬?十五年了,当年的河道早变了样。红旗厂拆了,地皮卖了,现在上面是JY环保科技的研发中心。所有的痕迹,都埋在地下,或者混在档案室的灰尘里。” “周明找到了痕迹。”张诚说,“所以他死了。” 陈锋没有否认。车子拐进一条小巷,停在一个老小区门口。他从后座拿出一个笔记本电脑,打开,调出一段监控录像。 画面是夜间,拍摄角度是从高处俯瞰一条街道。时间戳显示是周明死亡当晚,二十三点十七分。画面里,周明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快步走进一栋老式居民楼。三分钟后,另一辆车停在同一位置,车上下来两个人。虽然画质模糊,但张诚认出了其中一个的背影——李国栋。 “环保局的人跟踪周明?”张诚问。 “不只是跟踪。”陈锋快进录像,“你看这里。” 画面跳到二十三点四十分。周明匆匆从楼里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袋。他刚走到路边,那两个人从阴影里走出来,拦住了他。三人似乎发生了争执,周明把文件袋紧紧抱在怀里。其中一个人伸手去夺,周明猛地推开他,转身就跑。 “他跑去哪里?” “河边。”陈锋关掉电脑,“后面的事,你知道了。” 张诚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那晚的画面:浊流中的黑点,推开救生圈的手,死寂平静的脸。原来那不是求死,是逃命。逃到最后,发现无路可逃,只能跳进河里——那条吞噬了秘密也吞噬了人命的河。 “周明想交给我的,就是那个文件袋。”张诚说,“但现场找到的袋子是空的。” “因为里面的东西,被拿走了。”陈锋说,“被谁拿走的,你我都清楚。问题是怎么拿回来的。” 车子重新启动,驶入主干道。早高峰的车流缓慢移动,像一锅煮不开的粥。张诚看着窗外掠过的城市,突然觉得陌生。那些光鲜的玻璃幕墙,整齐的绿化带,整洁的街道——下面埋着什么,没人知道。 “陈主任,”张诚问,“你为什么帮我?” 陈锋沉默了很久。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他转头看着张诚:“我父亲也是河工。三十年前,死在淮河大水。他守了一辈子堤,最后堤垮了,连尸体都没找到。那年我八岁。” 他重新目视前方,绿灯亮了。 “有些账,得有人算。一代人算不完,就下一代接着算。” 车子停在执法中队大院外。张诚下车前,陈锋叫住他:“小心李国栋。他在环保系统干了二十年,根基很深。还有,别相信任何人给你看的‘证据’——包括我给你的。” “为什么?” “因为证据可以伪造,证词可以收买,档案可以消失。”陈锋说,“你唯一能相信的,是你亲眼看见、亲手摸到的东西。” 张诚站在路边,看着黑色轿车汇入车流。手里的文件袋沉甸甸的,装着十五年前的死,和十五年后的谜。 他回到值班室,反锁了门。从最底层的抽屉里拿出那个带密码锁的笔记本,翻开新的一页,开始记录: 父亲肺中有苯和铬。掌心有蓝色碎布。 周明被李国栋追踪。 红旗厂档案被提走。 JY环保科技与红旗厂旧址重叠。 所有线索,指向同一条河,同一群人。 写到这里,他停下笔。窗外阳光刺眼,院子里有队员在洗车,水枪喷出的水花在阳光下形成一道小小的彩虹。一切看起来那么正常,那么平静。 但张诚知道,这平静下面是漩涡。他正站在漩涡边缘,下一步,要么被卷进去,要么把漩涡搅得更浑。 他拿出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妈,问你个事。爸去世后,公安局还给过你什么东西吗?除了骨灰和遗物清单之外。”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张诚以为信号断了。 “有一块布,”母亲的声音很轻,像怕被人听见,“蓝色的,很小。警察说是在你爸手里发现的。我本来想留着,但……第二天,街道的人来慰问,有个女同志说想看看,拿走了就再没还回来。” “什么时候的事?” “你爸头七那天。”母亲顿了顿,“诚子,你是不是在查什么?” 张诚没有回答。他握着手机,手心里全是汗。头七,街道慰问,蓝色碎布被“借”走再不归还。这不是巧合,这是有计划的抹除。 “妈,当年那个女同志,长什么样?还记得吗?” “记得。很白净,说话轻声细语的,姓……姓苏。对,姓苏。说是街道新来的大学生。” 姓苏。 张诚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想起昨晚河边的女记者,想起她电脑包内衬上那点幽蓝的印记,想起她说“素材压着”。 “妈,”他的声音发紧,“她全名叫什么?” “不记得了。只记得姓苏,戴一副细边眼镜,左边眉毛上有颗很小的痣。” 电话挂断后,张诚在值班室里坐了很久。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道明暗分界线。他坐在这条线上,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影里。 姓苏。女记者。街道慰问人员。十五年前拿走关键物证,十五年后出现在风暴中心。 她是谁?在为谁工作? 张诚打开电脑,登录内部系统。他想查十五年前街道办事处的档案,但权限不够。系统提示:该年份档案尚未电子化,请至档案室查阅纸质版。 纸质版档案,在区档案馆。而档案馆的红旗厂卷宗,昨天刚被提走。 一环扣一环。所有的门,都在他面前关闭。 不,还有一扇门。 他想起父亲的老同事,老秦。父亲死后,老秦喝醉了在灵堂上哭,说“老张不该死得不明不白”。后来老秦提前退休,在城郊开了个小修理铺,从此再没提过当年的事。 张诚找出通讯录,拨通了老秦的电话。 响了七八声,就在他以为没人接的时候,电话通了。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谁啊?” “秦叔,是我,张诚。” 电话那头沉默了。然后是沉重的叹息:“诚子,有事吗?” “我想问问我爸当年的事。” “都过去多少年了……” “秦叔,”张诚打断他,“我爸不是意外死的。有人拿了关键证据,有人在掩盖。现在又有人死了,死法和我爸一样。” 更长的沉默。张诚能听见电话那头粗重的呼吸声。 “诚子,你别查了。” “为什么?” “因为你查不起。”老秦的声音在发抖,“你爸当年就是查了不该查的……红旗厂那摊烂账,水深得很!你知道红旗厂破产前,最后一任厂长是谁吗?” “谁?” “贾仁义。”老秦一字一顿地说,“贾副局长的亲哥哥。” 张诚的血液瞬间冷透了。 “红旗厂破产后,贾仁义下海经商,现在是一家环保设备公司的老板。他公司最大的客户,就是JY环保科技。”老秦越说越快,像要把憋了十五年的话一口气倒出来,“当年你爸发现红旗厂在偷偷排未经处理的废水,取样的时候被发现了。他们威胁他,他不听,非要往上告。然后……然后就在巡堤的时候‘意外’落水了。” “证据呢?”张诚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我爸取样的证据呢?” “被拿走了。你爸藏了一份备份,但……我后来去找的时候,已经没了。”老秦的声音低下去,“诚子,听叔一句劝,放下吧。你妈就你一个儿子,你要是再出点什么事……” 电话挂断了。忙音嘟嘟地响着。 张诚坐在椅子上,浑身冰凉。阳光照在他脸上,但他感觉不到温暖。只有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父亲发现了红旗厂的非法排污。 贾副局长的哥哥是红旗厂最后一任厂长。 贾副局长引进了JY环保科技,建在红旗厂旧址上。 周明发现了JY环保科技的排污证据。 周明死了。 现在,轮到他了。 手机震动,是一条新短信,来自陌生号码: 下午三点,红旗厂老职工宿舍,3栋204。有人想见你。 张诚盯着这条短信,盯了很久。然后他回拨过去,又是关机。 这是一个陷阱吗?还是转机?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他必须去。 因为父亲死在这条河里。因为周明死在这条河里。因为还有更多的人,会继续死在这条河里——除非有人把河底的秘密,挖出来,晒在太阳底下。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院子里的彩虹已经消失了,洗车的水渍正在太阳下蒸发,留下几道深色的痕迹,像干涸的血。 他拿起值班记录本,写下一句话: 有些河,表面流淌的是水,底下流淌的是血和谎言。 然后他撕下这一页,折好,放进贴身的衣袋里。 下午三点,他要赴约。去见一个可能知道真相的人,或者,去见一个等着他跳进去的陷阱。 不管是什么,他都要去。 因为他是张诚。是张守河的儿子。 父亲没有捞起来的真相,儿子来捞。 ------------ 第5章 旧照 一个湿漉漉沾满泥点的白色硬质工牌,静静地躺在手上。 张诚盯着塑料封套上周明这张平静得过分的脸,想起昨夜浊流中那双空洞的眼睛。他拉开抽屉,取出证物袋,把工牌和那团沾着油污的破布放在一起。 阳光下,工牌的白色和破布的墨黑形成刺眼的对比,就像这条河——表面光鲜,底下腐臭。 手机震动。陈锋发来一个定位:红旗厂老职工宿舍,3栋204。下午三点。 还有一条补充信息:穿便服,别开车。注意尾巴。 尾巴。张诚走到窗边,掀起百叶帘一角。楼下街道很安静,只有几个老太太在树荫下择菜。但斜对面的报刊亭旁,停着一辆银色面包车,车窗贴着深色膜。车停在那里超过两小时了,没见人上下。 他拿起望远镜——父亲留下的老式军用望远镜,镜片都有些花了。透过模糊的视野,能看到驾驶座上有人影,似乎在低头看手机。副驾驶空着。 有人盯着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昨天?还是更早? 张诚放下望远镜。他打开衣柜,找出最普通的灰色夹克和黑色运动裤。从抽屉深处摸出一个旧钱包,里面只有几百现金,还有一张皱巴巴的公交卡——很久没用过了。最后,他拿起那把藏在书架后的折叠刀,刃长八厘米,钢口很好,是父亲留下的遗物之一。 “防身用。”父亲当年把刀递给他时说,“但最好一辈子别用上。” 张诚把刀塞进后腰,用夹克盖住。他走到门边,贴在猫眼上看了几秒,然后猛地拉开门。 楼道空荡荡的,只有感应灯因为突然的声响亮了起来,投下惨白的光。 他快步下楼,脚步放得很轻。到二楼时,他停下,从楼梯间的窗户往外看。银色面包车还在原地,但驾驶座的人不见了。 张诚的心跳快了一拍。他继续往下走,到一楼时没有直接出门,而是拐进地下室。这里堆满了住户的杂物,霉味很重。他穿过成堆的纸箱和旧家具,从另一个单元的门出来。 巷子很窄,两边都是老旧的围墙。他贴着墙根走,拐了两个弯,确认没人跟踪后,才走上主路。 红旗厂老职工宿舍在城西,要倒三趟公交。张诚坐在最后一排,帽子压得很低。车厢里人不多,一个老太太拎着菜篮子,两个学生在玩手机,还有个中年男人在打电话,声音很大:“……对,合同必须改,不然没法做……” 张诚盯着窗外掠过的街景。这座城市他生活了三十多年,却突然觉得陌生。那些熟悉的街道、店铺、广告牌,此刻都像舞台布景,底下藏着看不见的暗道和暗门。 就像那条河。他想起周明写在工牌背后的那句话: “报告是假的。河是黑的。我看见了。没人信。” 车到站了。张诚最后一个下车,在站台等了半分钟,确认没人跟下来,才朝宿舍区走去。 红旗厂倒闭十五年了,这片职工宿舍却还顽强地立着。六层的老楼,外墙的石灰大片剥落,露出底下暗红的砖。阳台外晾晒的衣服在风里飘着,像一面面投降的白旗。 3栋在院子最深处。楼下坐着几个老人在下棋,棋子落在木板上的声音很响。张诚从他们身边走过时,一个秃顶的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几秒,又低头继续下棋。 204在二楼。门是绿色的老式铁门,漆皮起泡,门上贴着的春联只剩半边,“福”字褪成了惨白。 张诚抬手敲门。笃,笃笃。 门里传来窸窣的声音,然后是链锁滑动的轻响。门开了一条缝,一只眼睛从门缝里望出来——浑浊,布满血丝,警惕得像受惊的动物。 “找谁?”声音嘶哑。 “秦叔让我来的。”张诚低声说。 门缝开大了些。开门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瘦得吓人,脸颊深陷,眼窝发黑。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胸口处还能隐约看出“红旗染织”四个字的轮廓。 “进来。”男人侧身让开。 屋里很暗,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空气里有浓重的烟味和药味。家具简单得近乎简陋:一张木板床,一个掉漆的衣柜,一张方桌,两把椅子。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照片里的一家人笑得灿烂,和眼前这个形销骨立的人判若两世。 “坐。”男人指了指椅子。他自己坐在床沿,摸出烟盒,抖出一支烟,手抖得厉害,点了三次才点着。 “我叫张诚。”张诚说。 “我知道。”男人深吸一口烟,“老张的儿子。你长得像他,尤其是眼睛。” “您认识我父亲?” “认识。”烟雾从男人的鼻孔喷出来,“我们一起进的厂。你爸是机修班的,我是污水处理站的。后来……后来他死了,我提前退了。” 男人的声音很平静,但张诚听出了底下汹涌的东西。像那条河,表面平缓,底下暗流湍急。 “秦叔说,您知道我父亲当年发现了什么。” 男人没马上回答。他抽完那支烟,把烟蒂摁灭在一个铁皮罐头盒里,盒子里已经积了小半盒烟蒂。然后他站起身,走到衣柜前,打开最底下的抽屉,从一堆旧衣服里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 信封很旧,边缘都磨毛了。男人把它放在桌上,推给张诚。 “你爸出事前三天给我的。”男人说,“他说如果他出了什么事,让我把这个交给能管这事的人。我等了十五年,没等到这样的人。直到昨天,秦师傅打电话说你找过我。” 张诚拿起信封。很轻。他拆开封口,里面是几张泛黄的纸。 第一张是手写的记录,字迹工整,是父亲的笔迹: 2010年7月15日,夜11点20分。污水处理站总排污口。取水样500毫升。目测:水体呈深蓝色,泡沫丰富,有刺鼻氨味和苯胺味。采样时发现,主管道旁有一暗管,直径约15厘米,未接入处理系统,直接排入河道。 第二张是化验单复印件,送检单位是市环境监测站,送检人姓名栏空白。检测结果栏里,一连串数字触目惊心: COD:3200mg/L(超标64倍) 氨氮:280mg/L(超标56倍) 苯胺类:45mg/L(超标90倍) 铬:8.7mg/L(超标174倍) 第三张是照片。黑白照片,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模糊,但能看清:一个穿工装的男人蹲在河边,手里拿着取样瓶。男人侧着脸,是父亲年轻时的模样。照片背景里,能看见红旗厂高大的烟囱,和烟囱下那个隐蔽的排污口。 “这张照片是我拍的。”男人说,“你爸取样的时候,我在旁边望风。他说要留证据。” 张诚的手指在照片上父亲的脸颊处轻轻摩挲。那是他记忆里父亲的样子——坚毅,执着,眼神里有光。不是殡仪馆墙上那张苍白的脸。 “为什么现在才拿出来?”张诚问。 “因为不敢。”男人苦笑,“你爸死了之后,厂里来了好几拨人,挨个找我们谈话。说是谈话,其实是警告。那些家里有孩子在厂里上班的,孩子就被调去最脏最累的岗位;那些有亲戚在厂里的,亲戚就被下岗。我老伴那时候在厂医院当护士,第二天就被调到洗衣房,说是‘工作需要’。” 他重新点起一支烟:“后来红旗厂破产,我们以为这事就过去了。没想到……没想到十五年后,同样的事又来了。只是换了个厂名,换了个地方。” “JY环保科技。”张诚说。 男人点点头:“他们建厂的时候,我去看过。打桩的地方,就是当年红旗厂的排污池。那些毒水,那些重金属,都还在下面。他们就在上面盖楼,建车间。你说,这样的厂子,能‘环保’吗?” 窗外传来孩子的嬉笑声,清脆响亮。屋里却死一般寂静。 张诚把文件收好,放回信封:“这些,我能带走吗?” “本来就是给你的。”男人看着他,“孩子,听我一句劝。你爸当年斗不过他们,你现在也未必斗得过。那些人……手眼通天。” “我知道。”张诚站起来,“但我爸死在这条河里。现在又有人死在这条河里。如果我不做点什么,还会有更多人死在这条河里。” 男人沉默了。他起身送张诚到门口,在张诚踏出门时,他突然说:“你爸死的那天晚上,我看见一个人。” 张诚猛地转身:“谁?” “贾仁义。”男人声音压得很低,“红旗厂的厂长。他开车到河边,和你爸说了几句话。然后……然后你爸就落水了。我那时候在远处,看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贾仁义走后,我才敢过去,你爸已经……” 贾仁义。贾副局长的哥哥。 “您当年为什么不说?” “说了有用吗?”男人的眼睛里泛起泪光,“贾仁义后来当了代表,优秀企业家。我一个下岗工人,说的话谁信?而且……我老伴那时候刚查出乳腺癌,需要钱治病。贾仁义让人送来五万块钱,说是‘困难补助’。” 男人抹了把脸:“钱我收了。病没治好,人还是走了。这笔债,我背了十五年。” 张诚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拍拍男人的肩,很瘦,骨头硌手。 下楼时,那几个下棋的老人还在。秃顶老人抬起头,这次没再低头,而是盯着张诚看了很久,眼神复杂。 走出小区,张诚找了个公共电话亭,拨通陈锋的号码。 “拿到了。”他说。 “找个安全的地方,我过来。”陈锋说。 半小时后,两人在一家偏僻的茶馆碰面。包厢在最里面,临街的窗户拉着竹帘。张诚把信封递给陈锋。 陈锋看完文件,脸色凝重:“这些证据,当年如果拿出来,足够让红旗厂关门,让贾仁义坐牢。” “但被压下去了。”张诚说,“我父亲死了,证人也闭嘴了。十五年后,同样的事在同一个地方重演,只是换了个更光鲜的名字。” “JY环保科技。”陈锋把文件收好,“我查过了,这家公司三年前申报过一个‘污染土壤原位修复’项目,申请了八百万的环保专项资金。项目报告里说,他们用一种‘国际先进技术’,把红旗厂旧址的污染土壤修复到了国家标准。” “但实际上呢?” “实际上,”陈锋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报告,“这是我从省环境监测总站偷偷调出来的数据。同一地块,同一时间段的采样结果——重金属含量超标十二倍,苯胺类超标三十倍。但他们给区里看的报告,所有指标都是合格的。” 两份报告放在一起,数字天差地别。 “他们怎么做到的?”张诚问。 “很简单。”陈锋说,“采样的时候,他们用干净土壤替换了污染土壤。监测的时候,他们提前在采样点注入了处理过的水。所有数据都是做出来的,就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 “贾副局长知道吗?” “他不仅知道,还是主要推手。”陈锋冷笑,“JY环保科技每年给区里‘捐赠’三百万的‘环保基金’,这笔钱怎么用,全由贾副局长一支笔审批。去年,他用这笔钱给全区副科级以上干部配了最新的苹果手机,美其名曰‘移动办公设备’。” 张诚想起昨天会议室里,贾副局长手里那部崭新的手机。 “所以,这是一条完整的利益链。”他说,“贾仁义当年污染,现在用弟弟的关系,拿环保项目洗白。既赚了钱,又赚了名声。” “还除了碍事的人。”陈锋补充,“你父亲,周明,都是这条链上的牺牲品。” 窗外天色暗了下来,茶馆里亮起昏黄的灯。竹帘的影子投在桌上,像一道道栅栏。 “接下来怎么办?”张诚问。 “这些证据不够。”陈锋说,“红旗厂的事过去太久了,追诉期都快过了。JY环保科技的数据造假,最多罚款了事。要扳倒他们,需要更直接的证据——比如他们现在还在偷排的证据,比如贾家兄弟利益输送的证据。” “周明可能拿到了。” “但他也许死了。”陈锋看着他,“张诚,你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吗?你在挖一座山,一座压了十五年、埋了无数秘密和尸骨的山。挖山的人,很容易被山埋了。” “我知道。”张诚说,“但我爸在下面。周明……可能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人在下面。我不能让他们白死。” 陈锋沉默了很久。他端起茶杯,茶已经凉了,他一口喝干。 “周明寻死前,见过一个人。”他说,“一个女记者,叫苏晚。她在调查潺河污染,和周明有过接触。周明死后,她找过我,说手上有东西。” “什么东西?” “她没说。”陈锋看了看表,“今晚八点,她会去一个地方。如果你想见她,可以去。” “哪里?” “潺河入江口,水文站旧址。” 晚上七点半,张诚站在潺河大桥上。桥下车流如织,灯光汇成一条流动的河。不远处的入江口黑黢黢一片,水文站的轮廓像一头蹲伏的巨兽。 风很大,带着江水特有的腥气。张诚拉紧夹克,朝水文站走去。 那里,可能有一个记者,带着周明留下的最后线索。 也可能,有一个陷阱,等着他跳进去。 他不知道。但他必须去。 因为有些真相,就像河底的尸骨,不捞出来,永远不会安息。 ------------ 第6章 试探 电话响的时候,张诚正在看父亲留下的那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父亲蹲在河边,手里拿着取样瓶,侧脸在晨光里显得年轻而坚定。那是1988年的夏天,离父亲死去还有三个月,离张诚知道真相还有十五年。 手机屏幕上跳动的是贾副局长的名字。 张诚盯着那个名字看了三秒,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 “张诚!”贾副局长的声音像带着锯齿,隔着电波都能割伤人,“人呢?!那个周明,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张诚把手机稍微拿远了些:“贾局,警方那边还在核实身份,医院监控显示他是自己离开的……” “自己离开?”贾副局长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一个刚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能自己拔了针头、换了衣服、从医院消失得无影无踪?你信吗?医院的安保是摆设吗?!” 张诚没说话。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阴沉的天。雨又要来了。 “还有,”贾副局长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些,但底下藏着更尖锐的东西,“你那份报告,关于他拒绝救援的部分,再给我仔仔细细回想!每一个细节!” 来了。张诚握紧手机。 “贾局,我当时看得很清楚,他确实……” “看清楚什么?”贾副局长再次打断,“暴雨夜,十几米外,水流那么急,你能百分之百确定他是‘主动推开’,而不是因为体力不支抓不住?或者……”他顿了顿,声音压低,“水里有什么东西影响了他?” 张诚的心脏猛地一缩。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贾副局长的声音变得语重心长,像个关心下属的领导,“潺上游有化工企业,虽然都合规达标,但万一……我是说万一,有泄漏呢?有毒物质进入水体,人掉进去,神志不清,产生幻觉,做出些反常举动,也不是没可能。” 张诚感觉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在诱导。不是询问,是诱导。诱导他往“意外”、“不可抗力”的方向想。 “贾局,”张诚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如果是化学泄漏,水质监测会有报警。” “监测也有盲区嘛。”贾副局长轻描淡写,“再说了,真要是泄漏,企业为了逃避责任,临时篡改数据,也不是不可能。你说是不是?” 每一句话都在铺垫。铺垫一个完美的解释:周明不是自杀,也不是被人追杀,而是意外掉进被污染的水里,中毒导致行为异常。这样,他的死就是意外,河里偶尔冒出来的黑水就是泄漏事故,所有问题都有了一个合理、可控的解释。 “张诚啊,”贾副局长的语气更加温和,“我知道你责任心强,想把每个细节都搞清楚。但有时候,事情没那么复杂。一个精神可能有问题的人,掉进被污染的水里,产生幻觉,拒绝救援——这个解释,对大家都好。对你,对中队,对园区,对整个‘河长制’的形象,都好。” 他在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等张诚消化这些话。 “调查报告,你再斟酌斟酌。有些细节,该模糊的就模糊,该省略的就省略。这不是让你说谎,是让你……把握尺度。明白吗?” “明白。”张诚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好。”贾副局长满意了,“周明那边,继续找,但别太张扬。另外,金科路桥那边,最近别去了。环保局已经全面接管,正在做专业检测。你再去,就是干扰执法,懂吗?” 电话挂了。 张诚握着手机,手心里全是冷汗。窗玻璃上倒映出他的脸,苍白,眼睛里有血丝。 不是试探,是警告。不是建议,是指令。 贾副局长在告诉他:这件事到此为止。周明是意外,河水没问题,金科路桥你别碰。 如果他听话,这件事就过去了。如果他不听话…… 张诚想起父亲。父亲当年是不是也接到过这样的电话?是不是也有人告诉他“到此为止”? 父亲没听。 所以他死了。 张诚走到桌前,拿起那个装着父亲遗物的信封。化验单上那些数字在眼前跳动:COD超标64倍,氨氮超标56倍,苯胺类超标90倍,铬超标174倍。 这些毒,当年杀了父亲。 现在,它们还在河里。 而贾副局长想用“意外”、“泄漏”这样的词,把这些毒,还有毒底下的人命,都轻轻盖住。 像用一张白布,盖住一具腐尸。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陈锋。 “通话我监听到了。”陈锋开门见山,“他在给你铺退路。” “我知道。” “但他没想到,你手里有十五年前的证据。”陈锋说,“更没想到,周明临死前,可能拿到了现在的证据。” “苏晚那边……” “别去了。”陈锋说,“再约时间,我担心,贾仁义的人可能也在找她。” 《观察报》编辑部在城西一栋九十年代的老楼里。 杨副主编的办公室在四楼最里面,窗户对着一条堆满垃圾桶的后巷。下午四点,阳光斜射进来,照在办公桌上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上。 杨副主编五十多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眼镜,正用一块软布仔细擦拭着桌上的紫砂茶壶。 贾仁义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翘着二郎腿。 他没穿西装,穿着一件深蓝色的 Polo衫,领子立着,手腕上戴着一块金表,表盘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杨主编,好久不见。”贾仁义笑得很大声,声音在狭小的办公室里回荡,“听说你们报纸最近日子不好过?” 杨副主编没抬头,继续擦他的茶壶:“贾总消息灵通。” “纸媒嘛,现在谁还看报纸?”贾仁义从随身的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茶几上,“所以我今天来,是给你们送温暖的。” 信封没有封口,能看见里面一沓沓的红色钞票。 杨副主编终于抬起头,透过镜片看着那信封,脸上没什么表情:“贾总这是?” “广告费。”贾仁义身体前倾,压低声音,“下个月,我们公司要在你们报纸上登一个整版广告。宣传我们最新的环保技术——‘零排放水处理系统’。” “零排放?”杨副主编推了推眼镜,“我记得贾总公司的主业是环保设备,什么时候开始做水处理了?” “多元化发展嘛。”贾仁义笑得更深了,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而且这个技术,是和我们园区的明星企业 JY环保科技联合研发的。我弟弟,很重视这个项目。” 他说“我弟弟”三个字时,刻意加重了语气。 杨副主编放下茶壶,拿起那个信封,掂了掂重量。很沉。 “整版广告,市场价八万。”他说,“贾总这个信封里,我看不止八万吧?” “十二万。”贾仁义伸出两根手指,“多出来的四万,是给杨主编您的辛苦费。毕竟,安排版面,撰写文案,都需要您亲自把关。” “需要我写什么?” “很简单。”贾仁义从包里又拿出一份打印好的稿件,放在信封旁边,“稿子我们已经写好了,您只需要照登。重点突出我们的技术如何先进,如何实现‘零排放’,如何为潺河治理做出贡献。哦对了,最好能提一下,这个技术是在园区管委会——也就是在我弟弟的亲自指导下研发成功的。” 杨副主编拿起稿件,快速浏览。通篇都是溢美之词,什么“革命性突破”、“行业标杆”、“绿色典范”。在文章最后一段,提到了“该技术已成功应用于潺河金科路段水质改善工程,效果显著”。 金科路段。正是周明跳河的地方,也是张诚发现隐藏排污口的地方。 “贾总,”杨副主编放下稿件,语气平静,“据我所知,金科路段最近好像不太平。前几天晚上,还有人在那里落水。” 贾仁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意外而已。暴雨天,河边滑。” “我还听说,”杨副主编继续说,声音更慢了,“那个落水的人,是 JY环保科技的员工。一个叫周明的环评师。” 办公室里的空气突然凝固了。 窗外的阳光移动了一寸,照在茶几上那个信封上,钞票的边缘反射着诱人的光泽。 “杨主编,”贾仁义的声音冷了下来,“有些事,知道得太多不好。” “我是记者,”杨副主编笑了笑,笑容很淡,“知道太多是我的工作。” “那你更应该明白,”贾仁义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杨副主编,“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什么能发,什么不能发。” 他转过身,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威胁:“《观察报》现在发行量不到五千份,靠财政补贴苟延残喘。如果我弟弟打个招呼,连这点补贴都可以停掉。到时候,你们这栋楼,你们这些人,都得喝西北风。” 杨副主编没说话,只是慢慢摘下了眼镜,用衣角擦拭镜片。 “十二万,”贾仁义走回茶几前,手指敲了敲那个信封,“买一个整版广告,也买你的沉默。很划算的买卖。” “如果我不卖呢?” “那你就得想想,”贾仁义俯下身,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吐信,“你儿子在环保局的那个临时工岗位,还能干多久。你老婆在社区医院的药房工作,会不会哪天突然‘优化’掉。还有你女儿,明年该中考了吧?想上好高中,可不是光靠成绩就行的。” 杨副主编擦眼镜的动作停住了。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墙上那个老式挂钟,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像倒计时。 许久,杨副主编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看不出情绪。 “稿子我会看,”他说,“但有些细节可能需要修改。” 贾仁义笑了,那是一种胜利者的笑:“当然,您是主编,您定。” 他拿起手提包,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了,下周我们会安排一个媒体采风,去金科路段实地看看‘零排放’技术的效果。希望《观察报》能派记者参加,好好报道。” 门关上了。 杨副主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阳光继续移动,终于照到了他的脸上。那张脸上,有疲惫,有挣扎,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旧相框。照片里是年轻时的他,抱着刚出生的女儿,笑得灿烂。那时候他还是个一线记者,写过很多曝光的报道,被人威胁过,也被人尊敬过。 现在呢? 他拿起那个信封,抽出里面的钞票。十二沓,崭新,还带着油墨味。这些钱,可以付女儿补习班的费用,可以给老婆买那件她看了很久没舍得买的大衣,可以让他不用再为下个月的房贷发愁。 他把钞票放回信封,又拿起那份稿件。目光落在“金科路段”、“零排放”、“效果显著”这些字眼上。 窗外,夕阳开始西沉,把整座城市染成血色。 他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小苏,”他说,“下周有个采风活动,你去一下。地点是潺河金科路段,主题是环保新技术展示。好好拍,好好写。” 电话那头,苏晚的声音有些迟疑:“杨老师,那个路段……” “我知道。”杨副主编打断她,“但这是工作。” 沉默了几秒,苏晚说:“好,我去。” 挂断电话,杨副主编把那份稿件锁进了抽屉最底层。然后他拉开另一个抽屉,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夹。标签上写着:潺河污染线索(未核实)。 里面是这些年收集的各种线索:匿名举报信、读者来信、他自己偷偷拍的照片……还有最近新增的——周明跳河的简报,张诚发现排污口的消息。 这是一条陪伴自己的河流,也是一条被《观察报》书写报道了无数次的河流,有故事,有荣耀,有沧桑,但是现在,他只看到了浊浪…… 他翻开文件夹,手指抚过那些发黄的纸页。 窗外,天快黑了。 ------------ 第7章 记录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 中队长王海走了进来,脸上挂着熬夜后的浮肿和更深的不耐烦:“张诚,贾局那边催报告定稿,上午必须交。还有,下午两点,区里应急办牵头的事故复盘会,你主讲,把过程、难点、特别是……那个周明拒绝救援的细节,再理一遍,务必清晰、客观。”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张诚略显苍白的脸,“上头很关注,舆情压力不小。记住,只陈述事实,别掺杂个人臆测,尤其是关于投诉什么的,没根据的事,一个字别提!” “臆测?”张诚抬起眼,“王队,周明推开救生圈的动作,是臆测吗?他工牌上写着环评组,投诉记录写着他的举报,这也是臆测?” 王海的脸色沉了下来,走近两步,压低的声音里带着警告:“张诚!你干了多少年基层了?这点事看不透?那个工牌,谁知道是不是他故意丢的?一个神志不清、行为反常的落水者留下的东西,能当证据?至于投诉,”他嘴角扯出一个嘲讽的弧度,“哪个企业没点环保纠纷?区环保大队都查过,合规!白纸黑字!你现在抓着这些捕风捉影的东西,是想把水搅浑?还是想替自己巡查‘可能存在’的疏漏找借口?” 他重重拍了拍张诚的肩膀,“听我的,把报告写漂亮,把会开好,把昨晚的‘尽职尽责’讲清楚,这事就算翻篇。别节外生枝!对你,对中队,都没好处!” 王海走了,留下的话糊在张诚的呼吸道上。 他坐回椅子,面前电脑屏幕上是,光标在“落水者三次表现出不配合救援倾向”一行后面闪烁,冰冷而空洞。 清晰。客观。只陈述事实。 他几乎能想象下午的复盘会上,当他在一众严肃的面孔前,再次复述那三次推开救生圈的动作时,那些审视的目光背后会转着怎样的念头——执法中队推卸责任的说辞?为自己的无能粉饰?没人会相信一个落水者清醒地求死,除非这“死”的背后,藏着比死亡本身更令人恐惧的东西。 周明的声音仿佛在他耳边低语:“没人信。” 他深吸一口气,肺叶里充斥着值班室浑浊的空气。 他点开内部系统,输入自己的权限账号。光标在搜索栏里停顿了一下,然后,他飞快地敲入几个字:金科路排污口巡查记录。 屏幕滚动,跳出几条记录。最近的一条,日期赫然是暴雨前三天: 巡查区域:潺河上游金科路河段 巡查人员:区环保执法大队李国栋、赵强 巡查时间:2025-07-17 21:30-22:15 巡查情况:沿河岸徒步巡查,重点检查金科路桥下及上下游500米范围。河道水体目视无明显异常,无异味。沿岸未发现新增排污口及偷排迹象。(附巡查照片3张) 张诚点开三张照片。昏暗的光线下,浑浊的河水流淌,岸边是杂草和混凝土护坡,照片视角中规中矩,确实看不到明显的排污管道或异常排放。 一切看起来“合规”。 他的目光死死锁在照片右下角自动生成的时间戳上:21:47,21:52,22:03。 时间没问题。 地点……金科路桥下。 周明投诉的源头。 他关掉照片,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直觉像一条冰冷的蛇,缠绕着他的神经。 太干净了。 一次投诉,一次夜间巡查,一次“未发现异常”的结论。 完美闭环。可周明,一个环评组的专业人员,为何如此执着? 甚至不惜在暴雨夜出现在禁入河道? 他的“看见”,与这巡查报告的“未见”,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河? 他调出园区内部的河道监控点位图。 金科路桥附近……一个红点闪烁着,覆盖桥面及上下游部分区域。 他记下监控编号。 打开监控录像调阅系统,输入编号,日期选定巡查当晚7月17日。 系统响应。他拖动时间轴,定位到21:30之后。监控画面是固定的俯拍角度,对着桥下的河面和部分岸边道路。画质在夜间不算清晰,但足以分辨大致轮廓。21:40左右,两道手电光柱出现在画面边缘的岸边,缓慢移动——是巡查的环保队员。他们沿着岸边走,光柱扫过河面和护坡,走走停停。张诚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屏幕。 时间跳到21:55。巡查队员的身影已经移动到画面左侧边缘,即将走出监控范围。就在他们身影即将完全消失的前几秒,张诚的眼皮猛地一跳! 在监控画面的最右下角,一个极其容易被忽略的边缘位置,桥墩与河岸护坡连接处的阴影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点闪动了一下!不是手电光,更像是……某种小指示灯发出的微光?紧接着,大约只有两三秒的时间,那片阴影区域的河面,水流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不自然的扰动,颜色似乎也瞬间变得更深、更稠了一些!但因为位置太偏,又在阴影里,加上画质限制,这变化模糊得如同错觉,转瞬即逝。巡查队员的身影已经完全离开了监控画面。 张诚的心跳骤然加速。他反复回放这几秒钟的画面,一帧一帧地慢放。那微弱的光点确实存在!那瞬间的水流颜色异常也绝非眼花!位置……就在金科路桥墩的根部!他迅速切回环保大队的巡查报告,翻到那张标注为22:03拍摄的“巡查情况”照片——拍摄角度明显避开了那个隐蔽的桥墩根部阴影区域!照片展示的,是开阔的、毫无问题的河段! 一股愤怒瞬间攫住了张诚。这不是疏忽!这是有意的规避! 一次精心选择的视角,一次对“异常”视而不见的记录! 周明看见了。 报告是假的。河是黑的。 他抓起桌上的手机,指尖冰凉。 他需要一个确凿的证据,一个不会被“画质模糊”、“视角问题”轻易搪塞过去的证据。 他想到了一个人——老秦。 老秦是园区老资格的市政管网维护工,这片地下的沟沟坎坎,没有他不知道的。张诚曾在一个老旧小区污水倒灌的紧急处理中帮过他大忙。 电话接通,老秦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声音传来,背景是工具碰撞的哐当声。 “张队?啥事?我这正钻下水道呢!” “秦师傅,打扰了。急事。”张诚压低声音,语速很快,“金科路桥,潺河边上,桥墩子根部靠北岸那边,您熟不熟?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老管子或者暗口?”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工具声也停了。“金科路桥……北岸桥墩根?”老秦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丝警惕和心照不宣的意味,“张队,你问这个干啥?那可是……有点年头的老黄历了。” “人命关天!秦师傅,我需要知道!”张诚的语气斩钉截铁。 老秦又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权衡。“……行吧,张队,我信你。那地方……底下确实有东西。早些年,金科路那片还没开发,有几个小厂子,管子都偷偷摸摸往河里伸。后来搞开发,厂子拆了,面上管子都封了。但……”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北岸桥墩子底下,有个老暗口,藏得深,贴着河床走,外面用水泥伪装过,还特意种了草皮盖着,不是挖开根本看不出来!前两年,好像……好像又有点动静了。有次半夜抢修附近管道,我好像听见那边有抽水机的声儿……但这事儿,谁管?谁敢管?” 暗口!伪装!张诚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秦师傅,那暗口具体在桥墩哪个位置?怎么找?” “桥墩西北角,水下大概半米深的地方,仔细摸,能摸到一块活动的石板,后面就是!张队,你……”老秦的声音充满了担忧,“你可千万小心!那地方邪性!水深,流急,底下全是烂泥和铁丝网!” “知道了,谢了秦师傅!”张诚挂了电话,手心全是冷汗。暗口的位置,与监控中那瞬间的异常扰动区域,完全吻合! 他猛地站起身,抓起车钥匙和一件旧外套。 他等不到下午的会了。 他必须去河边! 必须找到那个暗口! 哪怕只是看一眼,确认它的存在! 时间紧迫,他需要一个帮手,一个身手敏捷的人。 他想到了消防队的孙浩,昨晚并肩在泥水里追赶周明的年轻队长,眼神里有股不服输的韧劲。 电话接通,张诚言简意赅:“孙队,金科路桥,潺河北岸桥墩,水下可能有东西,关系昨晚落水者周明的真相。我马上到,需要你帮忙,带点趁手的家伙,别声张。” 电话那头,孙浩只沉默了一秒,随即传来干脆利落的回应:“明白!二十分钟后,桥下碰头!” 张诚冲出值班室,发动汽车。引擎的轰鸣撕破了园区死水般的平静。 他驶过湿漉漉的街道,车窗外,那座环保科技大厦的玻璃幕墙在阴云下反射着惨淡的光,像一只巨大的、沉默的、俯瞰众生的眼睛。 他想起周明工牌上平静的眼神,想起那行消失的水字。报告是假的。河是黑的。我看见了。没人信。 现在,他要去“看见”。 金科路桥比想象中更显破败。桥面车流稀少,巨大的桥墩如同巨兽的脚踝,深深扎入浑浊湍急的潺河。北岸的护坡陡峭,长满湿滑的杂草和苔藓。孙浩已经到了,开着一辆没有标志的越野车,靠在车边。他穿着便装,但脚上是一双高帮防水靴,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工具袋,里面露出撬棍和强光手电的轮廓。 看到张诚,他点了点头,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有一种执行任务的冷峻。 “什么情况?”孙浩问,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桥墩根部和水面。 张诚快速将老秦的信息和监控疑点说了一遍,省略了内部的龃龉,只强调可能与周明事件及非法排污有关。孙浩听完,眉头紧锁,盯着那翻涌的浑浊河水:“水深,流急,暗流多。底下情况复杂,直接下水风险很大。” “我知道。”张诚看着湍急的河面,昨夜追逐周明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但这是唯一能抓住的线头。我们不下深水,只在岸边桥墩根部浅水区,找老秦说的那块活动石板。用撬棍探。发现异常,拍照取证就走。” 孙浩掂量了一下手里的撬棍,又看了看河水的流速,最终点头:“好。我下水,你岸上接应,盯紧点。绳子绑我腰上,有不对立刻拉我上来。”他动作麻利地从工具袋里取出专业的救生绳和挂钩,迅速穿戴好。 浑浊的河水带着刺鼻的土腥气,冲击着岸边的石块,发出哗哗的闷响。孙浩脱掉外衣,只穿着背心和防水裤,将绳索一端牢牢系在自己腰间,另一端交给张诚。他活动了一下手脚,深吸一口气,拿着撬棍和强光防水手电,一步步踏入冰冷的河水。 水流立刻裹住了他的小腿,冲击力很大。他稳住重心,扶着粗糙的桥墩混凝土表面,慢慢向西北角挪动。水很快没过了大腿,直逼腰际。浑浊的水流里什么都看不清,只能靠手摸索。张诚在岸上紧紧抓着绳索,手心里全是汗,眼睛死死盯着孙浩的动作和水面。 孙浩弯下腰,半个身子浸入水中,一手扒着桥墩的缝隙固定身体,一手拿着撬棍,在桥墩根部的水下区域仔细地戳探、摸索。 浑浊的河水不时漫过他的头顶,他猛地甩头,抹去脸上的水,继续摸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只有水流声和孙浩粗重的喘息。 “怎么样?”张诚忍不住低声问。 “泥很厚!全是烂泥和碎石!”孙浩的声音被水声和距离削弱,“妈的,摸不到边……” 突然,孙浩的动作停住了! 他整个人僵在那里,头埋在水里时间比之前长了几秒。 张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收紧绳索:“孙浩!” 哗啦!孙浩猛地从水里抬起头,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脸上却带着一种发现猎物的兴奋光芒,他朝张诚用力地点头,同时用撬棍指向水下的某个位置: “有东西!硬的!不是石头!是……是金属!” ------------ 第8章 铁链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猛地扎入水下。 张诚看到水面上气泡翻滚,孙浩的身体在水下用力地动作着,搅起一团团浑浊的泥浆。 河水变得更加污浊。 几秒钟后,孙浩再次冒头,大口喘气,手里赫然多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截锈迹斑斑的沾满黑色油污和泥浆的铁链! 铁链的一端,似乎还连着一个同样锈蚀的圆形的金属环扣! “卡在一个缝里!连着下面!”孙浩奋力喊道,声音带着水汽的嘶哑,“下面肯定有东西!像……像个盖子!被这链子锁着!” 他试图将铁链完全拉出来,但铁链绷得笔直,显然水下另一端被牢牢固定住了。他又尝试了几次,水流冲击加上铁链沉重,纹丝不动。 “不行!拉不动!下面锁死了!”孙浩喘着粗气喊道,“得想办法弄断链子或者……” 就在这时,张诚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桥面上方! 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轿车无声无息地停在了桥头。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的人。但被窥视的危险瞬间攫住了他! “孙浩!快上来!”张诚几乎是吼出来的,同时用力拽动手中的绳索! 孙浩也察觉到了异常,他毫不犹豫,立刻放弃铁链,手脚并用地往岸边扑腾。浑浊的河水被他搅动得如同沸腾一般。 就在他即将靠近岸边,张诚伸手去拉他的瞬间—— 噗!一声沉闷而怪异的响声,像是巨大的轮胎爆裂,又像是一块石头砸进深水! 孙浩身边的水面,猛地炸开一团翻滚的黑色浪花! 黑色浓得化不开,如同墨汁,又带着刺鼻的化学药剂和腐败物混合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这墨汁般的黑浪并非自然形成的水花,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河底狠狠掏起,带着一股蛮横力量,兜头盖脸地砸向正在挣扎上岸的孙浩! “啊!”孙浩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整个人瞬间被那散发着剧毒恶臭的黑色浊流吞没! 他的身影在翻滚的墨色中只扭曲了一下,便消失不见! “孙浩!!!”张诚目眦欲裂,一边喊,一边用尽全身力气猛拽绳索! 绳索瞬间绷紧到极限,传来一声声吱嘎声!他感到一股巨大的拖拽力,几乎要将他一起拖入翻滚的黑色深渊! 浑浊的河水混合着喷涌而出的漆黑物质,疯狂地翻卷着。孙浩的身影在墨浪中只挣扎着冒了一下头,脸上糊满了粘稠的黑泥,眼睛惊恐地圆睁着,似乎想喊什么,却又被一股更猛烈的黑浪狠狠摁了下去! “抓住!”张诚嘶吼着,双脚死死蹬住岸边一块凸起的岩石,身体后仰,用尽全身力气与水下那股恐怖的拖拽力抗衡。绳索深深勒进他的手掌,瞬间磨破了皮肉,鲜血混着泥水染红了绳索。他能感觉到水下孙浩绝望的挣扎,每一次拉扯都是生命正在被吞噬的惊悸。 那辆停在桥头的黑色轿车,依旧沉默着,像一块冰冷的墓碑。 “呃啊——!”张诚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腰腹和手臂的肌肉贲张到极限,青筋暴起。他猛地向后一个趔趄,借着蹬踏岩石的反作用力,终于将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水中拔了出来! 哗啦! 孙浩像一条濒死的鱼,被张诚连拖带拽地拉出了水面,重重地摔在岸边的泥泞里。他浑身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黑色粘稠物,如同刚从沥青池里捞出来。他剧烈地咳嗽着,呕吐出混合着黑水和胃液的秽物,身体剧烈颤抖,眼神涣散,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骇。 张诚也脱力地跪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双手火辣辣地疼,鲜血淋漓。他顾不上自己,立刻扑到孙浩身边:“孙浩!怎么样?伤到没有?” 孙浩说不出话,只是拼命摇头,指着自己身上和脸上令人作呕的黑色污物,又指向那仍在不断翻滚着浓重墨色和恶臭的河面,眼神里是难以置信的恐惧。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 不是消防,也不是急救,是环保执法车的警笛! 两辆喷涂着“环境监察”字样的白色车辆疾驰而来,嘎吱一声停在桥头,车门打开,跳下几个穿着制服的环保执法人员,为首一人,正是区环保执法大队的队长,李国栋——那份“未发现异常”巡查报告上的签字人! 李国栋脸色铁青,目光如电,扫过岸上两个泥人般狼狈不堪的人,又扫过河面上那一片仍在不断扩散黑色污染带。他快步走到河边,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捻起一点漂浮的黑色粘稠物,放在鼻尖嗅了嗅,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死结。 “张队长?孙队长?”李国栋站起身,声音异常严厉,“谁能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谁允许你们擅自在此地进行水下作业?看看这污染!看看这后果!”他指着孙浩身上和河面的黑色污物,语气咄咄逼人,“你们知不知道,这属于严重破坏现场、干扰执法、甚至可能造成二次污染?!谁给你们的权限?!” 张诚扶着还在干呕的孙浩站起来,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和汗水,迎向李国栋的目光。他看到了对方被打乱节奏的恼怒和急于掌控局面的焦躁。 “李队长,”张诚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石子砸在地上,“我们不是在进行什么‘水下作业’。我们在找人,救人。” “找人!救人?”李国栋的眉头挑得更高,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在这河底下救人?救谁?” “找一个叫周明的人。”张诚的目光越过李国栋,死死盯住那仍在翻滚墨色的河面,以及河面下那个被铁链锁住的深渊。“救这条河。也救我们自己。” 他抬起鲜血淋漓的手,指向那如同溃烂伤口般不断喷涌黑水的河面中心,指向那片被周明的沉浮和孙浩的挣扎所短暂撕裂的浓稠的黑暗。 “至于权限?”张诚的声音在污浊的河风中显得异常冷硬,像一块未经打磨的粗粝岩石,“李队长,那份写着‘未发现异常’、签着你大名的巡查报告,就是我们的权限!那份报告,现在正泡在这片‘河是黑的’的水里!周明用命换来的‘看见’,就是我们的权限!还有,我也刚刚接到贾局的电话……你可以核查!” 李国栋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像刷了一层劣质的白垩。 他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反驳,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那片仍在扩散的黑色污染带。那刺鼻的恶臭如同实体,笼罩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环保执法队员们的脸上也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目光在张诚、孙浩和那片黑水之间来回游移。 “你……你这是血口喷人!毫无根据!”李国栋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色厉内荏,“这份报告是我们依法依规巡查的结果!有记录,有照片!你所说的周明,一个行为异常、身份不明的落水者,他的话能作为证据?你们擅自行动,破坏现场,造成如此严重的污染泄露事件,责任……” “责任?”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打断了李国栋的话。 众人回头,只见贾副局长不知何时也到了现场。 他站在桥头,没有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河边混乱的一幕。 他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目光扫过张诚和狼狈不堪的孙浩,扫过李国栋和他手下惊愕的队员,最后定格在那片如同巨大墨渍般污染了河道的黑水上。 “责任,当然要厘清!”贾副局长的声音不高,瞬间镇住了场面,“环保大队,立刻封锁现场!控制污染扩散!取样!固定证据!李队长,你亲自负责!我要最详细的污染源分析报告!”他的目光锐利地刺向李国栋,“至于你那份‘未发现异常’的报告,是不是依法依规,等调查结果出来,自有公论!” 李国栋的脸彻底白了,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贾副局长的目光又转向张诚和孙浩,眼神里充满了冰冷的考量:“张诚,孙浩,你们的行为……非常鲁莽!造成了严重后果!已经引来了媒体……现在,立刻去医院检查处理!孙队长,你的情况看起来需要紧急处理!”他语气不容置疑,“后续调查,需要你们配合时,必须随叫随到!现在,这里交给专业人士!散开!” 他的话语像冰冷的鞭子,抽散了河边紧绷的人群。 他当然知道,这里围了这么多人,又正值上面检查,纸里面怎么能够包得住火! 很快,环保队员在李国栋失魂落魄的指挥下开始拉警戒线、架设采样设备。救护车也呼啸而至,医护人员迅速将浑身黑污的孙浩抬上担架。张诚拒绝了医护的搀扶,自己沉默地跟在担架旁。 他走过贾副局长身边时,脚步顿了一下。 贾副局长没有看他,目光依旧盯着那片翻腾的黑水,侧脸的线条绷得死紧。他似乎在极力维持着局面的掌控,但张诚捕捉到了他微微抽动的嘴角,和眼底深处那如同困兽般的焦躁。 医院急诊室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孙浩被推进去清洗、检查和治疗吸入性损伤。张诚手上被绳索勒出的伤口也做了清创包扎。他坐在走廊冰冷的塑料椅上,湿透的沾满污泥和黑色油污的衣服贴在身上,寒气一阵阵往骨头缝里钻。 急诊室的电视正播放着午间新闻,本地台画面一闪,竟然出现了金科路桥的画面! 这么快,新闻都上了! 虽然只是远景,但能清晰地看到桥下被警戒线封锁的河段,以及河面上那片尚未完全消散的深色区域!新闻主播字正腔圆,语速飞快: “……今日上午,潺河金科路桥附近河段发生不明原因水体异常事件,现场可见明显黑色污染物扩散。区环保部门已紧急介入,正在排查污染源并采样检测。初步排除生活污水泄漏可能,具体原因及污染物性质有待进一步调查。本台将持续关注……” 画面切换,是一个环保部门发言人的简短声明,措辞谨慎,强调“高度重视”、“全力处置”、“及时公布”。没有提及任何人为破坏,更没有“暗口”、“偷排”这样的字眼。一场惊心动魄的发现与污染喷发,被压缩成了“不明原因水体异常”八个冰冷的字。 张诚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闭上眼。 周明推开救生圈时漠然的脸、那行在纸页上洇开的字、口袋中工牌冰冷的棱角、孙浩被黑色浊流吞没瞬间的惊恐、李国栋苍白的脸、贾副局长眼底的焦躁……无数画面碎片在他脑中疯狂旋转、撞击。暗口喷出的黑水是证据,也是毒药。它撕开了河道的伪装,却也带来了新的污染和问责的靶子。 贾副局长那句“造成了严重后果”如同判词。 下午的复盘会,等待他的将是什么? 走廊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张诚睁开眼,看到王海中队长快步走来,脸色比锅底还黑。 他径直走到张诚面前,压低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恐慌:“张诚!你疯了吗?!谁让你去金科路桥的?!还带着消防的人?!引来了媒体!捅破天了你知道吗!贾局刚才在电话里把我骂得狗血淋头!市里都惊动了!现在全盯着那片黑水!环保局在查,纪委搞不好都要介入!‘干扰执法’、‘破坏现场’、‘造成重大污染事件’!这些帽子扣下来,你扛得住吗?!中队扛得住吗?!” 他喘着粗气,指着张诚裹着纱布的手:“还有孙浩!他现在怎么样?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消防那边能善罢甘休?这责任算谁的?!”王海的眼神里除了愤怒,更多的是恐惧,一种被拖入不可预测漩涡的恐惧。“你口口声声为了周明,为了真相!真相呢?!除了这片搞不清来源的黑水,除了你惹下的大祸,还有什么?!那个周明人呢?他出来给你作证了吗?!他敢吗?!” 王海的质问如同冰锥,刺入张诚疲惫的神经。 是啊,周明人呢?那个用沉浮书写控诉又像幽灵般消失的人。 他推开的,何止是救生圈? 他留下的是一个深不见底的谜题,一个足以吞噬所有靠近者的漩涡。 真相?那暗口下的铁链和喷涌的黑水是真相吗? 还是说,那仅仅是庞大冰山被迫露出的一角? 更大的黑暗,依旧蛰伏在深水之下,缠绕着无数的谎言、报告和沉默的链条。他需要更大的暴雨,才能冲刷出被淤泥深埋的锁链全貌。 他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新信息。 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 信息内容只有一行字,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 锁链不止一根。看见黑水,你才刚摸到钥匙孔。小心保管钥匙。风暴要来了。 ------------ 第9章 夜潜 说到最后,王海与张诚相互看了一眼,两人都沉默了。 时间还早,执法中队值班室就只剩他们两人。 张诚和王海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张桌子。桌上摊着一张手绘的河道图,上面用红笔标出了几个关键点。 “你疯了?”王海压低声音,但压抑不住里面的怒火,“今天这阵仗,谁还敢去啊!何况晚上去潜金科路桥?那是环保局的地盘!被发现了,咱俩都得脱衣服滚蛋!” “所以不能被发现。”张诚的声音很平静,“王队,我查过了。环保局每周一、三、五晚上九点巡查,每次半小时。今天是周二,他们不会来。” “万一呢?万一今晚他们突然加班呢?” “那就认栽。”张诚抬起头,看着王海的眼睛,“但我必须去。周明在那里求死,我爸可能也是死在那里。那条河底下藏着东西,我必须亲眼看看。” 王海盯着他看了很久。窗外,夜色渐浓,值班室的灯在张诚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这张脸,让他想起了十五年前的张守河——同样的固执,同样的不要命。 “你爸当年也是这么跟我说的。”王海突然说,“他说‘老王,我必须去看看,那条河不对劲’。结果呢?” “结果他死了。”张诚接话,“但您活下来了。王队,您这些年,真的睡得着吗?” 这句话像一把刀,直直捅进王海心里。 他猛地站起来,在狭小的值班室里来回踱步。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咔、咔”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张诚,你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吗?”王海的声音在发抖,“我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见你爸掉进河里,伸手让我拉他,但我够不着。我看着他被水冲走,连个泡都没冒出来。” 他停下脚步,双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前倾:“我为什么不让你查?因为我怕!我怕你也像你爸一样,突然就没了!你妈已经失去丈夫了,不能再失去儿子!” “但如果我爸不是意外呢?”张诚也站起来,“如果他是被人推下去的呢?如果凶手现在还逍遥法外,甚至步步高升呢?王队,您能忍吗?” 王海说不出话了。他脸上的肌肉在抽搐,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墙上的时钟指向晚上九点。 “装备,”王海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破锣,“我们需要专业的潜水装备。队里没有,得去借。” “我去找陈锋,”张诚说,“他有门路。” “不行。”王海摇头,“陈锋是上面的人,不能完全信任。装备的事,我来解决。我有个老战友,在消防队,管器材。” 他拿起外套:“十一点,在这里集合。记住,就咱俩,不能再有第三个人知道。” 张诚点头。 王海走到门口,又回头:“张诚,如果今晚出事……我是说如果……照顾好你妈。” “不会出事。”张诚说。 王海苦笑了一下,没再说什么,推门出去了。 张诚一个人留在值班室里。他打开手机,翻出那张照片——年轻的父亲和朋友,在河边勾肩搭背,笑得没心没肺。 那时候的河水,应该是清的吧。 他把照片贴在心口,闭上眼睛。 爸,今晚我去看你没看完的东西。 十一点整。 金科路桥下,一片漆黑。桥上的路灯今晚不知为什么,全坏了。只有远处居民楼的零星灯火,在水面上投下破碎的光斑。 这一次,两人有了经验。张诚和王海穿着全黑的衣服,背着潜水装备,悄无声息地摸到河边。王海的老战友果然靠谱,给的是专业的轻型潜水装备,连水下照明灯和摄像机都配齐了。 “我先下。”王海低声说,“你在岸上放风。有情况,按这个。”他递给张诚一个微型警报器,“一按,我腰上的接收器就会震。” “还是我先下吧,”张诚说,“我年轻。” “滚蛋。”王海骂了一句,“老子当年在部队,是侦察连的。水下作业,你比不过我。” 他不再废话,开始穿戴装备。面罩、呼吸器、负重带……动作熟练,显然没有生疏。 张诚帮他检查气瓶压力。满的,够用四十分钟。 “记住,”王海最后说,“三十分钟,不管找没找到,我都必须上来。你在岸上,眼睛放亮点。” “明白。” 王海戴上呼吸器,拍了拍张诚的肩膀,然后转身,慢慢走进河里。 水面泛起一圈圈涟漪,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张诚蹲在岸边的阴影里,眼睛死死盯着水面。水下照明灯的光透过浑浊的河水,变成一团模糊的晕黄,随着王海的移动,在水底慢慢移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周围静得可怕。只有河水流动的哗哗声,还有远处偶尔传来的汽车声。张诚握着警报器的手心全是汗,眼睛不敢离开水面。 十五分钟。 水下那团光停在了一个位置——正是桥墩根部,上次发现空洞的地方。光在那里停留了很久,显然王海发现了什么。 二十分钟。 光开始移动,朝着上游方向。速度很慢,像是在仔细搜索。 二十五分钟。 光突然停住了。然后开始剧烈晃动! 张诚的心猛地一紧。他死死盯着水面,但那团光只是在原地剧烈摇晃,没有上浮的迹象。 出事了。 他毫不犹豫地按下警报器。 几乎同时,水面“哗啦”一声,王海冒出头来。他一把扯掉呼吸器,大口喘气,脸上是极度惊恐的表情。 “快……快拉我上去!”他的声音都变了调。 张诚冲进河里,水瞬间没到大腿。他抓住王海伸出来的手,用尽全力把他往岸上拖。王海的另一只手里,紧紧抓着一个东西。 是一个密封的金属圆筒,大约三十厘米长,锈迹斑斑,但能看出是精心制作的容器。 两人跌跌撞撞爬上岸,瘫倒在泥地上,大口喘气。 “下面……下面有东西……”王海的声音还在抖,“不止一个排污口……是……是一整排……” 他把金属圆筒递给张诚。筒身上,用腐蚀性的液体刻着一行小字: 红旗厂-03号样本,2010.7.15,苯含量超标1200倍。 2010年。十五年前。 张诚抬起头,看向王海。王海也正看着他,眼睛里是同样的震惊和恐惧。 他们找到的不是排污口。 是一份遗书。一份埋在水底十五年的遗书。 就在这时,桥面上突然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 车灯亮起,两道刺眼的光柱,直直照向他们所在的位置。 ------------ 第10章 埋伏 “放了我的鸽子!原来自己单干啊!” 一个穿风衣的女人拉开车门,摘下墨镜,露出清秀但疲惫的脸。“这么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叫上我?” 车灯的光从她背后打过来,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她手里拿着一个专业相机,镜头盖已经打开。脚步踩在潮湿的河岸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王海瞬间想动手,被张诚按住了手。 “你是苏记者?”张诚的声音很平静,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忐忑。 苏晚走近,目光扫过他们湿透的衣服,落在张诚手里的金属圆筒上。她的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 “《观察报》苏晚。”她从风衣口袋里掏出记者证,但没有递过来,只是亮了亮,“张队长,王队长,深夜潜水,收获不小啊。” “你在跟踪我们?”王海的声音带着怒气,白天刚被记者们曝光,他是有些怕了。 “我在工作。”苏晚的目光从金属圆筒移到张诚脸上,“周明跳河前三天,给我发过一封加密邮件。他说如果他一星期没联系我,就说明出事了。邮件里有一个坐标,就是这里——金科路桥下。” 她从相机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点亮屏幕。上面是一张地图,一个红点标注的位置,正是他们现在站的地方。 “周明说,这里藏着红旗厂最后的秘密。”苏晚看着张诚,“他还说,如果有一天,一个叫张诚的执法队长找到这里,就把这个交给他。” 她又拿出一个U盘,黑色的,很小,上面贴着一张打印的标签:给张诚。 张诚没有立刻接。他盯着苏晚的脸,试图从她眼睛里看出点什么。但那双眼睛很深,像夜里平静的河水,表面什么都看不出来。 “周明为什么信任你?”张诚问。 “因为我帮他调查过红旗厂的污染。”苏晚说得很坦然,“去年三月,我收到匿名举报,说红旗厂原址的土壤污染数据被篡改。我追查了三个月,查到了JY环保科技。然后,我的所有线索就断了——证人改口,证据消失,连报社领导都找我谈话,让我‘注意报道尺度’。”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我以为我失败了。直到三个月前,周明联系我。他说他找到了铁证,但需要时间整理。我们约定每周加密联系一次。但三周前,他突然失联了。” “然后他就跳河了。”王海冷冷地说。 “那不是跳河,”苏晚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那是被逼的!周明最后一次联系我,说他拿到了红旗厂当年的原始排污数据和设备转移记录。他说有人发现了,要对他下手。我让他躲起来,他说……来不及了。” 夜风吹过河面,带着刺骨的寒意。远处有夜鸟鸣叫,声音凄厉。 张诚终于接过那个U盘。很小,很轻,但他感觉像拿着一块烧红的铁。 “这里面是什么?” “我不知道。”苏晚摇头,“周明说,只有你能打开。密码是你父亲的忌日,六位数。” 张诚的手指猛地收紧。金属U盘的边缘硌得掌心发疼。 “你怎么知道我父亲的忌日?” “我查过。”苏晚迎着他的目光,“十五年前,红旗厂排污口附近,张守河落水身亡。案件定性为意外。经办人是当时的环保局科员李国栋,现在的环保局队长。” 她一口气说完,眼睛都不眨:“我还查到,张守河死后第七天,他妻子收到一笔‘特殊抚恤金’,两万块,现金。送钱的人,是街道办事处的实习生,姓苏。” 张诚的呼吸停了。 “那个人……” “是我小姨。”苏晚的声音低了下去,“苏晓梅。她当年刚大学毕业,考进街道办事处。第二天,领导让她去送一个信封,说是‘慰问金’。她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也不知道那笔钱的真正意义。直到去年,我在家翻旧东西,找到她当年的工作日记,里面提到了这件事。” 她从风衣内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很旧,封皮都磨破了。翻到其中一页,递给张诚。 借着车灯的光,张诚看见一行娟秀的字迹: 7月22日,晴。领导让我去送慰问金给张守河的家属。一个很瘦的女人,眼睛都哭肿了。我把信封给她,她问是什么,我说是街道的一点心意。她收了,说谢谢。回来的路上,我打开日记本,突然想到——为什么是现金?为什么让我一个实习生去送?为什么领导反复叮嘱‘不要登记’? 下面还有一行,是另一种笔迹,更成熟,写着: 7月22日,十年了。今天在菜市场遇到张守河的妻子,她老了好多。我想跟她说对不起,但不知道该为什么道歉。 “我小姨五年前癌症去世了。”苏晚收回日记本,“临死前,她拉着我的手说:‘晚晚,记者要讲真话。我这辈子没讲过几句真话,你替我多讲几句。’” 她抬起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光:“所以当周明找到我,说要曝光红旗厂和JY环保科技的事,我答应了。我小姨送出去的那两万块钱,买了一个真相十五年的沉默。我要用我的笔,把那个沉默打破。” 河岸上一片寂静。 只有河水在黑暗中流淌的声音,还有远处偶尔经过的车辆声。 王海突然开口:“你今晚来这里,不只是为了送U盘吧?” “我还想亲眼看看,”苏晚转向河面,“周明用命守护的证据,到底是什么。” 她抬起相机,对着河面按下快门。闪光灯刺破黑暗,瞬间照亮了浑浊的水面和岸边的三个人。那光太亮,亮得张诚下意识地眯起眼睛。 就在闪光灯熄灭的瞬间—— 桥面上,另一辆车的大灯突然亮起! 不是一辆,是三辆! 刺眼的光柱如同探照灯,从三个方向同时射向他们所在的位置。引擎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夜里炸开,车门几乎同时打开,七八个人影从车上冲下来。 “环保执法!不许动!” “把手里的东西放下!” ------------ 第11章 对峙 “我们,被……被发现了!”王海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像是一个小偷被当场抓了现行,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 张诚看过去,对面嗓门最大的,正是李国栋。 他穿着便装,但胸前挂着工作证,在车灯下反射着冷光。 他身后跟着的人,几个穿环保执法制服,几个穿着保安公司的黑色制服,手里都拿着强光手电和……橡胶棍。 张诚几乎在瞬间做出反应。 他把金属圆筒塞进王海怀里,同时把U盘揣进自己贴身口袋。 苏晚的相机还举在半空,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焦急地说,“跑啊!” 但已经来不及了。 七八个人呈扇形包围过来,手电光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把他们牢牢罩在中间。李国栋走在最前面,眼睛里闪着一道……兴奋的光。 “张队长,王队长,”他漫不经心地问,尾音很重,“深夜在这里做什么?还带着记者?” “李队,”王海上前一步,把张诚和苏晚挡在身后,“我们接到举报,说这里有非法排污,过来看看。” “举报?”李国栋笑了,笑得很难看,“谁举报的?什么时候接到的举报?程序报备了吗?我怎么不知道?” 他每问一句,就向前走一步。 很快,他们之间距离缩短到三米,张诚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烟味和……血腥味。 “李队,”张诚开口,“我们是河道执法,巡查是我们的职责。不需要事事向环保局报备吧?” “那要看巡什么。”李国栋的目光落在王海怀里的金属圆筒上,“如果只是巡河,带潜水装备做什么?如果只是巡河,捞上来的是什么?” 他的手伸出来:“拿来,我看看。” 王海没动。 气氛瞬间绷紧。 几个穿黑制服的人往前压了一步,橡胶棍在手心里敲出“啪、啪”的轻响。 苏晚突然举起相机,打开闪光灯! “李队,”她的声音在闪光灯熄灭后响起,“《观察报》记者苏晚,正在调查潺河污染事件。能请问您,为什么深夜带这么多人出现在这里?这些穿黑制服的是什么人?据我所知,环保执法不允许外包给保安公司吧?” 她一边说,一边快速按着相机快门。 这一下,让对方一愣,闪光灯一次次照亮李国栋越来越难看的脸。 “把相机放下!”一个黑制服上前,伸手要抢。 苏晚后退一步,但脚踩在湿滑的河岸上,一个踉跄。 张诚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同时挡在她身前。 “李队,”张诚的声音提高了,“你想干什么?当众抢记者的设备?知法犯法?” 李国栋的脸色铁青。他盯着张诚看了几秒,又看看苏晚的相机,再看看王海怀里的金属圆筒。眼睛里翻涌起愤怒、恐惧、犹豫,最后是狗急跳墙的凶狠。 “好,好,”他点点头,一个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张队长说得对,我们环保局管不着河道执法。但——” 他话锋一转,指着金属圆筒:“这个东西,是在河道里打捞上来的吧?属于河道内的物品,按照《河道管理条例》,应该由我们环保部门鉴定处理。请你们配合,把东西交给我。” “如果我不交呢?”王海问。 “那我们就只能按程序办事了。”李国栋一挥手,“扣人,扣物,带回局里处理。” 几个黑制服立刻冲上来。 “我看谁敢!”张诚大吼一声,他的袖子撸起来。 空气瞬间凝固了。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手电光里,张诚的脸在强光下半明半暗,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 李国栋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 “张……张诚,”他的声音有点抖,“你……你这是要暴力抗法?你们只有三个人……你想过后果没有?” “法?”张诚笑了,笑声很冷,“李副局长,你带这些人,这个阵仗,是来执法的,还是来灭口的?” “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张诚向前一步,“周明跳河那晚,你带人在他家楼下堵他。你追他,他跳河。现在,我们找只要是找他,你就盯到那……你能不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每次关键证据出现,你都在现场?” 李国栋的脸色从青转白,又从白转红。 他的手在发抖,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怕的。 “你……你没有证据……” “证据?”张诚从王海手里拿过金属圆筒,高高举起,“这不就是证据?红旗厂的排污样本,检测人是我父亲张守河。你当年还是个小科员吧?这个案子,你经手过吗?” 李国栋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圆筒,像盯着一条毒蛇。 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远处又传来警笛声。 不是环保执法车的警笛,是110警车的警笛,红蓝灯光在夜色里闪烁,由远及近。 所有人都愣住了。 三辆警车冲进河岸,急刹停下。车门打开,十几个警察冲出来,迅速展开队形。为首的是一个中年警官。 “都不许动!把手里东西放下!”警官的声音洪亮威严。 李国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迎上去:“刘所长!你来得正好!这两个河道执法队的,深夜在这里非法打捞,还暴力抗法!” 刘所长看了他一眼,没接话,而是径直走向张诚。 “张诚同志?”他问。 “我是。” 刘所长点点头,然后转身面对所有人,大声宣布: “接到上级指令,潺河金科路段发现重大污染证据,现由区公安分局、区检察院联合接管。所有人员,所有物品,全部封存。请各位配合调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国栋和他带来的人: “李队,请你和你的人,立刻离开现场。后续如果需要问询,我们会通知你。” 李国栋的脸瞬间惨白如纸。他想说什么,但刘所长根本不给他机会,一挥手,几个警察立刻上前,客气但坚决地“请”他们离开。 环保局的人和那些黑制服,在警察的注视下,灰溜溜地上了车,迅速驶离。 ------------ 第12章 命令 “它们不会善罢甘休的!”王海焦急地说,“张诚,我们一会儿,还是主动找领导认个错吧!” 刘所长走到张诚面前,压低声音:“陈锋主任让我来的。他说,风暴要来了,让你保护好东西,保护好自己。” 他看了一眼苏晚:“这位记者同志,也一起吧。我们需要你们配合做笔录。” 苏晚点点头,收起相机。 王海把金属圆筒交给刘所长。刘所长接过,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刻字,脸色凝重起来。 “这东西,还是你拿着吧,”他交给张诚,低声说,“可能会掀翻半边天。” 警车带着他们离开河岸。 张诚坐在后座,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夜色。手里的U盘还贴在心口的位置,微微发烫。 他想起父亲日记里的一句话,那是他小时候偷偷看到的: 守河的人,要有被河吞没的准备。但吞没之前,要扔一块石头进水里。石头沉了,但涟漪会一直在。 父亲扔下了石头。涟漪荡漾了十五年,现在,终于要荡到岸边了。 车窗外,城市还在沉睡。但张诚知道,天亮之后,有些人,有些事,再也睡不着了。 这个城市,自从一场暴雨下来个人,很多人就睡不好觉。 比如,此时的河边,最高的一栋河景房,金辉别院,窗帘紧闭,一个长长的影子正在打一个长长的电话: “他要找线索,那就给他吧!看他的脑子里装不装得下!他要找那个跳河的,那就帮助他吧!看他有多大的力量…能搅起这条大河!” “是…是…我这就安排!” “你们呀!一个一个比一头头猪还笨!多少路人马盯着他,让他去找么,只要做好准备,管的什么人…都是做水鬼的命!” …… 一来一往的电话,谈的都是小事情,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转头,他又拨了一个电话。 “让他去值班室,今晚继续让他值班,他不是喜欢调查吗,给他一些提示,再给他一点压力,呵呵,”他握着电话笑起来,“人一旦疯了,就会犯错误,到时候,看看他能不能自己爬出来……” 张诚当然不知道黑夜下发生的事情,几个人分开以后,他只是回到单位,还没有等他说起别的,王海已经把电话打过来,“张诚,今晚我有点事情……” “你去忙……我替你值班!”张诚毫不犹豫地回了一句。 王海今晚帮了自己不少,他已经很抱歉了。 刚坐下,门被轻轻叩响,不待他回应,一个身影闪了进来,是宣传科新来的小姑娘,老值夜班的。她脸色有些苍白,眼神躲闪,飞快地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值班室,快步走到张诚桌前,将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袋放在桌角。 “张……张队,”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刚才有人……塞我门缝里的。没……没署名。我看……像是……给你的。”她说完,像被烫到一样,立刻转身,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留下那文件袋静静地躺在桌角,像一个大大的问号。 张诚盯着文件袋,几秒后,伸手拿起。很轻。他撕开封口,里面只有一张折叠的A4打印纸。展开。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只有几行冷冰冰的宋体字: 张诚同志: 关于你反映的金科路桥下疑似排污暗口及关联问题,经初步核查,情况复杂,涉及主体敏感。为确保调查公正性,避免信息不当扩散引发次生风险,现要求: 1.即刻起,停止一切非授权私下调查行为,包括但不仅限于接触关联人员、查阅非公开档案、进行实地探查等。 2.你手中掌握的所有相关原始材料、证据(包括但不限于影像、实物、书面记录等),需于明日下班前,密封移交至产业园应急办刘主任处(办公室308)。 3.鉴于问题严重性,未经许可,不得向任何第三方(包括媒体)透露与此事件相关的任何细节。 4.请积极配合后续可能开展的正式调查问询。 此通知为内部程序要求,请严格遵守。后续事宜另行通知。 这像是一道命令,更像是一张封条。 没有公章。没有签发人。只有冰冷的命令和绝对的禁止。一股荒谬的寒意顺着张诚的脊梁骨爬升。 停止调查?上交证据? 这纸所谓的“通知”,像一张精准的封条,要将他刚刚撕开的那道缝隙,连同里面涌出的黑水与真相,彻底封死、掩埋。 他们甚至没有给他一个正式的能摆在台面上的理由,只有“情况复杂”、“主体敏感”、“次生风险”这些含糊其辞却又足以压死人的大词。 他攥紧了那张纸,纸张在他掌心发出细微的呻吟。钥匙孔……他摸到了,但有人正试图用水泥把它彻底糊死。 他猛地拉开抽屉,拿出那个硬壳的《值班日记》。翻开新的一页, 他拿起笔,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颤抖。 他要把这纸命令抄录下来,连同时间,刻进这本沉默的见证里。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窗玻璃的倒影——值班室斜对面,二楼应急办那扇挂着百叶窗的窗户,似乎有一条细微的缝隙。 缝隙后面,仿佛有一道目光,正无声地投射过来,落在他手中的纸上,落在他摊开的日记本上。 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带着审视与掌控的意味。 张诚的动作顿住了。他没有抬头去看那扇窗,只是缓缓放下笔,将那张通知纸重新折好,塞回牛皮纸袋。 他拿起日记本和文件袋,站起身,走向墙角的碎纸机。 机器的嗡鸣声响起,牛皮纸袋连同里面那张没有署名的“命令”,瞬间被锋利的刀片绞成细碎的纸屑, 纷纷扬扬地落入下方的收集盒,像一场苍白而无声的雪崩。 父亲死的那天,没有下雪,天空灰蒙蒙的,就像此刻他心里的这张纸。 他走回座位,再次翻开日记本。这一次,他提笔,在空白页上,只写下今天的日期,和五个力透纸背的字: 收到。未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