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卷 惊蛰 第一章 惊蛰·如果历史是一道错题 月光是冷的,被衾是冷的,连呼吸都是冷的。 武二娘——不,林晚——在黑暗中睁开眼,第十三次确认这不是梦。 喉间还残留着高考前夜那杯速溶咖啡的苦涩,视网膜上却映出陌生的素纱帐顶。鼻腔里是陈旧木料混合着淡淡薰草的气味,与记忆中六神花露水的夏日香气隔着千年。她缓慢地转动眼珠,像一具刚学会控制身体的木偶。 左边脖颈传来熟悉的酸胀感。 她愣住了。这感觉太确切——高中三年伏案苦读落下的颈椎病,右边第三节脊椎总是先发出警告。可这具身体分明只有十岁,骨骼柔软得让人心慌。 “……不是梦。”她无声地翕动嘴唇,声音被厚重的寂静吞没。 三日前,她还在考场外对答案,为最后一道数学大题用错公式而懊恼。再睁眼,就成了荆州武家次女,武士彟与续弦杨氏所出的二姑娘。下人称她“二娘”,母亲唤她“华姑”,而前世那个叫林晚的、刚满十八岁的女孩,像一页被撕去的草稿,墨迹未干就消散在时空中。 “武则天。”她对着虚空吐出这三个字,舌尖抵住上颚,又松开。 她记得这个名字在历史课本上的所有注解:十四岁入宫,封才人,赐号“武媚”。二十六岁太宗崩,入感业寺为尼。三十一岁高宗接回,三十二岁封昭仪,三十三岁……废王皇后,代之为后。六十岁称帝,改国号周。 一个女人的年表。用朱笔批注在泛黄纸页上,是考点,是传奇,是后世评说里永远腥红的名字。 可没有人告诉她,十岁的武则天会在深夜因为踢被子被乳母念叨,会因为背不出《女诫》被先生打手心,会——像此刻的她一样——在黑暗中蜷缩成团,用指甲一遍遍掐虎口,用疼痛确认存在。 “我不是她。”林晚把脸埋进冰冷的锦缎,“我只是个连三角函数都快忘光的高中毕业生。” 但身体记得。 昨天先生让默写《列女传》,她的手腕自动运转,簪花小楷流畅得让她心惊。前日兄长武元庆讥讽“女子无才便是德”,一股陌生的怒火从丹田窜起,她竟脱口而出:“阿兄此言,可是觉得母亲也不该识字?” 那是这具身体的记忆。是那个真正的、十岁的武二娘留下的条件反射。 林晚在衾被下摊开手掌。月光从窗棂缝隙漏进来,照亮掌心交错的纹路。生命线很长,长得近乎荒谬。她忽然想起什么,赤足下榻,走到妆台前。 铜镜昏黄,映出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圆眸,薄唇,鼻梁挺直得像一柄未开刃的匕首。还没有后世画像里那种凌厉的眉峰,但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让林晚脊背发凉。 那是观察者的眼神。冷静的、审视的、与年龄不符的抽离。 “是你吗?”她低声问镜中人,“你也在里面吗?” 没有回答。只有更漏滴水的声音,一声,一声,像倒计时。 ------ 天光微亮时,林晚已经用炭条在撕下的账本背面画了第七张图。 横轴是时间,纵轴是事件。从武德七年到贞观二十三年,从荆州到长安,从才人到皇后到……皇帝。她写得很慢,某些年份需要用力回忆,某些名字会卡住。 “房玄龄……杜如晦……”她咬着炭条末端,这个动作让她想起咬笔头的坏习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好像有秦琼、尉迟恭……” 炭条断了。 她盯着碎在掌心的黑渣,忽然笑出声,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多荒唐。一个现代人,穿着十岁小女孩的中衣,坐在大唐贞观年间的闺房里,试图默写初中历史知识点。而她最大的金手指,居然是因为高考复习熬了太多夜,以至于《中国古代史》那几页重点在脑子里形成了肌肉记忆。 “穿越小说都是骗人的。”她对着空气说,声音压得极低,像在分享一个可笑的秘密,“没有系统,没有空间,没有过目不忘。只有……只有快被榨干的脑细胞,和一场明天就会忘记的梦。” 但这场梦,要做十四年。不,是七十二年。 她重新捡起炭条,在“贞观十一年”旁边用力画了一个圈。 “入宫。”她念出这两个字,舌尖尝到铁锈味——不知何时咬破了嘴。 还有四年。 四年后,这个身体会走进那座叫长安的巨兽口中,成为李世民后宫最末等的才人之一。然后十二年寂寂无闻,十二年谨小慎微,直到皇帝驾崩,被送去感业寺剃度出家。 “感业寺……”林晚在“贞观二十三年”下方重重划线,炭条划破纸背。 她记得那个细节。历史记载武则天在感业寺期间,李治曾数次探望。后世有学者推测,二人旧情或许早在太宗时期就已暗生。 “旧情。”她重复这个词,像在咀嚼一颗发霉的坚果。 铜镜里,十岁女孩的眼睛黑得深不见底。林晚看着那双眼睛,忽然意识到一件事:真正的武媚娘,那个在历史上留下名字的女人,此刻或许正沉睡在这具身体的某处。而自己,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闯入者,正在用她的大脑,算计她的人生。 “对不起。”她对着镜子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我不想按你的剧本走。” 不想十四岁入宫,不想二十六岁削发,不想用美貌和心计在男人之间辗转,哪怕最后能坐上那把龙椅。 “一定有别的路。”她摊开手掌,看着炭灰渗进纹路,“我学过牛顿定律,知道地球是圆的,见过飞机和互联网……哪怕只记得碎片,也比这个时代的人多一千四百年的见识。” 可然后呢? 告诉父亲我能造火药?会被当成妖孽烧死。展示算术才能?大家闺秀不该抛头露面。预言未来事件?那离被囚禁或灭口也不远了。 炭条在指尖转动。她想起物理老师说过的话:“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动地球。” 支点。她需要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支点。 窗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林晚迅速将纸页塞进枕下,躺回榻上,闭上眼睛。呼吸调整成均匀的睡眠节奏——这是她失眠三年练就的本事。 门被轻轻推开。 “二娘醒了么?”是乳母王氏的声音,带着晨起特有的沙哑。 林晚没有动。 脚步声靠近床榻,停留片刻,又远去。门合上,但没关严,留着一线缝隙。林晚在衾被下慢慢睁开眼,看见王氏的影子投在门上,佝偻着,像一张被岁月压弯的弓。 她忽然想起自己的外婆。总是天不亮就起床,在老旧厨房里熬粥,背影也是这般弯曲。 一股尖锐的乡愁刺进胸腔。 她不是想家。那个家有做不完的试卷和父母期待的眼神,没什么好怀念的。她想的是便利店的热包子,是深夜外卖的烧烤,是手机里永远刷不完的短视频。那些琐碎的、廉价的、被大人斥为“浪费时间”的碎片,此刻却成了回不去的天堂。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她咬住手背,把呜咽吞回去。 ------ 晨膳摆在偏厅。林晚——现在她是武二娘,武华姑——规规矩矩地跪坐在席上,看婢女布菜。 粳米粥,蒸饼,两碟腌菜,一尾清蒸鱼。很朴素,符合父亲武士彟“为官清正”的名声。但林晚知道,这种清正维持不了多久。武士彟明年会调任利州都督,再过几年会死在任上,留下杨氏和三个女儿,被前房子女欺凌到几乎活不下去。 她小口啜着粥,目光在桌边几人脸上扫过。 主位的武士彟神色肃穆,正与长子武元庆低声交代课业。武元庆,这个在史书中寥寥数笔带过的名字,此刻是个眉眼倨傲的少年,看继母和异母妹妹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轻慢。 母亲杨氏坐在父亲下手,低眉顺目,偶尔为夫君布菜,动作恭谨得像在完成某种仪式。她已不年轻,眼角有细密的纹路,但侧脸的线条依然优美,能看出年轻时是个美人。 林晚心头一紧。史载杨氏在武士彟死后备受欺凌,甚至被迫带着女儿搬出武家,寄居在寺庙。而这一切,武元庆“功不可没”。 “华姑。”武士彟忽然唤她。 林晚抬头,迅速调整表情,露出十岁女孩应有的懵懂:“阿爷。” “昨日先生夸你字有进益。”武士彟难得露出一丝笑意,虽然很淡,“但不可自满。《女诫》可背熟了?” “回阿爷,尚未。” “那今日多抄十遍。” “是。” 对话结束。没有更多询问,没有关心她昨夜是否安睡,没有问她喜欢什么。父亲和女儿之间,隔着《女诫》和规矩筑成的高墙。 林晚垂下眼,盯着粥碗里自己的倒影。 这就是她的支点吗?一个重男轻女的封建家庭,一个即将离世的父亲,一个软弱可欺的母亲,和一群虎视眈眈的“亲人”。 “二娘。”杨氏忽然轻声开口,将一片去了刺的鱼肉夹到她碗里,“多吃些,你近来清减了。” 很寻常的举动。但林晚看见杨氏的手在微微颤抖,指甲边缘有细小的倒刺,那是常年做女红留下的痕迹。她忽然想起昨晚那个佝偻的背影,想起外婆在晨光中熬粥的样子。 某种温热的东西堵在喉咙。 “阿娘也吃。”她夹起一块蒸饼,放到杨氏碟中。 桌上静了一瞬。武元庆抬眼瞥来,嘴角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武士彟也看过来,眼神里有探究,但最终什么也没说,继续用膳。 杨氏低下头,很轻地“嗯”了一声。但林晚看见,她的耳根红了。 ------ 饭后,林晚被允许在园中散步一刻钟。这是她穿越后第一次认真观察这个“家”。 不大,但很雅致。回廊曲折,假山玲珑,几株老梅尚未开花,枝干虬结如墨笔勾勒。远处隐约传来武元庆读书的声音,是《论语》,念得抑扬顿挫,像在表演。 她走到池塘边。水面结了薄冰,隐约能看见锦鲤缓慢游动的影子。蹲下身,指尖触及冰面,刺骨的寒意顺着经脉爬上来。 就是这里。史书记载,武元庆曾在某个冬日“不慎”将年幼的武媚娘推入池塘,幸得仆人相救。那之后,她大病一场,性格也变得更加……谨慎。 林晚盯着冰面下的黑影。 如果我改变这件事呢?如果我今天就在这里“失足落水”,然后被救起,然后告诉父亲是武元庆推的——哪怕没有证据,也能在他心里种下一根刺。一根足够在将来,在武士彟临终分家产时,稍稍偏向我们母女的刺。 很划算。用一场病,换未来几年少受欺凌。 她慢慢站起来,朝池塘边缘挪了一步。鞋底踩碎枯草,发出细碎的声响。冰面在晨光下泛着青白的光,像一块巨大的、诱人的琥珀。 只要再一步。 只要—— “二娘!” 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林晚回头,看见杨氏提着裙摆小跑过来,脸色发白,鬓发微乱。她一把抓住林晚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你在这里做什么?”杨氏的声音在抖,“冰薄,危险,快随我回去。” “阿娘,我只是……” “不许!”杨氏罕见地拔高声音,眼眶瞬间红了,“不许你靠近水!听见没有?不许!” 她攥着林晚的手,指甲几乎嵌进肉里。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睛此刻瞪得很大,里面有一种林晚从未见过的、近乎凶狠的光。 “你阿姊去得早……我不能再……”杨氏说不下去了,猛地将林晚搂进怀里。她的怀抱很瘦,骨头硌人,带着薰草和眼泪的气味。 林晚僵住。 阿姊。她想起来了。武士彟与杨氏的长女,早夭。死因不详,或许就是落水,或许就是意外。而杨氏,这个总是低眉顺目的女人,一直在害怕失去第二个女儿。 池塘的冰面在阳光下反光,刺得眼睛发痛。 林晚慢慢抬起手臂,很轻地、试探性地,回抱住杨氏。 “阿娘,我不去水边了。”她把脸埋在那单薄的肩头,声音闷闷的,“我保证。” 杨氏没有回答,只是抱得更紧。 那一刻,林晚忽然明白了。 她的支点不是历史知识,不是未来科技,甚至不是那具属于武则天的身体。 是此刻怀里这个颤抖的女人。是这个会为她夹菜、会因她靠近池塘而崩溃的母亲。是这根在史书中几乎被抹去的、名叫“杨氏”的细线。 而她要做的,不是踩着这根线往上爬。 是让它变得坚韧,坚韧到足以撑起她们的天空。 ------ 当晚,林晚向厨房要了面粉、猪肉和茱萸。 厨娘很惊讶:“二娘要这些作甚?” “我想给阿娘做点吃食。”她仰起脸,露出练习过的、最乖巧的笑,“昨日梦见阿姊,说想吃一种……一种有肉馅的面食。” 厨娘眼神一软,叹口气:“二娘有心了。但君子远庖厨,娘子更……” “就这一次。”林晚从袖中摸出仅有的几枚铜钱——那是前日父亲赏的,让她买些胭脂水粉,“拜托了。” 钱能通神,古今皆然。一刻钟后,她得到了一小盆和好的面,一碗肉馅,几颗茱萸果,和厨房角落那个闲置的小灶。 没有擀面杖,她用洗净的短棍代替。没有辣椒,茱萸捣碎后混进肉馅,辛辣味冲得她眼泪直流。没有酱油,只能用盐和豆酱勉强调味。 水在釜中沸腾,白雾弥漫。 林晚看着自己沾满面粉的、十岁孩童的手,忽然觉得荒谬又真实。 她在公元634年的大唐荆州,试图复刻一碗21世纪的钟水饺。因为记忆中,每次考试失利,外婆总会做一碗红油水饺,说“吃饱了,再难的事也能熬过去”。 饺子皮被她捏得奇形怪状,有些露了馅。但丢进沸水里,居然也慢慢浮起来,像一尾尾肥白的小舟。 她捞出一碗,淋上茱萸油和豆酱调成的简易“红油”,撒上一点葱花——那是从园中偷偷摘的。 端到杨氏房中时,已是戌时。 杨氏正在灯下做针线,见她进来,愣了愣:“华姑?这么晚了……” “阿娘,尝尝这个。”林晚把碗放在案上,热气蒸腾,模糊了彼此的视线。 杨氏看看那碗形状怪异的面食,又看看女儿被热气熏红的脸,犹豫片刻,拿起筷子夹起一个。咬下去,辛辣味在口中炸开,她呛得咳嗽,眼泪都出来了。 “这、这是……” “是我……梦见的一种吃食。”林晚跪坐在她对面,双手放在膝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衣料,“叫‘钟水饺’。阿娘,辣吗?” 杨氏用帕子按着眼角,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小口小口吃着,吃得很慢,仿佛在品尝某种珍贵的、易碎的东西。 吃到第三个时,她忽然停下来,抬头看着林晚。 灯烛的光在她眼中跳动,像两簇小小的、温暖的火焰。 “华姑。”她轻声说,“你最近……不太一样了。” 林晚的心脏漏跳一拍。 “从前你怕黑,夜里总要我陪着才肯睡。前日却说自己长大了,不必了。”杨氏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从前你背不出《女诫》,会哭鼻子。昨日先生夸你,你却只是淡淡地谢过。今日在池塘边……你看冰的眼神,不像个孩子。” 她放下筷子,伸手,用指腹很轻地擦过林晚的脸颊。 “我的华姑,是不是被什么东西……换掉了?” 空气凝固了。更漏的水滴声被无限放大,咚,咚,咚,像心跳,又像倒计时。 林晚看着杨氏的眼睛。那里有恐惧,有疑惑,但最深的地方,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仿佛无论得到什么答案,这个女人都已经做好了接受的准备。 她深吸一口气。 “阿娘。”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陌生,“如果我说,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我活到很老很老,老到记不清自己是谁……你信吗?” 杨氏的手指僵住。 “梦里我住在一个很高的地方,高到能看见整座城。那里很冷,很空,没有人敢抬头看我。”林晚继续说,每个字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但我常常想,如果当年……如果当年我多吃几碗阿娘做的吃食,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冷了。” 寂静在蔓延。烛火噼啪炸开一朵灯花。 良久,杨氏收回手,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一个饺子,送到林晚嘴边。 “张嘴。”她说。 林晚下意识地照做。茱萸的辛辣、猪肉的油脂、面皮的麦香在口中混合,还有某种咸涩的味道——是眼泪,不知何时流下来的。 “梦都是反的。”杨氏用帕子擦去她脸上的泪,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瓷器,“我的华姑会长命百岁,会有人疼,会……会过得暖和和的。” 她顿了顿,看着女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阿娘在这里。阿娘会一直在这里。” 林晚再也忍不住,扑进那个单薄的怀抱,放声大哭。像要把两辈子的委屈、恐惧、孤独,都哭出来。 杨氏抱着她,轻轻拍她的背,哼起一首模糊的童谣。调子很旧,词也听不清,但温柔得像一床晒过太阳的棉被。 窗外,月光很亮,照亮庭院里未化的残雪,也照亮更远的地方——那座叫长安的城池,在千里之外沉睡。 而历史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 它看见,某个原本应该走向池塘的十岁女孩,此刻正抱着一碗不像饺子的饺子,在一个母亲的怀里哭到打嗝。 它看见,某个支点,正在这个寻常的荆州冬夜,悄悄改变了位置。 林晚哭累了,在杨氏怀里沉沉睡去。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 明天,要去书房找找有没有《齐民要术》。还有,得想办法弄点石灰和硫磺。 如果历史是一道错题。 那她就用这双手,把它从头到尾,改写一遍。 (第一章完) ------------ 第一卷 惊蛰 第二章 惊蛰·知识是唯一的浮木 晨光漫过窗纸时,林晚已经醒了。她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在枕下摸到那张炭笔绘制的年表。纸页被体温焐得温热,墨迹有些晕开,贞观十一年的那个圈像一只睁着的眼。她盯着看了很久,然后慢慢将纸页折成指甲大小的方块,塞进中衣内侧缝死的暗袋里。 那里还藏着三样东西:一枚从现代带来的透明塑料发卡,一张被水泡得字迹模糊的数学公式小抄,以及一片她在武家后园捡到的、薄而锋利的碎瓷。 知识,记忆,武器。 这就是她的全部家当。 ------ 杨氏推门进来时,林晚正坐在镜前梳头。铜镜里的女孩眼神清亮,没有昨夜哭过的痕迹,只有眼角还留着一点微红,像胭脂没晕开。 “华姑今日起得早。”杨氏的声音很轻,手里端着热水盆。她将布巾浸湿拧干,敷在林晚脸上。温热的水汽蒸腾上来,带着皂角的苦香。 “阿娘。”林晚在布巾下开口,声音闷闷的,“我能去书房吗?” 杨氏的手顿了顿。 武家的书房在前院东厢,原是武士彟会客读书之处。自去年请了西席教授子女,那里便成了武元庆和武元爽的专属领地。至于女儿们,自有内院的女先生教《女诫》《列女传》,能识字断文已算恩典,岂有进书房的道理。 “为何想去?”杨氏问,继续为她擦脸,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瓷器。 “昨夜……梦见阿爷考我校书。”林晚抬起脸,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母亲,“我答不出,阿爷很失望。” 半真半假的说辞。但杨氏的眼神软了下来。她放下布巾,手指很轻地捋过林晚鬓边的碎发。 “你阿爷今日要去拜会刺史,午后方归。”她声音压得更低,“书房外的小间,存着些旧籍。看守的老仆与我娘家有些旧情……你可去半个时辰。” 林晚的心脏用力跳了一下。 “但要记住,”杨氏握住她的手,指尖冰凉,“未时之前必须出来。若遇见元庆,就说是我让你去取绣样的。” “嗯。” “若有人问起……” “就说我迷了路,误闯的。”林晚接得很自然。 杨氏看着她,良久,很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有很多东西,担忧,无奈,还有一丝林晚读不懂的、近乎悲哀的纵容。 “我的华姑,”她低声说,“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 书房的小间在正堂后侧,与其说是房间,不如说是个稍大的储藏室。光线昏暗,空气里浮动着陈年纸墨与灰尘混合的气味。林晚掩上门,背靠着门板站了好一会儿,等眼睛适应黑暗。 木架上堆满了书卷。有些是竹简,边缘已经被虫蛀出细密的孔洞。更多的是帛书和纸本,用麻绳粗略地捆着,蒙着厚厚的灰。 她点燃带来的小烛台,火光摇曳,在墙壁上投出巨大的、摇晃的影子。 先从最外面的架子找起。 《春秋繁露》《盐铁论》《史记》……她一本本抽出,又一本本放回。手指被灰尘染黑,指尖在翻动时被竹简边缘划出一道细口,血珠渗出来,她含在嘴里,继续找。 没有《齐民要术》。 也许这个时代还没有成书。她努力回忆,贾思勰是北魏人,《齐民要术》成书于北魏末年,现在是大唐贞观六年……应该已经成书了。但可能还没有广泛流传,或者武家这样的家庭根本不会收藏农书。 烛火忽然剧烈晃动。 林晚猛地转身。门口空无一人,只有穿堂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初冬的寒意。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远处隐约传来武元庆背书的声音,是《孟子》,抑扬顿挫,像某种示威。 她定了定神,转向最里面的架子。 那里堆着更旧的书。她踮起脚,抽出一卷厚重的帛书。入手沉得惊人,展开时发出脆响,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小篆,她辨认得很吃力,但能看出是关于天文历法的记载。 又换一卷。这次是医药,讲各种草药的性状。她快速浏览,看到“硫黄,味酸,温,有毒……”时手指一顿。 找到了。 虽然只有短短几行,但确认了硫黄的存在。她继续翻,寻找“硝石”。没有。也许不叫这个名字。她努力回忆初中化学课上老师讲过的内容——火药配方,一硫二硝三木炭…… 硝石。古代好像叫“消石”? 她换了一卷。这卷更破,帛书边缘已经朽烂,拿在手里像捧着一捧即将消散的灰。但就在倒数几行,她看到了: “消石,味苦寒……生山谷。炼之如膏,久服轻身……” 旁边还有小字注释:“亦名焰硝,能发焰。” 林晚的心脏在胸腔里撞得发疼。她小心翼翼将这一段抄在随身带来的小纸片上——那是从账本上撕下的空白边角,用炭笔写,字迹歪斜但清晰。 木炭容易。硫黄和硝石,需要渠道。 她将帛书卷好放回原处,动作轻得像在安置一个婴儿。转身时,目光掠过架子最底层一个落满灰尘的木匣。没有锁,只是用麻绳随意捆着。 鬼使神差地,她蹲下身,解开了绳子。 匣子里没有书。只有一堆散乱的纸页,有些是地图,有些是账目,最上面是一本薄薄的册子,封皮上写着《荆州风物志略》。 她翻开。不是印刷本,是手抄的,字迹工整中带着稚嫩,像是少年人的笔迹。内容很杂,记录荆州的山水、物产、市集、甚至一些民间传说。翻到中间,她的手停住了。 那一页写着:“城西三十里,卧虎山有石洞,乡人谓之‘焰口’,盖洞中常出白烟,近之灼人。尝有樵夫误入,见洞壁有白霜,刮之可点火,疑为古之‘地火精’。” 白霜。可点火。 硝石矿。 林晚盯着这行字,直到眼睛发酸。她合上册子,又打开,又合上。如此反复三次,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这算什么?穿越者的新手礼包?还是历史本身在给她递台阶? 她不知道。但她将那页地图小心撕下——沿着装订线,尽量不发出声音——折叠,塞进暗袋,和年表放在一起。然后将其余东西恢复原状,麻绳按照记忆中的样子重新捆好,甚至抓了一把灰尘撒上去,遮盖翻动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烛台已经燃掉大半。她吹灭蜡烛,在黑暗里静静站了一会儿,等心跳平复。 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但确实在靠近。 林晚屏住呼吸,退到书架后的阴影里。门被推开一条缝,漏进一线天光。一个佝偻的身影探进来,是看守书房的老仆。他眯着眼扫视一圈,嘟囔了句“明明听到动静”,又在门口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开。 脚步声远去。 林晚从阴影里走出来,手心全是冷汗。她整理了一下衣襟,推开小间的门,走进阳光里。 ------ 午后,武士彟回来了。 林晚跪坐在偏厅的席上,看父亲脱下外袍,递给侍立的婢女。他脸色不太好,眉头拧着,坐下时叹了声气。 “阿爷。”武元庆奉上茶,试探地问,“刺史那边……” “还是老调子。”武士彟接过茶碗,没喝,只是握着,“说朝廷用度吃紧,今年各州府的炭敬要减三成。” 炭敬。林晚在记忆里搜索这个词。大概是一种地方官给京官的“取暖费”,说白了就是贿赂。武士彟原任工部尚书,如今外放荆州都督,虽然品级不低,但到底远离中枢。刺史这是看他失了圣眷,开始怠慢。 “阿爷何必忧心。”武元庆笑道,“您为官清正,朝野皆知。陛下迟早会召您回长安的。” 漂亮话。但武士彟的脸色并没有好转。他抬眼,目光扫过坐在下首的杨氏和林晚,顿了顿,忽然问:“华姑今日做了什么?” 林晚抬起头,迎上父亲的视线。那双眼睛浑浊,疲惫,深处藏着某种她看不透的东西。 “回阿爷,晨起读了《女诫》,午后……午后练了字。”她垂下眼,声音平稳。 “哦?拿来我看看。” 杨氏的手在袖中攥紧了。但林晚已经起身,从旁边案上取来上午写的那叠纸——那是她刻意模仿十岁女孩笔迹抄的《女诫》,工整,但毫无风骨。 武士彟接过去,一页页翻看。厅里很静,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武元庆站在一旁,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 “尚可。”武士彟将纸放下,看向林晚,“但笔力太弱,形似而神散。女子习字,不必求筋骨,但求端正便可。” “是。” “不过……”他话锋一转,“你能静心读书习字,总好过那些只知嬉闹的。你阿姊若还在,也该如你这般大了。” 提到早夭的长女,杨氏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武士彟似乎意识到说错了话,端起茶碗掩饰。茶汤已凉,他抿了一口,眉头皱得更紧,将茶碗重重放下。 “都退下吧。” 林晚跟着杨氏起身,行礼,退出偏厅。走到廊下时,她听见屋里传来武元庆的声音:“阿爷,刺史那边,要不要儿子去打点……” 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 ------ 晚膳很简单。武士彟没露面,说是在书房处理公务。武元庆也不在,大概是去“打点”了。桌上只有杨氏、林晚,以及两个更小的妹妹——三娘和四娘,一个六岁,一个四岁,还不太会自己用膳,需要乳母喂。 林晚看着两个妹妹。在历史里,她们几乎没有留下名字。一个早嫁,一个早夭。就像杨氏,就像无数活在武则天阴影下的女性,她们是史书里的一个“等”字,是英雄叙事里模糊的背景板。 “阿姊。”四娘忽然朝她伸出小手,手里攥着一块蒸饼,“吃。” 林晚接过,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面有些粗,咀嚼时有沙沙的声音。她看着四娘亮晶晶的眼睛,忽然问:“四娘长大后想做什么?” 乳母笑起来:“二娘说笑了,小娘子长大后自然是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 “如果不嫁人呢?”林晚问,声音很轻。 乳母的笑容僵在脸上。杨氏抬起眼,看向林晚,眼神复杂。 “那……那便在家修行,也是好的。”乳母含糊道,低下头继续喂四娘。 林晚没再问。她安静地吃完饭,帮乳母收拾了碗筷,然后对杨氏说:“阿娘,我想去园子里走走。” “天黑了,多穿件衣裳。” “嗯。” ------ 园子里的梅树开花了。 很淡的香,混在夜风里,像一缕抓不住的叹息。林晚站在树下,仰头看那些细小的、洁白的花。月光穿过枝桠,在她脸上投下破碎的光影。 “你在这里。” 身后传来声音。林晚没回头,她知道是谁。武元庆,这个名义上的兄长,实际上的威胁。他走到她身侧,学着她的样子仰头看花,但目光斜过来,落在她脸上。 “今日去书房了?”他问,语气随意,像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林晚心里一紧,但脸上没动:“阿兄说什么?书房不是阿爷和您读书的地方么,我怎会去。” “守门的老王说,中午似乎有人进去过。”武元庆折下一小截梅枝,在指间把玩,“丢了一页纸。” 空气凝固了。 林晚缓缓转头,看向他。少年的脸在月光下半明半暗,嘴角噙着一丝笑,但那笑意没到眼底。 “阿兄是怀疑我?”她问,声音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 “怀疑?”武元庆笑了,“二娘,你才十岁。十岁的女童,去书房做什么?偷书?你看得懂么?” 他靠近一步,梅枝的尖端几乎要碰到林晚的脸颊。她没退,只是看着他。 “我只是觉得有趣。”武元庆压低声音,“自你前日落水被救起,就像变了个人。不哭不闹,还会背《女诫》了。母亲说你是开了窍,可我怎么觉得……像是换了个人呢?” 夜风忽然大了,吹得梅枝乱颤,花瓣簌簌落下,有几片沾在武元庆肩头。他没理会,只是盯着林晚的眼睛,像要从中挖出什么秘密。 林晚也看着他。看这个在史书中只留下寥寥数笔的名字,看这个将在未来欺凌她们母女、最终被武则天清算的兄长。她知道,如果按历史走,此刻她应该恐惧,应该瑟缩,应该在这个少年面前低下头,像所有这个时代的女子一样。 但她不是“所有女子”。 她是林晚。是那个做了十二年试卷、背了无数范文、在高考前夜一遍遍算自己能考多少分的普通高中生。是那个哪怕在梦里,也会因为解不出一道数学题而惊醒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孩。 而现在,她站在这里,站在公元634年的大唐,站在一株梅树下,面对一个比她大五岁、身高比她高一个头的少年,心里想的却是: 他用的熏香是檀木,混着墨味。他袖口有新的墨渍,形状像一滴泪。他刚才折梅枝时,小指不自然地蜷缩——那是长期写字留下的旧伤。 她知道的比他以为的多得多。 “阿兄。”林晚开口,声音在风里很轻,但清晰,“你袖口的墨,是今日在书房染上的吧?《孟子·公孙丑上》,‘恻隐之心,仁之端也’——那一页的批注,字迹很新,是你写的?” 武元庆的笑容僵在脸上。 “还有,”林晚继续,目光落在他手上,“你小指的旧伤,是三年前临《兰亭序》时,被砚台砸到的。阿爷当时说,写字如做人,不可浮躁。你记得么?” 少年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他后退了一步,梅枝从指间滑落,掉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你怎么……”他张了张嘴,没说完。 “我怎么知道?”林晚弯腰,捡起那截梅枝,在指尖转了一圈,“因为那天我也在。阿兄忘了?我躲在屏风后面,看你挨训,看你哭,看你把手藏进袖子里,血一滴一滴往下掉。” 她抬起眼,月光照进她的瞳孔,清澈得可怕。 “我没有变,阿兄。我只是长大了,开始记事了。” 武元庆瞪着她,像第一次认识这个异母妹妹。他嘴唇翕动,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身,几乎是踉跄着离开了。 脚步声消失在夜色里。 林晚还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那截梅枝。花瓣已经掉光了,只剩光秃秃的枝条,在月光下像一截瘦骨。 她站了很久,直到寒意浸透衣衫,才慢慢走回房。 杨氏在灯下等她,手里做着针线,但针脚歪斜,线头打结。见她进来,抬起头,眼中是未散尽的担忧。 “华姑……” “阿娘,”林晚打断她,在母亲面前跪下,从怀中取出那页地图,展开,铺在灯下,“您知道卧虎山在哪儿么?” 杨氏怔住。她看着地图上简陋的线条,又看看女儿平静得近乎异常的脸。 “你问这个做什么?” “那里有样东西。”林晚的手指落在地图标注的红点上,“一样能让我们活下去的东西。” ------ 那夜,林晚在灯下写了很久。 不是年表,也不是计划。而是一封信,一封写给自己的信。用炭笔,写在账本背面,字迹小而密。 “林晚,如果你能回到过去,告诉十岁的自己一句话,你会说什么?” 她写: “我会说,别怕。历史是活的,你是活的,那些写在纸上的字也是活的。它们可以被修改,被涂抹,被重新书写。” “我会说,你记得的每一个公式,每一首诗,每一个历史事件的年份,都是武器。知识是唯一的浮木,抓紧它,别松手。” “我会说,爱那些爱你的人。用尽全力,不留遗憾。因为在这个时代,爱是比恨更危险的武器,也是比皇位更坚硬的铠甲。” 她停笔,看着纸上的字。烛火摇曳,墨迹在光晕里微微发颤,像某种有生命的东西在呼吸。 窗外传来更鼓声。二更了。 她吹灭蜡烛,在黑暗里躺下。枕下的瓷片硌着后脑,很疼,但她没挪开。那疼痛让她清醒,让她记得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做什么。 闭上眼睛前,她最后想的是: 明天,要开始学做肥皂了。简单的草木灰和动物油脂,就能做出清洁身体的东西。先从最小处改变,从最微末处开始。 然后,一步步,走向那个叫长安的地方。 走向那个叫武则天的女人。 走向那个或许可以被改写的、属于她的未来。 (第二章完) ------------ 第一卷 惊蛰 第三章 惊蛰·草木灰与玫瑰香 天还没亮透,林晚就醒了。她摸黑穿好衣服,从枕下抽出那张写了密密麻麻配方的小纸片。烛台在黑暗中划出一道火星,照亮纸上的字迹:草木灰、水、油脂、盐。最后两个字写得格外用力,几乎戳破纸背——皂化。 这是她唯一记得完整的化学方程式。高中会考那年,化学老师把皂化反应方程式写在黑板上,说这是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也是现代化学工业的基础。她背下来了,为了那六分填空题。 现在,这六分成了她在大唐安身立命的第一个支点。 ------ 厨房后院的角落里,林晚蹲在三个陶罐前。第一个罐子里是昨天收集的草木灰,第二个是清水,第三个是早上从厨娘那里讨来的、已经有些哈喇味的猪油。厨娘给的时候眼神古怪,但没多问——二娘最近行事越发让人看不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要过滤,要加热,要搅拌……”她喃喃自语,用一块粗布裹住草木灰,倒上清水,看浑浊的液体慢慢渗出。碱液,浓度未知。她用手指沾了一点,舌尖轻触,立刻被灼得皱眉。 “不能试。”她对自己说,“会死。” 但总得有个比例。她凭记忆,用缺了口的陶碗量出碱液,倒入小铁锅,放在灶上小火加热。猪油切块,慢慢放进去。滋啦一声,白烟腾起,带着油腻的焦味。 搅拌。用一根削干净的树枝,顺时针,不能停。手臂很快酸了,汗从额角滑下来,滴进锅里,她不敢擦。皂化反应需要时间,需要温度,需要耐心——这些她都没有。她只有一腔孤勇,和害怕失败到指尖发麻的恐惧。 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如果做出来的不是肥皂,而是一锅黑乎乎的、散发着恶臭的废物怎么办? 如果被武元庆发现,被父亲知道,被所有人当成妖孽怎么办? 树枝在锅里划出单调的圆圈。她盯着那些逐渐融化的油脂,盯着逐渐浑浊的液体,忽然想起高考前那个晚上。她也是这样,坐在书桌前,一遍遍演算一道数学题。窗外是夏夜的虫鸣,窗内是台灯惨白的光。她算到第三遍,还是错。然后她哭了,把草稿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但哭完,她又把纸团捡回来,抚平,继续算第四遍。 “因为不能停。”她当时对自己说,“停了,就真的输了。” 现在也一样。 锅里的液体开始变稠。她加快搅拌的速度,汗水流进眼睛,刺得生疼。差不多了,她撒进一小撮盐——这是从厨娘那里偷的,据说能让肥皂更硬。然后熄火,将半凝固的糊状物倒进早就准备好的木模里。那是她用旧木板钉的,歪歪扭扭,但能用。 等待凝固需要时间。她守着那几块黄色的、散发着古怪气味的固体,像守着一个易碎的梦。 ------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小院。林晚蹲在水井边,面前摆着一盆脏衣服——是她特意从洗衣仆妇那里要来的,最脏的几件。手里拿着其中一块已经凝固的肥皂,黄色,粗糙,边缘不齐,但捏上去硬硬的,有皂角没有的滑腻感。 她将肥皂浸湿,在衣服上涂抹。泡沫涌出来,细密的、白色的泡沫,带着碱和油脂混合后的、并不好闻但绝对干净的气味。她用力搓洗,污渍在泡沫中慢慢淡去。 成了。 简单的、原始的、但确实能去污的肥皂。她盯着手上越来越多的泡沫,忽然笑起来,笑声很轻,但停不下来。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下来了,混进泡沫里,消失不见。 “二娘?” 身后传来杨氏的声音。林晚猛地转身,看见母亲站在廊下,手里端着一盘点心,正看着她,眼神复杂。 “阿娘。”她迅速抹了把脸,举起手里的肥皂,“你看,我做出来了。” 杨氏走过来,放下点心盘,蹲下身,仔细看那块黄色的东西。她伸出手,指尖在肥皂表面轻轻划过,沾上一点泡沫,放在鼻尖闻了闻。 “这是……胰子?”她不确定地问。 “差不多,但更好用。”林晚将肥皂递过去,“阿娘试试?” 杨氏接过,学着林晚的样子,在另一件脏衣服上涂抹。泡沫涌出来,她怔了怔,又用力搓了几下,污渍果然淡了。她抬头看林晚,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异。 “你怎么会……” “书上看的。”林晚抢着说,从怀里掏出一本破旧的《齐民要术》——那是她前几天从书房小间角落里翻出来的,讲的是制墨、制笔、制胶之类的杂学,但其中有一页提到了“用灰汁浣衣”,“灰汁”就是碱液。她把书翻到那一页,指着给杨氏看:“这里写着呢,用草木灰的水洗衣服,更干净。我就想,要是加点猪油,会不会更好用。试了试,真的成了。” 半真半假。但杨氏识字不多,看着书上密密麻麻的字,眼神渐渐从疑惑转为相信。她合上书,又看看手里的肥皂,再看看女儿被汗水浸湿的额发,眼圈忽然红了。 “我的华姑……”她伸手,很轻地摸了摸林晚的头,“怎么这么聪明。” 这句话说得又轻又软,像一片羽毛,却精准地击中了林晚心里最脆弱的地方。她鼻子一酸,差点又要哭出来,但忍住了。她不能哭,现在不是哭的时候。 “阿娘,”她拉住杨氏的手,声音压得很低,“这个法子,咱们能不能……能不能拿出去卖?” 杨氏的手一颤。 “女子经商,是……” “不是我们出面。”林晚语速很快,眼睛亮得惊人,“让信得过的下人去。就说是从西域胡商那里学来的方子,叫……叫‘净玉膏’。卖给大户人家的洗衣仆妇,或者胭脂铺子,让他们加些花香,当成洗手洁面的好东西卖。价钱定高些,专赚有钱人的钱。”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微微起伏。这是她想了三天三夜的计划。肥皂不难做,原料易得,本钱低,但利润高。更重要的是,这东西不引人注目——不过是清洁之物,再稀奇也只是个玩意儿,不会触动任何人的利益。而且,通过这个,她能建立起一条小小的、属于自己的经济渠道。 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在这个时代,一个女人什么都做不了。 杨氏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阳光从她们中间穿过,在地上投出两道挨得很近的影子。远处传来武元庆读书的声音,是《论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你阿爷若知道……”杨氏终于开口,声音干涩。 “阿爷不会知道。”林晚握紧母亲的手,“咱们小心些,只做一点点,攒些私房钱。阿娘,您看三娘四娘,她们还小,以后嫁人,总得有些体己。还有您……若阿爷将来……咱们得有退路。” 她没说完,但杨氏懂了。武士彟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若真有个万一,她们母女四人,在武元庆手下讨生活,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杨氏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再睁开时,眼里那些犹豫、恐惧、挣扎,都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取代。她反手握紧林晚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 “好。”她说,声音很轻,但异常坚定,“阿娘听你的。” ------ 第一批肥皂做了二十块。林晚把它们切成整齐的小方块,用油纸包好,放进杨氏从嫁妆里找出的一个旧木匣。负责去卖的是杨氏的陪嫁丫鬟柳枝,三十出头,丈夫早逝,无儿无女,对杨氏忠心耿耿。 林晚教她怎么说:“就说这是从波斯商人那里得来的方子,叫‘净玉膏’,洗手洗脸沐浴都好,用完了皮肤光滑,还留香。一块卖五十文。” “五十文?”柳枝瞪大眼,“一斗米才……” “就五十文。”林晚坚持,“买得起的人,不在乎这五十文。买不起的,也不是咱们的客人。” 柳枝半信半疑地去了。杨氏在佛堂念了一下午经,林晚在院子里洗了一下午衣服——用剩下的肥皂,把所有能洗的都洗了。手泡得发白,但她心里那团火,烧得越来越旺。 傍晚,柳枝回来了。木匣空了,换回来一吊钱,整整一千文。还有几个大户人家的仆妇跟她约好,下次多带些,她们还要。 “二娘,您没看见,”柳枝激动得脸发红,“王司马家的嬷嬷用了,说比她家夫人从长安带来的香胰子还好用,一次买了三块!还有李长史家的丫鬟,闻了闻就说要,说这味儿特别,有……有贵气!” 林晚接过那吊钱。铜钱沉甸甸的,串钱的麻绳粗糙,硌着掌心。一千文,不多,但这是第一笔。是她用高中化学知识,在这个时代挣到的第一笔钱。 她分出一半,塞给柳枝:“柳姨,这个你收着。” 柳枝像被烫到一样缩手:“这怎么行,娘子,这……” “你应得的。”林晚坚持,把钱塞进她手里,“下次再去,小心些,别让人盯上。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我阿娘从娘家带来的方子,贴补家用。” 柳枝攥着钱,眼圈红了,用力点头。 剩下的五百文,林晚交给杨氏。杨氏捧着钱,手一直在抖,好久才说出一句:“这……这么多……” “以后会更多。”林晚说,声音平静,但眼睛亮得像烧着两簇火,“阿娘,这只是开始。” ------ 夜里,林晚在灯下数钱。不是真的数,只是把那些铜钱摊在桌上,一枚一枚地看。钱上有字,“开元通宝”,但她知道这不是唐玄宗的开元,而是唐高祖武德四年就开始铸的“开元通宝”。历史书上说,这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通宝钱。 她用手指摩挲着钱上的字。开元,开创新纪元。多好的寓意。 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不是杨氏,杨氏的脚步声更轻更软。也不是柳枝,柳枝的步子更重。这脚步声很陌生,带着一种刻意放轻的、鬼祟的小心。 林晚迅速吹灭蜡烛,把钱扫进抽屉,自己躲到门后。她屏住呼吸,听见那脚步声停在窗外,停留片刻,又慢慢远去。 是武元庆。她几乎能肯定。 他在监视她。从那天在梅树下对峙之后,他就一直在暗中观察。她晾在院里的衣服,她问厨娘要的猪油,她让柳枝带出去的木匣——他一定都看见了。 林晚背靠着门板,心跳如雷。但很快,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看见了又怎样?她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肥皂方子可以推到“古书”上,卖钱是为了贴补家用——这个理由,连武士彟都挑不出错。武元庆就算怀疑,也拿不到证据。 但被动等待不是她的风格。 第二天,林晚主动去找了武元庆。他在书房临帖,见她进来,笔尖一顿,墨汁在纸上晕开一团。 “阿兄。”林晚规规矩矩地行礼,递上一个油纸包,“这是我做的净玉膏,送给阿兄洗手用。读书写字,手沾了墨,用这个洗得干净。” 武元庆没接,只是看着她,眼神像刀子,试图剖开她平静的表象,挖出内里的秘密。 “二娘最近,很是能干。”他慢慢说,放下笔,拿起那个油纸包,打开,闻了闻,“这是猪油和草木灰做的?” “阿兄好眼力。”林晚微笑,“方子是从阿娘嫁妆里的一本古书上看到的。我想着,咱们家用得上,还能拿出去换些钱,给阿爷买点好茶叶,给阿兄添些纸墨,也是好的。” 她说得滴水不漏,把一切都推到杨氏和“古书”上。武元庆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笑了,但那笑意没到眼底。 “二娘有心了。”他把油纸包放在桌上,“不过我听说,这净玉膏在市面上卖五十文一块。二娘这一块,可值不少钱。” “自家人用,不谈钱。”林晚垂眼,“阿兄喜欢就好。” 她退出去,关上门。在门外站定,听见屋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像是什么东西被捏碎的声音。 是那块肥皂。她几乎能想象出武元庆把它攥在手里,用力捏碎的样子。黄色的碎块从他指缝漏出来,掉在桌上,地上,像某种无声的示威。 但示威无效。她转身离开,脚步很轻,很稳。 ------ 肥皂生意慢慢做起来了。有了第一笔收入,林晚开始尝试改良配方。她让柳枝去买了几种便宜的花瓣——桂花、茉莉、玫瑰,捣碎取汁,加进肥皂里。于是有了带香味的肥皂,价钱可以卖到八十文。 她还试着做了不同形状的:圆的、方的、甚至花朵形状的。用不同颜色的纸包装,系上不同颜色的丝带。于是“净玉膏”在荆州大户人家的后院里悄悄流传开来,女眷们私下议论,说这东西比宫里赏下来的香胰子还好用。 钱一点点攒起来。林晚把它们分成三份:一份给杨氏,让她收好,当作私房钱;一份给柳枝,作为酬劳和跑腿费;最后一份,她自己留着,用油布包好,埋在院子那棵老梅树下。 她知道这点钱远远不够。要对抗命运,要保护母亲和妹妹,要在这个时代活下去,活得有尊严,她需要更多。更多的钱,更多的资源,更多的人脉。 但急不得。她对自己说,急不得。像皂化反应,需要时间,需要温度,需要耐心。 一个午后,她又在厨房后院忙活。这次她尝试用羊奶代替水,想做出更滋润的肥皂。羊奶是新鲜的,带着腥气,加热后浮起一层薄薄的油脂。她小心地倒进去,搅拌,看着锅里的液体慢慢变成柔和的乳白色。 忽然想起《微微一笑很倾城》里,贝微微在游戏里炼制丹药的场景。也是这么专注,这么小心翼翼,仿佛手里不是游戏数据,而是真实的、有温度的东西。那时她看小说,觉得夸张,一个游戏而已,何必那么认真。 现在她懂了。当你真正把一件事当成救命稻草时,每一个步骤,每一次搅拌,都像是在和命运掰手腕。赢了,就能往前一步;输了,可能万劫不复。 锅里飘出淡淡的奶香。她深吸一口气,忽然笑了。 “如果这是游戏,”她对自己说,“那我这个新手村的小号,装备是不是太差了点儿?”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林晚浑身汗毛倒竖,猛地转身。厨房后门边,倚着一个少年。十三四岁年纪,穿着青色布衣,头发用布带随意束着,眉眼清秀,但眼神里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狡黠。他手里拎着一条鱼,鱼还在甩尾巴,溅了他一身水。 “新手村?”少年挑眉,学着她的语气,“小号?姑娘说话真有意思。” 林晚的心脏几乎停跳。她盯着他,大脑飞速运转——这是谁?武家的仆人?不像。偷东西的贼?也不像。他站在那里,姿态太随意,眼神太直接,没有下人的卑躬,也没有贼人的鬼祟。 “你是谁?”她听见自己问,声音出奇地平静。 “我?”少年举起手里的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送鱼的。你家的厨娘让我把鱼送到后院,她等会儿来取。” 他边说边走过来,很自然地把鱼丢进旁边的水桶,然后凑到锅边,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香。这是什么?” “肥皂。”林晚说,手悄悄摸向袖中的瓷片——那是她一直随身带着的,磨得锋利。 “肥皂?”少年眨眨眼,“能吃吗?” “不能。” “可惜了。”他耸耸肩,但没走,反而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了,托着下巴看她搅拌,“姑娘,你刚才说的‘新手村’‘小号’,是什么意思?” 林晚的心沉下去。他听见了。不只听见,还问出来了。在这个时代,这两个词没有任何意义,除非…… 除非他也是穿越者。 但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秒,就被她否定了。少年眼神清澈,神情自然,没有那种穿越者特有的、与时代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他更像是……一个好奇的、胆子大的普通人。 “是我家乡的土话。”林晚垂下眼,继续搅拌,“意思是刚入门的新手,装备很差。” “装备?” “就是……工具,本钱。” “哦。”少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问,“那姑娘你的本钱是什么?这锅……肥皂?” 林晚的手顿住了。她抬起头,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少年。他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但眼神里有种超越年龄的通透。不是聪明,是通透,像是什么都见过,什么都懂,但什么都不在乎。 “我的本钱,”她慢慢说,“是我的脑子,和我的手。” 少年笑了,笑声清亮,像风铃。 “说得好。”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那我就不打扰姑娘用脑子和手赚钱了。鱼送到了,我走了。” 他转身,走了两步,又回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丢给她。 “送你。算是听你说了有趣的话的谢礼。” 纸包落在她脚边。她没立刻捡,等少年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才弯腰捡起。打开,里面是几颗深褐色的、散发着奇异香气的种子。 她没见过这种种子。凑近闻了闻,香气更浓,带着辛辣,又有点甜。像胡椒,又不像。 她小心地包好,收进怀里。锅里的肥皂已经凝固得差不多了,她熄了火,把乳白色的膏体倒进木模。这次的颜色更好看,像凝固的牛乳,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她看着那些肥皂,又摸摸怀里那包种子,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也许没有她想的那么糟糕。 至少今天,她挣到了钱,做出了更好的肥皂,还遇到了一个奇怪的、送鱼少年。 这算不算,游戏里的奇遇事件? 她笑了,这次是真的笑出了声。笑声不大,但在寂静的后院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明亮。 ------ 那天晚上,林晚梦见自己回到了高考考场。数学卷子摊在桌上,最后一道大题她不会做,急得满头大汗。监考老师走过来,敲敲她的桌子,说:“同学,你的装备太差了,这道题需要高级装备才能解。” 她抬头,发现监考老师是那个送鱼少年。他穿着青布衣,拎着一条鱼,对她咧嘴一笑:“要不要我借你装备?” 然后她就醒了。 月光从窗棂照进来,在地上铺了一层霜。她摸出怀里那包种子,在月光下看。种子还是深褐色,安安静静地躺在她手心,像一个小小的、来自未知世界的礼物。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种子,不知道它能长出什么,甚至不知道那个少年是谁,为什么给她这个。 但她决定种下它。 就在那棵老梅树下,和她的钱埋在一起。等春天来了,看它能长出什么。 也许什么也长不出。但没关系,试试看。 就像她试试看能不能做出肥皂,试试看能不能改变命运,试试看能不能在这个不属于她的时代,活出一点属于自己的样子。 她握紧种子,重新躺下。闭上眼睛前,她想起肥皂成型时那种温润的光,想起少年清亮的笑声,想起母亲说“我的华姑怎么这么聪明”时发红的眼圈。 这些细碎的、微小的、几乎不值一提的瞬间,像一颗颗珠子,串在一起,成了她在这个时代的第一条项链。 不贵重,不耀眼,但实实在在,挂在颈间,能感觉到重量和温度。 这就够了。 至少今晚,足够了。 (第三章完) ------------ 第一卷 惊蛰 第四章 惊蛰·蝴蝶与蛛网 长孙夫人的赏花宴设在三月初三,上巳节。林晚站在杨氏身后,看母亲为她整理衣襟。新裁的藕荷色襦裙,料子是杨氏压箱底的越罗,薄如蝉翼,在晨光下泛着流水般的光泽。裙裾绣着细密的缠枝莲,银线勾勒,走动时便绽开一簇簇暗香浮动的花。 “抬头。”杨氏说,声音很轻。 林晚抬起脸。铜镜里,十二岁的女孩已经有了少女的轮廓。下巴尖了,眼睛更黑,看人时不再是孩童的懵懂,而是一种沉静的、近乎审视的光。杨氏为她描眉,黛粉是昨晚新研的,兑了玫瑰露,画出来的眉形细长,尾端微微上挑,像两片将飞未飞的蝶翅。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参加过这样的宴会。”杨氏忽然开口,手指拂过林晚的鬓发,将一支珍珠步摇斜插进去,“那时我父亲还在世,我是杨家最受宠的嫡女。每次出门,衣裙都要熏三个时辰的香,发髻要梳半个时辰,连鞋尖绣的花瓣数都要与衣裳纹样相配。” 她顿了顿,看着镜中的女儿,也看着镜中不再年轻的自己。 “后来父亲获罪,家道中落,我嫁给阿爷做续弦。那些熏香、发髻、花瓣数,就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打理家事,如何侍奉公婆,如何……在你父亲面前,做个得体的妻子。” 步摇的珍珠微微晃动,在镜中折射出细碎的光晕。林晚看见杨氏的眼角有细纹,很深,是这些年日夜操劳刻下的年轮。 “阿娘。”她轻声说。 “今天不一样。”杨氏打断她,双手按在她肩上,用力,像要把某种力量传递给她,“长孙夫人是当朝皇后的族妹,她的宴请,荆州有头有脸的官眷都会到。这是你的机会,华姑。让她们记住你,喜欢你,将来……” 她没说完,但林晚懂。将来议亲,多一分名声,就多一分选择。在这个时代,女子的命运往往就系于这样的“机会”上。 “我明白。”林晚说,握了握母亲的手,“我会小心的。” 杨氏看着她,眼圈忽然红了。她迅速转过身,从妆匣底层取出一个小锦囊,塞进林晚袖中。 “这里面是薄荷叶,紧张时就含一片。还有……”她声音压得更低,“若有人问起肥皂的事,就按我们商量好的说。记住了?” “记住了。” ------ 马车颠簸着驶向城东的长孙府。林晚靠在窗边,透过竹帘缝隙看外面的街市。上巳节,百姓出城踏青,河边有少女在祓禊,笑声顺着风飘进来,清脆得像玉珠落盘。 她想起前世的三月三。那时她上高一,学校组织春游,去郊外爬山。她爬到半山腰就喘不过气,同桌的女生笑她“林妹妹”,却把水分她一半。她们坐在石阶上吃零食,看山脚下的城市像积木搭成的模型。同桌说:“等高考完了,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 后来同桌真的去了很远的地方,出国,学艺术, Instagram上发的照片总是阳光灿烂。而她留在原地,刷题,考试,直到穿越的前一刻,还在想那道没解出来的数学题。 马车停了。帘外传来人声,喧哗的,带着刻意压低的笑语。林晚深吸一口气,将那片薄荷叶含进嘴里。清凉的辛辣在舌尖炸开,像一记清醒的耳光。 “到了。”杨氏说,握了握她的手,“别怕。” ------ 长孙府的园子大得惊人。假山叠嶂,曲水回廊,正值春日,各色花卉开得不管不顾,空气里浮动着甜腻的、令人微醺的香气。女眷们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衣香鬓影,环佩叮当,说话的声音都像浸了蜜,软而粘。 林晚跟在杨氏身后,垂着眼,用余光打量四周。她看见武元庆的母亲、武士彟的原配夫人刘氏——按礼法,她该叫“大娘”——正与几位衣着华贵的妇人交谈,笑声格外响亮。刘氏也看见她们了,目光扫过来,在杨氏脸上停留片刻,嘴角勾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又转开了。 那笑里的轻蔑,像针,扎进眼里。 杨氏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但下一秒,她挺直背脊,脸上浮起得体的微笑,走向另一群相对低调的妇人。那是几位品级较低的官员家眷,见到杨氏,纷纷起身见礼。 “武夫人来了。” “这位就是二娘吧?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寒暄,客套,笑容恰到好处。林晚一一还礼,声音清脆,姿态端庄。她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探究的,评判的,像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瓷器。 “听说二娘擅制‘净玉膏’?”一位穿着秋香色褙子的夫人忽然开口,眼睛看着林晚,笑意盈盈,“我家丫鬟前日从市上买回一块,用着极好。不知二娘可否传授方子?当然,不会白要的。” 空气静了一瞬。杨氏的笑容僵在脸上。林晚看见刘氏那桌的人也转过头来,目光灼灼。 来了。第一个考验。 林晚抬起眼,看向那位夫人。对方大约三十出头,眉眼温和,但眼神里有一种商贾人家特有的精明。她记得柳枝提过,这位是荆州首富郑家的主母,姓周,娘家是长安的绸缎商,最擅经营。 “周夫人谬赞了。”林晚微微屈膝,声音不疾不徐,“净玉膏的方子,原是阿娘从娘家带来的一本古籍上所得。古籍残破,只余只言片语,我也是胡乱尝试,侥幸成了,哪里敢说‘传授’。” 她说得谦逊,但把源头推给了“古籍”和“阿娘”,既抬高了身份,又避开了“女子擅奇技淫巧”的指责。 周夫人挑眉,显然不信这套说辞,但也没追问,只笑道:“那二娘可还制得出?我想多要些,送给长安的姐妹。价钱好说。” “承蒙夫人抬爱。”林晚垂眼,“只是制作需时,材料也难寻。夫人若真要,容我些时日,制好了让下人送到府上。” “好,好。”周夫人满意地点头,又拉着杨氏说了几句闲话,话题便转到了衣裳首饰上。 危机暂时解除。但林晚能感觉到,更多目光落在了她身上。好奇的,算计的,像蜘蛛在织网。 ------ 宴会设在临水的敞轩。长案摆开,珍馐罗列,乐伎在屏风后弹奏,曲调婉转,像春水潺潺。林晚坐在杨氏下首,位置靠后,但不妨碍她观察全场。 主位空着。长孙夫人还未到。 她注意到刘氏身边多了个少女,约莫十三四岁,穿鹅黄襦裙,戴赤金璎珞圈,眉眼与刘氏有七分像,但神态更骄纵。那是武元爽的同胞姐姐,武顺,在史书里几乎没留下痕迹,但此刻,她正斜眼看过来,嘴角撇着,毫不掩饰鄙夷。 林晚收回目光,专注地看着眼前的杯盏。白瓷,薄如蛋壳,釉面光滑,映出她模糊的倒影。她想起《仙子不想理你》里,女主面对仙门众人的刁难时,也是这般低眉垂眼,心里却把每个人的弱点算得清清楚楚。 “我不惹事,”她对自己说,“但事来了,我也不怕。” 乐声停了。满座忽然安静下来。林晚抬眼,看见一位妇人在婢女的簇拥下走进敞轩。 约莫四十岁,穿沉香色遍地金褙子,梳着简单的圆髻,只簪一支白玉簪。容貌不算绝色,但气质沉静,眼神清亮,看人时带着一种温和的、却又让人不敢造作的威仪。 长孙夫人。 她走到主位坐下,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像在清点,又像在评估。最后,她的视线落在林晚身上,顿了顿,微微一笑。 “这位就是武都督家的二娘?”声音不高,但清晰,带着长安官话特有的端雅。 满座目光齐刷刷射来。林晚起身,行礼,动作标准得挑不出一丝错。 “小女武华姑,见过夫人。” “起来吧。”长孙夫人抬手,示意她坐下,“听周夫人说,你制的净玉膏极好。小小年纪,有此巧思,难得。” 这话听似夸奖,实则把林晚推到了风口浪尖。果然,武顺立刻开口,声音又脆又响,带着刻意装出的天真: “夫人不知,我二妹妹最爱鼓捣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前几日还见她用猪油和草木灰在院子里煮呢,弄得一身怪味,可笑了。” 哄笑声响起,压低了的,但足够刺耳。杨氏的脸色白了,手指攥紧了裙摆。林晚看见刘氏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嘴角含笑。 她在等。等林晚失态,等杨氏难堪,等这对母女在满座贵妇面前露出窘迫,从此沦为笑柄。 林晚抬起眼,看向武顺。她的眼神很静,像结了冰的湖面,看得武顺笑声一滞。 “阿姊说得是。”林晚开口,声音平静,“净玉膏的原料确是寻常之物。但正如夫人身上这件褙子,原料也不过是蚕丝,经巧手织染,便成锦绣。可见物之贵贱,不在出身,而在所用。” 她顿了顿,看向长孙夫人,微微一笑:“小女愚见,让夫人见笑了。” 满座寂静。 长孙夫人看着她,良久,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不大,但打破了紧绷的空气。她转头对身旁的婢女说了句什么,婢女应声退下,片刻后端来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块用锦缎包着的东西。 “说得有理。”长孙夫人拿起其中一块,拆开锦缎,露出一块乳白色的、雕成莲花形状的肥皂,“这是我让人按你方子改良的,加了羊奶和珍珠粉,洗手后肌肤润泽,还有淡香。诸位可要试试?” 贵妇们立刻围拢过去,赞叹声此起彼伏。话题瞬间从“武家庶女鼓捣怪东西”,变成了“长孙夫人巧思制新物”。武顺僵在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刘氏放下茶杯,指尖发白。 林晚重新坐下,端起面前的茶杯。茶汤清碧,映出她平静的眉眼。她小口啜饮,薄荷叶的清凉还残留在舌尖,混着茶香,有种奇异的、令人清醒的苦涩。 她赢了这一局。用四两拨千斤,借了长孙夫人的势,把危机化为了机遇。 但她也知道,这不过是开始。蛛网已经张开,她这只小小的蝴蝶,还能扑腾多久? ------ 宴至中途,长孙夫人离席更衣。林晚趁机起身,说想去园中透透气。杨氏想陪,她轻轻摇头:“阿娘坐镇此处就好,我去去就回。” 她需要独处。哪怕只有片刻。 园子很大,她顺着回廊慢慢走,刻意避开人多处。春光正好,海棠开得如火如荼,花瓣被风吹落,铺了一地碎锦。她在廊下的石凳上坐下,闭上眼,深深吸气。 空气里有花香,有泥土的腥气,还有远处宴席传来的、模糊的乐声与笑语。像一场盛大的、繁华的梦,而她站在梦的边缘,随时可能醒来,发现自己还在高考考场,面前是没写完的试卷。 “原来你在这里。”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林晚猛地睁眼,回头,看见一个少女站在廊柱边,大约十四五岁,穿水绿色襦裙,容貌清秀,眼神灵动,正歪头看着她。 是刚才坐在长孙夫人下首的少女之一,她记得旁人称呼她“李三娘”,父亲是荆州长史。 “李娘子。”林晚起身见礼。 “别这么客气。”李三娘摆摆手,在她身边坐下,很自然地挽住她的胳膊,“我瞧你刚才应对得真好。武顺那人,最是讨厌,仗着她娘是原配,总欺负你们母女。我早就看不过眼了。” 她说得直白,眼神坦荡,没有那些贵妇的弯弯绕绕。林晚有些意外,但没表露,只微笑:“让李娘子见笑了。” “什么见笑,是佩服。”李三娘凑近些,压低声音,“你那净玉膏,真那么好用?我也想要,但我娘不许我买市上的东西,说来历不明。可你制的,总没问题吧?” 林晚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想起前世那个分她水喝的同桌。也是这样直接,这样鲜活,像野地里长出的向日葵,不管不顾地朝着太阳。 “李娘子若要,我改日做了,让人送到府上。”她说,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下来。 “真的?”李三娘眼睛更亮,“那说定了!我拿我的绣品跟你换,我绣的花可好了,我娘都说能拿去卖钱。” 她说着,真的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月白色的绢,一角绣着几枝红梅,针脚细密,栩栩如生。林晚接过,指尖抚过那些丝线,触感柔软,像抚过一片真实的花瓣。 “真好看。”她说,真心实意。 李三娘笑了,笑容灿烂,像忽然照进廊下的一束阳光。她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塞给林晚:“这个给你,就当是订金。” 纸包里是几颗糖。琥珀色的,半透明,闻着有蜂蜜和花生的香气。林晚捏起一颗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浓郁的,带着朴实的温暖。 “好吃吧?”李三娘托着下巴看她,眼睛弯成月牙,“我家厨娘最会做这个,我从小就爱吃。可我娘说,女子要克制,甜食不可多食。但我觉得,人生已经这么苦了,吃点甜的怎么了?” 林晚含着那颗糖,忽然鼻子一酸。她用力眨眼,把那股酸涩逼回去,然后笑了,笑容很轻,但真实。 “李娘子说得是。” 两人在廊下坐了一会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李三娘说她家里有三个哥哥,都嫌她烦,不陪她玩;说她最爱读游记,梦想有一天能去西域,看大漠孤烟;说她讨厌绣花,但娘说女子必须会,她只好每天对着绷架叹气。 她说得琐碎,但生动。林晚安静地听,偶尔应一声。阳光透过花枝洒下来,在她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身在何处,忘了那些压在心头沉甸甸的算计与恐惧。 直到远处传来呼唤声,是杨氏在找她。 “我得回去了。”林晚起身,将帕子仔细收好,“糖很好吃,谢谢。” “说好了,我等你送净玉膏来。”李三娘也站起来,忽然想起什么,从头上拔下一支小小的银簪,塞进林晚手里,“这个给你,当信物。以后在宴会上,若有人欺负你,你就来找我。我帮你骂回去。” 簪子很细,簪头是一朵小小的梅花,做工不算精致,但干干净净。林晚握在手里,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一路传到心里。 “好。”她说。 ------ 回到敞轩时,宴席已近尾声。长孙夫人正在说话,声音温和,但满座寂静。 “……女子立世,德言容功,德为首。但何为德?非唯顺从,亦需明理。读些书,明些事,方不辜负此生。” 她说着,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林晚。那眼神里有赞许,有探究,还有某种更深的东西,林晚读不懂,但心头一凛。 宴散时,长孙夫人特意留下杨氏和林晚。她让婢女捧来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套文房四宝:一支紫毫笔,一方端砚,一块松烟墨,还有一叠雪浪笺。 “这个给你。”她对林晚说,声音很轻,只有她们三人能听见,“女子读书不易,但正因不易,才更要读。笔给你,纸给你,能写出什么,看你自己。” 林晚跪下,双手接过锦盒。入手沉重,像接过一个承诺,一个期许,一个她不敢细想的未来。 “谢夫人。” 长孙夫人抬手扶她起来,指尖在她腕上轻轻一按,力道很轻,但林晚感觉到那里被塞进了什么东西。她不动声色,直到告辞离开,坐上马车,才悄悄展开手心。 是一张纸条。很小,折成方胜,上面只有一行字: “卧虎山焰口洞,勿近。切记。” 字迹清秀,但墨色深浓,力透纸背。林晚盯着那行字,心脏在胸腔里一下下撞得生疼。 长孙夫人知道。她知道硝石矿,知道她在查,甚至可能知道更多——比如她不是真正的武华姑,比如她那些“古籍”上得来的方子,都是谎言。 但她没有揭穿,反而给了她警告,和一套文房四宝。 为什么? 马车颠簸着驶回武府。林晚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睛。脑子里乱糟糟的,像一团被猫抓乱的线。长孙夫人,李三娘,武顺,刘氏,肥皂,硝石,纸条,文房四宝……无数碎片在旋转,碰撞,试图拼出一个完整的图景,但她看不清楚。 “华姑。”杨氏忽然开口,握住她的手,“你今天做得很好。” 林晚睁开眼,看见母亲眼中闪动的泪光,和泪光后深藏的骄傲与担忧。 “阿娘,我……” “我知道。”杨氏打断她,用力握了握她的手,“你想问长孙夫人为何对你另眼相看。我也不知道。但这是好事,至少眼下是好事。只是……”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今天太出挑了,以后要更小心。刘氏和武顺,不会善罢甘休的。” 林晚点头。她当然知道。今天她赢了面子,却也树了敌。但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个时代,一个女子,要么默默无闻地被吞噬,要么拼尽全力发出一点光,然后吸引来所有想扑灭这光的飞蛾。 她选择后者。哪怕遍体鳞伤。 ------ 回到小院,天色已暗。柳枝端来晚膳,简单的一粥一菜,但热气腾腾。林晚没什么胃口,但强迫自己吃完。她需要体力,需要清醒,需要应对接下来的一切。 饭后,她点燃蜡烛,坐在灯下,打开长孙夫人给的锦盒。紫毫笔笔锋圆润,端砚触手生温,松烟墨有淡淡的清香,雪浪笺白得耀眼,像刚落下的雪。 她铺开一张纸,研墨,提笔,却久久没有落下。 写什么?写给谁?她在这个时代,没有可以倾诉的人,没有可以分享秘密的对象。那些压在心底的话,那些恐惧,那些孤独,那些对未来的迷茫,只能烂在心里,像种子在暗处发芽,长出带刺的藤蔓,将心脏越缠越紧。 笔尖的墨滴下来,在纸上晕开一团黑。 她忽然想起《何以笙箫默》里,赵默笙多年后重逢何以琛,心里翻江倒海,却只能说一句“好久不见”。原来最深的痛,往往最沉默。 可她连说“好久不见”的人都没有。 笔尖终于落下。她写: “林晚,如果你能听见,请告诉我,我做得对吗?我改变了肥皂的配方,结交了李三娘,得到了长孙夫人的青眼,我在这个时代有了第一个朋友,第一个贵人。但我树了敌,引起了注意,离‘安分守己’越来越远。这是你要的吗?这是对的吗?” 没有人回答。只有烛火跳动,在墙上投出她摇晃的影子。 她继续写: “今天吃到了糖,很甜。李三娘给的。她说人生已经这么苦了,吃点甜的怎么了。我想哭,但忍住了。我不能哭,至少现在不能。我要记住这甜味,记住今天阳光下,那个女孩灿烂的笑。这也许是我在这个时代,能抓住的、为数不多的真实的东西。” 写到这里,她停笔,看着纸上的字。墨迹未干,在烛光下泛着湿润的光,像泪。 门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叩击声。三下,停顿,又两下。是她和柳枝约定的暗号。 她迅速将纸折好,塞进怀里,吹灭蜡烛,走到门边。 “二娘。”柳枝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喘,“出事了。大郎……大郎带着人,往卧虎山方向去了。骑的马,带了工具,像是……像是要去开矿。” 林晚浑身的血都凉了。 武元庆知道了。他不仅知道了硝石矿的存在,还要抢先下手。为什么?是为了钱,还是为了断了她的后路?或者两者都有。 “什么时候走的?” “半个时辰前。守后门的小厮是我同乡,偷偷告诉我的。他还说,大郎走前见了刘夫人,刘夫人给了他一个锦囊,沉甸甸的,像是金子。” 林晚背靠着门板,闭上眼睛。脑子里飞快地计算。半个时辰,骑马,卧虎山离城三十里,现在去追已经来不及。而且她以什么理由去追?一个十二岁的闺阁女子,深夜出城,去荒山野岭找异母兄长?疯了才会这么做。 但不做,就眼睁睁看着硝石矿落入武元庆手中?那是她计划里关键的一环,是她将来制火药、立军功、改变命运的重要筹码。 不,等等。 她忽然睁开眼。烛火早已熄灭,但她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骇人。 长孙夫人的纸条:“卧虎山焰口洞,勿近。切记。” 为什么是“勿近”?仅仅因为危险?还是因为……那里有什么不能碰的东西? 她想起书房那本《荆州风物志略》里的记载:“洞中常出白烟,近之灼人。”白烟,可能是硫磺气体,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唐代人对地质了解有限,所谓的“地火精”,也许根本不是硝石,而是更危险的东西。 比如,天然沼气。或者,一个不稳定的、随时可能坍塌的矿洞。 武元庆带着人,深夜进山,去一个危险未知的矿洞。 林晚的手指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她该怎么做?去阻止?来不及,也没立场。放任不管?若真出了事,武元庆死在山里,她会不会……有一丝隐秘的欢喜?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她打了个寒颤。 不,不行。武元庆是该死,但不能这样死。不能死在她知情却袖手旁观的情况下。那会变成她心里一根刺,永远拔不出来,每动一下,就疼一次。 而且,若真出事,武家必乱。父亲病重,刘氏必会借机发难,她和母亲妹妹,能有好日子过吗?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点燃蜡烛,铺纸,提笔,飞快地写下一封信。字迹潦草,但清晰: “父亲大人敬启:儿今夜偶闻兄长携人往卧虎山,似欲夜探焰口洞。儿忆古籍有载,此洞险绝,常出毒烟,昔有樵夫入而不出。儿心忧如焚,然闺阁之身,不敢妄动。万望父亲速遣得力之人前往,劝阻兄长,以免不测。” 写完后,她折好,塞进信封,交给柳枝。 “现在,立刻,去敲父亲书房的门。就说我做了噩梦,梦见兄长出事,吓醒了,非得立刻禀报父亲。记住,要慌,要急,要哭。” 柳枝接过信,手在抖,但眼神坚定:“娘子放心。” 她转身跑进夜色里。林晚站在门边,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然后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烛火在桌上跳动,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很扭曲,像一个张皇失措的鬼魂。 她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拦住武元庆。不知道父亲会不会信。不知道今夜过后,等待她的是什么。 但她做了选择。在袖手旁观和冒险示警之间,她选择了后者。不是因为她善良,而是因为她清醒地知道,在这张越织越密的蛛网上,任何一根线的断裂,都可能让整张网崩溃,把所有人都拖进深渊。 她不能让自己变成那只扑火的飞蛾。 她要活着,清醒地,警惕地,一步一步,走到她想去的地方。 哪怕路上布满荆棘,哪怕身后鬼影幢幢。 窗外传来更鼓声。三更了。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夜风灌进来,带着初春的凉意,和远处隐约的、不知是风声还是人声的呜咽。 她抬头看天。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子,疏疏落落地钉在墨黑的天幕上,像谁随手洒下的一把银钉,冰冷,遥远,与她无关。 她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才轻声说: “如果你在那里,请保佑我。不,请保佑我们所有人。在这荒唐的、危险的、又不得不继续的梦里,让我们都……平安到天明。” 没有人回答。 只有风,吹过庭院,吹过梅树,吹落最后几片顽固的花瓣,无声地,落进黑暗里。 (第四章完) ------------ 第一卷 惊蛰 第五章 惊蛰·夜雨与黎明 那夜,林晚没合眼。她坐在黑暗里,耳朵贴着门板,捕捉着府里每一丝异常的声响。远处传来马蹄声,急促的,由远及近,在府门前戛然而止。然后是奔跑的脚步声,杂乱的人声,有人在高喊“请郎中”,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她站起身,指尖掐进掌心,留下四个弯月形的、深深的白印。 来了。 ------ 天色将明未明时,柳枝回来了。她推门进来,身上带着夜露的潮湿和血腥气——很淡,但林晚闻到了。烛火点亮,映出柳枝苍白的脸,和眼底未散的惊惶。 “娘子,”她声音发颤,抓住林晚的手,那手冰冷得像死人,“大郎……大郎出事了。” “说清楚。” “老爷看了您的信,立刻让管家带人追去。到卧虎山时,天已全黑,焰口洞外有火光,是大郎带的人点的火把。管家喊他们出来,说洞里有毒气,大郎不听,还骂管家多事。然后……”柳枝吞咽了一下,喉咙滚动,“然后洞里就炸了。” “炸了?” “像打雷,但更响,地都震了。洞口喷出火,把洞外一棵树都烧着了。大郎离得最近,被气浪掀出来,摔在石头上,浑身是血。其他人有烧伤的,有摔断腿的,还有一个……没出来。” 没出来。三个字,轻飘飘的,落在寂静的房间里,却像一块巨石,砸出看不见的涟漪。林晚感觉自己的呼吸停了一拍,然后才缓缓恢复,带着胸腔深处细微的、金属摩擦般的疼痛。 “大郎现在怎么样?” “抬回来了,昏迷不醒。郎中在救治,说……说右腿断了,脸上有烧伤,最重的是内伤,肺里吸进了毒烟,能不能熬过今晚,看天意。” 柳枝说完,看着林晚。烛火在她眼中跳动,映出某种复杂的、近乎恐惧的神色。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 林晚知道她在想什么。那封信,那封示警的信,救了武元庆一命——如果他没有进洞,如果他没有点那些火把,爆炸不会发生,至少不会伤他这么重。但信也暴露了林晚知道硝石矿,知道焰口洞的危险,知道武元庆深夜出城。 这是一把双刃剑,此刻正悬在她头顶,不知会落到哪一面。 “老爷呢?”她问,声音平静得自己都意外。 “在书房。刘夫人哭晕过去了,被抬回房。府里……乱成一团。” 林晚点点头。她走到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眼睛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眼神很静,静得像结冰的湖面。她开始解头发,那支珍珠步摇被轻轻放在台上,珠子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一滴凝固的泪。 “替我梳头。”她说,“梳最简单的髻,不要首饰,素衣。” 柳枝怔了怔,但没多问,拿起梳子。梳齿划过长发,一下,一下,在寂静的房间里发出单调的声响。林晚闭上眼睛,感受着头发被拢起,绾成髻,用一根最普通的木簪固定。 然后她起身,推开房门。 天色是那种将明未明的、浑浊的灰白。庭院里空无一人,只有风穿过回廊,带着初春凌晨特有的、刺骨的寒。她踩着露水打湿的石板路,走向书房。脚步很轻,但很稳,像走在一条她早已预演过无数次的路上。 ------ 书房的门虚掩着,漏出一线昏黄的光。林晚在门外站定,深吸一口气,抬手,叩门。 三下。不轻不重,像她此刻的心跳。 里面沉默片刻,然后传来武士彟疲惫的声音:“进来。” 她推门进去。书房里只点了一盏灯,光晕昏黄,将武士彟的身影投在墙上,佝偻的,苍老的,像一棵被风雪压弯的树。他坐在书案后,面前摊着几张纸,墨迹未干,但他没在看,只是盯着虚空,眼神空洞,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干涸的井。 “父亲。”林晚跪下,伏地行礼,额头触到冰冷的地面。 良久,武士彟才缓缓转过头,看向她。那目光很沉,很重,像带着某种实质的重量,压在她单薄的脊背上。 “你来了。”他说,声音嘶哑,“起来吧。” 林晚起身,垂手站在书案前,目光低垂,落在自己素色的裙裾上。她能感觉到父亲的视线在她脸上逡巡,像刀,试图剖开她的皮肉,挖出内里的真相。 “那封信,”武士彟终于开口,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像在斟酌,“你怎么知道元庆去了卧虎山?怎么知道焰口洞危险?” 来了。最核心的问题。 林晚抬起眼,迎上父亲的目光。她的眼睛很黑,很清澈,映着烛火,像两簇小小的、安静的火焰。 “女儿不知道兄长去了卧虎山。”她说,声音清晰,每个字都咬得很准,“女儿只是做了噩梦,梦见兄长在一处山洞遇险,吓得惊醒。柳枝说女儿梦呓时提到了‘卧虎山’‘焰口洞’,女儿才想起曾在书上看到过此处记载,说有毒烟,入者不出。心中不安,才斗胆写信禀报父亲。” 半真半假。真假参半。这是她想了半夜的说辞,漏洞百出,但正因漏洞百出,才显得真实——一个十二岁的女孩,被噩梦吓醒,慌乱中写下一封逻辑混乱的信,难道不比一套严丝合缝的说辞更可信? 武士彟盯着她,久久不语。书房里很静,静得能听见灯花爆开的噼啪声,和她自己压抑的、轻微的心跳。 “书上?”他终于问,“什么书?” “《荆州风物志略》,女儿前些日子在书房小间里看到的,随手翻过,记下了这个地名。”林晚说,从袖中取出那本破旧的册子——那是她今早特意让柳枝去找的,翻到记载焰口洞的那一页,双手奉上。 武士彟接过,就着灯光看了片刻。那一页确实有关于焰口洞的记载,字迹稚嫩,是他年轻时的手笔。他合上册子,手指在封皮上摩挲,眼神复杂。 “你……”他开口,又停住,像在犹豫该说什么,最后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你是个聪慧的孩子,华姑。太聪慧了。” 这话里没有夸奖,只有疲惫,和某种更深沉的、林晚读不懂的东西。她垂下眼,没接话。 “元庆的事,”武士彟继续说,声音更哑,“你做得对。若非你示警,管家去得及时,他此刻已是一具焦尸。你救了他一命。” 林晚的心脏微微一缩。她想起武元庆躺在担架上被抬进来的样子,浑身是血,面目全非,像一块被撕碎的破布。她应该感到快意吗?这个欺凌她们母女的、骄傲跋扈的少年,此刻奄奄一息,生死未卜。 但她没有。她心里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和那平静之下,细微的、冰凉的悲哀。 不是为了武元庆。是为了命运这张巨大的、荒唐的网,把所有人都黏在上面,挣扎,撕扯,最后谁都落不得好。 “女儿只是尽了本分。”她低声说。 武士彟看着她,忽然问:“你恨他吗?” 林晚猛地抬眼。烛火在她瞳孔里跳了一下,像受惊的飞蛾。她看着父亲,那张苍老的、疲惫的脸上,有一双依然锐利的眼睛,此刻正看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她可以撒谎。说不恨,说兄妹情深,说那些欺凌都是小事,她不放在心上。 但她没有。 “恨过。”她说,声音很轻,但清晰,“他欺负阿娘,欺负妹妹,看不起我们。我恨过他。但现在……” 她顿了顿,看向窗外渐渐泛白的天色,那里有晨光艰难地刺破云层,像一把钝刀子,一点点剖开黑夜的腹腔。 “现在我只觉得累。”她说,这是真话,掏心掏肺的真话,“父亲,我累了。阿娘也累了。我们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想争,不想抢,不想每天提心吊胆,怕谁又来找麻烦。这个家,太大了,也太冷了。我们母女四人,只是想找个小角落,暖和和地挤在一起,都不行吗?” 她说得很慢,很轻,没有哭腔,但每个字都像浸透了水,沉甸甸的,砸在地上,能砸出一个坑。 武士彟沉默了。他看着她,看着这个才十二岁、却已显露出惊人早慧和隐忍的女儿,看着她眼底那片荒芜的平静,和那平静之下,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杨氏刚嫁进来时,也是这样的眼神。安静,顺从,但深处有什么东西,死了,或者睡着了。那时他以为那是丧夫之痛——杨氏的前夫早逝,她是守寡三年后才嫁给他做续弦的。现在他忽然明白,那不是悲痛,是认命。是对这个世界的、彻底的、无声的放弃。 而现在,这双眼睛,遗传给了他女儿。 “华姑。”他开口,声音干涩,“为父……” 他没说完。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管家在门外禀报:“老爷,大郎醒了。” 武士彟猛地起身,动作太急,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他踉跄了一下,扶住书案,然后匆匆往外走,甚至忘了让林晚退下。 林晚站在原地,看着父亲仓皇离去的背影,像看着一座正在崩塌的、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山。她站了很久,直到晨光彻底漫进书房,照亮书案上那本摊开的《荆州风物志略》,照亮那一页关于焰口洞的记载,也照亮旁边一张纸——那是武士彟刚才写的,墨迹未干,字迹潦草,能看出握笔的手在抖。 她走近,低头看去。 那是一份遗嘱的草稿。上面写着,若他身故,家产七成归长子元庆,三成归次子元爽。杨氏和三个女儿,可得城外田庄一处,年收租百石,以作生计。 没有提到肥皂生意。没有提到那些她一点一点攒起来的私房钱。没有提到她们母女这些年的忍气吞声,和差点死在卧虎山的、她的兄长。 只有“田庄一处,年收租百石”。像打发叫花子。 林晚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伸出手,指尖在“百石”两个字上轻轻划过。墨迹未干,沾在她指尖,乌黑的,像凝固的血。 她笑了。很轻的一声笑,在空荡的书房里,像一片羽毛落地,无声无息。 然后她转身,推门,走进晨光里。 ------ 武元庆的院子里挤满了人。郎中,仆妇,进进出出,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血腥味。林晚站在院门外,没进去。她看见刘氏扑在儿子床前,哭得撕心裂肺,发髻散了,衣裳皱了,像个疯婆子。她看见武元爽站在一旁,脸色发白,眼神里有恐惧,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隐秘的兴奋。 她看见武士彟坐在床边,握着武元庆的手,那手包着厚厚的纱布,还在渗血。武元庆醒了,但神志不清,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嘴里喃喃说着胡话:“火……洞里有火……鬼……鬼抓我……” 像个被吓坏的孩子。 林晚看着,心里那片荒芜的平静,忽然裂开一道缝。有什么东西从裂缝里涌出来,滚烫的,尖锐的,像岩浆,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她转身离开,脚步很快,几乎是小跑。跑过回廊,跑过庭院,跑进自己那个小小的、偏僻的院子,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 眼前还是武元庆那双涣散的眼睛,还是刘氏崩溃的哭喊,还是武士彟那苍老的、疲惫的背影。这些画面在她脑子里旋转,碰撞,最后定格在书案上那张遗嘱,和“百石”那两个乌黑的字。 “百石。”她低声重复,然后笑出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最后变成哽咽,变成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她滑坐在地上,抱住膝盖,把脸埋进去。肩膀剧烈地颤抖,但没发出声音,只是无声地、剧烈地抽泣,像一尾被扔上岸的鱼,拼命张嘴,却吸不进一口空气。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停了。她抬起头,脸上没有泪痕——眼泪早在刚才奔跑时就被风吹干了。只有眼睛通红,像熬了三天三夜。 她站起身,走到妆台前,看向铜镜。镜中的女孩眼睛红肿,脸色苍白,但眼神很静,静得像暴风雨过后,被洗劫一空的荒原。 她拿起梳子,开始梳头。一下,一下,把刚才奔跑时散乱的头发重新梳顺,绾成髻,插上那支木簪。然后她打水,洗脸,冰冷的水拍在脸上,刺激得皮肤发痛,但也让神志彻底清醒。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一字一句,轻声说: “林晚,你看见了吗?眼泪没有用,哭没有用,示弱没有用。在这个世界,女人想要活下去,想要活得好,只能靠自己。靠自己的脑子,靠自己的手,靠那些别人看不上的、觉得‘无用’的知识和记忆。” “你要记住今天。记住那张遗嘱,记住‘百石’两个字。记住父亲离开书房时仓皇的背影,记住武元庆涣散的眼睛,记住刘氏崩溃的哭喊。” “这些都会变成你的骨头,你的血肉,你的铠甲。让你柔软的地方更柔软,坚硬的地方更坚硬。” 她说完,对着镜子,慢慢扯出一个微笑。那笑容很浅,很淡,但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死了,又有新的东西,长出来了。 ------ 午后,李三娘来了。 她是偷偷来的,没走正门,让丫鬟买通了后门的婆子,溜进来的。见到林晚,她一把抓住她的手,眼睛红红的,声音带着哭腔: “华姑,你没事吧?我听说你兄长出事了,你……” “我没事。”林晚打断她,反握住她的手,感觉到那手在微微颤抖,“你怎么来了?让你家人知道,该说你了。” “我不管。”李三娘摇头,眼泪掉下来,“我怕你害怕,怕你一个人躲着哭。我娘说,出了这种事,家里肯定乱,你和你阿娘肯定难过。让我来看看你,陪你说说话。”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塞给林晚。里面是几块新做的点心,还温热着,散发着蜂蜜和芝麻的甜香。 “我早上做的,你吃点甜的,心里就不苦了。” 林晚看着那些点心,又看着李三娘红肿的眼睛,和眼里毫不作伪的担忧。那股被她强行压下去的酸涩,又涌了上来,堵在喉咙,让她说不出话。 她只能用力点头,拿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浓郁的,朴实的,带着阳光和麦田的气息。她慢慢咀嚼,吞咽,然后说: “很甜。谢谢。” 李三娘笑了,笑容还带着泪,但亮晶晶的,像雨后的太阳。她在林晚身边坐下,挽住她的胳膊,把头靠在她肩上。 “华姑,你别怕。”她轻声说,像在分享一个秘密,“我娘说,女子这辈子,总要经历些难事。但再难的事,都会过去的。就像下雨,下得再大,天总会晴的。” 林晚没说话,只是握紧了她的手。窗外的阳光照进来,落在她们交握的手上,温暖得像一个承诺。 那一刻,她忽然想起《仙子不想理你》里,女主在绝境中对同伴说的话:“天若不给活路,我就自己劈一条出来。” 她不需要劈路。她只需要在这条早已被规定好的、狭窄的路上,走稳每一步,然后,在适当的时候,拐一个小小的弯。 ------ 三天后,武元庆的伤势稳定了。命保住了,但右腿落下残疾,走路会跛。脸上留了疤,从右额角斜到下颌,深红色,像一条蜈蚣趴在那里。肺里的伤需要长期调养,郎中说他今后不能再剧烈活动,也不能情绪激动。 他变得沉默,暴躁,动不动就砸东西,打人。刘氏日夜守着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下去,鬓边生出了白发。 武士彟告了假,在家养病——是真病了,气急攻心,吐了血。杨氏带着林晚去侍疾,端药送水,无微不至。武士彟看杨氏的眼神复杂,有愧疚,有感激,还有某种林晚读不懂的、近乎悲哀的依赖。 他再没提遗嘱的事。但林晚知道,那件事像一根刺,扎进了他心里,也扎进了她心里。拔不出来,只能等它慢慢化脓,腐烂,变成一块永远好不了的疤。 四月初,长孙夫人派人送来了帖子。不是赏花宴,是私人的小聚,只请了寥寥几人,其中就有杨氏和林晚。 送帖子的嬷嬷特意对林晚说:“夫人让老奴带句话给二娘:雨过了,该出门晒晒太阳了。” 林晚接过帖子,指尖抚过上面端雅的字迹,然后抬头,对嬷嬷微微一笑: “请回禀夫人,华姑记下了。” ------ 赴宴那日,林晚穿了那套藕荷色襦裙,戴了珍珠步摇。杨氏为她梳头,动作很轻,很慢,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华姑,”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阿娘知道你心里苦。但有些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恨一个人太累,你得留着力气,往前走。” 林晚从镜中看着母亲。杨氏的眼角有细纹,鬓边有白发,但眼神很静,很柔,像深秋的湖水,包容一切,又沉淀一切。 “阿娘不恨吗?”她问。 杨氏笑了,笑容很淡,但真实。 “恨过。但现在不了。”她说,手指拂过林晚的发髻,“阿娘有你们,就够了。你们好好的,阿娘就什么都不求了。” 林晚握住母亲的手。那手粗糙,有薄茧,但温暖,踏实,像风雨中永远亮着的一盏灯。 “阿娘,”她说,声音很轻,但坚定,“我们会好好的。我保证。” ------ 长孙府的小聚设在水阁。人不多,除了长孙夫人,只有周夫人,李三娘母女,和另外两位看着面善的夫人。没有刘氏,没有武顺,没有那些虚假的笑语和探究的目光。 桌上摆着简单的茶点,长孙夫人亲自煮茶。水沸,叶舒,茶香袅袅,混着水阁外荷塘初绽的清香,让人心神宁静。 “今日请诸位来,没别的意思,就是说说话。”长孙夫人将茶分到每人面前,动作优雅,“近日家中多事,想必各位也听说了。但日子总要过,茶总要喝,朋友总要见。” 她看向林晚,微微一笑:“二娘,听说你兄长已无性命之忧,这是好事。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林晚起身行礼:“谢夫人挂怀。” “坐。”长孙夫人抬手示意,等她坐下,才继续说,“我年轻时,也经历过家中变故。父亲获罪,家道中落,一夜之间,从人人奉承的贵女,变成无人问津的罪臣之女。那时觉得天塌了,这辈子完了。” 她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茶沫,眼神悠远,像在看很远的地方。 “后来嫁了人,随夫君外放,去过江南,到过塞北,见过饥荒,见过战乱,也见过寻常百姓为了活下去,拼尽全力的样子。慢慢就明白了,这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只有不想过去的人。” 她看向在座的每一位,目光温和,但有力。 “我们都是女子,在这世道活着,本就不易。若再互相倾轧,彼此为难,那才是真的无路可走。不如携起手来,能帮一把是一把,能暖一分是一分。诸位说,是不是这个理?” 周夫人第一个点头:“夫人说得是。咱们女子本就该互相照应。” 李三娘的母亲也道:“是啊,我家三娘性子直,没什么朋友,能和二娘投缘,是她的福气。” 李三娘在桌子下偷偷握了握林晚的手,眼睛亮晶晶的。 长孙夫人笑了,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锦囊,递给林晚。 “这个给你。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是我年轻时用过的。现在用不上了,给你正合适。” 林晚接过,打开。里面是一枚小小的印章,白玉的,雕成莲花形状,印文是四个小篆:静水流深。 “这是我母亲的遗物。”长孙夫人轻声说,“她常说,女子处世,当如静水,表面平静,深处自有力量。二娘,你配得上这四字。” 林晚握着那枚印章,玉质温润,触手生温。她抬头看向长孙夫人,对方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期许。 “谢夫人。”她说,将印章紧紧握在掌心,像握住一个承诺,一个未来。 ------ 离开长孙府时,已是黄昏。夕阳将天空染成金红色,云朵像烧着的棉絮,一团一团,铺满天际。马车驶过街道,林晚靠在窗边,看着外面逐渐亮起的灯火,一户一户,像星星落入凡间。 她想起《我在诡异世界当咸鱼》里,女主在绝境中对自己说的话:“既然这个世界不讲道理,那我就自己创造道理。” 她不需要创造道理。她只需要记住,静水流深。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能润物无声,也能穿石裂岩。 而她,会做那汪静水。表面平静,顺从,无害。深处,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马车在武府门前停下。林晚下车,抬头看向门楣上那块匾额,“武府”两个大字,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沉重,也格外脆弱。 她看了很久,然后微微一笑,抬脚,迈过门槛。 脚步很轻,但落地生根。 她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雨过了,天晴了。 而她,该出门,晒晒太阳了。 (第五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