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正文 ------------ 第一章 万物之声与一次心跳 六月的第一个周五傍晚,苏晓星觉得自己快要被毕业作品逼疯了。 宿舍里堆满了各种设备——MIDI键盘、声卡、监听耳机、还有摊开一地的线材。电脑屏幕上,音频软件的轨道密密麻麻,但中央那个命名为“核心动机”的轨道,依然空空如也。 “《万物之声》……”她瘫在电竞椅上,盯着天花板喃喃自语,“万物之声到底是什么声音啊……” 手机在这时震个不停。她瞥了一眼,是林薇发来的连环轰炸: “星星!食堂新出了芒果糯米饭!” “限时特供!再不来没了!” “给你十分钟,不然我就把你的那份也吃掉:)” 苏晓星叹了口气,抓起手机和帆布包出了门。或许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环境,灵感反而会来敲门。 傍晚的校园笼罩在金色的余晖里。广播站正放着轻快的独立音乐,篮球场传来规律的运球声,远处琴房大楼隐约飘出肖邦的练习曲片段。苏晓星放慢脚步,耳朵像雷达一样捕捉着沿途的所有声响——自行车铃铛、情侣的轻笑、风吹过梧桐树叶的沙沙声。 这些都是声音,但都不是她想要的那个“声音”。 “这里!”林薇在食堂窗边招手,面前果然摆着两份精致的芒果糯米饭。 “我的救命恩人。”苏晓星扑过去,舀了一大口,“教授说我的作品‘技术精湛但缺乏灵魂’,让我回去想想什么声音最能打动人心——我要是知道,还用他提醒吗?” 林薇咬着勺子,眼睛转了一圈:“最能打动人心的声音?那当然是喜欢的人的心跳声啊。” 苏晓星动作一顿。 “你看,”林薇来了兴致,“听到暗恋对象的心跳加速,你会心动;听到父母沉稳的心跳,你会安心;听到新生儿有力的心跳,你会感动……心跳是最原始、最直接的生命之声。” “心跳……”苏晓星放下勺子,眼神逐渐聚焦。 “对啊,而且不同人的心跳完全不同。”林薇掏出手机,手指飞快滑动,“等等,我记得校园论坛匿名版有个老帖……” 几秒钟后,她把手机推到苏晓星面前。 标题是:【理性讨论】学校里谁看起来心跳声最好听? 帖子是半年前发的,回复却持续更新到了上周: “3L:这什么怪问题?但我投医学院陈学长一票,做实验手超稳,心跳肯定也稳。” “7L:要说‘好听’的话,我觉得是声音好听的人心跳也好听?广播站站长小姐姐!” “15L:歪个楼,你们不觉得心跳快慢和性格有关吗?那种永远从容不迫的人,心跳声一定很治愈。” “22L:说到从容不迫……钢琴系的顾言啊。你们看过他比赛视频吗?那么大的场面,他上台时脚步节奏都没变过。” “23L:附议。顾言那张脸就写着‘情绪稳定’四个字。” “31L:虽然但是,有人敢去听顾言的心跳吗?他方圆三米自动形成生人勿近气场好吗……” “40L:哈哈想象了一下,要是真有人能录到顾言的心跳声,我愿称之为校园传说。” 顾言。 苏晓星当然知道这个名字。钢琴系的天才,大四就已拿遍国内外重要奖项,是教授口中“十年一遇”的学生。更出名的是他的性格——或者说,是那种缺乏情绪波动的疏离感。论坛里常年飘着各种关于他的帖子,从获奖消息到穿搭分析,但几乎没有谁声称和他真正熟悉。 “心跳很稳……”苏晓星轻声重复,“情绪稳定的人,心跳声是什么样的呢?” “想知道?”林薇挑眉,“去听听看不就好了?” “你说得简单,”苏晓星苦笑,“且不说怎么接近他,就算接近了,我要怎么开口?‘同学你好,我能听听你的心跳吗?’这听起来不像搞艺术的,像变态。” 林薇大笑起来,引来旁边几桌的侧目。她压低声音:“你可以设计一个‘意外’嘛。比如,假装摔倒在他怀里——” “林薇!” “或者,”林薇正经起来,眼睛闪着狡黠的光,“你可以真诚一点。就说你在做一个关于声音的艺术项目,需要采集各种生命的声音,他的心跳声是你认为非常重要的样本。顾言虽然冷,但据说不拒绝正经的艺术交流。” 苏晓星陷入沉思。芒果糯米饭的甜香还萦绕在舌尖,而一个大胆的念头,正在她心里生根发芽。 那天晚上,苏晓星失眠了。 她翻出自己大一时买的灵感笔记本——黑色软皮封面,边缘已经磨损。翻开第一页,是她入学时写下的那句话:“万物之声,终归于心。” 三年来,她录过雨打屋檐、录过深夜地铁、录过菜市场的喧嚣、录过寺庙清晨的钟鸣。但此刻她突然觉得,自己一直在外围打转,从未触及真正的核心。 心跳声。 最私密、最生动、最无法伪装的声音。 她坐起来,打开电脑,在搜索框输入“顾言”。页面跳出几条校园新闻:去年全国钢琴大赛金奖、校庆开场演奏、与来访音乐大师的座谈会……她点开一个比赛视频。 舞台灯光聚焦在三角钢琴前。顾言穿着简单的白衬衫黑西装裤,走向钢琴的步伐不疾不徐。他向评委席微微鞠躬,坐下,调整琴凳——每一个动作都精确得像经过测量。然后他抬起手,落下。 是李斯特的《钟》。 视频的收音质量一般,但依然能听出那惊人的技巧与控制力。最让苏晓星注意的是他的表情:全程没有多余的变化,眉眼低垂,完全沉浸在音乐构建的世界里。即使是在最华丽的华彩段落,他的身体也只是随着韵律微微起伏,没有任何夸张的表演性动作。 弹奏结束,掌声雷动。他起身,鞠躬,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仿佛刚才那惊艳全场的十分钟只是日常练习。 “情绪稳定……”苏晓星按下暂停,盯着定格的画面。 视频里的顾言确实配得上这个词。但更准确地说,是一种高度的自我控制——对肢体、对表情、对音乐、或许也对情绪。 这样的人,心跳声会是怎样的?会像他的琴声一样精准平稳吗?还是会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波动? 冲动来得突然而强烈。 她抓起笔记本,翻到空白页,飞快地写下: 【项目补充:核心声音采样——心跳】 【目标对象:顾言(钢琴系)】 理由:1.极致的情绪控制可能带来独特的心跳模式;2.音乐家的心跳与韵律感可能有内在联系;3.……好吧我承认主要是好奇。 【挑战:1.如何接近;2.如何提出请求;3.如何录音(设备需隐蔽)】 写到这里,她停下了笔。第三个挑战是最实际的:就算顾言奇迹般地同意了,她该怎么录?专业的录音设备不可能在不接触身体的情况下采集到清晰的心跳声,而如果要接触…… 苏晓星耳朵一热,把脸埋进笔记本里。 “冷静,”她对自己说,“这是艺术创作,是学术需求,是……” 手机屏幕亮起,林薇的消息跳出来:“怎么样,有思路了吗?” 苏晓星拍了笔记本那页发过去。 三十秒后,林薇直接打来了语音电话,声音里满是压抑的兴奋:“你真要干啊?!” “只是先列入备选方案,”苏晓星试图让自己听起来更理性些,“我需要更多数据支撑这个选择的合理性。明天我去图书馆查点资料,顺便……观察一下。” “观察?”林薇意味深长地重复。 “纯学术观察!”苏晓星强调,“看看他平时的状态,判断这个样本值不值得投入精力。” 电话那头传来低笑:“行吧,学术观察。需要僚机吗?” “暂时不用。有进展随时汇报。” 挂断电话后,苏晓星重新看向电脑屏幕。视频还停留在顾言鞠躬的画面。她关掉网页,打开一个新的空白工程文件,在轨道命名栏犹豫片刻,输入: 【样本01:寻找心跳】 周六上午十点,苏晓星出现在了图书馆三楼。 这里是艺术类书籍专区,平时人不多。据论坛情报,顾言每周六上午会在这里看两小时书,雷打不动——通常是音乐理论或哲学类外文原版。 她挑了个斜对角的位置,摊开一本《声音生态学》,摊开笔记本,戴上耳机。耳机里没放音乐,她需要保持听觉的敏感。 十点零七分,顾言出现了。 他穿着浅灰色的棉质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小臂。手里拿着两本书和一只保温杯。苏晓星立刻低下头,用余光追踪他的身影。 他果然走向了靠窗的那个固定位置——这是论坛帖子里的共识:顾言喜欢靠窗、有自然光、远离过道的位置。他放下东西,先去接了杯水,然后回到座位,翻开书。 整个过程中,苏晓星的笔在笔记本上无意识地画着圈。 她原本计划的是“学术观察”,但真看到本人时,那些关于心跳声、采样、项目的理性思考,突然被更直接的感知取代。 顾言翻书的动作很轻。他用左手按住书页,右手手指掠过纸面,找到要看的位置,然后停住。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侧脸上切出明暗相间的条纹。他微微蹙眉,是看到难懂的部分了吗?但表情很快恢复平静。 苏晓星注意到他的手。钢琴家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书页上停留时有种稳定的力量感。她突然想起昨晚视频里的那双手在琴键上飞舞的样子。 如果……如果用听诊器贴在他的胸口,这双手会推开她吗?还是会无奈地容忍这个奇怪的请求? 这个现象让她脸上一热。 不行,不能这么直接。她需要更自然的接触方式。 午饭时间,苏晓星和林薇在食堂再次接头。 “所以?”林薇眼睛发亮,“观察结果如何?” “他确实很……稳定。”苏晓星斟酌着用词,“两小时里,除了翻书、喝水、用铅笔做一次笔记,几乎没有多余动作。也没有看手机。” “完美的自律样本。”林薇总结,“所以,打算怎么入手?” 苏晓星用筷子戳着米饭:“我想了一上午。直接去说‘我想录你的心跳’肯定不行,太奇怪了。但如果说‘我在做关于生命声音的艺术项目,需要一些特别的样本’,或许……” “太正式了,像采访申请。”林薇摇头,“而且顾言大概率会礼貌拒绝——‘抱歉,不太方便’。” “那怎么办?” 林薇咬着吸管,突然笑了:“星星,你还记得大一时,我们怎么让隔壁班那个害羞的男生同意当素描模特的吗?” 苏晓星一愣。 “你说‘能不能帮我个忙,就五分钟’,”林薇模仿着她当时的语气,“然后抱着板板,眼睛睁得圆圆地看着他——他根本拒绝不了。” “那是大一!而且素描模特和这个性质完全……” “核心是一样的:制造一个短暂的、对方难以拒绝的近距离接触机会。”林薇压低声音,“不需要一开始就说明全部意图,先建立联系。比如,一个意外。” 苏晓星心跳加快了:“什么意外?” “图书馆不是有很多狭窄的过道吗?”林薇眨眨眼,“如果某个人抱着很厚的书走过,不小心书掉了,另一个人帮忙捡起来——这个过程中,距离会缩得很短吧?如果帮忙捡书的人恰好是顾言,你不就有机会近距离观察,甚至简单交谈了吗?” “然后呢?说‘谢谢你捡书,顺便我能录个你的心跳吗?’” “当然不是!”林薇扶额,“第一次接触,目标仅仅是:让他对你有印象,最好是稍微积极一点的印象。比如,你可以在书里夹一张有趣的便签,或者聊两句关于那本书的内容——你不是也懂音乐吗?如果掉的是音乐相关的书,就有话题了。” 苏晓星沉默地吃着饭,大脑飞速运转。 这个方法听起来可行,但也充满风险。如果表现得太刻意,会被看穿。如果太紧张,可能连话都说不好。而且…… “万一他根本不理我,捡了书就走呢?” “那你就说声谢谢,至少混了个脸熟。”林薇拍拍她的肩,“艺术需要冒险,苏晓星同学。” 那天下午,苏晓星回到图书馆时,顾言已经离开了。她走到他上午坐过的位置,犹豫了一下,在旁边坐下。 桌面上什么也没留下。她想象着他坐在这里的样子:背挺直,专注,与周围保持着无形的界限。 她从包里掏出那个灵感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白天画的那些无意识的圆圈旁边,她慢慢写下: 【观察记录:目标对象在安静环境下呈现出高度的一致性。肢体语言极少,注意力集中度高。推测其内在节奏感可能非常规律。 【新计划:制造一次自然的近距离接触(书本掉落方案)。目标:建立初步印象,评估后续直接沟通的可行性。 【设备准备:需微型录音设备,但首次接触不录音,仅作观察。】 写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然后在页面最下方加了一行小字: “或许所有的声音采集,最终都是关于人的故事。而他的故事,会藏在那规律的心跳声里吗?” 周日晚上,苏晓星在宿舍进行最后的准备。 她从书架上挑了一本厚重的《二十世纪和声学》——这书又厚又重,掉下去会有足够的声音引起注意;内容专业,如果真的能展开话题,她也有得聊。 翻开书,她取出一张空白的便签纸,想了想,用铅笔在上面画了一个简单的简谱旋律片段——这是她今天下午随手哼出来的调子,轻快中带着一点迟疑,很像她此刻的心情。她把便签夹在书中间偏后的位置。 然后是最关键的部分:如何让“意外”看起来自然。 她练习了几次抱着书走路的姿势:书要抱在靠近身体的位置,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松;走到特定位置时,要让书的重心自然前倾,脱手时机要准确;掉落的方向要控制,最好能让书落在对方脚边,而不是砸到人。 “掉本书而已,怎么比写曲子还难……”她对着镜子嘟囔。 林薇的视频通话请求在这时弹出来。 “准备好了吗,勇士?” “差不多。”苏晓星把镜头对准那本厚书,“道具在此。” “服装呢?不能太刻意,也不能太随意。” 苏晓星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宽松T恤和运动裤,叹了口气,起身去衣柜里翻找。最后选了一件浅蓝色的棉质衬衫和米色长裤,简单但清爽。 “不错,”林薇在屏幕那头点头,“看起来就是很正常、有点文艺气的学生。哦对了,你准备说什么?” “谢谢,然后……如果他不立刻走,就问一句‘你也对和声学感兴趣吗?’” “可以。记住,自然,真诚,别像背台词。” 挂断视频后,苏晓星坐回桌前,打开电脑。她新建了一个音频文件,戴上耳机,点击录音键。 然后,她对着麦克风轻声说: “采样日记,第一天。我决定尝试采集一个特别的声音样本——一个人的心跳。选择的对象是顾言,原因很多,有些理性,有些可能不那么理性。我不知道这个决定会带来什么,但我想知道,那种极致的平静之下,是否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频率。”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 “明天上午十点,图书馆。如果计划顺利,我会第一次真正靠近他。如果不顺利……那就再想办法。林薇说这像爱情故事的开头,但我觉得,这首先是一个关于声音的故事。而所有的故事,都需要一个开始。” 保存文件。命名为“采样日记_0607”。 她关掉电脑,躺到床上。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线银白。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顾言翻书时的手指,阳光下安静的侧脸,还有那个挥之不去的问题: 他的心跳声,到底是什么样的? 而在校园另一端的琴房大楼里,顶层的某间独立琴房还亮着灯。 顾言结束了晚间练习,正在整理乐谱。他从厚重的古典乐谱夹中取出一张边缘已经微微泛黄的活页纸。 纸上是用铅笔匆匆写下的旋律片段,笔迹略显稚嫩却灵气四溢。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星星涂鸦,旁边写着日期:三年前,九月初。 那是新生报到日,他在音乐学院的失物招领处附近捡到的。纸张被风吹到他脚边,他本要随手交到招领处,却在那简单的几小节旋律里,听出了某种罕见的纯粹。 鬼使神差地,他留下了它。 三年间,他偶尔会看到那个女孩——在校园音乐节上抱着键盘笑得灿烂,在食堂和林薇边吃边比划讨论,抱着厚厚的书匆匆跑过走廊。他知道她叫苏晓星,编曲系,才华横溢,永远充满活力。 他们从未说过话。他是不擅主动的人,而她身边似乎永远围绕着阳光和热闹。 直到上周五,在图书馆,他亲眼看见她手忙脚乱地藏耳机线,然后拙劣地“掉”了一本书在他面前。 顾言拿起那张保存了三年的乐谱,对着灯光看了看。纸张更脆了,铅笔字迹也有些模糊,但那个小星星依然清晰。 他将乐谱小心地放回谱夹,合上。 窗外月色正好,他想起论坛上那个荒诞的帖子——关于谁的心跳声最好听。 如果她知道,三年前的那个秋天,她的旋律已经在他心里敲出了不同寻常的节拍,她会是什么表情? 这个念头让他唇角浮现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 熄灯,锁门。走廊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次第亮起,又次次熄灭。 而关于心跳的故事,在两人都未完全察觉时,已经悄然开始了它的序章。 ------------ 第二章 计划崩于耳机线 周一上午九点五十分,苏晓星站在图书馆三楼洗手间的镜子前,进行最后一次心理建设。 镜中的女孩穿着浅蓝色衬衫,袖子规矩地挽到小臂中间。米色长裤,白色帆布鞋,头发扎成松散的丸子头,几缕碎发落在耳边。她手里抱着那本厚重的《二十世纪和声学》,书页里夹着那张画有旋律便签。 “自然,自然,自然。”她对着镜子默念,“只是不小心掉了本书,他帮忙捡起来,说声谢谢,可以聊两句音乐,然后离开。就这么简单。” 深呼吸。吸气,呼气。 耳机线是个问题。按照林薇昨天最后的建议:“你可以假装在用耳机听东西,这样书掉的时候,你正在摘耳机或者调整,显得更自然。”所以此刻,一副白色有线耳机从她衬衫领口延伸出来,线头虚虚地插在手机接口上——手机其实根本没在播放任何声音。 九点五十五分。她走出洗手间,抱着书,脚步放慢,走向艺术图书区。 心脏在胸腔里敲着不规则的鼓点。她突然想到一个悖论:为了采集别人规律的心跳声,自己的心跳却先乱了套。 十点整。顾言准时出现在走廊尽头。 他今天穿着深灰色的针织衫,黑色长裤,肩上挎着一个帆布材质的乐器包。脚步依然是不疾不徐的节奏,经过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落的光斑时,整个人都染上一层淡金色。 苏晓星立刻转身,假装在浏览书架上的书脊,眼睛却通过书架缝隙观察他的动向。 他走向那个靠窗的位置,放下包,取出保温杯,然后——今天他没有直接坐下,而是转身走向了书架区。 苏晓星心里一紧。他朝着她的方向走过来了。 她赶紧抽出一本书,低头假装阅读。脚步声越来越近,在离她两排书架的位置停下。她听见书被抽出的声音,纸张翻动的轻响。 冷静。按照原计划,她应该抱着书“恰好”走过他身边,制造意外。但现在他就在书架间,空间狭窄,这个计划需要调整。 她想了想,决定先离开这个区域,绕到主通道,等他回到座位再执行计划。 抱着书,她低着头快步走出书架区。太急了,在转角处—— “砰。” 轻微的碰撞。她抬头,瞳孔瞬间收缩。 顾言就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本《西方音乐美学史》。刚才她的衣角轻轻碰到了他的手臂。 “对不起!”苏晓星脱口而出,声音比自己预想的高了半个调。 顾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又看向她。他的眼睛是偏深的褐色,在图书馆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澈,也格外平静。 “没事。”他说。声音比视频里听到的更低沉一些,质地干净。 然后他侧身,示意她先过。 机会。现在就是机会。 苏晓星抱着书,从他身边走过。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三十厘米,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像是雪松混合着纸张的气息。她甚至能看清他针织衫的纹理。 一步,两步。她走到他身后一步的位置。 就是现在。 她左手微微一松,让书的重心前倾,右手假装去扶耳机线——按照排练,书应该以一个自然的角度从她怀中滑落,掉在他脚边。 但实际发生的是:书比她想象的重,滑落的速度比她预想的快。在她还没来得及完成“惊讶”表情时,那本厚重的《二十世纪和声学》已经脱离了她的控制,直直地朝着顾言的小腿砸去。 完了。计划不是这样的! 就在书脊即将撞上他腿骨的前一秒,顾言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他左脚后撤半步,身体微微右转,左手向下探出——动作流畅得像一个编排过的舞蹈动作——稳稳地接住了下坠的书。 整个过程不到两秒。书落在他掌心,连撞击的声音都很轻。 苏晓星僵在原地,右手还停在耳机线旁,嘴巴微微张开。 顾言转过身,手里拿着她的书。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没有惊讶,没有不耐烦,甚至没有疑问。他只是看着她,目光从她的脸,移到她悬在半空的手,再移到她衬衫领口处那根明显是故意绕出来的耳机线上。 然后他开口了。 声音依然平静,但每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投入苏晓星心中那片已经波澜四起的湖面: “同学。” “你的耳机线——” 他停顿半秒,那双褐色的眼睛看着她,里面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 “没藏好。”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 苏晓星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排练过各种可能:顾言冷漠地捡起书递还;顾言礼貌地说“小心点”;顾言直接走开不理她……但她从没想过,对方会一眼看穿这个笨拙的伪装,并且直接点破。 耳机线。她花了十分钟精心设计的“自然感”,在他眼中破绽百出。 脸颊以惊人的速度烧了起来。她能感觉到热度从脖子一路蔓延到耳根。此刻她一定脸红得像个熟透的番茄。 顾言似乎并不打算等她回应。他向前一步,将书递还到她面前。苏晓星机械地伸手接过,指尖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指——温暖的,干燥的,和他的声音一样带着一种沉稳的质感。 “谢、谢谢……”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细如蚊蚋。 顾言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话,转身走向自己的座位。他的背影挺拔,步伐没有丝毫慌乱,仿佛刚才只是随手帮了个小忙,而不是当场拆穿了一个笨拙的“阴谋”。 苏晓星抱着失而复得的书,站在原地足有十秒钟,才意识到自己应该离开。她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同手同脚地走向最近的出口,几乎是小跑着下了楼,一路冲出了图书馆。 六月的阳光明晃晃地洒下来,她却觉得一阵发冷。 太尴尬了。太失败了。太丢人了。 她走到图书馆后侧僻静的长椅旁,一屁股坐下,把脸埋进那本厚重的书里。书页散发出淡淡的油墨味,混着图书馆特有的陈旧纸张气息。 “你的耳机线没藏好。” 那句话在脑海里循环播放。他的语气甚至没有嘲讽,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但正是这种平静,让羞愧感加倍袭来——在他眼中,她大概像个在大人面前耍小把戏还被一眼看穿的孩子。 手机震动。不用看都知道是林薇。 她深吸一口气,接通视频。 “怎么样怎么样?!”林薇的脸挤满屏幕,眼睛发亮。 苏晓星把镜头对准自己生无可恋的脸。 “……计划失败了?” “何止失败,”苏晓星的声音有气无力,“是惨败。他接住了书,然后对我说:‘同学,你的耳机线没藏好。’” 屏幕那头沉默了三秒。 然后爆发出无法抑制的大笑。 “林薇!你还笑!”苏晓星咬牙切齿。 “对不起对不起……但是‘耳机线没藏好’……哈哈哈哈他好直接!”林薇笑得前仰后合,“所以呢?然后呢?” “然后我把书接过来,说了谢谢,他走了,我逃出来了。”苏晓星简短概括,“就这样。没有对话,没有印象,只有被看穿的尴尬。” “不一定啊,”林薇终于止住笑,擦了擦眼角,“至少他跟你说话了,还指出了你计划中的漏洞。这说明他观察得很仔细嘛。” “这种仔细我宁愿不要。” “振作点,”林薇正经起来,“这只是第一次尝试。而且你想想,他完全可以不理你,或者把书放地上就走,但他接住了书,递还给你,还指出了问题——这其实挺绅士的。” 苏晓星没说话。她翻开怀里的书,想看看那张便签有没有掉出来—— 动作突然顿住了。 书页翻到夹便签的位置,那里是空的。 她迅速往后翻,往前翻,抖了抖书,甚至检查了封皮内侧。没有。那张画着旋律的便签不见了。 “怎么了?”林薇察觉到她的异常。 “我夹在书里的便签……不见了。”苏晓星皱眉,“难道是掉在图书馆了?” “什么样的便签?重要吗?” “就是一张普通的便签纸,上面画了几小节旋律,还有个星星涂鸦。”苏晓星说着,心里却莫名有些空落落的。那是她昨天下午即兴写的调子,虽然简单,但……是她的一部分。 “可能掉在刚才那地方了,”林薇说,“要回去找吗?” 苏晓星想起顾言平静的眼睛,脸颊又是一热:“不,算了。一张便签而已。” 挂断视频后,她又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阳光透过梧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她脚边投下晃动的光斑。远处传来钢琴声,不知是哪个琴房的窗户开着。 她打开手机,点开录音软件,找到昨天新建的那个“采样日记”文件,按下录音键。 “采样日记,第二天上午。”她的声音有点闷,“计划执行了,但彻底失败。目标对象比预想中敏锐得多。他不仅接住了书,还一眼看穿了我笨拙的伪装。现在我感觉自己像个在专业演员面前演蹩脚戏的新手。” 她停顿,风吹过树叶的声音被录了进去。 “但是林薇说得对,至少他跟我说话了。而且……他的手指很稳,接住那本厚书的时候动作干净利落。声音也很好听,比视频里更低沉一些。” “便签丢了,有点可惜。那张旋律我还挺喜欢的。” “接下来怎么办?直接去说明来意吗?还是放弃这个样本,换一个人?” 她关掉录音,看着屏幕上的声波图。自己的声音在中间部分出现了明显的波动——那是提到顾言的时候。 同一时间,图书馆三楼。 顾言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的《西方音乐美学史》已经二十分钟没有翻页了。 他的目光落在书页左侧,那里平整地夹着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的便签纸。纸张是淡黄色的,边缘有裁切的不规则痕迹。上面用铅笔画着几小节旋律,笔迹灵动,最后一个音符后面还跟着一个欢快的尾巴。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星星涂鸦,旁边写着日期:6月8日,就是昨天。 这张便签是从那本《二十世纪和声学》里掉出来的。在他接住书、递还给那个女孩的过程中,它从书页中滑落,飘到了地上。女孩慌慌张张地离开,没有注意到。 他弯腰捡了起来。 旋律很简单,只有八个小节,但编排得很巧妙。主旋律线清晰,和声进行有想法,虽然是用铅笔草草画就,却能看出作者扎实的乐理基础和天生的乐感。 更关键的是,这个旋律的“声音”他记得。 三年前的那张乐谱,笔迹更稚嫩,结构也更简单,但那种独特的、带着阳光气息的音乐语汇,如出一辙。 顾言从自己的乐谱夹中取出那张保存了三年的纸。泛黄的纸张,同样灵动的笔迹,同样的小星星涂鸦。他把两张纸并排放在一起。 三年。 这个叫苏晓星的女孩,从新生报到那天遗失第一份乐谱开始,到如今抱着笨重的专业书试图制造“偶遇”,她的音乐在成长,她的人……似乎还保留着某种之前的天真。 他想起她刚才的表情:眼睛睁得圆圆的,脸颊迅速泛红,整个人像只受惊的猫。还有那根故意从领口绕出来、却忘了把插头真正插进手机的耳机线。 笨拙。但笨拙得有点……有趣。 顾言将两张乐谱小心地收好,重新夹回谱夹。他打开保温杯,喝了一口温水,目光投向窗外。 校园广播正在播放午间音乐节目,今天选的是一首独立乐队的歌,吉他声清脆,女声清澈。他听了几秒,辨认出编曲中的几个细节处理——很细腻,有想法。 他忽然想起论坛上那个关于心跳声的帖子。 如果她知道,三年前她的旋律就已经在他这里留下了印记,她会是什么反应? 这个念头让他微微勾起唇角。 窗外的阳光很好。他决定今天多练习一小时。 苏晓星在宿舍里躺了一下午。 尴尬的情绪像潮水,一阵阵涌上来,又在时间的冲刷下慢慢退去。到傍晚时分,她终于能相对平静地复盘今天的事件。 林薇说得对,至少顾言跟她说话了。而且,他没有当众让她难堪,只是平静地指出了事实。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甚至称得上是一种“教导”——如果你想做一件事,至少要做得更周全些。 她从床上坐起来,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标题写上:“Plan B”。 如果直接请求不行,意外接触失败,那么也许需要更正式的途径。她开始搜索顾言公开的课程表——作为钢琴系的风云人物,他的公开演奏、讲座信息不难找到。 下周一下午,音乐厅,顾言将作为优秀学生代表,参与一场与来访作曲家的对谈讲座。活动对全校开放。 或许这是个机会。在公开场合,以观众的身份,在问答环节提出一个关于“音乐家的身体节奏与创作关系”的问题?至少能让他注意到她的存在和兴趣方向。 不,还是太刻意了。 她删掉了刚写的几行字,向后靠在椅背上,盯着天花板。 也许她需要更诚实一点。承认自己的笨拙,承认这个请求的奇怪,但也承认它的真诚。艺术本来就是探索边界的,采集心跳声作为创作素材,虽然少见,但并非没有先例。 手机震动,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苏晓星同学你好,这里是校艺术节组委会。你的作品《城市音景》已通过初选,请于本周三下午两点到艺术楼302会议室参加复选答辩。请准备5分钟的作品阐述。” 艺术节!她差点忘了这件事。《城市音景》是她上学期做的声音装置作品,采集了城市不同角落的声音,进行分层处理。如果能入选艺术节正式展览,对毕业和未来发展都是重要的履历。 等等——艺术节复选答辩的评委名单里,通常会有各系的优秀学生代表。钢琴系的话…… 她迅速打开艺术节官网,查找往届信息。找到了:去年的复选评委中,确实有顾言的名字。 心跳突然加速了。 如果她也成为复选入围者,如果顾言是评委之一,那么他们就有了正式的、合理的交集场合。她可以在答辩时阐述自己的创作理念,提到对“生命声音”的探索,甚至可以直接在答辩现场向他提出那个请求——在艺术语境下,这不再奇怪,而是严肃的创作探讨。 这个想法让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她立刻开始整理《城市音景》的资料,准备答辩内容。窗外的天色渐暗,宿舍楼陆续亮起灯。键盘敲击声清脆而有节奏,与远处琴房飘来的练习曲交织在一起。 而在同一片夜色中,琴房大楼顶层的那扇窗依然亮着。 顾言结束练习,收拾乐谱时,又看到了那两张并排的乐谱。三年的时光在这两张纸上留下了不同的痕迹:一张泛黄脆弱,一张崭新清晰;但那个小小的星星涂鸦,始终没变。 他拿出手机,点开校园论坛,在搜索框输入“苏晓星”。页面跳出几条相关帖子:去年艺术节她的作品报道,编曲系原创音乐会的参演信息,还有一条她帮朋友拍的短视频,里面她抱着键盘笑得很灿烂。 他看了那条短视频三遍,然后关掉手机。 窗外,校园路灯次第亮起,连成温暖的光带。有学生抱着书匆匆走过,有情侣牵着手慢慢散步,远处篮球场还有人在夜色中投篮。 很平常的校园夜晚。 但有什么东西,就在今天,在这个看似失败的“碰瓷”之后,开始悄然改变轨迹。 顾言锁上琴房的门,走下楼梯时,脚步比平时轻快了一点。他不知道那个女孩接下来会怎么做,但他有种预感——这不会是他们最后一次交集。 而在另一栋楼的宿舍里,苏晓星终于完成了答辩提纲的初稿。她伸了个懒腰,看向窗外,正好看到琴房大楼的灯一盏盏熄灭。 她不知道顶楼那间琴房的主人刚刚离开,不知道自己的两张乐谱正被小心地保存在同一个谱夹里,更不知道,一场看似失败的开始,已经在对方心里掀起了比预期更大的涟漪。 她只知道,周三的艺术节答辩,她必须全力以赴。 不是为了顾言,而是为了自己。但如果能因此获得一个正式对话的机会…… 那便是最好的意外收获。 夜深了。苏晓星关掉电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又浮现出图书馆那一幕:他接住书的手,平静的眼睛,那句“你的耳机线没藏好”。 但这一次,羞愧感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跃跃欲试的冲动。 也许林薇说得对,这真的可能是一个爱情故事的开头。 但在此之前,它首先是一个关于勇气、关于创作、关于追寻那个“特别声音”的故事。 而她,才刚刚写下第一行。 ------------ 第三章 答辩日的蝴蝶效应 周三的天气好得不像话。 苏晓星站在艺术楼302会议室外,透过走廊的玻璃窗看向外面。阳光把香樟树的叶子照得透亮,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初夏的气息浓烈得几乎要漫进楼里。 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棉麻连衣裙,头发仔细地编成鱼骨辫,脸上化了淡妆——这是林薇昨天押着她去学校美妆社“紧急培训”的成果。“答辩也是展示的一部分,”林薇当时拿着刷子在她脸上比划,“你要让评委看到你对这件事的重视。” 重视。苏晓星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文件夹,里面装着她为《城市音景》准备的所有材料:作品阐述、声音采样记录、技术实现方案、以及打印出来的几张关键声波图谱。 紧张是肯定的。但奇怪的是,当她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作品上时,那种因为要见到顾言而产生的忐忑反而退居次位。 “下一个,苏晓星。准备一下。”会议室的门打开,前一个答辩的女生走出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 苏晓星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会议室不大,长方形会议桌的一侧坐着五位评委。她快速扫了一眼:两位是认识的老师,编曲系的张教授和声音艺术系的李老师;一位是校外请来的独立音乐人;一位是研究生学姐;然后—— 她的目光停在最右边的位置上。 顾言坐在那里。 他今天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口整齐地挽到小臂中间,面前摆着评分表和一支黑色钢笔。和图书馆里那个安静看书的他不同,此刻的顾言坐姿更正式一些,背挺得很直,表情是那种属于评委的、专业而克制的平静。 当苏晓星走进来时,他的目光抬起来,与她对上。 有那么一瞬间,苏晓星觉得他的眼神似乎顿了一下——很细微,几乎难以察觉。但他很快就恢复了评委应有的那种中性表情,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各位老师、学长学姐好,我是编曲系大三的苏晓星。”她走到发言席前,打开电脑,连接投影仪。 声音比预想的稳定。很好。 答辩的前四分钟进行得很顺利。 苏晓星阐述着《城市音景》的创作理念:如何通过采集城市不同空间的声音——清晨菜市场的吆喝、地铁隧道里的风声、深夜便利店的门铃、公园里老人下棋的落子声——来构建一座“可聆听的城市”。 她展示了几个关键片段的声波图,并播放了经过编排后的作品片段。会议室里回荡着层层叠叠的城市声响,从嘈杂到有序,最后收束为一个干净的单音。 “在这个作品里,”苏晓星进入最后的部分,“我试图探讨的是,我们如何通过声音来感知和理解我们所处的环境。声音不仅是物理振动,更是记忆的载体、情感的触发器、以及……”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顾言。 他正低头在评分表上写着什么,侧脸在会议室的白炽灯下显得轮廓分明。钢笔在他指间移动,笔尖划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以及生命的证据。”她把视线拉回来,继续说,“每一个声音背后,都有一个发声的主体,一个生命存在的痕迹。所以我最近开始思考,有没有一种声音,能够更直接、更本质地表达这种‘存在’本身?” 李老师在这时抬起头:“比如?” 苏晓星感到喉咙有些发干。她知道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让场面变得微妙,但箭在弦上。 “比如,心跳声。”她清晰地说出这个词。 会议室安静了一瞬。 “心跳声?”张教授推了推眼镜,露出感兴趣的表情,“这倒是很特别的切入点。你能具体说说吗?” “心跳声是最原始的生命节奏。”苏晓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学术性的平稳,“它不受意识完全控制,反映着情绪状态、健康状况、甚至个性特质。我想采集不同人的心跳声,作为新作品《万物之声》的核心素材,探索这种最私密的声音如何与外在环境音产生对话。” 她说话时,余光注意到顾言停下了笔。他没有抬头,但握笔的手静止在纸面上。 “很有趣的想法。”那位独立音乐人评委开口了,是个扎着马尾辫的年轻男性,“但实操上会有伦理和隐私问题吧?不是每个人都愿意提供这样的私人样本。” “是的,这是最大的挑战。”苏晓星承认,“所以我需要谨慎选择采样对象,并且建立充分的信任和沟通。这不是一个随意采集的过程,而是需要双方共同参与的创作。” 她说到这里,终于鼓起勇气,直接看向顾言:“事实上,我最近就在尝试接触一位我认为非常适合的潜在采样对象。” 这句话说出来的瞬间,苏晓星清楚地看到顾言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但他依然没有抬头。 “哦?是哪位?”研究生学姐好奇地问。 苏晓星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跳了一下。她知道这是个风险极高的坦白,但某种直觉告诉她——在这个场合,以这种方式,或许比任何私下接触都更合适。 “是顾言学长。”她清晰地说。 会议室里出现了几秒钟的绝对安静。 然后张教授笑了:“这倒是说得通。顾言的心跳,理论上应该很有研究价值——作为需要极致控制力的钢琴演奏者。”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顾言。 顾言终于抬起了头。他的表情依然平静,但苏晓星注意到他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一个非常细微的吞咽动作。 “苏晓星同学,”他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响起,比平时更低一些,“你是在向我发出正式的采样请求吗?在答辩场合?” 问题很直接,甚至有点尖锐。但苏晓星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 “是的。因为我觉得,在艺术创作的正式讨论中提出这个请求,比任何私人场合的唐突接触都更恰当。这是我的创作构想,您是潜在的合作者,而这里是讨论艺术的地方。” 她说得很慢,每个字都经过了斟酌。手心里全是汗,但声音没有抖。 顾言看着她。他的目光很深,像在评估什么。几秒钟后,他重新低下头,在评分表上写了几个字。 “我明白了。”他说,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静,“请继续你的答辩。” 转 答辩的后半程,苏晓星几乎是在一种轻微的恍惚状态下完成的。 她回答了评委们关于技术细节、作品扩展性、以及未来规划的问题。顾言只问了两个问题,都是关于声音采样技术的专业性提问,语气客观得仿佛刚才那段关于心跳声的对话从未发生。 二十分钟后,她走出会议室,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长长吐出一口气。 走廊里空无一人。她能听到自己心跳如鼓的声音,在胸腔里咚咚作响。 她刚才做了什么?在正式答辩场合,当着所有评委的面,直接向顾言提出了采样请求?这到底是勇敢还是鲁莽? 手机震动。林薇的消息:“怎么样怎么样怎么样?见到他了吗?说话了吗?” 苏晓星回复:“不但见到了,还当着所有评委的面说我想录他的心跳。” 三秒后,林薇直接打了电话过来,声音压得很低但充满震惊:“你疯啦?!” “可能吧。”苏晓星苦笑,“但我觉得……至少现在他知道我的意图了。不用再搞什么笨拙的‘意外’。” “那他什么反应?” “他说‘我明白了’,然后让我继续答辩。”苏晓星回忆起顾言当时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就……很平静。” “平静才可怕好吗!”林薇叹气,“不过往好处想,至少你没被直接拒绝。而且这是艺术讨论,他要是当场发火或者怎样,反而显得不专业。” “希望如此吧。” 挂断电话后,苏晓星没有立刻离开。她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看着楼下陆续有学生抱着作品材料走进艺术楼。阳光在地面上投出斑驳的树影,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但她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大约半小时后,会议室的门再次打开,评委们陆续走出来。苏晓星下意识地想躲,但已经来不及了——张教授看到了她。 “苏晓星啊,还没走?”张教授笑着走过来,“刚才的答辩很不错。尤其是关于心跳声的那个想法,很有启发性。不过,”他压低声音,“下次向学长提这种请求,或许可以私下沟通?” 苏晓星脸一红:“对不起,张教授,我……” “没事没事,”张教授摆摆手,“艺术创作嘛,有时候就需要一点非常规的勇气。结果会在周五公布,回去等通知吧。” 其他评委也陆续走过。最后出来的是顾言。 他独自一人,背着那个熟悉的乐器包,手里拿着会议资料。看到苏晓星时,他的脚步顿了一下。 苏晓星觉得自己的呼吸停了一拍。 顾言朝她走了过来。 一步,两步,在离她一米左右的位置停下。这个距离比图书馆那次远,但比陌生人近。 “苏晓星同学。”他开口,声音平静。 “顾言学长。”苏晓星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刚才……在答辩场合提出那样的请求,如果让您感到冒犯,我很抱歉。但我确实是出于创作需要,不是……” “不是玩笑。”顾言接过了她的话。 苏晓星抬头看他。他的眼睛在走廊的日光灯下呈现出一种很深的琥珀色,里面映出她有些紧张的脸。 “我明白。”顾言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你的作品阐述很完整,对声音的理解有独到之处。《城市音景》的技术实现也很成熟。” 这是在……评价她的答辩? “谢谢。”苏晓星小声说。 “关于你最后的那个构想,”顾言继续,语速很慢,像是在斟酌每个字,“我需要时间考虑。” 苏晓星愣住了。 他没有直接拒绝。他说,需要时间考虑。 “另外,”顾言从手中的资料夹里抽出一张纸,“这是你上次遗落的东西。” 苏晓星低头看去——是那张从《二十世纪和声学》里遗失的便签。画着旋律和小星星的那张。 “您捡到了……”她接过便签,指尖再次擦过他的手指。这次她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指很温暖。 “掉在图书馆地上了。”顾言简单地说。他没有解释为什么隔了这么多天才还给她,也没有说为什么会在答辩这天特意带来。 但苏晓星突然明白了。 他早就知道这张便签是她的。他今天带着它,或许就是在等她。 “这个旋律,”顾言的目光落在便签上,“最后两个小节的转调处理得很好。但第三小节的第二个和弦,如果用减七和弦替代现在的属七,张力会更强。” 苏晓星睁大眼睛:“您……看了这个?” “它从书里掉出来了。”顾言说,语气依然是那种陈述事实的平静,“我碰巧对和声有点研究。” 这绝不是“碰巧”。苏晓星看着便签上自己随手画的和弦标记,那些专业的记号,非音乐专业的人根本看不懂。 “您说得对。”她认真地说,“我后来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修改了一版。”她几乎是本能地从包里掏出灵感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那里有她昨天修改后的版本。 顾言接过笔记本,目光在上面停留了几秒。 “这样好多了。”他说,把笔记本还给她,“你很有天赋。” 这句话说得很轻,但苏晓星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谢谢。”她能说的只有这个。 顾言点了点头,似乎准备离开,但又停下了脚步。 “周五公布结果后,”他看着她说,“如果你有时间,我们可以讨论一下你新作品的构想。” 苏晓星屏住了呼吸。 “只是讨论,”顾言补充道,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克制,“关于心跳声的采样,我还没有同意。” “我明白!”苏晓星赶紧说,“只是讨论,完全没问题!” “那好。”顾言看了眼手表,“我下午还有课,先走了。” “学长再见。” 他转身离开,背影在走廊尽头消失。苏晓星还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失而复得的便签,和刚才狂跳不已的心脏。 那天晚上,苏晓星在宿舍里把那张便签看了无数遍。 纸上的铅笔字迹因为被夹在书里又掉在地上,有些地方已经有点模糊了。但她注意到,纸张的边缘很平整,没有折痕,像是被人小心地保存过。 他不仅捡到了它,还仔细看了内容,给出了专业意见,然后保存完好地在今天还给了她。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像被泡在温水中,柔软而温暖。 林薇听完整个过程后,在视频那头沉默了很久。 “星星,”她终于开口,“我觉得事情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 “什么意思?” “你看,他捡到你的便签,没有随手扔掉或者交到失物招领处,而是自己收着。他在答辩现场听你说了那么多,没有直接拒绝,而是说‘需要时间考虑’。他还特意在今天把便签带来还给你,并且约你周五之后讨论作品。”林薇一条条分析,“这些行为,已经超出了‘礼貌’或‘专业’的范畴。” 苏晓星的心跳又开始加速:“你是说……” “我是说,”林薇认真地看着她,“顾言可能早就注意到你了。比你以为的早得多。” 这个可能性太大了,苏晓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但这只是猜测。”她最后说,“也许他只是对音乐相关的事情比较认真。” “也许吧。”林薇没有争辩,“但无论如何,周五之后你们会有正式的见面机会。这次不用‘意外’,不用答辩,就是两个人讨论艺术创作。这是最好的开始。” 最好的开始。 苏晓星躺在床上,反复回味着这句话。窗外的月光很亮,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银白。 她想起顾言的眼睛,在走廊灯光下看她的样子;想起他评价她旋律时认真的语气;想起他说“你很有天赋”时,那种平静却肯定的态度。 也许林薇是对的。也许有些事情,早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开始了。 而在男生宿舍那边,顾言刚结束和家里的一通电话。 电话那头是父亲一如既往的叮嘱:毕业后的安排,家族企业的责任,钢琴可以作为修养但不能是主业。他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记着一段旋律——是苏晓星便签上那个,他建议修改后的版本。 挂断电话后,他打开书桌抽屉,取出那个古典乐谱夹。 三年前的乐谱,和今天的便签,并排放在一起。同样的笔迹,同样的星星涂鸦,中间隔着三年的时光。 他看了很久,然后拿出手机,点开录音软件——这是他的习惯,有时候会把突然出现的旋律灵感录下来。 但今天他没有录旋律。他对着麦克风,沉默了几秒,然后轻声说: “她比三年前更耀眼了。” 停顿。 “在会议室里,她说想录我的心跳。所有人都看着她,包括我。她的声音很稳,但手在微微发抖。” 又停顿。 “她说,在艺术讨论中提出这个请求更恰当。她说得对。这是她的创作,不是玩笑。” “周五之后,会和她见面。讨论她的作品,也讨论……那个请求。” “我需要想清楚。这不只是一个采样许可的问题。” 录音到这里结束。他保存了文件,命名很简单:“0609”。 窗外传来吉他声,不知是哪个宿舍的人在练习。旋律简单,弹得不太熟练,但充满青春的鲜活气息。 顾言关掉台灯,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 今天在会议室,当苏晓星说出“心跳声”三个字时,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虽然表面维持着平静,但那种瞬间的失序是真实的。 她想要采集的,正是这种时刻的波动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的是,周五的讨论,他会去。 不仅是以评委的身份,也不仅是以学长的身份。 而是以一个对她——对她的音乐,对她这个人——产生了真实好奇的人的身份。 夜更深了。整个校园逐渐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夜鸟鸣叫,和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 在各自的房间里,两个人想着同一件事,怀着各自的心事,等待着周五的到来。 而蝴蝶已经扇动了翅膀,接下来的气流,会将他们带向何处? 答案,正在慢慢浮现。 ------------ 第4章 天台的初次协奏 周五下午三点,艺术节入围名单准时公布。 苏晓星的名字在“声音艺术与实验音乐”板块的第一行。林薇比她还激动,在宿舍里抱着她转了两圈,嚷嚷着要庆祝。但苏晓星的心思已经飘向了另一件事——顾言说的“讨论”。 她等到四点半,手机依然安静。要不要主动联系?可她没有顾言的任何联系方式。答辩那天他给她的只是便签,没有附带纸条,没有留下号码。那句话会不会只是客套? 就在她开始怀疑一切是否只是自己过度解读时,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跳了出来: “苏晓星同学,我是顾言。今晚七点,音乐学院顶楼天台。如果时间方便,我们可以讨论你的作品。不便也没关系。——顾言” 短信措辞礼貌而克制,甚至带着点公事公办的疏离。但苏晓星盯着屏幕,感觉手心在微微出汗。 她几乎是立刻回复:“方便的。七点见。” 发送成功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回复得太快太急切。但撤回已经来不及了。 对方没有再回复。 六点半,苏晓星站在衣柜前,开始今天第三次换装。 第一次选了条连衣裙,太刻意;第二次换了衬衫长裤,太正式;最后她穿了件浅灰色的针织短袖和深蓝色牛仔裙,配白色帆布鞋。头发梳成简单的马尾,化了几乎看不出来的淡妆。 “自然,要自然。”她对着镜子说,像是某种咒语。 笔记本、灵感本、笔、还有那张被顾言点评过的便签——她把这些装进帆布包,深吸一口气,出了门。 六点五十分,她站在音乐学院大楼的电梯里。电梯缓缓上升,金属壁映出她有些紧张的脸。顶楼是十二层,天台是这栋建筑唯一可以俯瞰半个校园的地方,平时很少有人来。 电梯门打开,眼前是一段短短的走廊,尽头是通往天台的双开铁门。门虚掩着。 苏晓星推开门。 傍晚七点的天台,被夕阳染成了温暖的橘金色。 风比下面大一些,吹乱了她的马尾。天台很干净,角落堆着些不用的旧桌椅,中央是开阔的水泥地。而顾言——他站在天台边缘的护栏旁,背对着她,望向远方的落日。 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棉质衬衫,袖子依然挽到小臂,下身是卡其色的长裤。傍晚的风吹动他的衣角和头发,那个挺拔的背影在漫天晚霞的映衬下,像一幅构图完美的剪影。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来。 “你来了。”他说。声音在开阔的天台上显得比室内更清晰。 “嗯。”苏晓星走近几步,在离他两米左右的地方停下,“这里风景很好。” “平时很少有人来。”顾言侧过身,给她让出观景的位置,“安静,适合讨论事情。” 苏晓星走到护栏边。从这里望出去,大半个校园尽收眼底——图书馆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光,操场上有学生在跑步,远处生活区的灯火开始星星点点亮起。更远处,城市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模糊。 “我第一次来这么高。”她说。 “我也是。”顾言说,“偶尔练琴累了,会上来透透气。” 一段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的校园广播声。 “恭喜入围。”顾言先开口,切入正题。 “谢谢。”苏晓星转过身,背靠护栏,面对他,“也多亏了学长和各位评委的认可。” “是你作品本身够好。”顾言语气客观,“《城市音景》的技术完成度和概念完整性都很高,入围是理所当然的。” 苏晓星感到脸颊微热。不是因为夕阳,是因为他的肯定。 她从帆布包里取出笔记本:“那……我们开始讨论?” 顾言点点头,走向角落那堆旧桌椅。他挑了张还算干净的长椅,用随身带的纸巾擦了擦,示意她坐下。自己则拉了把椅子,在她对面坐下——距离适中,不会太近让人不适,也不会太远显得疏离。 “关于《万物之声》,你有什么具体的构想?”他问,语气切换到了工作模式。 苏晓星打开笔记本,翻到相关页面:“我想做一个多通道声音装置。核心是采集来的心跳声,经过处理,作为基础节奏层。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叠加环境音采样——可以是与采样对象相关的地方,也可以是完全无关但形成对比的场景。” 她展示了几张草图,有装置的结构设计,也有声音层的分布图。 顾言看得很仔细。他微微倾身,目光在图纸上移动,偶尔会问一两个问题:“心跳声会做实时处理吗?”“环境音和心跳声的互动逻辑是什么?”“观众在这个装置中的参与方式是?” 每个问题都切中要害。苏晓星一边回答,一边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兴奋——这是她第一次和另一个人如此深入地讨论这个构想,而对方不仅听得懂,还能提出有价值的见解。 “技术上可行。”顾言听完她的阐述,给出判断,“但关键还是采样。不同的心跳声差异有多大?你测试过吗?” “我……录过自己的。”苏晓星有点不好意思,“安静时、紧张时、运动后,波形确实不一样。但我需要更多样本,尤其是——”她顿了顿,“像学长这样,情绪控制能力特别强的人。我想知道在高度自控的状态下,心跳声会呈现怎样的规律性,以及在特定时刻——比如演奏到情感强烈的乐段时——会不会有可捕捉的波动。” 她说完,小心翼翼地看向顾言。 夕阳又下沉了一些,天边的橘红逐渐染上紫调。顾言的脸在渐暗的光线中显得轮廓更加分明。他沉默了几秒,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击——苏晓星认出那个节奏,是肖邦某首练习曲的片段。 “在答辩那天,”他终于开口,目光落在她脸上,“你说这不是随意采集,而是需要双方共同参与的创作。具体指什么?” 问题很关键。苏晓星坐直身体,认真回答:“我的理解是,如果我仅仅把采样对象当作‘素材来源’,那是一种索取。但如果采样对象了解我的创作意图,甚至参与讨论——比如选择在什么状态下采样,采样后如何处理——那这个过程就变成了合作。心跳声不再只是物理数据,而是携带了双方共同赋予的意义。” 顾言若有所思地点头:“所以你希望我不仅同意采样,还可能参与后续创作?” “如果您愿意的话。”苏晓星补充,“当然,这完全取决于您。最基础的,我只是需要一次采样许可。” 风又大了些,吹乱了桌上的纸张。顾言伸手按住,手指压住纸页边缘。他的手在暮色中显得骨节分明,有种雕塑般的美感。 “我练习的时候,”他忽然说,声音比刚才低了一些,“心跳会有变化。” 苏晓星屏住呼吸。 “不是技巧困难的部分——那些通过练习已经成为肌肉记忆,心率反而稳定。”顾言望着远处逐渐亮起的路灯,像是在回忆,“是在处理情感表达的时候。比如德彪西的《月光》,要弹出那种朦胧的、流动的质感,需要一种内在的松弛。那个瞬间,心跳会……放缓。” 他转回头看她:“你想录的是这种时刻吗?” 苏晓星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她用力点头:“是的。正是这种——艺术表达与生理反应之间的关联。” “那么,”顾言说,语气依然平静,但苏晓星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认真,“我需要知道,你打算用什么方式录。” 问题进入了最实际的阶段。 苏晓星从包里掏出一个小巧的录音设备——火柴盒大小,附带一个医用级贴片式麦克风。“这是专业的心音采集设备,灵敏度很高,隔着衣服也能录到清晰信号。但最好是直接贴在皮肤上。” 她展示贴片:“材质是低致敏性的,取下时不会有不适感。录音时你可以正常活动,设备是无线的,接收端在我这里。” 顾言接过设备,在手里看了看。他的手指抚过麦克风的金属面,动作很轻。 “一次采样需要多长时间?” “理论上,几分钟就能采集到足够的基础数据。”苏晓星说,“但我希望能录到不同状态——比如从平静到演奏后的变化。整个过程可能需要半小时左右。” 顾言把设备还给她,站起身,走到护栏边。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城市灯光如星河般铺展开来。天台没有照明,只有远处建筑物投来的微弱光线,和他身后楼梯间透出的门缝光。 他的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模糊。 苏晓星没有催促。她坐在原地,听着风声,等待。 大约过了一分钟,顾言转过身。他走回长椅边,但没有坐下。 “我可以同意采样。”他说。 苏晓星的心脏猛地一跳。 “但有条件。” “您说。” “第一,时间地点由我定。”顾言条理清晰,“第二,录音过程中如果我有任何不适,可以随时终止。第三,采样得到的所有原始数据,未经我同意不得公开或用于其他用途。第四——”他停顿了一下,“我需要知道你最终会如何处理这些声音。” “这些都很合理。”苏晓星立刻说,“我可以全部答应。至于最后一点……”她从笔记本里翻出一份简单的协议草案,“这是我起草的授权说明,里面明确了数据用途仅限于《万物之声》的创作,作品展出时会标注采样来源。如果您需要,我们可以正式签署。” 顾言接过那份草案,借着手机屏幕的光快速浏览。他的侧脸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专注而认真。 “你很专业。”看完后,他说。 “因为这是很私密的事情。”苏晓星认真回答,“我必须尊重您。” 顾言把草案折好,放进自己的口袋:“这个我收着。下次采样时,我们可以签署。” “所以……”苏晓星感觉声音有些发干,“您同意了?” “嗯。”顾言点头,“但具体时间,我需要看看日程。下周给你答复。” 巨大的喜悦如潮水般涌来。苏晓星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但克制住了。她只是用力点头,眼睛在昏暗中也亮晶晶的:“谢谢您!真的非常感谢!” 顾言看着她兴奋的样子,唇角似乎弯了一下——非常细微的弧度,在夜色中几乎看不见。 “不用谢。”他说,“这对我来说也是个有趣的尝试。” 事情谈妥了,按理说该结束了。但两人谁都没有动。 夜风微凉,苏晓星下意识抱了抱手臂。 “冷吗?”顾言注意到她的动作。 “有一点。” 他走到那堆旧桌椅旁,从下面拖出一个纸箱——里面居然放着一条折叠整齐的薄毯。“之前放在这里的,干净的。” 苏晓星接过毯子,有些惊讶:“您怎么会……” “有时候晚上会上来看星星。”顾言简单解释,重新坐回椅子上,“琴房练久了,需要让眼睛休息。” 苏晓星把毯子披在肩上。毯子有股淡淡的、阳光晒过的味道。 “您经常晚上练琴吗?” “嗯。安静。” “不会打扰到别人?” “顶楼的琴房隔音很好。”顾言说,“而且……我喜欢夜晚。没有那么多干扰。” 话题自然地延伸到了日常。苏晓星知道了顾言通常练琴到晚上十点,周末会加练;知道他除了钢琴还学过小提琴,但后来专注钢琴;知道他最喜欢的作曲家是拉赫玛尼诺夫——“他的音乐里有种克制的激情”。 她也分享了自己的创作习惯:喜欢在雨天工作,喜欢收集奇怪的声音,喜欢在失眠时写旋律片段。 “那张便签,”顾言忽然说,“就是失眠时写的?” 苏晓星一愣,随即点头:“嗯。那天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一直有个旋律在转。” “我也有过这种时候。”顾言说,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柔和了一些,“有时候一段旋律会一直在脑海里重复,直到你把它写下来。” “您也会失眠吗?”话问出口,苏晓星才觉得这问题可能太私人了。 但顾言回答了:“偶尔。压力大的时候。” 他没有具体说什么压力,但苏晓星想起了论坛上关于他家世的传言——音乐世家,父母都是知名音乐家,家族还有企业。那样的环境,压力可想而知。 “那……音乐对您来说,是享受还是责任?”她轻声问。 问题很直接。顾言沉默了片刻。 “曾经是责任。”他诚实地说,“从小学琴,是因为应该学。但后来……变成了自己的选择。现在,两者都有。” 他说得很简单,但苏晓星听出了其中的复杂。她想起答辩时他那无可挑剔的演奏视频,那种极致的控制,背后是多少年的付出和坚持。 “我很佩服您。”她说,“能把一件事做到那种程度。” 顾言看向她。天太黑,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 “你也是。”他说,“你的作品,能看出投入了很多。” “因为喜欢。”苏晓星笑了,“喜欢的事情,做再多也不觉得累。” 这句话说得很轻快,但顾言听了,却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们在天台上又待了大约二十分钟。 聊音乐,聊创作,偶尔也聊点无关紧要的校园琐事。顾言的话比苏晓星预想的多,虽然每句都很简洁,但不会让对话冷场。他偶尔会问问题,都是关于她的创作理念和音乐理解,听得出来是真正感兴趣。 九点左右,顾言看了眼手机:“不早了,该回去了。” “嗯。”苏晓星站起身,把毯子叠好放回纸箱。 下楼时,他们没有乘电梯,走了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一前一后,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到三楼时,顾言忽然停下脚步。 “这层是琴房。”他说,指向走廊尽头的一扇门,“我常用的那间在顶楼,但这里有间小琴房,偶尔也会用。” 苏晓星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走廊很安静,只有几盏节能灯发出微弱的光。 “要……去看看吗?”顾言问。问完似乎觉得唐突,又补充,“只是随口一提,不方便就算了。” “可以吗?”苏晓星的眼睛亮了。 顾言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串,找到其中一把。他走到那扇门前,开锁,推门。 房间不大,约十平米,中央是一架黑色的立式钢琴,靠墙放着谱架和一把椅子。窗户开着,夜风吹动窗帘。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香味——是琴弦保养油的味道。 “很简洁。”苏晓星说。 “东西多了会分心。”顾言走到钢琴前,掀开琴盖。黑色的琴键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他坐下来,手指悬在琴键上方,犹豫了一下。 “想听什么吗?”他问,没有回头。 苏晓星站在门口,轻声说:“您随意弹一段就好。” 顾言的手指落下。 不是完整的曲子,是一段即兴的旋律。音符流淌出来,在小小的琴房里回荡。旋律很轻,像夜晚的私语,带着一点犹豫,一点试探,然后逐渐舒展开来。 苏晓星听出来了——那是她便签上的旋律,他建议修改后的版本。 但他做了变化。在和声进行中加入了一些微妙的不协和音,让原本轻快的旋律多了一层夜色般的朦胧感。节奏也放慢了,每个音符都像被仔细斟酌过。 两分钟左右的即兴后,旋律慢慢收束,最后停在一个开放和弦上,余音在空气中缓缓消散。 顾言的手还放在琴键上,背对着她。 “这是……”苏晓星的声音有些涩。 “你那个旋律的变奏。”顾言说,依然没有回头,“刚才在天台,突然想到可以这样处理。” 他站起身,合上琴盖,转身面对她。灯光从他身后照过来,他的脸在阴影中,但眼睛很亮。 “你很擅长写旋律。”他说,“那种……有光的旋律。” 苏晓星觉得喉咙发紧。她想说谢谢,想说您弹得真好,但所有的话都堵在胸口。 最后她只是说:“我能……再听一次吗?” 顾言看着她,点了点头。 他重新坐下,这次弹得更放松一些。旋律在夜色中流淌,穿过琴房,飘向敞开的窗外,融进六月的晚风里。 苏晓星靠在门框上,闭上眼睛。她听见的不仅是琴声,还有这个空间里的所有声音——琴键的敲击,踏板的轻响,远处隐约的车流声,还有自己此刻平稳而清晰的心跳。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顾言合上琴盖,锁好琴房。两人沉默地走下楼梯,走出音乐学院大楼。 夜晚的校园很安静,路灯在石板路上投下温暖的光圈。 “我送你到宿舍区。”顾言说。 “不用麻烦的,我自己……” “顺路。”他简短地说,已经迈开了步子。 苏晓星跟上。两人并肩走在林荫道上,间隔着适当的距离。影子被路灯拉长又缩短,偶尔交叠在一起。 一路无言,但气氛并不尴尬。像是两个人都需要时间消化今晚发生的一切。 到了女生宿舍区门口,顾言停下脚步。 “就到这里。”他说。 “谢谢您送我。”苏晓星说,然后补充,“也谢谢您同意采样,还有……今晚的所有。” 顾言点点头:“下周我会联系你,确定采样时间。” “好。” “还有,”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方便加个联系方式吗?沟通起来方便些。” 苏晓星连忙报出自己的号码。几秒后,她的手机震动,一条新好友申请:简单的“顾言”两个字,头像是全黑的。 她通过申请,抬头看他:“好了。” “嗯。”顾言收起手机,“那,晚安。” “晚安。” 他转身离开,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苏晓星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完全看不见,才慢慢走回宿舍楼。上楼梯时,她拿出手机,点开那个新加的对话框。 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系统提示的“你们已成为好友”。 她点开他的头像——真的是全黑,不是照片,就是纯黑色。朋友圈也是一条横线,要么没发过,要么设置了不可见。 但她的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回到宿舍,林薇立刻扑上来:“怎么样怎么样?!见到没有?说了什么?他答应了吗?” 苏晓星把包放下,在椅子上坐下,慢慢呼出一口气。 “他答应了。”她说,声音里带着一种不真实的轻飘感,“而且……我们还聊了很多。” 林薇的眼睛瞪大了:“具体!我要听具体!” 苏晓星开始讲述。从天台的夕阳,到关于创作的讨论,到采样条件的协商,到琴房的即兴演奏,到最后并肩走回的林荫道。 林薇听着,表情从兴奋到震惊到最后的深思。 “星星,”她最后说,语气严肃,“这绝对不只是‘学长对学妹的指导’。” “我知道。”苏晓星轻声说。 她走到窗边,看向夜色中的校园。远处,音乐学院大楼的轮廓在月光下清晰可见。顶楼某扇窗户还亮着灯——是琴房吗?他还在练琴吗? 手机震动。她低头看去。 顾言发来一条消息,很简短: “今晚的即兴,我录了一份。如果你需要,可以发给你。” 她盯着这条消息看了很久,然后回复: “需要。非常需要。” 几秒后,一个音频文件传了过来。文件名很简单:“变奏-06011”。 苏晓星戴上耳机,点开播放。 琴声流淌出来的瞬间,她闭上了眼睛。 旋律还是那个旋律,但经过他的重新诠释,多了一层她从未想象过的质感。温柔,克制,却在某些转音处泄露出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 她听到最后,在那个开放和弦的余音中,捕捉到了一个极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那是他的呼吸。在录音结束时,一个放松的、自然的呼气。 苏晓星把这段音频听了三遍。然后她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件夹,命名为“采样相关”。 里面有两个子文件夹。一个叫“数据准备”,一个叫“参考资料”。 她把音频文件拖进了“参考资料”。 然后她打开灵感笔记本,在新的一页写下日期,和一句话: “今晚的风很温柔。他的琴声也是。” 合上笔记本时,她想起顾言说“你擅长写有光的旋律”。 其实她想说,他的琴声里,也有光。 只是那光是月光,清冷,安静,需要仔细看才能发现它的存在。 而她已经看见了。 ------------ 第5章 第一次采样:心跳的赋格 第一次采样,定在了一周后的周二晚上。 约定时间是八点,地点是顾言在顶楼的私人琴房。这一周里,苏晓星做了她能想到的所有准备:测试了三次设备,研究了不同环境下心音信号的特点,甚至还去医学院旁听了一节关于心音识别的公开课。 但所有这些专业准备,都无法缓解她在周二傍晚逐渐攀升的紧张。 七点半,她站在音乐学院楼下,第无数次检查帆布包里的东西:录音设备、备用电池、消毒湿巾、备用贴片、笔记本、笔,还有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林薇塞给她的,“以防万一,万一人家紧张口渴呢?” 手机震动,是顾言的消息:“到了直接上顶楼,门开着。” 简短,直接。和他一贯的风格一样。 苏晓星深吸一口气,走进电梯。金属门合上的瞬间,她看见镜面里自己的脸——脸颊有些泛红,眼睛很亮。她用力拍了拍脸:“专业,专业,专业。” 顶楼到了。走廊很安静,只有尽头一扇门虚掩着,暖黄色的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 她走到门前,轻轻敲了敲。 “请进。”顾言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推开门,琴房比她想象的大。房间呈长方形,最中央是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琴盖打开着,露出黑白交错的琴键。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桌上整齐地摞着乐谱。另一侧靠墙是书架,塞满了书和更多的乐谱。空气中弥漫着木制品、旧纸张和淡淡的松香混合的气息。 顾言正站在书架前找什么,听到声音转过身来。他今天穿着浅灰色的棉质长袖T恤和深色运动裤,很居家的打扮,头发也有些随意,像是刚洗过不久还没完全干透。 “你来了。”他说,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谱子。 “嗯。”苏晓星走进来,轻轻带上门,“没有打扰您练琴吧?” “没有,刚热身完。”顾言把谱子放在钢琴谱架上,“你准备从哪里开始?” 直接进入主题。苏晓星喜欢这种效率。 她把帆布包放在书桌旁的椅子上,取出设备:“我想先录一段您平静状态下的基础心率,大概五分钟。然后如果您方便,可以弹一首曲子——什么都可以,按您平时练习的状态来。我会录下演奏过程和结束后几分钟的心音变化。” 顾言点头:“可以。” “那……”苏晓星拿着贴片麦克风,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您需要……把麦克风贴在胸口。位置大概是左侧第二到第三肋间。” 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专业而平静,但耳朵还是不受控制地热了起来。 顾言沉默了两秒,然后说:“需要我去里面房间吗?” 琴房内侧还有一扇门,应该是休息室或者更衣室。 “不用不用,”苏晓星连忙摆手,“您就在这里,背过身去就可以。我不会看的。” 话说完,她觉得更尴尬了。好像她是个准备偷看的变态似的。 顾言似乎被她的反应逗到了,唇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好。”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苏晓星看到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挺拔而放松。他抬手,掀起了T恤的下摆。 动作很自然,没有任何犹豫或扭捏。但苏晓星还是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距离拉近到一米,半米,三十厘米。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味,混合着琴房里特有的气息。 “我要贴了。”她小声说,撕开贴片的保护膜。 “嗯。” 她的手指拿着贴片,靠近他的后背。灯光下,他的皮肤是健康的暖白色,肩胛骨的线条清晰,脊柱沟微微凹陷。她找到了大概的位置——左肩胛骨下角对应的前方,就是心脏的位置。 贴片贴上皮肤的瞬间,她的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皮肤。 温暖的,光滑的,带着活体特有的弹性。 顾言的呼吸似乎顿了一下,很轻微,但她感觉到了——因为她的手指正贴在那里。 “好了。”她迅速收回手,后退两步,“您可以把衣服放下来了。” 顾言放下T恤,转过身。他的表情依然平静,但苏晓星注意到他的耳尖有一点点红——可能是灯光的原因,也可能不是。 “然后呢?”他问。 “然后您找个舒服的位置坐着,保持自然呼吸,什么都不要想。”苏晓星回到设备旁,打开接收器,戴上监听耳机,“我会在这里录音。五分钟后告诉您。” “好。” 顾言在钢琴凳上坐下,但没有弹琴。他只是安静地坐着,背挺直,目光落在琴键上,呼吸逐渐变得深长而平稳。 苏晓星调整设备参数,按下录音键。 耳机里传来清晰的心跳声。 咚,咚,咚。 沉稳,规律,每分钟大约六十五次。非常标准的基础心率,甚至比一般人略慢一些,显示出良好的心肺功能和放松状态。 她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波形图,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同样的节奏。 承 五分钟的基础录音很顺利。 “可以了。”苏晓星摘下耳机,“现在您可以弹琴了。随便什么都可以,按您平时练习的状态来。” 顾言活动了一下手指,悬在琴键上方:“有想听的曲子吗?” “您决定就好。” 他想了想,手指落下。 是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 琴声流淌出来的瞬间,苏晓星怔住了。 这不是她预想中的练习状态——没有技巧性的重复段落,没有突然的停顿和重来,而是完整的、投入的演奏。每一个音符都带着情感,强弱变化细腻得像呼吸。 她重新戴上监听耳机。 心跳声在变化。 依然是规律的,但速度稍微加快了一些,大约到了七十五次每分钟。更明显的是节奏的细微波动——在旋律上行、情感堆积的段落,心跳会有一瞬间的加速,然后又恢复;在柔和的下行乐句,心跳会稍微放缓。 她看着波形图,又看着钢琴前那个专注的背影。 这个人,在用自己的心跳为音乐打拍子。 不是机械的节拍器,而是有生命的、与音乐情感共振的节奏。 最后一个和弦轻柔地消散在空气中。顾言的手停在琴键上,呼吸平稳。 耳机里的心跳声逐渐放缓,恢复到接近基础心率的状态。但苏晓星注意到,在完全平静下来之前,有那么几秒钟,心跳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不规则的波动。 像是某种余韵,某种尚未平复的情绪残留。 她录下了完整的过程:演奏开始前三十秒,演奏的三分半钟,以及结束后两分钟的恢复期。 “可以了。”她说,按下停止键。 顾言转过身:“怎么样?” “很好。”苏晓星看着屏幕上完整的波形图,“数据很清晰。我能看到演奏过程中明显的变化。”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最后那个段落,左手跨越右手的那个华彩句,您心跳加速了大概百分之十五。” 顾言挑眉:“你能听出来具体段落?” “嗯,因为心跳变化和音乐结构是对应的。”苏晓星调出波形图,指着上面的几个峰值,“这里,旋律上行;这里,和弦转换;这里,就是刚才说的华彩句。” 顾言站起身,走过来看屏幕。他靠得很近,苏晓星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度,和那股干净的沐浴露香味。 “有意思。”他看着那些波峰波谷,“我自己都没意识到。” “因为那是本能反应。”苏晓星说,“情绪带动生理,但您专注于音乐,所以注意不到。” 顾言沉默地看着屏幕上的数据。灯光从他的侧上方照下来,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能……让我听听吗?”他忽然问。 “什么?” “我自己的心跳。”顾言转头看她,“我想听听,在那些段落里,它是什么声音。” 苏晓星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当然可以。” 她调出刚才录制的音频文件,把监听耳机递给他:“从演奏开始的部分。” 顾言接过耳机戴上。他的手指轻轻握着耳机边缘,骨节分明,在黑色耳机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白皙。 苏晓星按下播放键。 琴房里很安静,只有设备发出的轻微电流声。顾言闭着眼睛,听着耳机里的声音——他自己的心跳声,和他刚才弹奏的肖邦夜曲重叠在一起。 他的表情很专注,眉心微微蹙起,像是在解一道复杂的题。 苏晓星看着他,忽然想起林薇的话:“顾言可能早就注意到你了。” 这一刻,在这个私密的琴房里,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可能真的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遥远。 一个专业领域的合作,一个艺术项目的采样,但同时,也是两个人共享一段极其私密的时刻。 他的心跳,现在在她的设备里,也即将在她的作品里。 而她,是这个声音的第一个听众。 录音听了大约一分钟,顾言摘下耳机。 “很奇妙。”他说,声音里有一种她从未听过的、近似于困惑的柔软,“听起来……不像是我自己的。” “因为平时我们听不到自己的心跳。”苏晓星说,“除非刻意去感受,或者在这种特殊情况下。” “它比我想象的……”顾言寻找着措辞,“更生动。” 他看向她:“你经常听别人的心跳吗?” “这是第一次。”苏晓星诚实地说,“之前只听过自己的。” “什么感觉?” 问题很突然。苏晓星想了想:“听自己的时候,会觉得……原来我身体里有这样一个永不停歇的节奏。听您的……”她斟酌着字句,“会感觉到那种与音乐连接的、活生生的证据。” 顾言沉默了片刻。 “可以再录一段吗?”他忽然问。 “嗯?” “我想录一段不同状态的。”顾言走回钢琴前,“刚才弹的是慢板,这次弹一首快节奏的。想看看心跳的变化模式会不会不同。” 这是超出原定计划的请求。但苏晓星当然不会拒绝。 “好。需要先休息一下吗?让心率恢复到基础水平。” “五分钟。”顾言看了眼墙上的钟。 这五分钟里,两人谁都没有说话。顾言坐在钢琴前,闭目养神。苏晓星整理刚才的数据,标注关键时间点。 安静,但不尴尬。像是一种默契的休止符。 五分钟后,顾言睁开眼睛。 “这次弹李斯特的《钟》。”他说,“选段,不是全曲。” 苏晓星点头,重新检查设备:“随时可以开始。” 顾言的手指再次悬在琴键上。这一次,他的姿态有些不同——背更挺直,肩膀微微下沉,像一只准备起跑的猎豹。 然后,音符如暴雨般倾泻而出。 快,极致的快,但每一个音都清晰而精准。左手跳跃的八度,右手华丽的装饰音,两只手在琴键上飞舞,几乎留下残影。 苏晓星盯着监听设备。 心跳在加速。 从基础心率的六十五,迅速攀升到八十,九十,在一段连续的颤音中达到了一百零五的峰值。但即便如此,节奏依然是规律的,没有杂乱无章的混乱,而是像这首曲子本身一样——快,但井然有序。 更让她惊讶的是,在如此高速的演奏中,心跳的波动依然与音乐结构对应。每一个乐句的结束,每一次情绪的转折,都会在波形图上留下痕迹。 三分钟的高强度演奏后,曲子在一个辉煌的和弦中结束。 顾言的手停在琴键上,呼吸比刚才急促一些,但很快就平复下来。 耳机里的心跳声也迅速下降,但比上次恢复得慢——高强度运动后的正常生理反应。 苏晓星录下了完整的恢复过程。直到心率稳定在七十五左右,她才按下停止键。 “这次变化更明显。”她把屏幕转向顾言,“峰值心率一百零五,但节奏依然很稳。” 顾言看着波形图。汗水从他的额角滑下,沿着下颌线滴落。他随意地用袖子擦了擦,动作自然得就像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苏晓星忽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顾言出汗的样子。 不再是那个永远整洁、永远冷静的校园传说,而是一个会流汗、会心跳加速、会在高强度演奏后呼吸急促的,活生生的人。 “您……”她开口,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嗯?”顾言看向她。 “您渴吗?”她终于想起帆布包里的矿泉水,“我带了一瓶水。” 顾言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谢谢。” 她拿出那瓶水,拧开瓶盖——林薇是对的,确实用上了。顾言接过,仰头喝了几口。喉结滚动,汗水在灯光下闪着微光。 苏晓星移开视线,假装整理数据。 “你……”顾言放下水瓶,忽然说,“要不要试试?” “试什么?” “听自己的心跳,和弹琴时的对比。”顾言说,“既然你在做这个项目,亲自体验不同状态下的变化,应该会有帮助。” 苏晓星怔住了。这个提议完全出乎意料。 “我……我不怎么会弹钢琴。”她小声说。 “可以弹简单的。”顾言起身,让出钢琴凳,“或者,你可以试试看,在听着自己心跳的情况下,随便按几个键。感受那种……节奏的呼应。” 这个提议太有诱惑力了。作为一个声音研究者,亲自体验采样对象的状态,确实会带来更深入的理解。 但她要在顾言面前弹琴?在她自己的心跳声里? “设备……”她犹豫道。 “我可以帮你贴。”顾言说得很自然,“就像你刚才做的那样。” 苏晓星感觉脸颊开始发烫。这不一样——她帮他是工作需要,他帮她……这算是什么? 但顾言的表情很坦然,像是在提出一个再合理不过的建议。 “只是实验。”他补充道,“如果你觉得不方便,就算了。” “不,方便的。”苏晓星几乎是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但已经来不及收回。 “那,你转过去?”顾言指了指钢琴的方向,“或者去里面房间。” “就在这里吧。”苏晓星转过身,背对着他,“麻烦您了。” 她能听到顾言走近的脚步声,能感觉到他站在她身后。距离很近,近得她能感受到他呼吸带起的细微气流。 “位置和刚才一样?”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嗯。” 她感觉到自己的T恤下摆被轻轻掀起。微凉的空气接触到皮肤,让她不自觉瑟缩了一下。 然后是他的手指——温暖,干燥,带着钢琴家特有的、有些粗糙的指尖。他拿着贴片,寻找正确的位置。 触碰到皮肤的瞬间,苏晓星屏住了呼吸。 他的手指很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贴片贴上,按压确保贴合,然后收回手,放下她的衣摆。 “好了。”他说。 整个过程不到十秒,但苏晓星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 她转过身,顾言已经退到适当的距离,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如果不是她自己心跳如鼓,几乎要以为刚才那亲密的接触只是个错觉。 “现在你可以连接设备了。”顾言说,“我先出去,给你空间。” “不用!”苏晓星连忙说,“您就在这里……没关系。”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挽留。也许是因为害怕独自面对这种奇怪的实验,也许是因为……不想让他离开。 顾言点点头,走到窗边,背对着她:“需要多久?” “五分钟基础心率,然后……我试试弹点什么。” 她连接好设备,戴上耳机。自己的心跳声立刻涌入耳中——急促,混乱,完全不像顾言那种沉稳的节奏。 她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但没用。只要意识到顾言就在房间里,站在窗边的背影在月光下清晰可见,她的心跳就没办法慢下来。 五分钟的基础心率录音,成了一场艰苦的斗争。她闭上眼睛,数数,想象平静的场景——都没用。 最后,她放弃了。就让数据记录下她此刻的真实状态吧:在一个喜欢的人面前,紧张,慌乱,心跳失序。 五分钟后,她摘下耳机。 “我要……弹琴了。”她小声说。 “嗯。”顾言没有回头。 苏晓星在钢琴凳上坐下。琴键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不会弹复杂的曲子,只会一些简单的和弦和旋律。 她伸出手,按下第一个音。 C大三和弦。饱满,温暖。 同时,耳机里的心跳声出现了一个明显的波动——像是被琴声惊扰了。 她继续,弹了一串简单的分解和弦。旋律是她自己写的一小段,轻快,跳跃。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当她专注于音乐时,心跳开始逐渐与琴声同步。不是节奏上的严格对应,而是一种更微妙的共鸣——情绪通过指尖流入琴键,同时也影响着心脏的节拍。 她弹了大概两分钟,最后停在一个悬停的和弦上。 然后她听到了——心跳慢慢平复的过程,从兴奋到平静的过渡。 她摘下耳机,转过头。 顾言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正看着她。 “怎么样?”他问。 “很……”苏晓星寻找着词汇,“很真实。情绪和生理反应,原来是这么直接的联系。” “你的旋律很好听。”顾言说。 苏晓星脸一热:“只是很简单的……” “简单,但有光。”顾言重复了之前的话,“和你之前写的那段一样。” 他走过来,在她身旁停下,但没有坐下:“要听听你刚才的录音吗?” 苏晓星犹豫了一下,点头。 顾言戴上监听耳机。苏晓星调出她弹琴那段的音频,按下播放。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设备微弱的电流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 顾言闭着眼睛听着。月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苏晓星看着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在图书馆见到他时,他也是这样一半在阳光里,一半在阴影中。 听完了,他摘下耳机,却没有立刻说话。 “我心跳很快。”苏晓星小声说,像是在坦白什么罪状。 “嗯。”顾言说,“但后半段稳定下来了,和你的琴声同步。” 他看着她,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这说明,当你完全投入创作时,身体会找到自己的节奏。” “即使是在紧张的状态下?” “尤其是从紧张到投入的转变过程,最有意思。”顾言把耳机还给她,“你录到了一个完整的过渡。从外在干扰下的失序,到内在专注下的有序。” 他说话时,目光落在她脸上。苏晓星感觉自己的心跳又开始加速了——这次不是紧张,是别的什么。 “所以,”轻轻声说,“这个实验是成功的?” “很成功。”顾言肯定地说,“对你,对我,都是。” 采样结束后,苏晓星小心地取下贴片。这次她自己来,背对着顾言,动作迅速。 整理设备时,她发现已经快十点了。 “耽误您太久了。”她有些抱歉。 “没有。”顾言正在整理琴谱,“本来这个时间我也会在练琴。” “那……我先回去了。数据我会整理好,初版处理完成后发给您看。” “好。” 苏晓星背起帆布包,走到门口。手握住门把时,她忽然转身。 “顾言学长。” “嗯?” “谢谢您。”她说得很认真,“不只是谢谢您同意采样,也谢谢您……今晚所有的建议和分享。” 顾言看着她,月光从窗户照进来,在他眼中映出细碎的光。 “应该是我谢谢你。”他说,“这是个很有趣的经历。”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接下来的话:“你的作品,完成后可以让我听听完整的版本吗?” “当然!”苏晓星的眼睛亮了,“我一定会第一时间给您听。” “好。”顾言点头,“那,路上小心。” “学长再见。” 她走出琴房,轻轻带上门。走廊很安静,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电梯下降时,她靠在轿厢壁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今晚发生的一切,像一场奇异的梦。 她录到了他的心跳,听到了他在音乐中的生命节奏,还体验了自己在琴声中心跳的变化。甚至……还有那短暂的、手指触碰皮肤的瞬间。 手机震动。是林薇的消息:“怎么样怎么样?还活着吗?需要救援吗?” 苏晓星回复:“活着,而且……可能比任何时候都更鲜活。” 她走出音乐学院大楼,六月的夜风温柔地拂过脸颊。抬起头,顶楼那间琴房的灯还亮着。 他还在那里。也许在练琴,也许在看她留下的数据。 回到宿舍后,苏晓星没有立刻整理数据。她先洗了个澡,让温水冲走一天的疲惫和紧张。 然后她坐在电脑前,打开录音文件。 第一个文件:顾言平静状态下的心跳。沉稳,规律,像深海暗涌。 第二个文件:肖邦夜曲中的心跳。有情感的波动,有音乐的呼吸。 第三个文件:李斯特《钟》选段中的心跳。激烈,但依然有序。 第四个文件:她自己的心跳。从慌乱到平静,从失序到与琴声共振。 她戴上耳机,把四个文件连起来听。 忽然间,她明白顾言为什么要让她体验了。 只有当她自己经历了这个过程,才能理解那些波形图背后的真实——不是冰冷的数据,而是活生生的、与音乐对话的生命。 她新建了一个文档,开始写今晚的采样记录。 写到最后,她添加了一段私人的备注: “今晚我听到的,不仅仅是心跳声。是一个人在音乐中完全敞开的状态。是克制下的热情,是规律中的波动,是理性与感性的完美协奏。” “而我自己,在那个过程中,也从观察者变成了参与者。” “我们共享了一段声音,也共享了一段时光。” 保存文档时,她给文件命名:“第一次采样记录-心跳的赋格”。 赋格,音乐中最严谨也最自由的形式。各个声部独立又交织,追逐又回应。 像极了今晚,在这个琴房里,两颗心跳各自独立,却在某个层面上产生了奇妙的共鸣。 她关掉电脑,走到窗边。夜色已深,校园里大部分灯都熄了。但音乐学院顶楼的那扇窗,依然亮着温暖的光。 手机在这时震动。 顾言发来消息,很简短:“安全到了吗?” 苏晓星回复:“到了。您还在练琴?” “嗯。准备再练一会儿。” “别太晚。” “好。” 对话到此结束。但苏晓星盯着那个“好”字,看了很久。 她知道,有些事情已经不一样了。 从今晚开始,从那段共享的心跳声开始,从那个短暂的触碰开始。 他们的关系,不再是简单的“学长学妹”,也不是“采样者与对象”。 而是……两个在音乐中相遇,在声音中理解彼此的人。 窗外的月光很亮。苏晓星躺到床上,闭上眼睛。 耳机里,她循环播放着顾言弹肖邦夜曲时的心跳录音。 咚,咚,咚。 沉稳,温柔,像夜色本身的心跳。 在这个声音里,她慢慢沉入梦乡。 而梦里的旋律,是月光,是心跳,是两个人还未说出口的、悄悄生长的情愫。 ------------ 第6章 数据背后的心跳 采样结束后的第三天,苏晓星完成了数据的初步处理。 她将四段心跳声导入音频软件,进行降噪和增强处理,保留了最本质的节奏特征。顾言的心跳声在专业设备的捕捉下呈现出惊人的清晰度——她甚至能分辨出心室收缩和舒张时细微的音色差异。 更让她着迷的是那些变化:肖邦夜曲中情感堆积时心跳的轻微加速,李斯特《钟》里高强度技巧下依然保持的规律节奏,还有她自己从慌乱到平静的完整过渡。 她把处理后的音频片段整理好,准备发给顾言。但在点击发送的前一秒,她犹豫了。 这些声音太私密了。 即使经过了技术处理,即使这是双方同意的合作项目,但将一个人的心跳声——那种最内在的生命节奏——通过冷冰冰的数字文件发送出去,感觉还是有些……奇怪。 她想了想,关掉了邮件界面,打开微信。 “数据初步处理好了。您什么时候方便?我可以当面给您演示,这样更容易理解处理过程和效果。” 消息发出去后,她盯着屏幕,有点紧张。 五分钟过去,没有回复。 十分钟,依然安静。 就在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太唐突时,手机震动了。 “今晚八点,琴房。方便吗?” 简洁直接,典型的顾言风格。 苏晓星松了口气,回复:“方便的。” “那晚上见。” 对话结束。苏晓星看着那三个字,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她关掉电脑,起身走到窗边。午后的阳光很好,透过梧桐树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林薇从外面回来,抱着一堆零食,看到她站在窗边发呆,凑过来:“哟,某人心情很好嘛。” “很明显吗?”苏晓星摸了摸自己的脸。 “满脸都写着‘春天来了’。”林薇把零食扔到桌上,“和顾学长有进展了?” “只是工作交接。”苏晓星转过身,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数据处理好,今晚给他演示。” “哦~工作交接~”林薇拉长声音,“在哪儿交接啊?图书馆?教室?还是——琴房?” 苏晓星耳朵一热:“琴房怎么了?那是工作场所。” “是是是,工作场所。”林薇笑着摇头,“不过星星,我得提醒你,心跳采样这种事儿,表面是工作,实则……” “实则什么?” “实则是在交换生命节奏啊。”林薇难得认真地说,“你想想,你现在电脑里存着他的心跳声,他今晚要听你分析他的生理反应——这比普通聊天亲密多了好吗?” 苏晓星沉默。林薇说得对,这件事的边界感确实很模糊。 “所以你要想清楚,”林薇继续说,“你是真的只把他当采样对象,还是……” “还是什么?” “还是借着采样之名,行接近之实。”林薇眨眨眼,“不过我觉得后者也没什么不好。感情嘛,总要有个开始的理由。” 苏晓星没有回答。她走到电脑前,重新打开那些音频文件。 耳机里,顾言的心跳声沉稳地响着。 咚,咚,咚。 她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那晚的画面:他在钢琴前专注的侧脸,弹琴时微微颤动的睫毛,演奏结束后额角的汗水,还有……他帮她贴麦克风时,手指温暖的触感。 那不是单纯的采样对象。 至少,在她心里已经不是了。 晚上七点五十,苏晓星再次站在顶楼琴房门口。 这次门是关着的。她轻轻敲了敲门。 门很快打开。顾言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灰色运动裤,头发还有点湿,像是刚洗过澡。琴房里飘着淡淡的薄荷洗发水的味道。 “进来吧。”他侧身让她进来。 房间和上次一样整洁。钢琴盖开着,谱架上放着一份新乐谱。书桌上多了一台笔记本电脑,旁边放着几本翻开的专业书。 “打扰您练琴了?”苏晓星注意到那些书。 “没有,刚热身完。”顾言走到书桌前,拉开另一把椅子,“坐。” 苏晓星坐下,打开自己的电脑。顾言拉过椅子,在她旁边坐下——距离比上次近一些,她能清楚地看到他睫毛的弧度。 “我做了降噪和增强处理,但保留了原始节奏特征。”她打开软件界面,“先听基础心率?” “好。” 她播放第一段音频。经过处理的心跳声更加清晰,在安静的琴房里回荡。 顾言专注地听着,目光落在屏幕的波形图上。当听到自己平静状态下的心跳时,他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当播放到肖邦夜曲那段时—— “这里。”苏晓星暂停音频,指着波形图上的一个波峰,“这个峰值对应的是第二主题的进入,情绪开始堆积。” 她调出同步的钢琴录音片段——是她从网上找到的同一首夜曲的演奏版本,做了简单对齐。 钢琴声和心跳声同时播放。 在旋律上行的段落,心跳声确实有轻微的加速,然后随着乐句的呼吸而回落。 “有意思。”顾言身体微微前倾,离屏幕更近了一些,“我自己弹的时候完全没意识到。” “因为您专注于音乐表达。”苏晓星说,“身体的本能反应被忽略了,但设备捕捉到了。” 她继续播放李斯特《钟》的片段。这次心跳变化更明显,但节奏依然稳定。 “高强度技巧下,您的心率达到了峰值,但节奏没有乱。”苏晓星指着波形图,“这说明即使在生理压力下,您的控制力依然很强。” 顾言沉默地看着数据,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击着——是《钟》的节奏。 “我自己的那段呢?”他忽然问。 苏晓星愣了一下:“您要听吗?” “嗯。” 她调出第四个文件。先是她慌乱的基础心率——比顾言的快很多,节奏也不稳定。然后是她弹琴的部分,心跳逐渐与音乐同步。 播放结束时,琴房里很安静。 “你紧张了。”顾言说,不是问句。 苏晓星脸一热:“嗯……第一次做这种实验,而且……” 而且是在你面前。后半句她没有说出口。 “后半段稳定得很好。”顾言转头看她,“当你投入音乐时,身体会找到自己的节奏。这很重要。” 他的目光很认真,苏晓星感觉自己的心跳又开始加速了。 她赶紧移开视线,继续操作电脑:“我把这些数据做了可视化处理,可以更直观地看到变化——” 话没说完,她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触摸板。电脑屏幕一闪,切换到了另一个界面。 那是她私人的素材文件夹,里面有几个子文件夹。其中一个的名字是:“采样相关-顾”。 苏晓星手忙脚乱地想切回去,但顾言已经看到了。 空气凝固了一秒。 “那个……”苏晓星想解释,却不知道说什么。 顾言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眼神深了一些:“你还单独建了文件夹?” “因为……数据需要分类整理。”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专业,“采样相关是一个大类,然后按对象细分……” “所以里面只有我一个?”顾言问。 苏晓星感觉脸颊发烫。是的,里面只有他一个。因为到目前为止,她只采集了他的心跳声。而且短期内,她不打算采集别人的。 这个认知让她更加慌乱。 顾言看着她红透的耳朵,唇角极轻微地弯了一下。 “数据整理得很仔细。”他说,语气恢复了平常的平静,“不过,既然这个项目叫《万物之声》,你应该还需要更多样本吧?” “理论上是的。”苏晓星小声说,“但我……我想先把第一个样本研究透。” “为什么是我?”顾言问,“为什么选我作为第一个样本?” 问题很直接。苏晓星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褐色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澈,里面映出她有些紧张的脸。 “因为……”她深吸一口气,“因为您代表了某种极致。极致的控制力,极致的情感表达,极致的……矛盾。” “矛盾?” “嗯。”苏晓星的声音逐渐稳定下来,“表面上极度理性、克制,但音乐里却有着丰富的情感。我想知道,这种矛盾在生理层面是如何统一的。” 顾言沉默了片刻。 “那你找到答案了吗?”他问。 “找到了一部分。”苏晓星调出肖邦夜曲的数据,“您看,在情感表达的段落,心跳会有波动,但很快又会回归平稳。就像……就像您在音乐中释放情感,但始终保持着一个内在的锚点。” 她指着波形图:“这个锚点,就是您的基础心率。无论情绪如何起伏,最终都会回到这个节奏。” 顾言看着屏幕,很久没有说话。 琴房里只有电脑风扇轻微的嗡嗡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校园广播声。 “你说得对。”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一些,“我确实……习惯了控制。不仅是音乐,还有情绪,反应,甚至……” 他停顿了一下:“甚至人际关系。” 苏晓星屏住呼吸。 “但这个项目,”顾言转头看她,“让我第一次听到自己控制之外的……本能反应。” 他靠近了一些,近得苏晓星能看清他瞳孔里细碎的光。 “而你,是第一个听到这些的人。” 这句话说得很轻,但落在苏晓星耳中,却重得让她心跳失序。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涌动——不是平时的平静,而是一种更深的、更复杂的情绪。 “我……”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顾言忽然移开了视线,身体后退到安全距离。 “数据很好。”他恢复了专业语气,“接下来你打算怎么用?” 话题转得有点生硬,但苏晓星松了口气——刚才那种氛围,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我打算以您的心跳声为基础节奏层,叠加环境音采样。”她切回演示界面,“比如,可以把琴房的练习声、翻谱声、甚至窗外的风声,和心跳声做分层处理。” 她展示了几张设计图:“最终的作品,会是一个多通道的声音装置。观众可以听到不同层次的声音,以及它们之间的对话。” 顾言认真地看着那些设计图,不时提出一些问题。氛围回到了专业讨论的状态。 但苏晓星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刚才那一刻,那个眼神,那句话——不是她的错觉。 讨论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结束时已经快十点了。 “今天先到这里吧。”顾言看了眼时间,“你该回去了。” “嗯。”苏晓星收拾东西,“那这些数据……” “发给我一份吧。”顾言说,“我也想研究一下。” “好。” 她把整理好的文件打包,通过微信发给了他。 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在安静的琴房里格外清晰。 “收到了。”顾言看了眼手机,“路上小心。” “学长再见。” 苏晓星走到门口,手握住门把时,顾言忽然叫住了她。 “苏晓星。” 她转身。 “下次采样,”顾言站在钢琴旁,灯光从他身后照过来,他他的脸在阴影中显得有些不真实,“我们可以试试不同的场景。” “比如?” “比如……”他想了想,“户外。或者,非练习状态。” 苏晓星的心跳漏了一拍:“您是说……” “我想看看,在不同的环境中,我的心跳会有什么变化。”顾言说,“这应该对你的研究有帮助。” “当然有帮助!”苏晓星的眼睛亮了,“那……什么时候?” “等我安排一下。”顾言说,“确定了告诉你。” “好。” 她走出琴房,门在身后轻轻关上。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和……依然急促的心跳声。 电梯下降时,她靠在轿厢壁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那一幕——他靠近时的眼神,那句“你是第一个听到这些的人”,还有最后那个关于下次采样的约定。 这已经超出了单纯的艺术合作。 他在主动创造更多见面的机会。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像被温水浸泡着,柔软而温暖。 回到宿舍后,她收到了顾言的消息。 是一段音频文件,和一句话:“刚才你走之后录的。算是对今天数据的……回应。” 苏晓星戴上耳机,点开文件。 是钢琴声。很简单的旋律,即兴的,但她听出来了——是以她的心跳节奏为基础做的变奏。 快板部分是她在紧张时的心跳,但被他处理成了有活力的节奏型;慢板部分是她平静下来后的节奏,变成了温柔的旋律线。 最后,两段音乐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段完整的钢琴小品。 时长三分十七秒。 苏晓星循环听了三遍。 然后她打开电脑,在“采样相关-顾”的文件夹里,新建了一个子文件夹。 命名为:“他的回应”。 她把这段音频拖了进去。 同时拖进去的,还有她今晚偷偷录下的一段环境音——在他专注看数据时,她悄悄按下了录音键。 那段录音里,有电脑风扇声,有窗外风声,有他的呼吸声,还有……他手指无意识敲击膝盖的节奏。 那些声音混合在一起,成为了今晚的注脚。 她关掉电脑,躺到床上。 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着,显示着和顾言的聊天界面。 最后一条消息,是那个音频文件。 她想了想,打字回复:“听到了。很美。” 几秒后,他回复:“你的心跳,本来就很美。” 苏晓星盯着那句话,感觉整个胸腔都充满了某种轻盈的东西。 她回复:“晚安。” “晚安。” 对话结束。但苏晓星知道,有些东西,才刚刚开始。 窗外的月光很亮,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 她闭上眼睛,耳机里循环播放着他刚才发来的那段钢琴曲。 在旋律中,她沉入梦乡。 梦里,有钢琴声,有心跳声,有两颗逐渐靠近的、藏在旋律里的真心。